穆蕾蕾

畫像

像鐘一樣

一個人

被掛在路邊

等著

像偌大的掛鐘

一個人

被垂在教堂樓頂

低著無聲的頭

等著

像卑微的懷表

一個人

被塞入黑漆漆衣袖

窒息又寒冷地

等著

車從路面經(jīng)過

紅綠燈從睫毛下經(jīng)過

孩子從微癢的笑聲中經(jīng)過

女人從菜葉的露水上經(jīng)過

一個人

被掛在路邊

孤零零地等著

像只沒有時針、分針和秒針的鐘

站在釘子一樣的軸心

一個人

從一天的哀愁與迷霧中

等過

冬日斷章

黎明時分穿過城中村，巷口傳來

清亮女聲，火柴般點著清晨的寧靜

賣煤一—婉轉(zhuǎn)聲線讓我聽成“賣梅”

賣煤一—終于，臉色黑紅的女人

舉牌般舉起這句話，我才敢肯定

江浙口音，被大西北鈣化后有點變質(zhì)

嗓音清亮，像給灰塵很多的空氣灑水

賣煤——擦肩而過，我隨即附和琢磨

“賣”字被念成四聲，四聲和二聲

拉成一個三聲，仿佛邊走邊栽草種花

賣煤一四聲下坡，二聲上坡，就像

此刻從最低處，背身向坡上爬的我和她

賣煤，聲音里有另種滋味斑駁的路

而恍惚間，就是我在上面走，腳下

已不是水泥，而是話音綻開的黑徑

賣煤，那聲線最終像水滴，滴落在

早晨的寒涼，和我回旋不已的心

房主

終于回到這房間

沒人看出，這間房

在早晨八點和此刻十一點有何區(qū)別

我進出好幾回，微笑總相似

卻沒人看到房間是空的，我是空的

一上午，我不在自己，不在房中

我去看過雨水親朋，看過書和希望

卻惟獨沒看過這間軀體之房

當(dāng)我不在這房中

任何聲響都能將這棟樓震撼

我的軀體脆弱得像根河邊的蘆葦

什么都能將它搖動

我聽見房屋不安，而我的靈魂也飄在空中

嚶嚶哀鳴

直到所有叩敲之門都逐一關(guān)閉

所有希冀都化為無用毀滅

我才回來，回到這驟然因我而光明的房間

我才發(fā)現(xiàn)，只要我回來

這房間就有抵御一切苦難與黑暗的神力！

回憶

殘雪被干枯的蒿草喝光了

場地上只留下黃昏低沉的卷舌音

消融的還有時間

把時間紙頁再從窗前回拉一點

拉到早晨，那時滿滿的雪還在草地上坐著

有的甚至坐到路上

以至于推孩子學(xué)單車的母親

格外費勁

她穿著黃色羽絨服，孩子是藍(lán)色的

她們的奔跑騎行把我的視覺不斷扭動變幻

她們繞圈跑了多久，我的眼就盯了多久

寒冷，都被這熱情溫暖化了

甚至她們每次跑過后，就不斷彎曲旋轉(zhuǎn)的道

路

這沉默，但卻絕不無動于衷的道路……

擔(dān)心

擔(dān)心是飄在水中的浮標(biāo)

隔一會就要拎起看一下

擔(dān)心是長在胸口的葫蘆

起風(fēng)也吹不動它的沉重

擔(dān)心是心失去心房——世界無處擱置

擔(dān)心是行走月球～步步踩不到實處

擔(dān)心是移動的心，沒有歸位的心

居無定所的心，漂泊無依的心

擔(dān)心是心被從心口掏出

不能裝在衣袋

只好占著雙眼和雙手

孤獨

疲倦含鉛

重重落入每寸肌膚

有聲音在體內(nèi)低唱

有人的空間是逼仄車廂

黑暗拉著人不知去向何方

無人的空間是茫茫四野

曠野呼告除了風(fēng)還是風(fēng)

人在時的孤獨密度很大

人不在時的孤獨體積很大

人來人去稱孤獨的重量

五十三克總也沒多總也沒少

只有疲倦含鉛

重重落入每寸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