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理論
“燈傳”江西與“不嗣”江西
——論陸游對江西詩派的接受與拒斥
楊理論
陸游是江西詩派后期大家曾幾的弟子,是名副其實的江西詩派嫡傳。故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理論上均有較為明顯的江西詩派痕跡。但是,希求突破江西詩派而自成一家的明確詩學趨向,使得陸詩創(chuàng)作有意識地在擺脫江西詩派的影響和控制;詩學思想也在繼承江西詩派的同時,有意識的改造江西詩派甚至拒斥江西詩派。陸游創(chuàng)新求變,力求突破,與楊萬里、范成大等中興詩人一道,推動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最后一次復興。
陸游 江西詩派 詩學 接受 拒斥
南宋前期,江西詩派一統(tǒng)詩壇,黃庭堅創(chuàng)立的詩學范式,為想要登堂入室的青年學詩者提供了可供學習模仿的藍本。其時的青年詩人,學詩大多都是從師法江西入手,罕有不受江西詩風熏染者。陸游也是這樣。青年時代,陸游曾親炙江西大家曾幾,為江西嫡傳,濡染了頗深的江西詩風。但是,在入門之后,陸游開始滋生對江西的不滿情緒,試圖突破江西,自成一家。為了走出江西,陸游建立了與江西詩派有一定淵源關系而又不同于江西詩派的系列詩學理論,并以此指導詩歌創(chuàng)作,以富贍的實踐業(yè)績支撐并不斷修正其詩學理論,從而使得突破江西既有理論的支撐,又有實踐的印證。陸游的這種努力,與楊萬里、范成大等中興大家同調,雖沒有徹底掃除江西余響,但卻在客觀上促成了詩壇的中興。
翻開《劍南詩稿》,映入眼簾的就是《別曾學士》。詩中,陸游不無深情的回憶其拜師學藝的過程:
兒時聞公名,謂在千載前。稍長誦公文,雜之韓杜編。夜輒夢見公,皎若月在天。起坐三嘆息,欲見亡繇緣。忽聞高軒過,歡喜忘食眠。袖書拜轅下,此意私自憐。道若九達衢,小智妄鑿穿。所愿瞻德容,頑固或少痊。公不謂狂疏,屈體與周旋。騎氣動原隰,霜日明山川。匏系不得從,瞻望抱悁悁。畫石或十日,刻楮有三年。賤貧未即死,聞道期華顛。他時得公心,敢不知所傳。①(《劍南詩稿》卷一)
陸游晚年曾親自厘定其詩稿,將此詩置于《劍南詩稿》開卷之首,詩中表達了對曾幾的仰慕和至高的評價,感念之情溢于言表。陸游詩文筆記中言及江西詩人最多者也是曾幾,據(jù)筆者粗略計算,多達23處。可見師從茶山(曾幾自號茶山居士)確實讓他受益終生。據(jù)陸游自言,曾幾對他這位學生也是相當滿意的,將其平生之學盡傳陸游:“憶在茶山聽說詩,親從半夜得玄機。”那么,陸游從曾幾處究竟傳承了什么樣的“玄機”呢?
偏安局勢下共同的愛國情操是曾幾、陸游二人師生情篤的基礎之一。曾幾的道德學問、愛國思想一直是陸游學習效法的楷模。乾道二年(1166),曾幾謝世,陸游為其撰墓志,云其“孝悌忠信,剛毅質直,篤于為義,勇于疾惡,是是非非,終身不假人以色詞”,“平生取與,一斷以義。三仕嶺外,家無南物,或求沉水香者,雖權貴人不與。守臺州,以屬縣并海,產蚶菜,比去官,終不食”。②由此可見曾幾之高潔人品深得陸游仰慕。墓志在談到曾幾的愛國思想時說道:“元顏亮盜塞,下詔進討,已而虜大入,或欲通使以緩其來。公方病臥,聞之奮起,上疏曰:‘遣使請和,增幣獻城,終無小益而有大害。為朝廷計,當嘗膽枕戈,專務節(jié)儉,整軍經武之外,一切置之。如是,雖北取中原,可也?!标懹瓮度朐鴰组T下時其愛國思想已經基本成熟,親炙茶山使其愛國思想得以進一步強化。1206年,耄耋之年的陸游在《跋曾文清公奏議稿》中還對曾幾愛國思想感念不已:“紹興末,賊亮入塞。時茶山先生居會稽禹跡精舍,某自敕局罷歸,略無三日不進見,見必聞憂國之言。先生時年過七十,聚族百口,未嘗以為憂,憂國而已。……于今某年過八十,仕忝近列,又方王師討殘?zhí)敃r,乃不能以塵露求補山海,真先生之罪人也?!?《渭南文集》卷三十)顯然,這種影響一直伴其一生,成為陸游砥礪名節(jié)的精神動力。這當是陸游所得的“玄機”之一。
當然,陸游所得之“玄機”不僅僅是愛國思想,更重要的還是其所得的“茶山轉語”,使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受用一生。陸游詩學,明顯紹繼江西者有二:一是換骨,二是活法。
換骨在黃庭堅和陳師道那里,是有不同含義的。黃庭堅的換骨,是“不易其意而造其語”③的換骨法,多指在藝術層面上模仿前人詩意而自鑄偉詞;而陳師道的“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④的換骨,來自于道家得道成仙學說,闡述的是學養(yǎng)方面在經歷一定的藝術修養(yǎng)積累之后而產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質性飛躍。⑤陸游的換骨論祖述的是陳師道而非黃庭堅:
文能換骨余無法,學但窮源自不疑。齒豁頭童方悟此,乃翁見事可憐遲。(《劍南詩稿》卷二十五《示兒》)
六十余年妄學詩,工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劍南詩稿》卷五十一《夜吟》二首其二)
李杜不復作,梅公真壯哉!豈惟凡骨換,要是頂門開。鍛煉無遺力,淵源有自來。平生解牛手,余刃獨恢恢。(《劍南詩稿》卷六十《讀宛陵先生詩》)
三首詩分別作于陸游六十七歲的1192年、七十七歲的1202年和七十九歲的1204年,已經是陸游詩學思想臻于成熟的晚年時期。然而就在此時,陸游尚不止一遍的重溫江西詩派的作詩法門并鄭重將其拈出指導兒子和評論他最心儀的詩人之一梅堯臣,指出“窮源”“功夫深處”“淵源有自”等深厚的學養(yǎng)乃是詩歌脫換凡骨的奧妙所在。而脫換凡骨的外在表現(xiàn)是“平生解牛手,余刃獨恢恢”,最終達到《莊子·養(yǎng)生主》中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境界,也即是從有法而達及無法,從師法而自成一家。陸游一向重視博觀經典,涵泳熏陶自身,這是他將江西詩學應證于自己數(shù)十年的詩學實踐之后得出的不刊之論。他的這一理論,遠紹陳師道,近承曾幾。曾幾《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云:“(學詩)又如學仙子,辛苦終不遇。忽然毛骨換,正用口訣故?!雹揸懹嗡f的“玄機”,此當為其一。
陸游的活法理論也是淵源于江西詩人呂本中并經曾幾親授而得。呂本中和曾幾同年所生,但呂本中詩名早著,故曾幾在結識呂本中之后,從而師之。陸游早歲學詩,亦私淑本中:
某自童子時讀公詩文,愿學焉。稍長,未能遠游,而公捐館舍。晚見曾文清公,文清謂某:君之詩淵源,殆自呂紫微,恨不一識面。某于是尤以為恨。(《渭南文集》卷十四《呂居仁集序》)
陸游以未能立雪呂門為憾,幸運的是,他尚得以師從曾幾。曾幾初見陸游之詩,即以淵源呂本中贊許之,并納之座下,親授玄機。這玄機當中,自然包括曾幾從呂本中處學得的“活法”。上引曾幾《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還有這么一段:“居仁說活法,大意欲人悟。常言古作者,一一從此路。豈惟如是說,實亦造佳處。其圓如金彈,所向若脫兔。”呂本中的活法詩論,出自其《夏均父集序》:
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者知所趣向,畢精盡知,左規(guī)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⑦
呂氏的“活法”是為了糾正當時的江西詩派末流生硬模仿,不知變化。其言活法的前提是“規(guī)矩”,即是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怎樣變化,都應該超乎象外,得其環(huán)中,不悖于詩歌的藝術規(guī)律。陸游于此也是深有心得,在《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趙近嘗示詩》中,他說:
憶在茶山聽說詩,親從夜半得玄機。常憂老死無人付,不料窮荒見此奇。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人間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師。(《劍南詩稿》卷二)
整首詩連讀,我們發(fā)現(xiàn),陸游所說的從曾幾處得到的玄機指的是“律令合時方帖妥,工夫深處卻平夷”,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講求合聲律,中規(guī)矩,但必須妥帖,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功夫深蓄是達到游刃有余境界的必然之路。這與呂本中的“規(guī)矩備具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的理論如出一轍。在《贈應秀才》中,陸游還說:“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劍南詩稿》卷三十一)前引曾幾《讀呂居仁舊詩有懷其人作詩寄之》還云:“學詩如參禪,慎勿參死句??v橫無不可,乃在歡喜處?!?陸游的“文章切忌參死句”傳承自曾幾,其源頭在江西派中人韓駒。曾幾早年曾學詩于韓駒。韓駒論詩講求“飽參”:“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雹嚓懹螌n駒也是推崇有加,其《跋陵陽先生詩草》,盛贊韓駒“詩擅天下,然反復涂乙,又歷疏語所從來,其嚴如此,可以為后輩法矣”;并對韓駒嚴謹創(chuàng)作態(tài)度記憶深刻:“詩成,既以予人,久或累月,遠或千里,復追取更定,無毫發(fā)恨乃止?!?《渭南文集》卷二十七)可見,陸游對韓駒也有一定程度的學習和借鑒,并從曾幾處傳承到了韓駒的參詩理論。陸游諄諄告誡應秀才“文章切忌參死句”,不參“死句”即應參“活句”,應該用“活”的眼光、出奇出新的眼光來對待前人經典。其實,這與呂本中“活法”仍然神韻暗通。
此跋文作于紹熙元年(1190),時年陸游六十五歲,已屆其詩學思想臻于成熟的晚年。陸游自言“又去十之九”,選用“又”字,說明陸游在嚴州刪詩之前曾已經有過刪詩的行動,當即是跋中所言的“丙戌”——乾道二年(1166),時陸游四十一歲,在隆興通判任上因言官彈劾而落職歸里。嚴州編詩,據(jù)其子子虡跋文,在淳熙十四年(1187),此年《劍南詩稿》由門人付梓刊行,此本現(xiàn)佚,學界一般認為就是今本《劍南詩稿》的前二十卷。陸游此后所作詩歌,仍有刪定:
陸游嘉泰三年(1203)奉祠歸山陰故廬,陸子虡編次《劍南續(xù)稿》當在此時。今本《劍南詩稿》卷六十九《力耕》云:“猶恨未能忘筆硯,小兒收拾又成編?!本湎伦宰⒃疲骸白舆y編予詩續(xù)稿成四十八卷,卷有百篇?!贝嗽扑氖司恚斒亲舆y在其兄四十卷的基礎上纂次而成。此詩作于開禧二年(1206)年底,同理推之,子遹編纂的四十八卷,也是經過陸游“親加校定,朱黃涂攛”的。聯(lián)系前面的“丙戌”和嚴州編詩,說明現(xiàn)存《劍南詩稿》《力耕》之前的詩作,都是經過陸游刪擇汰選過的。而最后一次刪訂,是在其去世的前三年,即1206年。由此可見,陸游的刪詩定稿的舉動,幾乎綿延了其整個一生。陸游并沒有直接說明屢次的刪訂的原因,但沒有說明并不意味著沒有原因?!毒旁乱蝗找棺x詩稿有感走筆作歌》可以間接說明其刪訂的原因:
看來,陸游雖為曾幾弟子,可是一直在試圖努力擺脫江西詩派的陰影。故而其論詩主張中,對江西詩派的批評直截了當,也顯示了其堅決摒棄江西的態(tài)度。他的《讀近人詩》云:
“圓美絕倫”“彈丸之評”,顯系針對呂本中“活法”詩論。對待呂本中的態(tài)度,恰恰顯示出陸游對待江西詩派的矛盾心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前引《讀近人詩》作于陸游去世的前一年嘉定元年(1208),而此詩作于陸游58歲的淳熙十年(1183),都是在陸游詩學思想成熟的晚年??梢哉f,走出江西詩派的陰影是陸游畢生的強烈愿望。正是在這種愿望的驅使之下,偶爾即興式的點評難免不夠全面和客觀,甚至前后抵牾。
由此可見,陸游對江西詩派既有接受又有拒斥。一方面,曾幾是其恩師,呂本中是其景慕的對象,他與江西詩派的淵源深厚,江西詩派講求的詩藝,對成就陸游的詩歌功不可沒;但另一方面,他又不甘步人后塵,特別是步江西末流的后塵,他力圖擺脫江西詩派的陰影控制,追求自成一家。兩個方面的因素相互作用,使得陸游對江西詩派呈現(xiàn)出一種頗為復雜的矛盾心態(tài)。
注釋:
①(宋)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文中陸游詩歌,均引自該書,下文不再出注。
②(宋)陸游:《陸游集》第五冊《渭南文集》,中華書局1976年版。文中所引陸游文,均引自該書,下文不再出注。
③(宋)惠洪:《冷齋夜話》卷一,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5-16頁。
④(宋)陳師道:《后山居士文集》卷一《次韻答秦少章》,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年影印宋刻本。
⑥(宋)陳思編,(元)陳世隆補:《兩宋名賢小集》卷一百九十《茶山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文中所引曾幾詩歌,均引自該書,下文不再出注。
⑦(宋)劉克莊:《江西詩派小序》,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85頁。
⑧(宋)韓駒:《陵陽集》卷一《贈趙伯魚》,清宣統(tǒng)曾植刊本。
責任編輯 張月
作者:楊理論,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國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