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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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證實,有情有功讀張新穎《沈從文的后半生》
呂永林
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
劉震云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中,有一位私塾先生老汪,人已至中年,卻仍受生活與思念熬煎之苦,“教學之余,有一個癖好,每個月兩次,陰歷十五和陰歷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拽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喜歡“亂走”的老汪還喜歡默寫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尤其里面那句“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①。不過,老汪的“亂走”也好,“喜歡”也好,都只是他對世上孤獨、憂傷的排遣和疏解之法,而經由這兩種私人法門所實現(xiàn)的,也只是他內心焦灼的片刻紓解或轉移,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然而就是因為這個老汪,因為他這種寂寞悲苦、無從求解的生命情形,使我對沈從文1952年土地改革時寫的一段話感觸極深:
萬千人在歷史中而動,或一時功名赫赫,或身邊財富萬千,存在的即儼然千載永?!?,一通過時間,什么也不留下,過去了。另外又或有那么二三人,也隨同歷史而動,永遠是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雖和事事儼然隔著,只能在這種情形下,將一切身邊存在保留在印象中,毫無章次條理,但是一經過種種綜合排比,隨即反映到文字上,因之有《國風》和《小雅》,有《史記》和《國語》,有建安七子,有李杜,有陶謝……時代過去了,一切英雄豪杰、王侯將相、美人名士,都成塵成土,失去存在意義。另外一些生死兩寂寞的人,從文字保留下來的東東西西,卻成了唯一聯(lián)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因之歷史如相連續(xù),為時空所隔的情感,千載之下百世之后還如相晤對。②
這種“有情”和“事功”有時合而為一,居多卻相對存在,形成一種矛盾的對峙
以此回顧,老汪之讀司馬長卿,豈非正是沈從文所說“千載之下百世之后還如相晤對”!可是再往深里轉一層,卻發(fā)現(xiàn)老汪只能做到從個人“抒情”意義上同古之“生死兩寂寞的人”、“如相連續(xù)”、“如相晤對”,卻不能從這些人斷續(xù)相接的生命脈絡或文化傳統(tǒng)里找到自己的精神依憑。而反觀閱讀老汪之我,自然也就無法從他身上見出分外可求的非常法相。仔細琢磨,始知其中的微妙幽玄即在于,當我們同“生死兩寂寞的人”、“如相晤對”之時,能否誠如沈從文言“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
人在寂寞孤獨中行走,這是一處大關隘。你將以更加深刻的情意捍衛(wèi)天真,還是從此倒伏于世故巧佞?你將抑郁消沉喑啞混日,還是堅韌振拔獨行特立?或者說,你將茍延往世,還是默鑄新生?經此可見分明。換言之,一個人能否在生命陷于無窮隔絕孤立之際非但不再“強持負氣”以至絕望自毀,反而開始真正“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會相互關系極深”,反而生“慈柔”心,抵“大悲”境,③反而對“一切存在”抱前所未有之“熱情”,進而將一己之命投入古今寂寞悲苦人的精神傳統(tǒng)和文化創(chuàng)造的不盡長流,將孟子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真正理會到深處,落至實處,竭盡所能去做那些“由一個‘思’字出發(fā)”的對的和好的事情,實乃革命性的考驗。就此而論,《一句頂一萬句》中老汪交出的答卷雖說不差,甚至于良好,但能稱得上優(yōu)秀的,沈從文用其后半生④所完成的答卷可算其一。也正是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的關口,在“強持負氣”的自殺行為未果之后,沈從文日記中艱難立起了這樣的字句:“我要新生,在一切毀謗和侮辱打擊與斗爭中,得回我應得的新生。”⑤這是一句誕生于精神病院的話語,是沈從文于身心柔弱靜謐間寫出的極為堅韌強悍的句子,由它所預示的,恰恰是一個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自己被許多人低估了許多年的“新生”的開始。
一年多以后,在寄言“如相晤對”的第二天,沈從文又寫道:
寂寞能生長東西,常是不可思議的!中國歷史一部分,屬于情緒一部分的發(fā)展史,如從歷史人物作較深入分析,我們會明白,它的成長大多就是和寂寞分不開的。東方思想的唯心傾向和有情也分割不開!這種“有情”和“事功”有時合而為一,居多卻相對存在,形成一種矛盾的對峙。對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易顧此失彼。管晏為事功,屈賈則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無能”?,F(xiàn)在說,且不免為“無知”!
人人都說愛國家人民,但是如何愛,以及如何取證,實在大有不同。從歷史看,管仲、晏嬰、張良、蕭何、衛(wèi)青、霍去病對國家當時為有功,屈原、賈誼……等等則為有情?;蛞蚪咏鼘嶋H工作而增長能力知識,或因不巧而離異間隔,卻培育了情感關注。
根本問題還是要對國家、對人民、對公共財富有種深一層的愛,從政治遠景上有這種愛,有這種認識。⑥
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
如今,在一個越來越“無情”而“有功”的時代,在一個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社會的關系越來越“腐敗”越來越“色情”的時代,在一個人們越來越習慣廝混于各種“歡場”和“熱鬧”而非自甘“寂寞”的時代,在一個越來越讓寂寞人更寂寞、焦苦人更焦苦、空虛人更空虛因而既失落于現(xiàn)時又無望于將來的時代,突然從字里行間“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有情”而“無功”(或曰“無能”)的人,一個那么早就在思想上自覺“把中國歷史看作是‘有情’與‘事功’之間的持續(xù)對話”⑦,自覺將“有情”放在同“事功”比肩而立的崇高、莊嚴位置,進而將自己孤立隔絕之身投入“一個偉大的文化創(chuàng)造的歷史”⑧傳統(tǒng)的人跟你“如相晤對”,這是怎樣一種“有情”而動人的感覺!
其實數年之前,我就在上海聽過王德威以“有情的歷史”為題講述沈從文,然而這次間接相遇,卻并未撞破我那已成厚厚隔膜的先入之見,也就是說,對于沈從文的后半生,當時聽講的我并未獲得什么實質性的“啟悟”,而沈從文后半生的形象,也始終停留在一種藝術創(chuàng)造力被壓抑、生命質量被拉低的待“解放”狀態(tài)。如此直到近前,因于某一外在的情由,使我收獲并打開張新穎所著《沈從文的后半生》一書,才在一種無所預期的閱讀中猛然“晤對”了1948年之后的沈從文,也“晤對”了一個以前未曾領會的偉大、宏闊的精神傳統(tǒng)。這一“晤對”既解蔽了我個人閱讀史上的一個大問題,讓我從此體認了“有情”傳統(tǒng)的非凡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也讓我在自己的寂寞孤獨中確認和鞏固了對“新生”的創(chuàng)造愿力。更重要的是,正是經由這本《沈從文的后半生》,我才極深切地明白了沈從文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有情”之人,也懂得了沈從文在其后半生是如何將“有情”活生生地落到實處的——他的精神和物質的裝備是什么;在一次次的社會劇烈動蕩和個人苦難遭遇之中,他是怎樣想辦法“穩(wěn)住自己,免得發(fā)瘋”⑨的……歸根結底,作為《沈從文的后半生》的一個讀者,同時作為一個日常世界的行動者,我因此機緣而開始認真理會和落實沈從文的那句話:“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
單就沈從文自身而言,最初,在經歷了1949年的“瘋狂”和“自毀”之后,他的根本依憑是一種由“悲劇轉入靜謐”的“平靜慈柔”心境。我想,這是生命遭逢大傷、大痛后的不受力、不負氣狀態(tài),它既屬于人將自我解散和空無化的消極心理保護——從此哪怕一切同我隔絕、凡事無分,于我亦無損無妨;也可歸于人因一己之悲苦反而懂得同情和悲憫世間所有苦難,并愿對世間苦難有所分擔的積極意識——沈從文如是寫道:“一個革命志士殉難時,一個無辜善良為人毀害時,一個重囚最后時,可能都那么心境慈柔?!蟊只蚣粗复恕!雹?/p>
接下來,才是他對古之“寂寞無能”者“有情”傳統(tǒng)的不斷皈依。這是更其積極的術業(yè)選擇和艱苦操持,是分外卓絕的思想與行動。在特定時代境遇中,由于種種既外且內的原因,沈從文進行文藝創(chuàng)作的道路不再能夠貫通新生,因此“研究古代工藝美術史”(其中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最為后來人所熟知)便成了他皈依“有情”傳統(tǒng)的具體路徑。關于這點,已有張新穎的細膩分析可供對照:“由自然的愛好和興趣,發(fā)展到對世界、生命、自我的認識和體會,并且逐漸內化為自我生命的滋養(yǎng)成分,促成自我生命的興發(fā)變化,文物對于沈從文來說,已經不僅僅是將來要選擇的研究‘對象’了……歷史文物研究,這是沈從文的自主選擇。這個選擇的因由,其實早就潛伏在他的生命里,像埋進土里的種子,時機到了就要破土而出?!蛾P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描述了這顆種子在土里的漫長歷程?!辈贿^盡管如此,我個人還是認為,就其皈依“有情”傳統(tǒng)的形式而言,沈從文自1950年代開始的古代工藝美術史研究仍然是一種退而求其次之選,否則這中間就不會有數次的文學創(chuàng)作沖動一再冒出。因此,最內在的精神憑藉,仍歸于“有情”這一目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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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對于“有情”這一悠遠、崇高的目的,雖然有王德威等學者將之同“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和“中國現(xiàn)代主體的多重面貌”?進行宏大關聯(lián),我仍然心存兩個問題要問:一,沈從文之所以能夠“有情”的動因何在,艱難時世之中,他緣何不選擇與之相反相左的“無情”或“世故”?二,在長達四十年之久的現(xiàn)實操勞里面,沈從文用以堅持、維系這“有情”的真切配置又是些什么?
關于這前一議題,張新穎可謂將他的筆觸體貼到了沈從文連通終生的自我“意識形態(tài)”和“存在方式”上,其中有兩段引述尤為細密,一段是:“在沈從文的生命中,怎么能夠形成這樣一種對待和轉化痛苦的方式呢?他早年曾看了不計其數的殺人,甚至看到一個十二歲小伙子挑著父母的頭顱,‘因這印象而發(fā)展,影響到我一生用筆,對人生的悲憫,強者欺弱者的悲憫,因之筆下充滿了對人的愛,和對自然的愛’?!@種悲憫的愛和一點喜歡讀《舊約》的關聯(lián),“犧牲一己,成全一切”,因之成為我意識形態(tài)一部分。’他還說到《史記》,‘這個書對我?guī)椭鷺O多,和一部《舊約》結合,使我進了一步,把他那點不平完全轉化而成為一種對于人生的愛?!睆埿路f的另一段引述則是:“從1949年的‘精神失?!谢謴瓦^來,沒過幾個月就進入革命大學改造思想,沈從文當然明白自己正處在生命的一個大轉折過程中。他回顧此前的人生,總結出自己的存在方式:把苦痛掙扎轉化為悲憫的愛。‘一生受社會或個人任何種糟蹋挫折,都經過一種掙扎苦痛過程,反報之以愛?!哆叧恰泛汀断嫘猩⒂洝?,及大部分寫農村若干短篇,如《丈夫》、《三三》都如此完成。所謂生動背后,實在都有個個人孤寂和苦痛轉化的記號……工作全部清算,還是一種生活上的凡事逆來順受,而經過一段時日,通過自己的痛苦,通過自己的筆,轉而報之以愛。’‘現(xiàn)在又輪到我一個轉折點,要努力把身受的一切,轉化為對時代的愛。’”?人生在世,無論成敗得失,寂喧冷暖,都需要操持人跟人、人跟物以及人跟信仰之間的種種關系,或取一言蔽之,即需要處理人和世界之間的關系。而人生這種無以回避的操持,又源自人對人、對物以及對信仰(總體上構成世界)無以回避的需要。從張新穎對沈從文生命底色的呈現(xiàn)來看,包括從沈從文自己的作品來看,這無疑是一個很早就習慣以各種“愛戀”的方式與世界發(fā)生關系的人,而怨怒、冷漠、敵對、虛無、玩世,等等,根本無法融入他的骨血之中。當然,這是一種天生與后天綜合鍛造的“有情”品性,它不但支撐著沈從文日常工作與生活的主體,而且浸潤著他生命中的細枝碎葉。譬如,1950 年3月27日,沈從文在華北大學(“革命大學”)早起散步,他看見“天邊一星子,極感動”;又如,1951年在四川參加土改,從文家書寄言——“從早上極靜中聞鳥聲,令人不敢墮落”;還有,1976年下半年,沈從文與家人往江南避震,在蘇州、上海等地數月間,“來來去去坐船,江南水村景色人事,給他留下美好的印象。他觀察到,這里船上的老幼極少唱歌,與湘西不同;可是縱然沉默不語,‘總像是在輕輕唱歌’”?。類似情形在沈從文一生中可謂數不勝數,毋庸多舉,僅他這種對天邊星子、清晨鳥聲和江南百姓民間生態(tài)的幽寂感悟和慈柔深情,就絕非空漠無情之人所能生發(fā)。
然而最讓人欽服以至景仰的是,一次次的危機熬煎過去,沈從文的“有情”德性和實踐非但沒有渙散枯竭,反而終呈水遠流長,包括那由諸般困厄糾結所致的“自內再來的黑影”,也始終未能使他消沉和倒下。如此,便涉及前面的第二個議題:在長期的艱難苦病之中,沈從文又是用了些什么“法門”去堅持和維系這漫長的“有情”實踐的?關于這一議題,張新穎可謂用了整本書進行考究。在我讀來,沈從文所用“法門”之最為中流砥柱者,應該還在于那一直支撐著他“獨持偏見,一意孤行”?的思想見識和精神理會。此處權且從其《抽象的抒情》(1961年,未完成)一文中摘出二三片斷作為示例:
生命在發(fā)展中,變化是常態(tài),矛盾是常態(tài),毀滅是常態(tài)。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jié)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tài),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xù),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文學藝術的可貴在此。文學藝術的形成,本身也可說即充滿了一種生命延長擴大的愿望。
讓一切創(chuàng)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發(fā)展和應用。讓各種新的成就彼此促進和融和,形成國家更大的向前動力。讓人和人之間相處的更合理。讓人不再用個人權力或集體權力壓迫其他不同情感觀念反映方法。這是必然的。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進步時,會有這種情形產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時候。什么時候?大致是政權完全穩(wěn)定,社會生產又發(fā)展到多數人都覺得知識重于權力,追求知識比權力更迫切專注,支配整個國家,也是征服自然的知識,不再是支配人的權力時。我們會不會有這一天?應當有的。因為國家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這種終極高尚理想的實現(xiàn)。
偉大文學藝術影響人,總是引起愛和崇敬感情,決不使人恐懼憂慮。古代文學藝術足以稱為人類共同文化財富也在于此。?
可以說,正因為沈從文有如此這般不與時同的非常見識,一切才如張新穎所言:“千載之下,會心體認,自己的文學遭遇和人的現(xiàn)實遭遇放進這個更為悠久的歷史和傳統(tǒng)之中,可以找到解釋,找到安慰,更能從中獲得對于命運的接受和對于自我的確認。簡單地說,他把自己放進了悠久歷史和傳統(tǒng)的連續(xù)性之中從而從精神上克服時代和現(xiàn)實的困境,并進而暗中認領自己的歷史責任和文化使命?!?
見識之外,情志和愿力同樣重要。在《沈從文的后半生》一書封面正中,是一幅沈從文1957年于上海民眾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之際畫的速寫,上面題記:“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而書最前面的兩張插頁中,則印齊了沈從文前后畫的這組速寫,其中最后一幅,是幾近茫茫然空白一片的江面上,有個人正拿個小小的網兜在撈魚蝦,其中題記是:“聲音太熱鬧,船上人居然醒了。一個人拿著個網兜撈魚蝦。網兜不過如草帽大小,除了蝦子誰也不會入網。奇怪的是他依舊撈著。”張新穎對這組小速寫的讀解可謂典型呈現(xiàn)了他對沈從文深心的無限體貼:“時代的宏大潮流匯集和裹挾著人群轟轟隆隆而過——外白渡橋上正通過由紅旗、歌聲和鑼鼓混合成的游行隊伍——這樣的時刻,沈從文的眼睛依然能夠偏離開去,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游離自在的生命存在,并且心靈里充滿溫熱的興味和感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能從這幾幅畫中讀出“偏離”和“游離”,讀出“沉靜”和孤獨,其實是比較容易的事情,而能夠接著從中讀出“溫熱”、“興味”和“感情”,這才是一種對當事人深刻的理解、同情和發(fā)現(xiàn)??梢哉f,彼時沈從文的心,不僅是“涼”的,同時是“熱”的,而他畫中題記中的小蝦子,“不用說,就是他投注了生命熱情的歷史文物研究”?。恰是通過這樣的記錄和“書寫”,沈從文不斷由“思”字出發(fā),奮力去重構或再造他和時代、社會的關系,進而尋找和認領自己在時代和社會中的位置,同時也不斷去“反抗消沉和絕望的威脅”,“堅韌而有尊嚴地面對屈辱和困難”,進而“懷著不敢希望的希望”,“以勞動和創(chuàng)造把生命融入歷史文化長河中”?。因此,這組小小速寫不僅體現(xiàn)了沈從文見識的深遠,也標明了他情志和愿力的強大。
但是讓沈從文通達“有情”世界的“法門”遠不止這些。精神的堅韌強健是一個自始至終的依憑,然而面對現(xiàn)實逼壓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無能”與“慈柔”,也同樣讓沈從文受惠良多。例如從1949至1988年,沈從文曾數次被動“轉業(yè)”:從文學創(chuàng)作轉到歷史文物研究,從歷史文物研究轉到學寫古詩,然后又轉回工藝美術史研究;工作單位也被迫調來調去,從大學到博物館,再從博物館到社科院;直到1978年,沈從文的職稱才由副研究員晉升為研究員;家里的住房條件也十分艱難,文革期間甚至被占去兩間房,僅剩一間斗室……艱困若此,沈從文卻總是不爭,而唯其不爭,也才使得他在人格上得以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天真”,保留了他心中“道義的堅強”?,使得他最大程度地免于世故阿諛。沈從文深知:“阿諛之有害于個人,則如城北徐公故事,無益于人。阿諛之有害于國事,則更明顯易見。古稱‘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沈從文不爭,因此也就不必自己,不必進行自我閹割。沈從文也吃得起苦,且有恥辱心,他寧愿分不到條件好一些的房子,也不愿“去向某某當權的陳述”?。沈從文不輕視瑣屑卑微的工作,也不輕視瑣屑卑微的人,正是因為如此,才有王???和他之間神奇般的忘年佳話。?沈從文“有情”,不傷人,反多慰藉他人之舉,如在特殊時期,他給仍在上海郊區(qū)種菜的巴金寫信,當時蕭珊已經病倒,“她拿著五張信紙反復地看,含著眼淚地說:‘還有人記得我們??!’”?沈從文去世后,墓碑背面是張充和撰書的挽聯(lián):“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苯Y果有人發(fā)現(xiàn),這四句悼詞的最后一個字連起來,就是“從文讓人”。雖然張充和本人說這只是一個文字上的巧合,并非原有之意,但是這可能只是“偶然”生成的“從文讓人”四個字,卻恰如其分地將沈從文“無能”而“慈柔”的后半生表達出來。當然,我必須謹守某種闡釋的界限,畢竟沈從文是一位文化名人,是著名知識分子,因此其“不折不從,亦慈亦讓”的自我認同和人格操守,也或多或少是以其仍被部分保留或重新賦予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條件以及他所從事的“非異化”的專業(yè)勞動為前提的。如果自1949年起而至終老,沈從文只能以掃廁所或看菜園度日,或者只能從事其他勞役或苦役活計,如天底下那些徹頭徹尾的窮人和賤民一樣,那么恐怕也就很難有此“情深意遠”的“沈從文的后半生”了。
無論如何,真實發(fā)生了的沈從文的后半生是非凡的。特別是到了1975年,他的古代服飾研究“意想不到地進展順利”,與此同時,“他在體力和精神上,有了一種非同一般的體驗——‘返老還童’的‘奇跡’:‘即以吃飯而言,就不大知道餓,也不知飽。一天經常只睡二三小時,日夜作事,不知什么叫疲倦,也不吃什么藥,頭從不再感沉重。心也不痛了。走路如飛。心情簡直和四十多年前差不多?!鄙驈奈暮苷J真地思考了這種“奇跡”的出現(xiàn),他把最大的功勞歸于他所親證和體驗到的生命“忘我”狀態(tài):“我于是另看了一些舊書,總覺得人在近萬年內,大致因為群的生活,一切聰明才智多使用在對付人的得失競爭上,用心顧此必失彼,所以把原始人的嗅覺、視覺、聽覺,甚至于綜合分析能力全失去了,理解到這方面時,將可設法恢復已失去的一切。因此試從一般人事得失上學習忘我,居然在意想以外把似乎早已失去多少年的某種潛伏能力慢慢恢復過來了,特別是腦子里的記憶力和分析力,簡直是近于奇跡!試搞了個廿多大小不一的文物專題,有的只四五天就搞出來了?!睂Υ耍瑥埿路f作了一個真正“如相晤對”般的理解和評價:“過去他還把‘忘我’的工作當作‘麻醉’痛苦、抵抗煩惱的方式,現(xiàn)在,‘忘我’激活了生命內在的能量,他在自覺的意義上體會到了生命深層的愉悅。倘若我們不能理解沈從文這種無法從社會人事層面來言說的愉悅的生命體會,就只能把他‘忘我’的工作看成是完全消耗性的、受虐式的持續(xù)行為;其實,工作和生命是互相支撐著往前行,互相激發(fā)著往上走。沈從文的這種自覺,也不妨看作是一個老年生命的再成長和新發(fā)現(xiàn)。他在秋天致陳從周的信里說,‘大致是學懂了“忘我”二字的好處’——‘忘我’通向了生命‘上出’的又一個進境?!?在一篇討論“未來正義”的文章中,我曾將人定義為“銷魂者”?,在此我想,1975年這段時間里的沈從文,真正算得上一位“忘我”而“有情”的銷魂者。也唯有這樣的“有情”之境,才是像他一樣的古今寂寞人實現(xiàn)“銷魂”的最佳境界。而在此“銷魂”途中,他們既護佑了孤獨寂寞者的信仰和尊嚴,又溫暖了自己和更多的人,也讓更多的人理會“有情”、變得“有情”成為可能。
人的“新生”或起于光明——包括自以為是的光明,或起于黑暗——包括自以為是的黑暗,1949年后的沈從文,屬于后者。如果用外部投射過去的目光看,沈從文的“新生”是從一個未遂的自殺事件中站起的,這屬于一個歷史瞬間的事實;而用沈從文自己的話來說,則在他的后半生,在他“心中深處”,總有種“坍圮現(xiàn)象”,“這種坍圮現(xiàn)象,是在生長中,隨歲月不同而日益顯明”,可是沈從文接著說,“我終得制止這個自內而來的黑影”?。由此可見,沈從文的“新生”雖然肇始于他1949年的一次“自毀”行動,卻最終完成于他1988年的“正?!笔湃?,掩卷《沈從文的后半生》,乃知這是一場何等艱苦而卓絕的生命行動和漫長歷程。我覺得,正是源于且長久堅持了對自己乃至他人未來“新生”的創(chuàng)造沖動,沈從文才真正“釋放”了他的后半生,這個后半生如果放在另一個沈從文手里,則很可能被種種特殊歷史情境中的“迫害感”和“失敗感”所扣押,所囚禁,從而被永久關在“自毀”和“消沉”的命運當中。因此,對于沈從文之皈依“有情”傳統(tǒng)和創(chuàng)造未來“新生”,就是得用一本書的厚重和長度來書寫鋪陳,如此才好與之相合相稱,我覺得手頭《沈從文的后半生》是做到了。張新穎這種“盡可能直接引述”的書寫方式既是“特別方便”,也是“格外困難”?。在此,我愿將其私自命名為“銀線度金針”之法,即以作者綿長用心之“銀線”,細細排布傳主之無量“金針”。我認為,張新穎正是以這一“銀線度金針”之法出色完成了一部深深潛入沈從文后半生的“精神現(xiàn)象學”或“心靈考古學”。張新穎曾在書中抒寫:“沈從文的后半生,可為‘新生’證實。”?而今在我眼里,他的這本《沈從文的后半生》,則可為對這一“證實”的證實,是謂有情有功之作。
?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26、29頁。
?當然更確切地說,應當至少是張新穎筆下的“沈從文的后半生”。
?沈從文:《事功和有情》,見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
?王德威:《“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中國文哲研究集刊》(臺灣)2008年9月號。
編輯/張定浩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