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會議的題目叫“我的主張”,其實不敢談是主張。所謂主張,可能還是隱隱包含了我這樣認為,也希望別人這樣認為,我打算這樣做,也號召別人這樣做的意思,可這年頭,尤其是寫作的人,誰有資格要求誰啊。所以與其說是主張,倒不如說是從事文學工作的一點兒感觸而已,頂多算是自己打算遵守的原則。
這個原則很簡單:文學不是一個純技術活兒。這當然也不是說,文學就不是技術活兒了。構思布局,描人畫物,以及老同志所說的“作家要錘煉語言”等等,往玄了說還有敘事策略、敘事迷宮、敘事陷阱等等一系列與 “敘事”相關的花樣百出的招數(shù),這些都是技術活兒。一個懸念迭生的故事,為什么有的人講出來就枯燥無味,令人犯困?一個稀松平常的小片段,為什么有的人隨口一說,卻也繪聲繪色,引人入勝?這可能有素養(yǎng)、氣質等等因素的差異,但是技術上的差距肯定也是重要的一環(huán)。文字脫胎于語言,文學脫胎于“杭吁杭吁”的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演化千年終于形成了一小撮兒專以在紙面上寫無用之事的人,號稱作家,技術上的門檻兒肯定還是需要的。這就相當于彈棉花的不能都變成小提琴家,有駕照的不能都去開F1。網(wǎng)絡文學為什么水貨多真貨少,也是因為把門檻兒放得太低了,其中就包括對于技術門檻的忽略。
技術肯定也是一個需要長期努力解決的問題。這個事兒,靠寫字兒吃飯的人往往如魚在水冷暖自知。一篇號稱“寫得不錯”的作品,可能感動了一撥兒讀者,獲得了幾個同行的賞識,但是作者自己才知道它其實有多么千瘡百孔。古人作詩那么講究“推敲”,老作家的長篇小說后面往往綴著“七稿八稿”于這個“齋”那個“閣”,這說明哪怕僅就一部作品而言,想把技術做到接近完善也是很困難的。我看自己寫的東西,往往剛寫完不久的還能引起一點兒自戀,但要是隔得比較長的就只剩下捏鼻子的份兒了。不到幾年的功夫,就能讓眼中那個過去的自己從天才變成弱智。而老是覺得今是昨非,就說明“今是”是個假象了——當然也是好事兒,可見進步無止境。
但我想說的恰恰在于,正因為技術很重要,技術很困難,技術常變常新,反而有可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就是文學需要解決的,也就剩下技術這點兒事兒了。寫作的人好像都幻想過一種理想狀態(tài)——養(yǎng)在深山或者深閨的單純男女,未經(jīng)世事提筆而述,一出手就是天籟。但這境界太罕見了,自稱能達到的人除了天才就是騙子,一般人只得苦心經(jīng)營,經(jīng)營得太投入,可能會把更加重要的一些東西給忘了。再加上中國文學有過一個特殊的階段,關心這個也不合適,思考那個也不穩(wěn)妥,最后發(fā)現(xiàn)只剩下琢磨技術才是最 “本分”也最貼切的——沒準兒還透著點兒疏離、超脫的清高勁兒,說是跟社會賭氣也行。這種背景可能也加劇了對技術過分重視,以至于眼里只剩下技術的情況。具體到跟我年紀相仿的這撥兒人,青春期都看過六十年代那代作家的作品,學習過他們談論文學的隨筆和創(chuàng)作談,膜拜過被他們樹為標桿的那幾個西方大師,這在客觀上當然是文學的傳承,但我們可能忘記了,世道變了,將文學的意義限定在技術范圍的反叛意義也就不復存在了。說到底,文學和奧運會還是兩回事兒,你來一托馬斯盤旋,我來一團身后空翻轉體三百六十度,把自個兒練殘了也未見得實現(xiàn)得了它的價值和意義。
從這個角度講,我不太愿意接受現(xiàn)在的很多朋友把“作家”稱為“寫作者”。我也開始覺得“觀察生活”、“把握時代”乃至于“文學即人學”之類的古訓是有道理的。簡單的訓條當然不算什么學問,但如何在特定時期特定語境中把它們完美地貫徹,可能還真是極其復雜的學問。當然,年輕的文學從業(yè)者在這方面又有著先天的瓶頸,就是隨著信息爆炸,社會分工反而更加清晰而狹隘了,一不留神成了文化人,就很難打破專業(yè)的局限,對生活和社會本身做到真切、具體的把握了。以其他行業(yè)為主業(yè)的朋友可能沒有這個問題,這是讓人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