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晚唐詩人溫庭筠(812—870),其詩與李商隱風(fēng)格相近,并稱“溫李”。他又是古代文學(xué)史上第一個大量作詞的文人,其詞內(nèi)容多寫離別相思之情,是婉約詞風(fēng)的開創(chuàng)者,被稱為花間詞派的鼻祖。溫詞抒情細(xì)膩深曲,工于造語,聲律諧美,大體上可分為秾艷密麗與清新疏朗兩種風(fēng)格,而以前者為主。有時,詞人有意無意地在一首詞中將這兩種風(fēng)格糅合起來,或秾麗中見清疏,或清疏中帶秾麗,但真正寫得出色并為讀者普遍喜愛的,往往是清疏明快、以白描見長的寫景抒情佳篇名句。這里舉出幾例,試作賞析。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看腮雪
溫庭筠《菩薩蠻》詞云:“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比獙懸桓杓浚咳艘律袭孃p鴣),自嬌臥未醒至懶起梳妝畫眉至妝畢對鏡簪花試穿新衣的過程,含蓄表現(xiàn)她的顧盼自賞意態(tài),詞人對她的欣賞之情也自然流露。開篇兩句,是溫庭筠以秾艷密麗的文字成功描繪婦女容貌裝飾的名句?!靶∩健迸c“金明滅”,有多種解釋,或謂屏風(fēng)和其上金碧山水圖,或謂山枕與枕上金漆,或謂發(fā)髻及發(fā)間釵鈿,都可通。采用哪一種解釋,就看其是否更合情合理、更美。我贊同我的老師袁行霈先生的看法:“小山”指屏風(fēng),它是固定于枕前也即床頭的。“重疊”既形容小屏重疊曲折,又形容屏上所畫的山勢重疊。因為屏風(fēng)是由幾扇組成的,當(dāng)它半開半掩曲折地立著時,就更增強了山勢的重疊感。初升的太陽透過窗戶射在屏風(fēng)上,屏風(fēng)的重疊屈曲造成其上金碧山水圖閃爍不定,忽明忽暗,所以說“金明滅”(《溫詞藝術(shù)研究》)。這一句僅七個字就表現(xiàn)出歌伎居室的富麗堂皇,更表現(xiàn)出無論詩歌與繪畫都難以表現(xiàn)的那種光色的明暗變化,給讀者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還有一種神奇變幻的美感。
次句“鬢云欲度香腮雪”,寫仍睡在枕上的女子。袁先生說:“兩鬢如云,香腮似雪,描寫的對象本來是鬢和腮,但在‘鬢云和‘香腮雪這兩個詞中,‘鬢和‘腮變成了修飾語,描寫的主要對象似乎成了‘云和‘雪。這就使讀者產(chǎn)生另一種聯(lián)想,‘云‘雪和枕屏上的‘山都是大自然的意象,它們合起來構(gòu)成一幅完整的山水圖。云,仿佛是繚繞于山間的云;雪,仿佛是積在山上的雪。于是這女子的容顏遂化為自然風(fēng)景的一部分?!保ㄍ弦坝取倍郑质惯@幅山水圖有了動感。本來是描寫美人在枕上轉(zhuǎn)頭時,她那烏黑而松軟的鬢發(fā)拂動并微掩了臉頰,卻使人恍惚感覺有幾朵烏云飄動起來,要掠過皚皚雪山?!跋恪弊置鑼懨廊说哪樕夏ㄖ阒?,在鮮明奪目的視覺形象上又添加了嗅覺形象。詞論家們對這一句尤其是“欲度”二字無不贊賞。俞平伯說:“‘欲度二字似難解,卻妙。譬如改作‘鬢云欲掩,徑直易明,而點金成鐵矣?!保ā蹲x詞偶記》)又說:“‘度字含有飛動意?!保ā短拼苍~選釋》)龍榆生說:“‘欲度二字將兩種靜態(tài)的東西貫串起來,就使讀者感到這美人風(fēng)韻栩栩如生。”(《詞曲概論》第二章)都評得好。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溫庭筠《夢江南》詞云:“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洲?!边@是一首閨怨詞,寫思婦獨倚樓頭、望人不歸的愁情。首句“梳洗罷”,僅三個字就暗示出她在登樓前精心梳妝的經(jīng)過和切盼愛人歸來的心愿,與《菩薩蠻》工筆細(xì)描歌伎梳妝打扮的情景相反。次句寫思婦倚樓盼歸的行為動作。南朝《西洲曲》詩云:“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干頭?!贝嗽~僅用五個字就概括了《西洲曲》的內(nèi)容,還能用一個“獨”字來突出表現(xiàn)她的孤寂之感,筆墨極省儉、精煉。第三句在寫景敘事中抒情?!斑^盡千帆”,夸張形容江上過來的船只極多;“皆不是”陡然一轉(zhuǎn),已見出女子失望之深。夏承燾《唐宋詞欣賞·不同風(fēng)格的溫韋詞》評此句說:“一方面寫眼前的事實,另一方面也有寓意,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的意思,說明她愛情的堅貞專一。清代譚獻的‘紅杏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詞句和這意思也相近。”賞析深入一層。夏先生又賞析“斜暉”句說:“是寫黃昏景物,夕陽欲落不落,似乎依依不舍。這是點出時間,聯(lián)系開頭的‘梳洗罷,說明她已望了整整一天了。但這不是單純的寫景,主要還是表情。用‘斜暉脈脈比喻女的對男的脈脈含情,依依不舍。‘水悠悠可能指無情的男子像悠悠江水一去不返(‘悠悠在這里作無情解,如‘悠悠行路心是說像行路的人對我全不關(guān)心)。這樣兩個對比,才逼出末句‘腸斷白洲的‘腸斷來。這句若僅作景語看,‘腸斷二字便無來源。溫庭筠詞深密,應(yīng)如此體會?!辟p析非常精細(xì)。溫氏此句確是用移情的、擬人的手法抒寫夕陽余暉脈脈,而江水卻無情地悠悠流去,在對比映襯中使女子失望之情顯得格外強烈、深沉。詞人有意用“脈脈”與“悠悠”兩個疊字詞,一個是去聲,一個是平聲,一個聲音沉重,一個聲音悠長,形成了抑揚的語調(diào)與緩慢的節(jié)奏,更加襯托出思婦終日倚樓盼望愛人歸來的癡情、深情,以及直到黃昏不見歸舟的失望、悵惘、怨恨。事、景、情、聲,水乳交融為一體。
總之,這首《夢江南》的描寫重點、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shù)風(fēng)格,都迥然有別于《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的秾艷細(xì)膩、綿密隱約,它以樸素淺近的語言,著重刻畫女子的行為與情思,風(fēng)格清新疏朗,意境含蓄深遠,有唐人絕句風(fēng)味。清代譚獻說它“猶是盛唐絕句”(《復(fù)堂詞話》),是很有見地的。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溫庭筠《菩薩蠻》詞其二云:“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fēng)。”這首詞寫閨中女子思念愛人。上片前二句寫她居室的華美和溫馨氣氛:水精的簾子,頗黎(玻璃)的枕頭,晶瑩皎潔,又略帶一點冷色調(diào);錦被上繡著鴛鴦,薰?fàn)t升起裊裊香煙,給寂寞的臥室?guī)硪环N溫馨的氣氛,惹得躺在錦被里的她很容易進入夢鄉(xiāng)。下片四句描繪女子的衣飾容貌:她穿著淡紫近白即藕合色絲衣,發(fā)髻上戴著用彩紙或金箔剪刻成的長短參差的“花勝”,雙鬢被香紅的臉龐隔開,插在頭上的玉釵在春風(fēng)中輕輕顫動。以上描寫,雖不如同調(diào)的那首“小山重疊金明滅”那樣金碧耀目、富麗堂皇,但也是意象華美,設(shè)色艷麗。不過,這一首詞上片嵌入了“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兩句,描繪室外的自然景色:江岸邊的柳樹如煙霧迷蒙,殘月西斜,晨光熹微,北歸的大雁正結(jié)隊飛過,在寂靜空曠的天空中,回響著它們嘹亮的鳴叫聲。這兩句用精煉、樸素、自然的語言和白描手法,并沒有一個色彩字,卻展現(xiàn)出凄清迷離、開闊高遠、有聲有色的意境。其中,“柳色”“雁飛”“殘月”這三個意象,連同上片的“鴛鴦錦”一起,似無似有地暗示著一種傷離怨別的相思情意。有的詞論家說這兩句是夢境,是閨中思婦夢見江上旅人情景,也有詞論家說是實寫思婦居室外的景象。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是作者“截取可以調(diào)和的諸印象而雜置一處,聽其自然融合,在讀者心眼中仁者見仁知者見知”(俞平伯《讀詞偶得》)。筆者認(rèn)為各種解釋都自有道理,很難分出正誤。但有一點是應(yīng)當(dāng)認(rèn)識到的,這就是作者在這首詞中插入這兩句,確實大有助于表現(xiàn)女子懷人念遠的情思,拓展全詞的時空境界,顯示出溫庭筠有意在一些作品中將秾艷密麗與清疏明快兩種風(fēng)格結(jié)合起來。事實上這兩句是全篇中寫得最自然也最精彩的。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贊這兩句是“佳句也”,又在《云韶集》卷一說柳永《雨霖鈴》中的名句“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乃是“從此脫胎”。他說得對。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溫庭筠《更漏子》詞云:“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碧乒玷啊短扑卧~簡釋》說:“此首寫離情,濃淡相間,上片濃麗,下片疏淡。通篇自晝至夜,自夜至?xí)?,其境彌幽,其情彌苦?!痹u得精切。上片描寫閨中景物和女子長夜不眠,融情入景,由景見情。玉爐、紅蠟、畫堂、眉翠、鬢云,意象色彩秾艷,精麗細(xì)密。“蠟淚”“秋思”,加上“薄”“殘”二字形容女子眉黛褪色,鬢發(fā)不整,表現(xiàn)她深夜懷人,孤寂痛苦,愁腸百結(jié),含蓄不露。
下片變秾麗為疏淡,承上片“夜長”,白描梧桐夜雨,雨水從桐葉間滴落空階,一葉葉,一聲聲,一直滴到天明。詞人縱筆而下,一氣寫來,中間插入“不道離情正苦”這一直接抒情之句,最后三句仍以景結(jié)情??傊?,下片六句,流暢自然,語淡情深,直而實紆,是妙手天成的好語言。清代譚獻評:“‘梧桐樹以下似直下語,正從‘夜長逗出,亦書家‘無垂不縮之法?!保ā对~辨》卷一)書家作豎筆時,最后須往上略作逆縮,使之有力度與氣勢,此詞下片于直致發(fā)露中有含蓄蘊藉(女子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不眠就未說出),所以說它深得書家“無垂不縮”之法。陳廷焯也贊“后半闋無一字不妙”,“凄警特絕”(《詞則·大雅集》卷一)。這六句梧桐夜雨的凄婉描寫,對后代詞曲創(chuàng)作都有深遠影響。宋人張先《碧牡丹》的“芭蕉寒,雨聲碎”,萬俟詠《長相思·雨》的“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還有聶勝瓊《鷓鴣天》的“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都從此詞下片脫胎而出,但因皆無上文之濃麗作反襯,或襲用或簡略或語意說盡,全不及溫庭筠這六句含渾、深厚、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