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雅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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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女人們索福克勒斯肅劇中的女人類型
吳雅凌
歐里庇得斯以來,歌隊這堵活墻倒了,日常生活的人從看臺走上舞臺,神話的人化身為現(xiàn)實個體的人,在塵世中尋求出路
如果我們相信尼采的話,古希臘肅劇的一次重大轉(zhuǎn)變與歌隊有關。在歐里庇得斯以前,歌隊猶如一面活的墻,將神話世界與現(xiàn)實沖擊隔絕開來,肅劇的人純粹受困于人神矛盾,為分享至善和至美,犯下瀆神的罪,受懲,受盡苦難,也成就某種高貴的德性。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索??死账沟亩淼移炙?。①透過這些傳奇中的人,觀者看見那唯一的肅劇主角,戴面具的狄俄尼索斯神,并從中獲得某種苦澀的快感,某種形而上學的慰藉。歐里庇得斯以來,歌隊這堵活墻倒了,日常生活的人從看臺走上舞臺,神話的人化身為現(xiàn)實個體的人,在塵世中尋求出路。狄俄尼索斯精神被摧毀,劇場里看不見神話,某種入世的明朗取代形而上學的慰藉。歐里庇得斯背離舊肅劇的基于本能的理想根基和詩性自由,轉(zhuǎn)而踐行與之截然相對的蘇格拉底主義理念:凡是美的,就必須是有理性的,是被認知的。②
自然,尼采只字不提肅劇中的女人們。我們對此不應感到意外。發(fā)生在古希臘肅劇內(nèi)部的這場轉(zhuǎn)變據(jù)說是思想史的一次重大事件,而縱觀三大肅劇詩人筆下的女人書寫,我們確乎感受得到某種清晰的和相對應的變化。埃斯庫羅斯筆下的女人在多數(shù)時候給人模糊的和陪襯的印象。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一同出現(xiàn)在《七將攻忒拜》的結(jié)尾,為兩個兄弟哭喪,姐妹兩人在言語上沒有差異,也不存在所謂的鮮明個性?!兜炀迫恕返闹鹘鞘嵌砣鹚惯?,盡管最先奠酒的人是厄勒克特拉,但她只作為引子在第一場出場。從索??死账归_始以女人名為肅劇命名,女人的戲份也相應加重,《安提戈涅》和《厄勒克特拉》分別有兩個幾乎同等重要的主角,前一出戲里既有安提戈涅又有克瑞翁,后一出戲里既有厄勒克特拉又有俄瑞斯忒斯。到了歐里庇得斯那里,女人命名的肅劇多過男人命名的肅劇。在流傳迄今的十八出戲中至少有十一出以女人命名。③并且在很多時候,男人被排除在戲外,女人成為獨立和唯一的主角。
倘若我們以伊俄來代表埃斯庫羅斯筆下的女人類型,而以美狄亞來代表歐里庇得斯筆下的女人類型,兩相對比的結(jié)果是讓人驚訝的,如果說女人的存在及其困境始終如一,女人的認知和兩難的化解在肅劇中卻有了根本的變化。同是在苦難中,伊俄是看不清真相的,當普羅米修斯向她道明古往今來的事實時,伊俄承受不住瘋掉了,而美狄亞卻獨自一人從頭到尾都看清楚了,也許是看得太清楚了,比伊阿宋還要清楚。
本文關注的是索??死账构P下的一種女人類型,在埃斯庫羅斯和歐里庇得斯那里幾乎沒有。她們恰恰處在某種過渡的路上。她們自然無可能擔當時代的主宰,卻不可避免深深卷入其中。借用尼采就歐里庇得斯的相關表述,她們被迫面臨肅劇世界(也就是她們置身其中的世界)在從前憑靠詩性自由的本能(這里大可借用尼采的一個修飾語:“女人氣的”?。?,而如今轉(zhuǎn)為信奉蘇格拉底式的認知的美。歌隊要被解散,狄俄尼索斯精神要被摧毀,連帶要破碎的是整整一個舊時代的精神風貌,也包括這些角落里的女人們所信靠的古老神話。她們被要求看清真相,被要求舍棄她們憑靠神話所構(gòu)筑的幸福生活。換句話說,她們被要求像男人一樣生活。她們卻幾乎都失敗了。她們沒有能夠和歐里庇得斯筆下的那些同名姓的姐妹們一起踏進希臘的明朗的光照,而永遠停留在屬于她們的黑暗時期。
在俄狄浦斯三聯(lián)劇中一共有四個女人出場。她們將是本文考察的對象和思索的同伴。我們本可以不去驚擾這些黑暗中的女人們,倘若變化的要求不是以循環(huán)復返的方式?jīng)]有間斷地出現(xiàn)在所有時代的人們的日常生活里,或者說,倘若我們膽敢說我們從此一勞永逸地置身于時代精神的明朗的光照下。但光與影的自然原理告訴我們,在張力之間反復和困惑是一種常態(tài),我們總會臨到我們生命中的黑暗時期。
本文關注的是索??死账构P下的一種女人類型,在埃斯庫羅斯和歐里庇得斯那里幾乎沒有。她們恰恰處在某種過渡的路上
伊俄卡斯忒注定是命運尷尬的女人,在不知情中做了同一個男人的母親和妻子。穿過現(xiàn)代神話分析的重重迷霧,回頭觀察這位忒拜王后在《俄狄浦斯王》里的短暫出場,我們卻有新鮮的發(fā)現(xiàn)。索??死账褂脺卮娴墓P觸眷顧這個人間再沒有比她更悲慘的女人。
伊俄卡斯忒的第一次婚姻就不太平。依據(jù)神諭所示,她生養(yǎng)的孩子不幸會是殺父的兇手。她犧牲了新生的兒子,卻沒有因此救了丈夫。她受過喪子和喪夫之痛,與此同時,更嚴重的是,她對神諭起了根本的疑心——根據(jù)報信,一群外邦強盜殺了她的丈夫拉伊俄斯,與那剛出生就被棄的兒子無關,換言之,神諭失效了。她不能公然懷疑天神,只能懷疑從前的神諭不是阿波羅親口說出,而是先知的謊造:“我不能說那是福玻斯親口說的,只能說那是他的祭司說出來的”(俄,行712-713)。也許天神知道未來,凡人的預知能力卻是不可靠的。伊俄卡斯忒由此陷入了信神的困境。
不但王后如此,忒拜人也如此。有關那則沒有應驗的神諭對忒拜城的影響,索??死账故沁@么說的:
關于拉伊俄斯的古老預言已經(jīng)寂靜下來,不被人注意,阿波羅到處不受人尊敬,對神的崇拜從此衰微(俄,行907-910)。
老王拉伊俄斯在城郊被殺,不久來了俄狄浦斯。他解開妖怪的謎語,拯救了城邦。他成了忒拜的王,她的夫婿。十多年間,他是眾人心目中的“天災和人生禍患的救星”(俄,行33,行46),是“全能的主上”(俄,行40)。在陷入信神困境的忒拜人眼里,俄狄浦斯的出現(xiàn)如此及時,讓他們可以如信奉天神一般地愛戴他。
忒拜人如此,王后也如此。經(jīng)過人生的重創(chuàng),伊俄卡忒斯懂得珍惜眼前的生活。她把夫君當成神,對他言聽計從,從無悖逆:“凡是你所喜歡的事我都照辦”(俄,行862-863)。她崇拜和依戀夫君,也受到夫君的尊敬和愛護。俄狄浦斯當眾聲稱“完全滿足了她的心愿”(俄,行580),并且“我尊重你勝過尊重所有人”(俄,行701)。
身為王后,這個門第高貴的女人也是有見識的女人。她和丈夫“一起治理城邦,享有同樣權利”(俄,行580)。她深受忒拜長老的敬重,有能力當眾調(diào)解俄狄浦斯和克瑞翁的爭吵,在必要的時候給予君王明智的勸告和有效的扶持。
人們要說,她算是徹底走出了第一次婚姻的陰影。如今她是“全福的妻子”(俄,行930),不但有恩愛的丈夫,美好的聲名,還生養(yǎng)了如花般的兩兒兩女。就連外邦來的報信人見到她,也忍不住要祝福她:“在幸福的家里永遠幸福”(俄,行929)。
她在這幸福的生活中恢復了原有的教養(yǎng),也就是敬神習慣。她去神廟祭神(俄,行912-913),在公開場合主張相信對天神發(fā)誓的人(俄,行646-648)。從前她因為丈夫的緣故而喪失信仰,如今她因為丈夫的緣故而找回信仰。歸根到底說不清,她信的究竟是天神還是自己的夫君。有一點卻可以肯定,兩者中缺了一個,另一個也不能獨存。
十多年間,身為俄狄浦斯的妻子,伊俄卡斯忒過著舊時代的女人們的理想生活。幸福、安順和敬神的生活。沒有大風大浪,只有日?,嵥?。甜蜜滋味自在當事人的心頭,不足以交與后人評說。
但命運還要再次掀起大風大浪。先是忒拜城遭了瘟疫。早已寂靜下來的拉伊俄斯的古老預言被重新挑起。一起被挑起的還有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謎。天災人禍。國難家難。這一次,伊俄卡斯忒沒能挺住。
先是丈夫的不安讓她不安。俄狄浦斯瘋了一般地追問往事和真相。“我們看見他受驚,像乘客看見船上舵工受驚一樣,大家都害怕”(俄,行923-924)。在塵世里,她首先信靠夫君,把夫君當神來崇拜。當這個“神”也慌亂了時,她想到去求告另一位神,“拿著纏羊毛的樹枝和香料到神廟里”,去求阿波羅神“給出一個避免污染的辦法”(俄,行914,行922)。
就在這時,報信人傳來外鄉(xiāng)的消息,俄狄浦斯的父親(養(yǎng)父)波呂玻斯死了,卻不是如神諭預言的死在兒子俄狄浦斯手里。那么多巧合,那么多暗示,秘密不再成其為秘密,只有當局者還一廂情愿蒙在鼓里。直到這時,有見識的伊俄卡斯忒還是不肯看清,兩個被分開講述的神諭實為同一個神諭,反倒高喊著天神做了兩次錯誤的預言。前一秒鐘她還“帶著象征祈求的禮物”,當眾對阿波羅禱告,下一秒鐘她就質(zhì)疑起神的權威,心花怒放地重復說了兩次瀆神的話:“天神的可怕預言成了什么東西”(俄,行947,行954)?!在事不關己的看客眼里,這執(zhí)迷不悟的女人錯得可笑,也癡得可憐。
她盡了力,拚命抵制真相,拒絕看清事實。身為城邦女人的表率,她必定遵守禮儀,且按時祭神,至少表面如此。但眼下,為了捍衛(wèi)她的婚姻、她的幸福生活,伊俄卡斯忒公然瀆神,情愿陷入偶然的虛無。
偶然控制著我們,未來的事又看不清楚。我們?yōu)槭裁磻峙履??最好盡可能隨隨便便地生活……那些不以為意的人卻安樂地生活(俄,行979-983)。
她慢慢地明白過來,心慌意亂,還要一味阻止俄狄浦斯繼續(xù)追問真相:“為什么問說的是誰?不必理會這事,不要記住他的話”(俄,行1053);“看在天神面上,如果你關心你自己的姓名,就不要再追問了,我自己的苦悶已經(jīng)夠了”(俄,行1060-1063)。
她無法逃避可怕的命運安排。終于,她知道了,而他還不知道。她在這時回歸母親的身份,徒然苦勸著兒子:“我求你聽我的話……我愿你好,好心好意勸你”;“不幸的人,愿你不知道你的身世”(俄,行1060-1068)。
真相大白之際,伊俄卡斯忒唯有一死了之。這個舊時代的女子無法超越看見真相的力量而繼續(xù)活下來,就像塞墨涅無法超越看見宙斯的光芒而繼續(xù)活下來。她為了自家夫君,幾度背棄阿波羅神,如今這夫君成了殺父親的兒子,而她自以為是的幸福人生,原來是在“給丈夫生丈夫,給兒子生子女”(俄,行1250)。她的世界徹底坍塌了。
索??死账菇鑸笮湃酥谧龀瞿腿藢の兜目偨Y(jié):
這個舊時代的女子無法超越看見真相的力量而繼續(xù)活下來,就像塞墨涅無法超越看見宙斯的光芒而繼續(xù)活下來
這場禍事是兩個人惹出來的,不只一人受難,而是夫妻共同受難。他們舊時代的幸福在從前倒是真正的幸福(俄,行1283—1285)。
黑暗時期的女子們,丈夫如君王,是她們的天。這夫君的權威在她們心底哪怕是起一絲兒動搖,也如天蹋了一般。
她們背棄夫君只有一種被視同正當?shù)睦碛?,那就是以身為人母的本分而背離身為人妻的本分。這里要說的是忒拜人的新主母歐律狄刻。她和無數(shù)舊時代的女子一樣,生活在丈夫的庇蔭下。若不是事出意外,她們的存在不為人所關注。歐律狄刻只在《安提戈涅》終場時出現(xiàn),因為忍受不了自己生養(yǎng)的兒子們不幸慘死,詛咒起丈夫克瑞翁。
歐律狄刻在肅劇中僅有這一次出場,從頭到尾帶著虔敬的宗教氣息。她本要去雅典娜神廟祈禱,一出門卻聽到噩耗,兒子海蒙向父親克瑞翁求情不成,和未婚妻安提戈涅死在一起。她一言不語地轉(zhuǎn)頭回家,沒有在眾人面前流露出一絲悲傷。
她回到家,獨自悲悼起早夭的兒子。海蒙之前,還有在望樓上自盡的墨伽柔斯,④為了平息戰(zhàn)神的憤怒,把年輕的生命獻給城邦,促成父親當王執(zhí)政。母親悲悼孩子的傷痛是無邊的。何況是這樣兩個金子般的兒子!正直勇敢,高貴無私。全忒拜人都在贊嘆,瞧歐律狄刻的兩個兒子多么漂亮又有教養(yǎng)!他們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是她這個母親心頭面上的驕傲。她開始要仰頭望他們時,他們開始要取代那個夫君成為她可以依靠的一片天時,卻這樣凋零了,一個也沒有給她剩下。
在王后歐律狄刻莫測高深的內(nèi)心,她還以她往日的生活為名詛咒克瑞翁
她如今是孤單一人了。她掉著眼淚想。別人會說,她至少還有丈夫。只有她心里明白,打從克瑞翁當政以來,他們夫妻之間是漸行漸遠了。她不是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特別是他逼迫老王俄狄浦斯一家的那些不體面的事兒。她只是假裝不知道。女人家在這方面裝糊涂點是合適的。但她終究聽得見人們在背地里的那些話。他如何把那瞎眼的可憐人逼走,在異鄉(xiāng)流亡了二十年,又趕在他臨死前去挾持他和他的女兒們,落下了惡名,還與外邦君王結(jié)下梁子。她是要體面的女人。她一句話也沒說,全放在心里。打從克瑞翁當政以來,他們就沒話說了。她把全部時間用來念禱拜神,過著比從前更簡樸更虔敬的生活。在忒拜人眼里,她這個王后至少是無指摘的:“為人很謹慎,不會做錯什么事”(安,行1250)。
眼下,他又下令禁止掩埋波呂尼刻斯的尸體,說什么這是對城邦敵人的懲罰,還要為此逼死安提戈涅。死者不得安葬,多么可怕的事,光想想就讓人發(fā)抖。何況那是他親姐姐伊俄卡斯忒的兒女,他的親外甥和親外甥女!全城的人都在為那女孩兒嘆息,說她做的是最光榮的事,死了也會享受榮譽。只有他聽不見這些話。
海蒙跑去勸說父親。她那高貴的心愛的兒子。墨伽柔斯死后,她唯一的指望全在海蒙身上。她知道,海蒙是沒有一點私心的,他勸父親改變心意,不為安提戈涅是他將來的妻子,不為自己的婚姻和幸福,而先是在為城邦和父親著想??删瓦@樣,還是有去無回。她只剩這么個孩子,卻生生被那叫父親的逼死了。
從前俄狄浦斯做王時,克瑞翁多少次公開自詡天性不想做王(俄,行587-589)。那時,他們相敬如賓,日子自在如意??扇缃瘛e看了他。她錯看了他。她突然地羨慕起那死去的伊俄卡斯忒。命運再不濟,臨了他們夫妻二人還是有擔當,還能同患難。對一個女人家來說,還能有什么比這點強呢?
她心里莫名升起了怨恨。這怨恨讓她出聲地念起咒,仿佛有哪個神站在她的肩頭,令她的聲音變了樣。她用這變了的聲音狂呼神族,讓厄運落到她那殺子的夫君頭上。世人會說,那是她身為人母的悲憤超越了身為人妻的柔順。這沒有錯。不過,在王后歐律狄刻莫測高深的內(nèi)心,她還以她往日的生活為名詛咒克瑞翁。他不但要對兒子們的死負責任,也要為他們不復歸來的幸福負責任。
咒語一出,那不幸的女人的眼淚驟然止住??諝庠趧x那間凝滯不動,連同悲傷、怨恨,連同絕望。一切全結(jié)束了。歐律狄刻的心平靜下來。她知道一切全結(jié)束了。她站到自家庭院的祭壇,舉起鋒利的祭刀,閉上昏暗的眼睛(安,行1301-1305)。她拿自己向天神獻了祭,作為她詛咒自家夫君的犧牲。
看見
安提戈涅以前,⑤沒有哪個希臘女子(何況一個未婚女子!)在城邦舞臺上公然反抗王者。就連謀殺親夫的克呂泰涅斯特拉也做不到。她至少還要點亮阿爾戈斯?jié)M城的燈火,佯裝出滿懷的歡喜,迎接從特洛亞歸來的阿伽門農(nóng)王。
單單看安提戈涅的名字,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個女子的天性和命運與常人不同。在希臘原文中,這個名字的字面含義是“反—出生”(Aντι-γονε),這讓人首先想到,安提戈涅的出生確乎是反自然的,與亂倫相連。她的父親在不知情中娶了自己的母親。在她還是孩子時,真相大白,母親在羞辱和悲慘中自殺了,丟下四個亂倫出世的孤兒。而父親,那從前寵愛她的父親,那忒拜人敬若神明的君王,淪為全希臘皆知的丑聞中人。他戳瞎自己的眼,流亡異鄉(xiāng)二十年,臨死也沒能重返故土。
二十年間,安提戈涅守在瞎眼的父親身旁,不離不棄。她是他的眼睛、他的向?qū)?、他的全部依靠。俄狄浦斯自己也傷感地說道:
自從她結(jié)束了幼年的撫育時期,發(fā)育成長以來,就一直照看我這老年人,分擔我的漂泊生涯,時常餓著肚子,赤著腳在荒林里的迷途中奔走,在暴風雨里,在驕陽下,多么可憐,受盡奔波之苦,她全不顧惜安樂的家園生活,只要能使父親得到女兒的照拂(科,行345—352)。
安提戈涅以前,沒有哪個希臘女子(何況一個未婚女子?。┰诔前钗枧_上公然反抗王者
流放的日子卻不只有饑寒和奔波之苦,更有羞辱和輕慢。每到一處異地,人們聽聞是那被命運詛咒的不祥之人,好客的心沒了,只余害怕和厭惡,只想趕走他們??屏_諾斯鄉(xiāng)民原本還好言好語,一問明來者身世,忙不迭地說:“快離開我們的地界,走得遠遠的……免得給我們的城邦加上更沉重的負擔”(科,行225,行232)。他們這樣做并非完全無理,他們不敢招待俄狄浦斯,因為“害怕眾神發(fā)怒”(科,行256)。
二十年間,安提戈涅從孩子變成女人。她三十來歲了,還沒有出嫁——從三千多年前的英雄時代直至我們今天所謂的后現(xiàn)代社會,這始終是個焦慮的問題。在父親的言語里,她始終是個女孩兒,仿佛還沒有長成??筛赣H是看不見的。流放的路上,她過早地衰老了。青春還未綻放就不知不覺逝去了。連那冷心腸的舅父克瑞翁也忍不住要替她難過:
想不到一個女子會落到這樣深的苦難里,像她這個不幸的姑娘這樣落難,她一直過著乞丐生活,伺候你這人,她這樣大了,可還沒有結(jié)婚,一遇到強人,就會被搶走的(科,行747-752)。
有關舊時代女人們過的那種幸福生活,安提戈涅一一錯過了。城邦的庇護、王族的尊貴、少女的羞美、婚姻的溫存,她一樣也沒嘗過。嚴格說來,二十年間,她沒過過一天女人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流放中像男人一樣生活。父親譴責她的兩個兄長:“應當擔負這種辛苦的人像女孩子一樣待在家里”,而安提戈涅“代替他們?yōu)楦赣H分擔苦難”(科,行342-345)。在父女之間,她反成了強者。她要照顧他,為他引路(“父親,邁開你這失明的腳步,跟著我,跟著我朝我牽引的方向走”,科,行182-183),代他求情(“可憐我這不幸的人,我純粹是為我父親向你們懇求,向你們懇求,用這兩只還沒有失明的雙眼望著你們”,科,行241-244),關鍵時刻拿主意(“我們應當遵守本地的規(guī)矩,照他們說的辦”,科,行170-171;“父親啊,請聽我的話,我雖然年輕,也要進一句忠言”,科,行1181)。沒有安提戈涅,流放中的俄狄浦斯寸步難行。
流放中的俄狄浦斯的慘狀令陌生人觸目驚心,親骨肉也不忍直視。伊斯墨涅看見父親,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父親,你的境況多么不幸呀”(科,行328)。被罵不孝的波呂涅克斯親見老邁的父親,連連悲嘆,自罵不孝:
他流落在異鄉(xiāng),穿著這樣的衣裳,惡臭的多年積垢貼在他衰老的身上,損傷著他的肌肉,那沒有梳理過的卷發(fā),在他那沒有眼珠的頭上隨風飄動,好像他還攜帶著一些和這些東西相配搭的食物來填他可憐的肚子(科,行1257-1263)。
在瞎眼不美的父親身上,安提戈涅經(jīng)歷了類似于柏拉圖對話里的“美的階梯”的奇妙攀爬
二十年間,親姐妹親兄弟連一刻也難忍受的慘狀,安提戈涅卻沒有一刻不看在眼里,也沒有一刻不活在其中。而她從頭到尾表現(xiàn)得多么勇敢、多么耐心呵!二十年間,她的每次呼吸都包含著父親的落難氣息,她的每個毛孔都浸染著父親的悲慘思緒。她在父親面前沉穩(wěn)淡泊,紋絲不漏。直到父親過世,她才在悲痛中說了一句:“他在世時,我們無休無止地忍受著長期的痛苦”(科,行1673-1674)。她這么說時,心里想的依然不是漫長艱難時日之苦,而是眼前的喪父之痛。
我們不能理解安提戈涅,除非她對父親懷有最深切的愛。從前母親在世時,她雖年幼,卻也耳聞目濡。她和母親一樣崇拜父親,相信人世間沒有哪個男子比他更美更值得愛。那些災難尚未降臨的日子呵,多么甜美!那時她是受寵愛的忒拜公主,“凡是王吃的東西,她都有份”(俄,行1462-1463)。那時她和所有女人一樣貪戀一切美的物事,相信美只有一種絕對的樣貌,美就在俄狄浦斯王身上。
但她在流放中看見了父親的真相。盲眼。虛弱。屈辱。潦倒。骯臟。丑陋……這真相一點也不美。這真相改變了她對人世間的美的看法。
安提戈涅在心里有一個以往女子不曾有的感悟。這感悟看似違背自然和本能,卻逐漸沉淀成某種堅定的信念。比起從前高傲的俄狄浦斯王,眼前落難的俄狄浦斯更美,更值得愛。這信念支撐著她,讓她在苦難中沒有喪失心靈的均衡,饑餓、疲倦和孤獨沒有摧毀她的勇氣,恥辱和輕慢沒有消減她的溫存和耐心。這信念讓她不知不覺舍棄了出自女子天性的本能,轉(zhuǎn)向一種美的認知。在她不同以往的眼和心里,美呈現(xiàn)出了紛繁的真相。
在瞎眼不美的父親身上,安提戈涅經(jīng)歷了類似于柏拉圖對話里的“美的階梯”的奇妙攀爬(《會飲》,211c-d)。蘇格拉底說過,獨自站在美的最高階梯,驚鴻一瞥美本身,那是心醉神迷的時刻。
要是一個人瞥見美本身的樣子……那神圣的純?nèi)磺逡坏拿溃胂肟?,這人會是什么心情?你可以想象,一旦一個人驚鴻一瞥,借助必不可少的精神凝視瞥見美本身,與之融為一體,過去那種可憐的生活還值得過下去嗎?(《會飲》,211e-212a)
靈魂有過這樣一次經(jīng)歷,看見真正的美,就不可能回到原處。安提戈涅經(jīng)過這一切,人世間在她的心與眼里也就不復從前了。死在異鄉(xiāng)的父親與她永別時說了一番話,仿佛在預言她剩余的人生。
只須一個字可以抵消一切辛苦:這就是愛,你從我這里得到的愛,勝過你從任何人那里得到的??墒悄憔鸵蔀楣聝?,這樣度過你的一生(科,行1615-1619)。
倘若不知道發(fā)生在安提戈涅身上的這些異常經(jīng)歷,我們就無法理解她重返忒拜的所作所為。她原希望能阻止兩個兄長的糾紛。但希望落空了。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在忒拜城下廝殺雙亡。新王克瑞翁厚葬了其中一個,而讓另一個暴尸荒地,嚴禁安葬。安提戈涅明知故犯,去掩埋了兄長。她很快被發(fā)現(xiàn),被帶到王的面前。她當場承認了,沒有遲疑。法令要求人們尊重統(tǒng)治者的權威,安提戈涅這么做無異于挑釁城邦政治的正當性。她被判處可怕的懲罰。她將被丟進一個封死的石窟,在里面忍受饑餓和窒息,慢慢死去。
她在赴死前大聲哀嚎。她追溯神族,把自己比作命運悲慘的女神,又提起父親俄狄浦斯的王族傳奇。她盼望和他們一樣聲名不朽。倘若不知道安提戈涅在流放中所發(fā)現(xiàn)的真相,我們會單純地以為,她像個光彩照人的女英雄,以神律反抗暴君的人法,悲壯而豪邁,在眾人的目送中上刑場。
在此之前,人們把她許配給克瑞翁的兒子海蒙。王族聯(lián)姻,親上加親。也有人說,她兄長死后,她嫁給海蒙,才能使克瑞翁正當?shù)厝〉眠萃鯔?。⑥她都默認了,卻絕口不提海蒙,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對這場婚姻的憧憬。人們以為這是姑娘家天生的羞怯。只有安提戈涅心里明白,她與婚姻是無緣的。在父母的亂倫婚姻之后,她還曾詛咒過兄長與外邦女子締結(jié)婚姻,以致帶著外邦軍隊回來攻城。父親臨死前說過,她不可能從別的男子那里得到更多的愛。她不但與婚姻無緣,人世間的諸種幸福她都不能企及了。
面對克瑞翁的質(zhì)問,她說了心里話。不愿意看見真相的人們是聽了也聽不見的:
如果我在應活的歲月之前死去,我認為是件好事,因為像我這樣在無窮盡的災難中過日子的人死了,豈不是得到好處了(安,行461-463)?
在探尋美與認知的路上,安提戈涅比她同時代的女人們走得更遠。但她終于也沒能活下來
對安提戈涅來說,活著是一種禁錮。她在活人構(gòu)筑的監(jiān)牢里盼望死亡。她簡直就像那欣然赴死的蘇格拉底。她在死前一味自比神族,不僅僅出于驕傲,而更因為人世間確乎不再有什么能讓她貪戀了。
當然,她不知道海蒙都為她做了什么。海蒙為了她,不但違抗了父親的心意,還不顧惜生命地走進石牢,抱著她的尸體,和她死在一起。海蒙堅持在死神的屋子里辦完了他和她的婚禮。海蒙原是可仰靠的夫君呵!她錯過了。何止海蒙,她錯過了舊時代的女人們所仰靠的諸種美好的貪戀:愛情、婚姻、幸福,乃至希望。早在她還活著時,克瑞翁就一語道破:“她在世上居住的權利是被剝奪了”(安,行890)。
在探尋美與認知的路上,安提戈涅比她同時代的女人們走得更遠。但她終于也沒能活下來。這個天性悖逆自然的女子在狄俄尼索斯神的精神光照下觸摸到了智慧,也同時為智慧的鋒芒所刺傷。⑦她一生為與常人不同而受苦。真的,她何嘗能夠充當世人眼里的反叛英雄!她終究是那個和父親坐在異鄉(xiāng)的圣林里的女孩兒,衣衫襤褸,張大一雙清澈而受驚的眼,等待隨時被人攆走。
幸存者
在俄狄浦斯三聯(lián)劇中,索??死账箍偣矂?chuàng)造了四個女人形象,只有一個活了下來。
盡管起初和安提戈涅有著共同的命運,但讓人驚訝的是,發(fā)生在安提戈涅身上的事一概與伊斯墨涅絕緣。她們與她們的母親一輩有不同的人生境遇,在成長過程中發(fā)生了重大的變故,這使她們沒能順利地嫁做人妻變身人母,更重要的是,她們不再可能信靠從前母親們賴以構(gòu)筑幸福生活的古老神話。有人會說,可惜她們錯過了從前的美好年代;也有人說,她們從此可以更自由地選擇人生道路。
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這對姐妹花出現(xiàn)在《俄狄浦斯王》的終場時,還是未成年的女孩兒,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她們哭作一團,分不清彼此;等到《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她們已經(jīng)長大成人,安提戈涅和父親在外邦流浪二十年,伊斯墨涅留在忒拜宮中,偶爾捎消息出來給父親,她們一起在雅典城郊陪父親度過最后的時日;父親死后,她們回忒拜城,在安葬兄長這件事上出分歧,一個被處死,一個活了下來,這是《安提戈涅》里的情節(jié)。
值得注意的是,索福克勒斯沒有依照故事先后順序?qū)懭?lián)劇。最后發(fā)生的故事《安提戈涅》最先在公元前441年左右演出,而《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作為晚年作品,直至詩人死后才在公元前401年左右演出,前后相隔三四十年。不夸張地說,索??死账褂昧艘簧鷷r光在書寫俄狄浦斯的家族故事。
《安提戈涅》開場,兩姐妹的對話迅速轉(zhuǎn)入無可挽回的分歧。安提戈涅決心違抗王令為兄長送葬,伊斯墨涅堅持沒有力量與城邦對抗。在開口以前,安提戈涅似乎已知道伊斯墨涅不可能隨她去干冒險的事。她基于同胞的情分開了口,卻不指望伊斯墨涅能夠理解她。一旦伊斯墨涅略有異議,她就不愿意把對話進行下去。
索??死账菇璋蔡岣昴趯σ了鼓憩F(xiàn)出了極大的輕蔑。仔細品味這些言辭中毫不掩飾的敵意,實在是讓人驚訝的。伊斯墨涅愧對高貴的出身,實為“一個賤人”(安,行38);伊斯墨涅“背棄”兄長,讓別人“替你盡你的義務”(安,行45),是在“藐視天神所重視的天條”(安,行77)。從頭到尾,安提戈涅話不多,卻沒有一句客氣話:“我再也不求你,即使你以后愿意幫忙,我也不歡迎”(安,行69-70);“你這樣說,我會恨你,死者也會恨你”(安,行93-94);“我更加恨你”(安,行86);“正義不讓你分擔”(安,行538);“口頭上的朋友我不喜歡”(安,行543);“不要把你沒有親手參加的工作作為你自己的”(安,行546-547)。姐妹之間把話講到這般絕情,那是連姐妹的情分也盡了。
表面看來,伊斯墨涅的自我辯解有充分理由。身為女人,身為弱者,她沒有反抗城邦法令的能力:“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諒我,既然受壓迫,我只好服從當權的人,不量力是不聰明的”(安,行65-68)。伊斯墨涅發(fā)表了一番長篇大論,我們從中至少得出兩個自帶正當性的結(jié)論。第一,比起亡兄的往生歸宿,她更看重自己的現(xiàn)世安危。第二,在她眼里,忒拜城里的新王秩序雖與俄狄浦斯王治下的舊時代不同,卻始終代表某種權威,值得信靠。
讓我們嘗試多了解一點伊斯墨涅。安提戈涅隨父親在外鄉(xiāng)流浪二十年,伊斯墨涅也在忒拜宮中寄人籬下二十年。父母不在了,她貴為公主,卻比孤兒還不如,世人不會輕易忘卻別人家的丑聞,更不會放棄辱罵無人看顧的孤兒的樂趣(俄狄浦斯本人早早替女兒們預言到了這一點)——
什么恥辱你們少的了呢?“你們的父親殺了他的父親,把種子播在生身母親那里,從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們”你們會這樣挨罵的(俄,行1496-1500)。
兩個兄長是不能指望的,稍微長大些就忙著爭奪王權,唯一能夠仰靠的只有攝政王克瑞翁。伊斯墨涅“孝順”(安,行549)這個舅父,在他的庇護下討生活。與安提戈涅相比,伊斯墨涅顯得玲瓏體貼,善解人意,格外惹人憐愛。當她說“不量力是不聰明的”時,她是在不動聲色地批評安提戈涅既不量力也不聰明。聰明人必定也是識時務的人。二十年間,伊斯墨涅學會了察言觀色,也成就了某種生存之道。
聰明過人的伊斯墨涅有一雙會“看”的眼睛,然而,在流放中為俄狄浦斯王“看”路的卻是安提戈涅的雙眼。這也許就是姐妹二人的不同所在。同樣的天生聰穎,同樣的目光敏銳,伊斯墨涅卻從來沒有像安提戈涅那樣看待俄狄浦斯王的命運,也從來沒有看見安提戈涅看見的真相。在她眼里,“我們的父親死得多么不光榮,多么可怕”(安,行49-50)。伊斯墨涅見識不到俄狄浦斯在苦難中的高貴德性,也欣賞不了外表襤褸的俄狄浦斯有可能蘊藏什么美的力量。伊斯墨涅選擇了采取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俄狄浦斯家族悲劇,從而使自己也置身在悲劇之外。
開場中,安提戈涅一上來即說:
俄狄浦斯傳下來的詛咒中所包含的災難,還有哪一件宙斯沒有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使它實現(xiàn)呢?在我們倆的苦難之中,沒有一種痛苦、災禍、羞恥和侮辱我沒有親眼見過(安,行2-6)。
奇特的措辭。一同受苦難的是姐妹兩人,真正看見的卻只有安提戈涅一人。當她說“沒有一件我沒有親見”時,她似乎是在暗示,她還要親見一種伊斯墨涅所看不見的“痛苦、災禍、羞恥和侮辱”,那就是伊斯墨涅對俄狄浦斯家族的背叛。通過放棄履行安葬兄長的義務,伊斯墨涅自動從俄狄浦斯家族的悲慘命運中抽身而出。因為這樣,經(jīng)過那場對話,在安提戈涅心里,伊斯墨涅就不再是親人了。她當眾自稱為“王室剩下的唯一后裔”(安,行941),把伊斯墨涅排除在家族成員之外;“我就要到那里去找我的親人,他們許多人早已死了,我是最后一個”(安,行895)。
我們花費不少時間嘗試了解的伊斯墨涅,這個在三聯(lián)劇中唯一活下來的女子,歸根到底不是真正意義的肅劇人物。她穩(wěn)步踐行她的生存之道:“不可能的事不應當嘗試”(安,行92)。不再有順應神意的必然,而只有功利標準的正當。不做沒把握的事,做了就必須做成。這與現(xiàn)代成功人士的勵志語錄并無二致。她在私下拒絕了安提戈涅,隨即卻又公開宣稱愿與安提戈涅一起送死,這難免讓人對她的表面看來毫無指摘的言行產(chǎn)生一絲疑問。無論如何,安提戈涅無比決絕地拒絕了她,并且語帶雙關:“在有些人眼里你很聰明,可是在另一些人眼里,聰明的卻是我”(安,行557)。
透過伊斯墨涅的兩次簡短出場,老年的索??死账沽攘葞坠P,不動聲色地寫出了第四個女子的世故和自私
寫作《安提戈涅》時,索??死账共坏饺畾q。這位年輕的詩人以毫不遲疑的筆觸讓安提戈涅承認“恨”伊斯墨涅,這也許是安提戈涅唯一“恨”過的人(安,行86,行93)。一樣的境遇,卻是多么迥異的人生!伊斯墨涅與安提戈涅從同一個起點出發(fā),卻走向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永遠不再有交集的可能:“請放心,你活得成,我卻是早已為死者服務而死了”(安,行559-560);“即使你逃得過這一關,我也不羨慕你”(安,行553)。我們從中察覺出詩人的不能釋懷。三十年以后,這種心境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有了微妙的改觀。
伊斯墨涅出場時,騎著盛產(chǎn)名馬的埃特納的小馬,戴著特薩利亞式的時尚帽子,并有仆人陪同(科,行313-315),做足了富貴小姐的派頭,也顯見克瑞翁在忒拜城是十分善待她的,并沒有苛刻這個孝順的外甥女。她看來很擔心被日頭曬傷。只須稍加對比她那在一旁衣不蔽體的父親和姐妹,我們不難體會詩人不動聲色的譏諷。何況她一下馬就對著經(jīng)年風餐露宿的親人抱怨自己一路上的辛苦:“多么累人的旅程啊”(科,行327)!
在短短幾個回合的對話里,伊斯墨涅反復強調(diào)自己為父親吃苦受累:“且不說我為了打聽你在何處生活而遭受的艱難困苦,因為我不愿意受兩次苦:經(jīng)受了艱苦,又來敘述一次”(科,行361-362)。俄狄浦斯吩咐女兒遵照當?shù)厝说牧曀兹ヅe行祭神儀式,安提戈涅沉靜地說:“你怎么吩咐,我們就怎么做”(科,行494),伊斯墨涅自告奮勇并趁勢教訓姐姐:“我去執(zhí)行這任務,安提戈涅,你在這里守著父親,子女須為父母受累,這是不足掛齒的”(科,行508-509)。瞎了眼的俄狄浦斯心里并不糊涂,他聽著伊斯墨涅事不關己一般毫無同情心地轉(zhuǎn)述神諭如何預見他的不幸命運時,揶揄了一句:“你是不是真的還希望神會關照我,拯救我”(科,行385-386)?
伊斯墨涅第二次出場是在俄狄浦斯死后。俄狄浦斯的死亡不同常人,先是有神召喚,死后沒有尸身,更沒有墳墓。安提戈涅悲痛欲絕,既為父親的死,也為父親死時她不在身邊盡孝。她無法忍受不能親眼看見——我們說過,安提戈涅不要別的,只要看見真相。若不是雅典王忒修斯勸阻,她千方百計想要回到父親神秘死去的地方,隨父親死在一起。相比之下,伊斯墨涅也一樣地連連哀嘆,只不過她哀嘆的不是亡父,而是她自己喪失父親的不幸。伊斯墨涅在短短幾句話里反復表達的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她對自己未來命運的焦慮:“我未來的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科,行1692-1693);“還有什么樣的命運等待著我?”(科,行1717-1718);“真可憐,我現(xiàn)在這樣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到哪里去過不幸的生活”(科,行1735-1736)。
透過伊斯墨涅的兩次簡短出場,老年的索??死账沽攘葞坠P,不動聲色地寫出了第四個女子的世故和自私。然而,在外人眼里,伊斯墨涅與安提戈涅并沒有兩樣,她們一起被稱為“俄狄浦斯的女孩兒們”,或“那兩個姑娘”。科羅諾斯的鄉(xiāng)民們贊嘆她們的孝順,悲哀她們的不幸:“你們姐妹倆是多好的孩子啊”(科,行1694-1695)!仿佛她們沒有一絲差別,她們從來是一樣的遭際,也將走向同一種命運。亦或是仿佛她們一個過于天真頑強,一個過于世故靈巧,合二為一才是世人眼里的完整。
伊斯墨涅初次出場時,遠遠看見她的安提戈涅忍不住輕聲呼喊:
宙斯啊,我該說什么呢?父親,我該想什么呢(科,310)?
只這一句話。在此之后,肅劇中沒有任何細節(jié)可以表明安提戈涅對伊斯墨涅的態(tài)度。在外人面前,安提戈涅一概使用“我們”來稱呼她和伊斯墨涅。只有開初那句驚嘆的話暴露她的心思。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安提戈涅決定好了該做什么和該想什么:在外鄉(xiāng)人中,與其堅持姐妹之間的分歧,她選擇了采用“我們”的稱謂。父親在世時,這么做是為父親奉獻一絲慰藉;父親去世后,這么做是為父親保留一點尊嚴。三十多年以后,在老年索??死账构P下,安提戈涅仿佛也被賦予老者的智慧和審慎,云淡風輕坐看人世的諸種虛妄。
亦或是仿佛她們一個過于天真頑強,一個過于世故靈巧,合二為一才是世人眼里的完整
黑暗中的女人們
在索??死账构P下,有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還有厄勒克特拉和克律索忒彌斯。類似的女人對子在別處沒有。
厄勒克特拉的受苦,與安提戈涅有好些相似之處。同樣在花樣的年歲過著非人的生活,同樣訴求非人間的正義伸張,堅持信守神律去做應做的事。厄勒克特拉在七年間苦苦等待弟弟,要和他一起懲罰殺父仇人,包括他們的親生母親。在她誤以為等不到弟弟時,她和安提戈涅下了同樣的決心。她的妹妹克律索忒彌斯反對她,就像伊斯墨涅反對安提戈涅一樣。姐妹之間的分歧如出一轍。⑧
在埃斯庫羅斯那里,類似的女人對子不可能有。這是因為,作為個體的女人形象并不真的被埃斯庫羅斯所重視。在《七將攻忒拜》中出場的姐妹不構(gòu)成一對對子,正如歌隊所扮演的忒拜少女分成甲乙兩半,安提戈涅與伊斯墨涅仿佛分別扮演了甲乙歌隊的歌隊長,一人率領一群忒拜少女,分別為其中一個兄長送葬。分歧不是姐妹之間的分歧。整出戲強調(diào)的主題是兄弟之間的分歧及其導致的毀滅性后果。
埃斯庫羅斯和歐里庇得斯都寫過俄狄浦斯的家族故事。在迄今留存的劇本中,埃斯庫羅斯的《七將攻忒拜》(公元前467年演出)和歐里庇得斯的《腓尼基婦女》(公元前410年演出)均以俄狄浦斯之子的爭權戰(zhàn)爭作為故事主線。就前文述及的四個女人形象而言,除安提戈涅姐妹,埃斯庫羅斯的戲中還兩次未點名地提及伊俄卡斯忒。
埃斯庫羅斯不但沒有給伊俄卡斯忒一個正名(猶如隨夫姓的“某氏”),還把違背神示生下殺父之子的罪過歸咎于她(“拉伊俄斯聽從親愛的人的愚蠢勸告,給自己生下厄運”,七,行750)。在這個小細節(jié)的處理上,歐里庇得斯相反地把罪過推給男人(“拉伊俄斯喝了酒,順從了情欲”,腓,行19)。有趣的對比,也頗能說明問題。在另一處,同樣是戲間肅立歌,歌隊感嘆道:“那生他們的人,在所有被稱為母親的婦女中,最是不幸……”(七,行926-863)。在埃斯庫羅斯戲中,沒有名字的伊俄卡斯忒是愚蠢的妻子、不幸的母親。我們說過,模糊,幽暗,正是這位生于厄琉西斯的肅劇詩人筆下的女人印象。
類似的女人對子在歐里庇得斯那里同樣不可能有,原因卻大不相同。在《腓尼基婦女》中出場的有伊俄卡斯忒和安提戈涅。首先,我們幾乎認不出索??死账构P下那個伊俄卡斯忒:她把丈夫視同神一般崇拜,當美好的婚姻神話幻滅時,她選擇了死亡。在歐里庇得斯這里,伊俄卡斯忒活了下來,并在開場述說那段悲劇往事——述說的過程形同重活一遍。伊俄卡斯忒不但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比俄狄浦斯更頑強。她說起俄狄浦斯“還活著在家里,因了他的厄運生了病”(腓,行66);“家里還有那瞎眼的老頭兒,長是流著淚……永久在大聲呼號,躲藏在黑暗里”(腓,行336)。為了活著,伊俄卡斯忒似乎更情愿俄狄浦斯的厄運被世人遺忘,因而贊同兒子們想方設法藏起父親(腓,行64)。她顯然不可能對他懷有崇拜或愛戀之心,不再分擔他的苦難情緒。但她沒有離棄他,而是“像拐棍似的幫助那瞎眼的手腳,一直那么辛勤從順的”(腓,行1546)。
在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之間,女人像男人一樣活著,而男人像女人一樣活著。他信靠和依賴她,在她和兒子們一起死時真切地悲悼她:“誰給我當向?qū)?,來引我瞎眼的腳呢?那個已死的她么?如果她活著,我知道一定行的”(腓,行1616)。伊俄卡斯忒是一家之主,是強大的母親。她為和解兩個兒子,充當忒拜城中的仲裁者,隨后還當眾撕破衣服,坦露乳房,自貶為請愿的婦人。她養(yǎng)大克瑞翁的兩個母親早逝的兒子,墨伽柔斯把她當成親身母親來敬愛(腓,行987)——埃斯庫羅斯和歐里庇得斯均未提到歐律狄刻。
基于同樣的緣由,歐里庇得斯的安提戈涅首先是伊俄卡斯忒的女兒,勝過是俄狄浦斯的女兒。安提戈涅不僅由母親起名:“兩個女兒,一個她父親叫做伊斯墨涅,那個年長的我教她作安提戈涅”(腓,行56),也繼承了母親的明快和自主。一出場時,她不像女孩兒家留在深閨,而是走上城樓,看阿爾戈斯派來攻打忒拜的軍隊,并且堅決表明:“我是決不,決不能忍受那奴隸的生活”(腓,行192)。安提戈涅為探看敵軍而拋頭露面,是向母親請求,并得到母親的授意。隨后,母親還帶她走出城外,要她克服“羞于見民眾”的姑娘家的害羞(腓,行1275),當眾阻止兄長互相廝殺,“神靈的意旨不是叫你出來參加跳舞,也不是閨女們的別的工作”(腓,行1266)。在母親死后,安提戈涅主動解除與海蒙的婚約,決意陪父親流亡。她擔當了死去的母親的職責,從此“不像閨女似的漂流”(腓,行1739)。她相信自己做的是高貴的事情(腓,行1692),勇氣十足,主動樂觀。
在歐里庇得斯筆下,女人獨立而入世,完整又紛繁,除了自己不信靠任何人,輕松地像男人一樣生活。她們從骨子里帶有尼采說的構(gòu)成現(xiàn)代性文化根基的樂觀。⑨這是索福克勒斯的女人類型所不具備的。
不妨再舉最有爭議的克呂泰涅斯特拉為例。她在丈夫凱旋的當晚殺了他。和忒拜故事一樣,三大肅劇詩人均不同程度地講過阿爾戈斯的阿伽門農(nóng)家族故事。就現(xiàn)存文本而言,埃斯庫羅斯有三聯(lián)劇《阿伽門農(nóng)》、《奠酒人》和《報仇神》,索??死账褂小抖蚶湛颂乩?,歐里庇得斯則有《伊菲革涅亞在陶洛人里》、《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等。歸根到底,克呂泰涅斯特拉的行為是對夫權的終極反叛,三大肅劇詩人各費心神為她辯解。比較個中不同,相當有趣。
埃斯庫羅斯一如既往將女人的意愿淹沒在肅劇主題的必然之中。阿伽門農(nóng)家族幾代人冤冤相報被解釋為宿命的必然,阿伽門農(nóng)之死從根本上不是夫妻恩怨的結(jié)果,而是家族命運的環(huán)節(jié),之前發(fā)生了阿伽門農(nóng)的父親阿特柔斯陷害自家兄弟堤厄斯忒斯,之后則發(fā)生了俄瑞斯忒斯弒母并為此受罰,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殺死阿伽門農(nóng)之后,克呂泰涅斯特拉化身為堤厄斯忒斯的怨鬼說:
你真相信這件事是我做的嗎?不,不要以為我是阿伽門農(nóng)的妻子。是那個古老的兇惡抱怨鬼[即堤厄斯忒斯的怨鬼],為了向阿特柔斯,那殘忍的宴客者報仇,假裝這死人的妻子,把他這個大人殺來祭獻,叫他賠償孩子們的性命(阿,行1497起)。
夫妻恩怨況且被忽略,更不用提男女私情。埃癸斯托斯在退場時現(xiàn)身,絕口不提克呂泰涅斯特拉,而一味強調(diào)他安排下殺人計劃是為父親堤厄斯忒斯報仇(阿,行1582起)。這對情人在公開場合竭力回避他們的關系,因為,這段私情即便在他們眼里也是不光彩的。
在索??死账构P下,克呂泰涅斯特拉謀殺親夫有一個公開理由,就是為在奧利斯被獻祭的無辜女兒報仇:
他是死在我手里,這個我知道得很清楚,并不否認。然而那是狄刻把他殺死的,不是我獨自一人……在希臘人中只有他狠心把你[厄勒克特拉]的姐姐殺來祭神,他只是播種的父親,不如生她的我這樣忍受陣痛之苦(索??死账梗抖蚶湛颂乩?,行526-533)。
克呂泰涅斯特拉坦承殺夫之罪,乃至膽敢呼求正義女神的庇助,完全基于身為人母的被視同正當?shù)臋嗬骸澳撬廊サ呐畠喝裟苎哉Z也會這樣說,我對我的所作所為并不感到不安”(索,厄,行550)。同樣的,她羞于承認與埃癸斯托斯的私情,厄勒克特拉一語道破她,這也是母女彼此憎恨的由來之一。
一切在歐里庇得斯那里發(fā)生了驚人的改觀??藚翁┠固乩瓰樽约恨q解,同樣首先提到無辜受難的女兒,隨即又說:
即使如此我是受了損害,我也還不至于發(fā)野,也不會就殺了我的丈夫。可是他又帶了那風狂的附著神靈的女郎來到我這里,叫她搶奪我的床榻,要在同一家屋內(nèi)放著個新娘(歐里庇得斯,《厄勒克特拉》,行1025-1034)。
歐里庇得斯戲中的女人脫去神話的晦澀外衣,轉(zhuǎn)而像男人一樣思考和生活,我們從中辨識到了某種明朗和樂觀的特質(zhì),某種“快樂的知識”就此進入肅劇,并在隨后必然導致了狄俄尼索斯精神的逐漸枯萎和肅劇的自我毀滅
克呂泰涅斯特拉承認殺夫的原因是嫉妒。她獨守空房十年,丈夫總算從特洛亞回來了,卻帶回另一個女人。這深深傷害她,使她在怨恨中起殺心。她毫不掩飾這一點,并以此為借口,為她與另一個男人的私情公然辯解:“那配偶做了錯事,丟下了家里的床榻,那時女人便會學丈夫的樣,去找到一個別的朋友的”(歐,厄,行1035-1036)。再清楚不過,歐里庇得斯戲中的女人脫去神話的晦澀外衣,轉(zhuǎn)而像男人一樣思考和生活,我們從中辨識到了某種明朗和樂觀的特質(zhì),某種“快樂的知識”就此進入肅劇,并在隨后必然導致了狄俄尼索斯精神的逐漸枯萎和肅劇的自我毀滅。⑩
從埃斯庫羅斯到歐里庇得斯,關乎女人的書寫呈現(xiàn)出了兩種極致的風景。在傳統(tǒng)宗法的限定與個體自由的訴求之間,索福克勒斯的女人類型恰恰置身于兩極的沖突之間無可自拔。幾乎無一例外。在流傳迄今的七出肅劇中,還有兩個女人我們未提到?!短刎菘λ股倥防锏牡吕粯拥匕颜煞虍敵缮?,在被背叛時連報復的心也沒有,只想喚醒對方那移情別戀的心思,她在不自知中讓他穿上毒袍死了,而她最終也不能獨活。《埃阿斯》里的苔柯梅薩把一生幸福寄托在那個從前滅了她的城邦的丈夫身上,百般規(guī)勸和哀求,而他卻不耐煩,因為她不能理解他,正如他不愿理解她,他粗暴地攆走她,自顧自地赴死去了。被斷然拒絕的女人,被男人拋棄的女人,她們進一步呈現(xiàn)出女人悲劇的紛繁樣貌。
自蘇格拉底以來,在貼近一切屬人的真相以前,我們總是首先被要求接受一個超越我們的本性的教訓。我們?yōu)榇烁冻龅拇鷥r遠遠超過我們本身
她們活在她們的神話洞穴里,活在秘儀中三生三死的狄俄尼索斯神的精神彌漫中。她們渴望純粹,有潔癖,極易走向極端。她們在自身以外、在男人身上尋求精神寄托,因而總在男人的問題上遭遇精神悲劇。她們的世界毫無疑問是易碎的。但有什么辦法?“女人氣”不正是女人的自然天性嗎?任何時代無不如是。如伊俄卡斯忒般難以承受真相的重負,如歐律狄刻般在冷淡中生出怨恨,如苔柯美薩般渴望交流而又絕望于交流,如德拉涅拉般無故被情感拋棄,如安提戈涅般獨孤求敗……索??死账构P下的女人悲劇沒有一樣不在現(xiàn)世生活場景輪番上演,千年來日復一日。
然而,事實矛盾卻驚人地擺在我們眼前:我們不是明明自詡為歐里庇得斯的女人們的后代嗎?我們不是早已走出那古早的黑暗,進入理性和進步的明朗嗎?我們不是在那些偉大的思想者身后亦步亦趨已然走了很遠嗎?我們不是欣然分享了尼采深刻揭露的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原始苦難的“斷裂”真相,并且切實地在苦難中獲得形而上學的慰藉嗎?
一切似乎要從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肅劇內(nèi)部的那場重大轉(zhuǎn)變說起。隨著歌隊的消失,戲中人轉(zhuǎn)而要承擔起從前歌隊所承擔的激情和經(jīng)驗。當歐里庇得斯為他戲中的新人——那些讓人贊嘆的女人們——尋找新語言和新基調(diào)時,如果我們相信尼采的話,他在心里想到的沒有別人,而只有他的兩個理想觀眾:蘇格拉底和他本人。?蘇格拉底的“巨人之眼”顛覆了傳統(tǒng)肅劇,最終代之為柏拉圖對話(辯證術)形式的新戲劇。作為某種不被人在意的順帶的轉(zhuǎn)變,蘇格拉底的“從未燃起過藝術激情的優(yōu)美癲狂的眼睛”?,從前不曾看向過索??死账沟呐祟愋?,如今破天荒地把目光投向歐里庇得斯的女人們,她們和理想觀眾一起嘲笑“女人氣”,嘲笑“像女人一樣生活”的男男女女。當尼采心無芥蒂地暢快地使用“女人氣的”或“奴性的”這類修飾語時,我們甚而無須多做一次心理掙扎:這些言語首先并不針對我們,但隨后又切實地針對我們。我們?yōu)榱嘶乇軐擂味樵负雎砸粋€事實。自蘇格拉底以來,在貼近一切屬人的真相以前,我們總是首先被要求接受一個超越我們的本性的教訓。我們?yōu)榇烁冻龅拇鷥r遠遠超過我們本身。
如果我們肯回首,我們會看見索??死账沟呐藗?,那些披著遺忘的烏紗的女人們,那些永遠停留在黑暗中的女人們,我們會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們就如影子,總在我們身邊,不曾離開,她們就是我們。
?本文中的肅劇引文采用了羅念生先生和周作人先生的譯文:《羅念生全集》,第二卷,第三卷,補卷,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2007年;周作人譯,《歐里庇得斯悲劇集》,上中下卷,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
?《羅念生全集》第三卷,“歐里庇得斯悲劇六種”,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3頁。
?歐里庇得斯在《腓尼基婦女》第三場提到墨伽柔斯的殉難。
?這里指三大肅劇詩人的敘事時間。就事件發(fā)生時間而言,俄狄浦斯家族故事早于阿伽門農(nóng)家族故事。
?歐里庇得斯,《腓尼基婦女》,行1586?!岸蜻砜死账拱堰@國土的主權交給了我,作為安提戈涅嫁給海蒙為妻的嫁資。”
?“狄俄尼索斯神的智慧乃是一種悖逆自然的可怖之事,誰若通過自己的知識把自然投入到毀滅的深淵之中,自己也必然經(jīng)歷自然的解體。智慧的鋒芒轉(zhuǎn)而刺向智者,智慧乃是對自然的一種犯罪?!保岵?,《悲劇的誕生》,71頁)。
?上世紀40年代,在成功改寫《安提戈涅》之后,法國作者阿努依(Jean Anouilh)原本有意繼續(xù)改寫《厄勒克特拉》。索??死账沟膬沙鰬螂m呈現(xiàn)出迥異的風貌,但現(xiàn)代戲劇在抽離古典語境之后卻陷入情節(jié)重復的風險,阿努依最終放棄了《厄勒克特拉》的改寫計劃。三十多年后,阿努依寫下《小的時候你是那么溫柔》(Tu étais si gentil quand tu étais petit),雖取材于同一原始故事,卻是一部徹底改頭換面的現(xiàn)代劇。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