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她相交三十年,卻鮮有到對方家里吃飯、做家務、聚會或彼此交換信物的親熱行為,似乎我們均不屑俗常好友層面上的表達,乃至內(nèi)心的隱秘、某些際遇竟亦不提及。從少年到中年,仿佛掛在同一樹干上的秋千,各自有各自的搖擺速度和幅度,經(jīng)風沐雨,陪伴中走向各自的路途。
這種友誼頗為畸形,在她,是一味付出,在我,是一味收受。倘交換位置,她會為自己再沒有被需要的價值而耿耿于懷。如此養(yǎng)成的習慣便是,我只等待,電話來,或者她來。具有意味的是,我每遇難事,她總是神一般出現(xiàn)。感覺她就藏在身邊、門、電視機、沙發(fā),或許在天花板上,窺視我的一舉一動,像小時候的捉迷藏。一個藏起來,另一個去找,既安心又別扭,既快樂又悵然。兩個人漸超出正常朋友的范疇,仿佛流淌著相同血脈的親人。
當然,她打電話沒定數(shù),且頻率不穩(wěn),時長時短。我亦不揪心,只安心等待便好。但這次,她讓我等的時間有點長。掰指算算,差不多快半年了,是從未有過的時間長度。她仿佛突然就停擺了,漸漸蒙上塵灰。我一個人從秋天擺到冬天,擺得意興闌珊,無聊至極,她還按捺著遲遲不動。
打電話給她,居然是空號。又在手抄電話簿上找。密密麻麻的字跡已開始泛黃,陳舊感使筆跡看起來有些陌生。是個電信的固定號碼。據(jù)我所知,該電話號碼早在兩年前就不用了,當時她有了一部手機,辦理號碼時用的是我的身份證。但我還是僥幸撥響它,萬一它暢通呢?顯然,這個號碼不給力,對面的女聲是優(yōu)美的,冰冷到無任何感情色彩的洋溢: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停機。又開始翻手機通話記錄,試圖確證所撥過的號碼的正確性。長長的通話名單,相似和相近的數(shù)字,竟無一組有溫度或有情誼,它們只被人當成某種記號或密碼,一種替代品或附屬品,雖具有標志性,卻失去了數(shù)字給人帶來的愉悅感。
耳邊響起幼年數(shù)數(shù)的情形:一、二、三……童稚的聲音隸屬精靈,在電影中,精靈有某種無可比擬的美麗和光芒,它們使世界充滿美好的幻象,并有實現(xiàn)愿望的種種可能。字句中的某種停頓和拉長,讓數(shù)字和數(shù)字之間出現(xiàn)一些空隙,仿佛時間突然被擠出一些多余的點狀物,溫暖的光線覆蓋萬物的速度變得緩慢,熨帖,這樣一來,光暈會增大,而光照會加長。
迄今為止,我所牢記的電話號碼寥寥無幾,數(shù)字的冰冷和枯燥,還有對電子產(chǎn)品的依靠,使我忽略,漸成慣性。早些年的檔案室里,我曾為那些躺在鐵皮柜里,被蛛網(wǎng)和蟲蟻蹂躪過的數(shù)字心懷敬意,以為它們的安靜是一種無可名狀的孤獨,而這種孤獨恰恰是美麗且高貴的,具有被膜拜和遵循的意味。后電子檔案興起,墨綠鐵皮柜隨即消失,我亦漸失對數(shù)字的敏銳和愛惜。印象中她還有一個電話號碼,但那組數(shù)字顯然已成為夜空中神秘的星辰,遙遠、分散、神秘而無可觸摸,它甚至沒有作為符號出現(xiàn)在某些建筑物或墻體之上,它是隱蔽的,乃至是沉淹的。
電視里,一則新聞適時出現(xiàn),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黑客破解銀行數(shù)據(jù)庫的傳奇故事,遂對他心生景仰。在浩瀚數(shù)據(jù)銀河中自如遨游的人,一個電話號碼于他定是小菜。假設他無法聯(lián)系到最親近的友人,或許會有避開數(shù)字之外的某種便捷方式?也或許他根本就用不著這些繁雜如沙礫的數(shù)字,僅通過一個公式就能演算出對方的行蹤及境遇?
顯然這是天方夜譚,即便真可以,此刻他已為牢籠的填充物。若果他有一個我朋友這樣的朋友,相信,她將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牢籠外面的人。
肯定的是,朋友以某種方式躲藏起來了,在我之外的地方。她的理由或許很充分,也或許根本就沒有理由。當一種方式的生活走向極致,人的心血和力氣會耗完,她將成為一個空癟癟的殼子,像失敗掉的游戲人物,丟盔卸甲,步履蹣跚,通紅的血一路拋灑,她無比費力地走向裝備庫。嗯,得用些時間她才會滿血重生。
我在十六歲認識她,那時她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大姑娘,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單位同事說起她,全是夸贊之詞,諸如喜讀書,會詩詞,善樂器,愛女紅之類。有天閑來無事,去看她。年輕的好處就是莽撞,且莽撞得可愛,不計后果。后來覺得,人與人的相遇是命定的,前世安排了時間地點,這世你只需按設定好的每一步踏過去便是。她是早知并篤定我會來的。那之前的十六年呢?我問。她說,是我藏起來了。明白她是喜歡藏起來的人,藏在這山鄉(xiāng)僻野,土墻深院,像一朵野花,開在只有天和地能懂的地方。她給我做了一碗臥蛋,清清的白水,白白的蛋,美得讓人不忍食下??膳碌氖撬辛鶄€之多,一個藏在一個左邊,一個藏在一個右邊,一個藏在一個下面,一個藏在一個上面,還有兩個笑吟吟地藏著其他四個。
我在夜里夢見了那碗臥蛋,恍惚看見她藏在它們中間,銀盤似的臉,帶著年月的笑意。
據(jù)說做夢夢見蛋,醒來會有窩心的事。醒來后的白天,并沒遇上惹人生氣的事。我想,釋夢更像某種暗示,它說出你內(nèi)心一直堅守或者拒絕的真相,并讓你成功地抓住藏在深處的那個小心翼翼的自我。
傍晚,我敲響她的家門,這個具有強烈的她氣息的門上,依舊貼著春節(jié)時的對聯(lián),上面除去一些隱約的灰塵外,還有幾絲嶄新意,似乎她家過節(jié)的氣氛一直延續(xù)至今,熱鬧喜慶,卻又有平靜庸常的煙火氣息。我的敲擊帶著某種驚醒和震撼,使某些原本顯現(xiàn)的事物紛紛躲藏起來。
是我的殘忍打破這擁擠而喧鬧的平靜和庸常?或許真正的寂靜,應該是那個數(shù)數(shù)的人清晰而用力地喊出“一、二、三”的時候。手指叩響門扉,咚、咚、咚。
二
幼年時,最喜歡的游戲是捉迷藏,當然,這種較書面的說法是在讀書后才知道的,當時我們把這種游戲叫作“藏貓虎虎兒”。俗語有時比官話更形象,你的直覺里馬上會出現(xiàn)一只貓,它弓著身子,悄無聲息,上墻入縫,左閃右躲,黃眼仁射出兩道寒利的光。
“藏貓虎虎兒”通常在白天進行。陽光敞亮,和風搖蕩,幾個小孩圍成一圈,用石頭剪刀布來取舍誰藏誰找,共同喊完“一、二、三”以后,一齊將右手伸出來。耳邊有風,那風原本凝固不動,因為手臂帶動了它,而使它經(jīng)過肩、臂膀、手肘和手臂,從指尖刮出。風是一股氣流,當它成為一種姿勢被指尖說出時,它依舊會回到凝固狀態(tài)。像通過火和模具最終成型的塑像——手勢決定著事件的發(fā)展軌跡。這場游戲最初的高潮最終會在兩個人之間掀起,有了敵意和對峙,也有了膠著和較量,那時他們被眾目所聚,仿佛燃燒前的物體,有煙和火的征兆。
通常最優(yōu)柔、最矮小、嗓門最弱的那個人會輸?shù)?,在游戲中,被稱為“鬼”的人。死鬼、小氣鬼、淘氣鬼、吝嗇鬼……鬼,肉體消失之后的靈魂形象,更像一個貶義詞,將所有比喻推到一個極致、陰暗且絕望的境地。更多人喜歡贏得藏的資格,藏的樂趣要遠遠高于尋的。沒有人心甘情愿當那個尋的人——鬼。藏,隱藏、躲藏、埋藏、包藏,帶有歡喜和秘密,了然于心的擁有,多、滿、足。而尋,尋找、尋覓、尋訪、追尋,仿佛千山萬水的路途,遙迢無盡、疲憊不堪,空、失、無。更多的小孩喜歡藏,不,不止小孩,連大人也喜歡藏,如果不能像小孩那樣,以游戲的方式將自己的身體藏起來,他們會用其他方式將自認為金貴的物品或秘密心境藏起來,藏到無人可知處,做一個有秘密的富人。村里最富有的人是頂神的俊俊媽,她藏在自己的身體里面,只要你在她面前燃起三炷香,藏著的那個她就會破她而出。那是個別具一格的她,擁有一張世上少有的面目,乃至她說的話,都是獨一無二的。那個她的出現(xiàn),仿佛天地豁然開朗,昏暗沉滯的氣息漸漸散去,清晰而美好的明朝便立于眼前。當沉珂不在,世相安恬,她會又藏在她里面,現(xiàn)出無趣而乏味的一面。這一面顯然與世人無區(qū)別,乃至尚不及世人精明,這樣的人,因行為舉止猥瑣不堪,偶亦會被人鄙視乃至唾罵。人藏在人里面這種至高無上的境界,是我小孩所推崇的,說起將來的營生,有人的愿望竟是做一個神漢。
最想做神漢的當然是那個在“藏貓虎虎兒”中處于下風的人。當他無法改變做鬼的現(xiàn)實,無法去做一個能藏在石頭、秸稈乃至莊稼地和河水里的人時,他愿意將夢想歸附將來時日。
而當下,他的眼睛被手絹裹住,腦后的疙瘩像一個標志,顯出滑稽的味道。若有一雙翅膀,他愿意帶著這個標志高高地飛起,那時便也不必藏,不藏,便是藏,在白云間,清風處,不跌倒,不受傷。值得安慰的是,他具有數(shù)數(shù)的權威,像發(fā)令官,號手,戲里的劊子手,絕決而堅定,毫無商兌的余地,“一、二、三……”如果“鬼”愿意,天荒地老也能數(shù)下去。
世上最好的聲音就是數(shù)數(shù)的童聲。多年后的動畫片里,重現(xiàn)了當時情景,小小少年在一片空地上喊起一、二、三,一時風云突變,萬物迷蒙,在想愿里的黑夜和陰天藏起自己的身體,蜷起來、縮起來,只剩下眼睛,如此明亮、如此靈泛、如此清澈,仿佛井水,又仿佛燈盞,世界因之變得細致警覺。面前的物體,成為世界上最厚最闊的壁壘,具有神奇的隱蔽或者幻化作用,它用表面的忠貞,來瞞哄一切信任的眼睛,它使錯覺變得真實,又使掩藏成為一種暗喜。
你肯定被找到過,但肯定不是那么輕易。你屏住呼吸,將身體縮成一團,或努力將自己貼在一面墻上,幻想自己成為土、泥、石頭、沙礫、草叢和枝條。你看見那個人瞪大的眼睛掃過你,他的呼吸掃過你,他的氣息掃過你,他的身體掃過你……你一次次暗自慶幸,偷偷笑起來,捂著嘴,或者憋著,讓眼睛笑。
最高明的藏者在樹杈上,他成為無數(shù)樹葉之中的樹葉,即便他的一條腿在下面晃蕩,因為高處的隱蔽性和思維的被禁錮,使“鬼”者忽略掉抬頭這個動作。他常常是最后被找到的人,也常常并不是“鬼”自己的功勞,相反,是他自己不愿藏了,從樹上溜下來,走到“鬼”的身后,拍他的肩,大喊一聲。哄笑聲中,無人發(fā)覺“鬼”顫動的嘴唇和瞬息灰暗的眼神。所謂的勝利其實是失敗的,而失敗者更具贏家的姿態(tài)。
像一種魔術,藏起來,再被找出。詭譎的笑,從無聲到有聲。
所有“藏貓虎虎兒”游戲都不許在夜晚進行。據(jù)說在夜里,有無數(shù)的神仙鬼怪開始做“藏貓虎虎兒”的游戲,他們躲在暗處,偷窺著人間的一切,并躲避著尋者的目光。一不留神,你將會踩住暗處的一條尾巴、一只手,或者一根毛發(fā)。地上的草、墻上的磚、角落里的土和蟲尸,所有存在之物,都可能是某物身體的一部分。有時,你手里的燈會刺痛它的眼眸,若它心情良好,朝你吹一口氣,你感覺到一股風,自深處來,徹骨寒。也有時,它天生的膽小和遽色會將自己暴露在你面前,但不會看到真正的它,一個滾動的球體飛快地竄出來,又飛快地消失,這種異體正是它的藏身之能。像烏龜、蝸牛,或者刺猬,動物天生所具備的某種藏性,是它們的軟肋,亦是盔甲。若你遇上它,它剛好情緒激動,心情欠佳,災難會像潮水,從封閉的山體石縫中洶涌流出、鐵水流出、金子流出、血流出、尸體流出……這世上無處不在的藏的游戲將一同呈現(xiàn),混亂且無法制止的局面將使世界趨于毀滅。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鬼是最終的贏家,而人都將失敗。
那時,無數(shù)的一、二、三……將混合成一種聲音,像風雷,也像閃電,沒有秩序和圭臬。
后一種情形只從傳說里聽見過,但已足夠令人驚心骨折。
三
有一種傳說,在城市的住宅中一直藏住著另外一些人,當住宅里的人出去工作或度假,這些藏著的人會自壁櫥、下水管道、儲藏室或者縫隙里鉆出來,充當房子的主人,接收信件,接待來訪者,清掃灰塵,做美味的飯菜,主動與鄰居搭訕。大部分人一輩子過著這樣藏起來的生活,他們很少有機會成為房屋的真正擁有者,但之中亦有成功的案例——住屋主人無后代子女,或悄然離世,空下來的房間將被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后代占有。
迷信里講,當你外出歸家,一定要在門前跺腳,一、二、三,似乎人的耐心也就這么長,三秒或者更短,跺腳的聲音是用來告誡表像上看到空蕩蕩的屋子,說我回來了。你如果在門口站著,掏出鑰匙的過程并不那么順利,即便你手里只拿著一把匙,都無法準確將它插進鎖孔里。是,你需要當那只鬼,開始數(shù)數(shù),讓另外一些人藏起來,使世界看起來平和無恙。另外的迷信里,送葬的人不能直接回自己家,需要到外面的火上烤烤,將身上帶著的陰氣烤暖,才可敲門回家。
小時候,選擇過家里老人預備的棺槨做藏匿之所,那真是個極好的地方,黑暗、溫暖,還有木質的香。那時,你是被鬼漫山遍野追趕尋覓的人,你有火熱的氣息和溫度,唇齒干凈,皮膚緊繃,手腳潮濕。后來,棺槨里盛放了靈魂出竅的人,按塵世的說法,他已是一只鬼,陰冷、僵硬,有溫度的人用有溫度的淚水去挽留或者送別他。這種角色分配誠然來自民間的習俗,但沒有人知道,其實這更像上天設下的巨大陷阱、游戲,跟棺槨里的人相比,送葬的人更像尋人的鬼,用淚水和號啕去尋那個失去肉體的人。他們明知他的靈魂一直盤旋在他們頭頂,明知他只是暫時藏起來而已,但他們從不喊出一、二、三——帶有某種喜悅的數(shù)數(shù)聲——來迎接一年或者幾年之后的相逢。塵世上布滿熟稔的陌生人,他們是藏起來的曾經(jīng)的親人,此一世,彼一世,循環(huán)反復,是你的,丟不了,也躲不過。這是命運,也是劫數(shù)。
最可怖的事發(fā)生在電影里,那種超越正常想象范疇的演繹,使現(xiàn)世的人驚悚異常。有部電影叫《當你熟睡》,嗯,你是連夢都被綁架了的。無預想和設防的捉迷藏游戲,隨夜的加深而進入各自的角色分配位置。
女人:推門。入。按下放音機的鍵。音樂響起。放下包和面具,脫掉外套。洗漱。上床。給男友打電話。然后入睡。
潛入者:安靜地躺在床下。屏著呼吸,等待。拿一面鏡子確認。帶上防護口罩。從床下爬出來。用沾了迷藥的手絹捂住她的鼻息。
她陷入更深的睡眠,他開始走動,像主人般自如。
相似的節(jié)奏會使你不自覺地在心里喊出一、二、三,預備,開始。
一夜循環(huán)著一夜,一夜重復著一夜?;蛟S不是,只是黑夜的循環(huán),而夜夜有夜夜不同的夢。
一個在深睡中做夢,一個在撫摸和觀望、下藥和思慮中做夢。他們在夢中或許能遇見吧,即便隔著一張墻,或者一大片沙漠。當肉體沉睡,人的靈魂是清醒的。再變態(tài)的伎倆,都是正常的。只不過,路,你要走,僅此而已。
另一部叫《刺猬的優(yōu)雅》的電影中,丑陋、肥胖、滿嘴臭氣、刺猬一樣冷酷的門房女人,她藏在她里面,既是藏起來的人,又是尋她的鬼,鬧鐘適時地充當了數(shù)數(shù)的道具。別人永遠也不知道,這個推著垃圾桶,養(yǎng)著一只懶惰的大肥貓,開著電視機,躺在沙發(fā)上打鼾的懶女人,會有一間整潔的書房。如果門永遠被關上,你看到的便只有門外的亂象,可是,如果門開了呢?緊閉的雙唇隱約流露出的句子是關于生命和哲學的,莫扎特的樂曲自馬桶中響起,她的優(yōu)雅來自吞面條時發(fā)出的響聲。猜測她的茶是苦的,黑色的瓷壺,黑色的茶葉,被清水沖開,一點一點開,一點一點地散,緩慢、持久,幽香四溢。高貴者即平凡者。最猥瑣失敗的人,都有值得敬佩之處。
只有小孩能察覺這些異數(shù)的存在。他們感知他們,觸及他們孤獨的靈魂,并分辨出他們的氣味和好歹。
明眸清澈,心境安詳。契合了村里關于小孩是精靈的預言。
如果你的童年在村里安放過,唔,真幸運,你定見過暗處蟄伏的那些與我們共在的生命,它們或許就在你藏起來的那刻,朝你做過鬼臉,也或許在你數(shù)數(shù)的時候,悄悄縮起龐大的身軀。倘若你跟樹葉說過話,一定見過它點頭。倘若你拍打過河水,也一定知道它有痛感。當太陽落到山坳里去,你用力叫喊的時候,會聽見另一個你在山坳里用力地呼喚過你。山坳里布滿砂石,你曾跌破過,血染紅了石頭,你疼的時候,它也疼過。
一群小狼并不急著跑起來,它們氣定神閑地與你對視,并無恐懼,乃至有摸摸它或者跟它捉迷藏的沖動。世界上到處都是你。春天到來之前,你夢見你,你喊著你的名字,你試圖拉住你的手,但你不理會你,你要逃離你,你要藏起來,你要做鬼去找你。
四
有人最喜捉迷藏游戲。歷史上稱他為真隱士,那人就是陶淵明。陶公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羲皇上人。分明是同萬物乘游,做得大手筆的“藏貓虎虎兒”游戲嘛。拿山為屏,拿水為界,鬼,任你在山那邊河那邊隨意數(shù)數(shù),我在山這邊河這邊且肆意躲藏,你只見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痹踔@是風花雪月、霜雪雷電、花草樹木、田園風物幻化來的相,是迷惑你,混淆你,讓你找的,漸失本有的嗅覺和味覺,讓你盲目,愚昧,遲鈍。
一、二、三……數(shù)到十,到二十,嗯,到三十就能找到那些藏者了。最容易開始的游戲,總有一個無法圓滿的收尾。陶時代誰找到過他?天下看的是他的影子,聽的是他的泉流,觸的是他的悠然南山,更近些,是他的詩句,但這些,不是他衣襟,不是他發(fā)絲,不是他氣息,能抓住他嗎?溪水輕流,空山無人。
自古到今,聰明人都是享受游戲的智者。
有人曾將生命中的八十個年頭,用來做游戲的鋪墊。戲里的姜子牙白發(fā)白髯,牙都掉光了,在最后十年,他藏在磻溪河上,依巍峨秦嶺,望浩蕩渭水,他是他的魚鉤,也是他魚鉤上的魚。就不怕死在魚手里嗎?那樣的游戲結局顯然他從未想過,他篤定游戲的長久性和必然性,他是掐指神偷,自樂自娛地窺視著人間情勢,看那只最大的“鬼”,將一個一個無關的人揪出來,又塞回去。哈,真是好游戲啊。
當日弘一,金盆銀匙,錦衣美食,傲骨清風,風流倜儻,當真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酣暢處,卻生了出世心。這心,可不是一顆玩心么?厭棄此間風月,隱身山林密影,不食不寢,不貪不念,不做鬼,不做鬼呵。事當快意處,言到快意處時,君子得意而憂,逢喜而懼。
直到臨終,方才說出自己的秘密。悲欣交集。不念世,不戀人,絕決,清醒,誰說不是有悖常態(tài)的另一種貪得?一、二、三……聞聽數(shù)數(shù)的聲音,來自域外世界的人群密集處,他懂,但不說。
也有人將游戲做得忒失敗,當然是書里的人物——賈寶玉。他原本就是一個藏物,要藏得玲瓏剔透,做金子,寶石,精靈或者湖泊的,但他卻竟不知、不會藏的道理,只一味刨開自己,撕開,攤開,貪,嗔,癡,愛,無一不露,連找他的“鬼”都累了,嫌棄玩游戲的人太無趣,擄了他去,先是魂靈,再是肉身。
不游戲,便做賊。偷、得、足、失、了。藏的人左躲右藏,即便用手臂、身體去擋,亦擋他不住。賊,干澀失神的大眼睛,滿是悲憤、悔恨和絕望。咕嚕姆瞪著失神的大眼睛,霍比特人巴金斯藏在一只指環(huán)里。尋訪你的那只鬼,其實是藏在暗處的賊。他截堵你,又釋放你,抓住你,又牽制你。
像這世上最在意你的人。
他從遠處入城,騎馬、坐轎?極張揚,他以為這樣是她所喜的。他差人去請她,她卻拒絕相見。再請,再拒。三五次后他方親自往,卻將人去樓空,斯人不在。
讓他做鬼,從非所愿,情勢所逼,她不得不藏匿起來。
藏,在這里是一種情緒,是抱怨和仇恨,是報復,是燎原之火,大海水。他不懂,以為只是她不愿。既不愿,便不得不舍棄。然又心不由己,去尋,去找,去想,去念。她遠遠地,明明白白地看著他,從得意、高興、到釋然、到歉意、到愧疚、到悔恨。漸漸他就做了鬼,她就做了虧欠鬼的人。
一、二、三……他在摩挲她的信物中數(shù)數(shù),提醒她游戲開始。
一、二、三……她踩著他的數(shù),一點點將自己隱蔽起來,從發(fā)絲開始,到肩膀、到手臂、到衣襟、到鞋履。
一、二、三……他在策馬奔騰的旅程中無眠,以星辰為起始,去往她可能的藏匿之所。
一、二、三……她亦步亦趨,緊隨其后,若他肯回頭。她就那樣坦蕩蕩在天底下,在河流,也在山川、在驛站,也在馬匹,她無處不在的氣息迫使他成為藏在暗處的賊。
這一生,你躲藏他遍尋,他尋訪你不見,兜轉之間,時光倥傯,少年到耄耋,累了倦了,才明白,一生的氣數(shù),簡單到幾個數(shù)。
那時,星月流淌,山風輕撫,他在山南,她在山北,若他還能找得動,若她還能躲得動。
……
這不是仿版的老頑童和瑛姑的游戲么?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離散、聚合,游戲始,游戲止,人悲歡,月圓缺。
五
與藏者相仿,這世上亦有人天生喜歡做鬼,仿佛山峰河流,坦蕩蕩呈于天地,做浩然的鬼者。
當日莊子鼓盆而歌,為其妻終其為鬼,大肆張揚,引萬古斯人興嘆。終如日月,于歷史深處熠熠生輝。他的凸顯,至今被人糾纏。生死聚散,互為依附。嗯,也該是快樂的事。
一、二、三……空蕩蕩的喊聲,自千年庭院中響起,仿佛預言,也仿佛災難。將自己袒露、裸露、披露,那是志向,理想。
他打小受的熏陶,便是功名富貴,道德文章為首要,一生所尋所求,亦是循路而行,處處為首。二十一歲,聲名大噪,從此,歷任各職,在風口浪尖上,靠日光最近,盡所能,做所事,沉沉浮浮,年六十五,闔然辭世。身后,留下大量詞句,無人超越。高處不勝寒。據(jù)說,最高處的鬼,亦有了神貌和神態(tài),但鬼終究是鬼啊,即便再風光。東坡老人深有體會,說穿人世的無盡蒼涼。
那個戲里英俊得教人心醉的男人,叫呂布,舉手投足間,極盡風流。張揚地愛世界、愛權力、愛美人、愛錢財與時光,不遮擔、不避諱,不做鬼,卻要早早地死去,做了真鬼。風流散去,有憾否?
另一個叫霍去病的人,更是要極致地將自己揮發(fā)盡,才甘心。寶劍鋒從磨礪出,出,便是入。生,便如死。自古名將似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不見,便成真鬼,墓碑,肉身變塵灰,由顯至隱,荒草凄然,幽暗光線處,看鬼,也不看鬼。
天生不做藏者,有因生活情勢所迫,亦有錚錚硬骨,風雨無傷的信仰。有意思的事,發(fā)生在《恐怖癥男人》中,一個傾盡全力擺脫農(nóng)村藏境的人,試圖用具有標識的城市房子,來加大自己的體積和分量。他并不參與游戲,他就想做一個不尋人的“鬼”,站在溫河村莊的場院里,手里拿著一根樹枝,胡亂揮舞,既悵然又得意,任憑他們藏得深、藏得久、藏得快樂,卻不再行使剝開和使真相得以大白的權利。
他伸出舌頭,舔掉唇邊的土。他面無表情,備感無聊。事實上,無論尋還是不尋,均是件無聊的事。失敗,像一道枷鎖,逃與不逃,都將牢牢地套著你。每個人的命運,鬼或者非鬼,藏者或非藏者,都不是能任意選擇得了的。天地間,有一個龐大的、無具象的,且法力無邊的、掌管萬物角色的物,它懸在時間之上,看你做“鬼”,或非鬼,不動心腸。
一個抗拒做“鬼”的人,謹慎蹀躞,還是要步入預設之境。
他后來舍棄了房子——這個大于人體積諸多倍的建筑物,步入了真正的鬼聚集地——墓地。
墓地,生命個體形態(tài)截止后的另一種存在方式。死去的人,被在世的人稱之為鬼。鬼,不再具備任何形狀和姿態(tài),無面目身形,無語言溫度,是飄蕩在空氣中的微粒,是一縷氣,乃至一種感覺,任何物,都可能成為盛放它的殼子。它不同于精靈,有調(diào)皮和嬉鬧的本質,相反,它是沉的、重的、陰的、舊的,像鐵,或者黑暗本身,它突然就陰沉下來,無情地附著在某女人身上。在村里,我們的母親都被鬼上身過,她們成為鬼的鬼,眼光呆滯,披頭散發(fā),做一些匪夷所思之事。家里一塵不染,干凈得像被水洗過的水草媽,被鬼附身后,居然將大便拉在了炕頭。而秀秀被鬼挾持后,竟然親手掐死了剛出生的孩子。鬼之外的鬼身份,不具獨在性和特定性,它變化莫測,無法預料,極盡張揚。
或許只有跟鬼住在一起,像他那樣,靠在墓碑上寫字,喝水,然后像摟著親人那般摟著它睡覺,做夢,才能成為真鬼?更確鑿,更有力,更篤定?結尾處,他成功寫出了一篇恐怖的小說。
深夜的星光,照著他,也照著身邊的他們,地上,地下,一層土隔開了兩種生命形態(tài)。是顯在的他替他們剝開事實真相?還是隱在的他們迫使他剝開?長夜漫漫,生死不易。
六
記起來了,我的朋友曾經(jīng)藏起來一次過,是我們認識的第二年。
像吃錯藥的人,她毫無顧忌地愛上一個年齡很大的外地人。當時乃至日后歲月,她從未說過愛的理由。但的確驚世駭俗,風靡全縣。火車、汽車、自行車、馬車,所有這些交通工具成為她躲藏的工具,通過它們,她成為家人遍尋不見的那個人。她進入或者成為背包、信件、鋼筆和車站里龐大的影子,她附著其上,其中,成其為彼。
在夜里,她母親永遠在數(shù)數(shù),希冀或幻想在數(shù)完后,她能出現(xiàn),夢境,或者現(xiàn)實。但她不,她要做會游戲的人,藏得深深的,藏得嚴嚴的,藏到石縫里還不行,還得和一團稀泥糊住,糊住也不行,還得要風雨協(xié)助,使泥不成泥縫不成縫,石頭不成為石頭。
難道不用擔心游戲被單方面終止嗎?讓你藏到月朗星稀,藏到真正的鬼嗅到你的氣息,探出頭來,說,喂,該回家了,大人該著急了。
事實上,游戲真有可能這樣結束。
我曾遇見過一次。小表妹從外面悄悄回到家里,邊吃餅干邊向外張望,她看見找她的“鬼”,得意地笑。她把自己藏起來,一個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窗欞上的光線漸漸高了,從下面一格開始,一直到最上面一格,光線移開后的窗戶是個冷寂的地方。仿佛世間寒冷都自它來。窗外的小孩漸漸被找出來,水槽下面、樓梯拐角、地下室、落水管旁邊,有個大膽的上了樓頂,看到紅霞滿天失聲喊叫,目標暴露,成功捕獲。只有小表妹沒有被找到。當然找不到。他們沒有足夠的耐心,前提是這是游戲,而非現(xiàn)實。若找不到,游戲便會停止,人開始散去,另外的情境開始出現(xiàn)——吃飯,看電視,拿出不愿與人分享的玩具、洗漱、睡覺。
入夜以后,我們?nèi)页鰟?,去找小表妹。樓后的垃圾場、莊稼地,遠處牧羊人歇腳的洞穴,陳年的秸稈后面……母親幻想她已經(jīng)被某獸果腹。而父親主張報警。所有壞掉的事情在每個人眼前一幀幀播放,不是一遍,而是數(shù)遍,萬千種可能。你能看見獸里藏著獸嗎?莊稼里藏著莊稼?石頭之中藏著石頭?
欣慰的是,事情有了個皆大歡喜的尾巴——她安妥地睡在家里的柜子里面,并做過一個荒唐無比的夢。這事成為她從小到大的糗事,家里人曾說給過她男友聽。
當然,其后她依舊會迷醉捉迷藏的游戲,但她再不藏到最秘密的處所,她擔心游戲截止后,難堪的境地。
那時我剛剛能洗出像樣的照片,能用數(shù)數(shù)的方式衡量曝光的長短。暗房里,我跟照片、照片里的人、花、草、物做著“藏貓虎虎兒”游戲,我喊一、二、三到一十五或者一十八,顯影液里,照片上的物事會漸漸呈現(xiàn),黑暗,成為蒙上我雙眼的最好工具,我做“鬼”,看液體里的物件漸漸呈現(xiàn)出真實的面貌,找到了他(它)們,并迅速將他(它)們放進定影液中,如果我不及時抓住,他(它)們會從白色相紙中,走進永恒的黑暗。若果如此,游戲結束時,我將延續(xù)著無力的失敗者這種令人厭惡的角色。
而我的朋友顯然并不介意游戲的結束。她甚至不當心尋她的親人——在這場游戲中的“鬼”,被俗世人看扁。這時,尋人的“鬼”,身心憔悴,行止疲憊,她是世界上身體最瘦、力氣最弱的人,他們天生膽怯,不勇敢,也不敢反抗,順著墻角,像螞蟻一樣悄無聲息茍活。找不著她,他們便自責,埋怨,恨不得也將自己藏起。
沒縫了,世上所有能躲避的地方都被她占據(jù)了。只有淚水,像雨水,小溪流,無法一瀉千里,只能洇進土、沙、草。
一年后,她一人帶著孩子回來。
游戲提前結束?還是尚未開始過?她閉口不言,承認一個曖昧的、憑人猜測的結局。
如許多年后的今天,我成為尋她的“鬼”,她不在顯影液,也不在暗房,不在紅色的燈泡,更不在我的木夾子里,她再次成功逃離我的視線,在暗處訕笑。
我不是堅強的“鬼”,是沒有任何信仰的“鬼”,無法因她的藏匿而歌唱或者舞蹈,只有無邊恐懼。此時,她看見我手里拿著手機,看見她的號碼如樹葉,在風中飄浮,上了房檐,飄過樹枝,經(jīng)過她的藏身之所,最終一個一個落到地上,那些排列有序的數(shù)字早已被打亂,成為另一組數(shù)字。如果我按照新的順序排列,能找到她嗎?她捂住嘴,悄悄笑。
捉迷藏是一種令人沉迷和深陷的游戲,它帶來的尋訪和躲藏的過程,跟一生要經(jīng)歷的事件和走過的道路一模一樣。但入游戲者,仿佛吸食大麻的癮者,根本無力拔腿就走。那一刻,你是陀螺,即便你不想不愿進入游戲,只要“一、二、三……”空洞而清脆的聲音響起,便會不自覺地轉起來,轉到東西,轉到南北,轉到做“鬼”的人抓住你,然后,游戲結束,人群四散。
此后,差不多每個星期,我都會去敲響她的門,一、二、三,咚咚咚。紅對聯(lián)照例是嶄新的,旁邊有一把掃帚,我拿來將灰塵掃凈,對聯(lián)因周圍的灰暗更顯明亮,喜慶吟吟。
仿佛有笑聲自門內(nèi)發(fā)出,物件跌落,驚詫的人,些微慌張的神態(tài)。是她嗎?
細聽,又仿佛沒有。
我跺腳,上面下面樓道里的聲控燈全亮起來。無數(shù)灰塵在燈光下飄飛,試圖將我吸附進去,收納其中。我低下頭,從腳開始,小腿,膝蓋,大腿,臀部,腰,胸,一個倒立的自己進入眼簾。天,她不是藏在我里面吧?!
指尖,作家,現(xiàn)居山西陽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檻外梨花》《花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