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航
孔圣人有言:五十而知天命。明朝儒士“東林先生”顧憲成曾釋其義:五十知天命,是悟境。初讀張維長詩《五十述懷》,眼前儼然浮現(xiàn)一幅令人難忘的畫面:一位年屆五十卻歷盡滄桑的詩人,某天登臨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虞山,獨自在拂水巖峰巔臨淵而立,孤沉冷寂之時,難免回首人生坎坎坷坷,風(fēng)雨沉浮。其又極目遠眺,遠近皆景,只是江山千古,歲月難留,不禁仰天長嘆,感慨萬千。正當(dāng)感纏憂惻之時,不遠處藏海寺梵音裊裊傳來,入耳浸心。詩人情生陡然,難以自抑而熱淚盈眶,塵世萬般人事物景瞬間穿越古今,且化作心頭清風(fēng)一縷,揉撫心魂。人生釋然之際,詩人一顆詩心與萬般禪意交匯相融,由是此情此景皆托寄詩行,思如汩汩淌流之清泉。噫吁嚱!如此情境,令人頓生太白“蜀道難”之聯(lián)想,伯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感慨。
真入張維其詩,讀者即可與詩人一道思接千里縱橫古今,而處處又密合歷史與現(xiàn)世的百態(tài)人生。審視——自省——揭露——批判——寬容——釋然,這條貫注詩中的主線,既能使詩本身超然獨立,又使詩人的靈魂獲得一次難得的煉獄和升華。如此境界,得來實屬機緣。然而如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之言,詩人情生當(dāng)時,作深徹思憶,似痛憤交加,悔恨如織,只是思涌如潮之后,終究走向榮辱淡然、樂而忘憂的“天高地清”之闊境??v觀全詩,詩人情緒歷經(jīng)痛、悔、憤、恨、斥、思、淡、定、釋,可謂波瀾壯闊、起伏難平,最終淡定悠然、“坐擁萬古江山”和禪意而與天地合而為一,可見詩人抒懷之后確已漸趨悟境。而讀者也與詩人一道,穿越經(jīng)歷了一場時空交疊、情感起伏的詩意繁景,這無異于一場靈魂的歷險。進而,何不再次進入其詩,略加咀嚼以觀其妙?
英國偉大的物理學(xué)家史蒂芬·霍金寫過一部《時間簡史》,他對宏觀和微觀宇宙豐富的想象,及其優(yōu)美的語言和奇思妙想,都令人嘆為觀止。盡管霍金是以科學(xué)的精神在探尋宇宙空間的秘密,但又與時間概念緊密相聯(lián)。一個真正的詩人,也必將對時間充分敏感,而且在微觀層面上能夠進行更為深入的生命體驗。張維的《五十述懷》,就能讓讀者真切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其詩對時間的把捏,既具體又抽象,或者準確地說,總是先具體而最終化之無形。在詩人個人的時間簡史里,也正融鑄著用詩建構(gòu)起來的一座座痛人肺腑的紀念碑,在很大程度上講,這首詩正因為痛到極點,才有最終的釋然。張維的這首詩共分三節(jié),計138行,每節(jié)都以下面三句開頭:
我已年屆五十
朋友們越來越少
我經(jīng)歷的深淵成了自己的高度
“五十”明顯是指向時間的,然而這個時間數(shù)字本身并無特殊,但是如果將其指向歷史,指向孔子以降的很多詩人和哲學(xué)家不斷的闡釋,這個數(shù)字就承載了時間和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含義。詩人也正是以此為觸媒,迅速催化了無限的詩情。“越來越少”“經(jīng)歷的深淵”“自己的高度”,也就成為詩人對時間再三感嘆并自我具象化的一個過程。于是,“黑暗時刻”“惡的時辰”“秘密光陰”“那年在一朵蘑菇云里出生”“沒有見過面的祖父”“那個饑餓的年代”“在我發(fā)身的時候”“那個時代”“時光短促”“永恒的故鄉(xiāng)”“十年的藥劑師”“三年搬運工”“這個時代”“幾個世紀”“活過了頭”“恍然活過了幾個世紀”“此刻”“陳年”“萬古”……等等等等,這些對時間的精心雕刻不僅成為詩人“述”的線索,更成為“懷”的經(jīng)緯。詩人在詩行的行進中,并未追求華麗的詞句,而多是樸素和真情的流露,在時間長河里,詩人的人生和心靈的歷程隱約可見,撲閃觸目。其中所隱含的深刻寓意,尤其對同時代的讀者而言,必能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其中很多欲語還休的揭露和批判所指,恰又是所有讀者都能夠意會到的,只是在詩意的遮蔽之下,含蓄的表達將蘊藏著更為形而上的美學(xué)和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張力。從而,詩人對生命存在感的真切感知,以及對時間流逝、人性困境的無限感嘆和超然,共同凝聚成了這首詩的精神內(nèi)核。
詩人是追求美的,詩人更是內(nèi)省和有所擔(dān)當(dāng)?shù)模瑳]有良知和社會責(zé)任感,就很難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段迨鰬选窂膫€人的抒懷演進到對歷史、社會和現(xiàn)實的批判,然后再升華到對生命存在及其意義的追問,這個過程是發(fā)現(xiàn)的,更是痛的,是詩人精神上的浴火重生。詩人從他家史、個人成長的親歷出發(fā)漫延至幾個時代幾代人的歷程,其中痛陳幾代人在特殊歷史時期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磨難。這些同時也構(gòu)成了詩人時間簡史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實質(zhì)性內(nèi)容,這為北島的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又一次做下了鮮明的注腳。這種充滿感性、哲理性、歷史痕跡的形象化詩寫,在一定意義上兼具“詩史”和“心靈史”的特質(zhì),其中的批判性和審美性也就合成了這首詩的獨特價值。
詩中有關(guān)社會和個人歷史的隱喻比比皆是,只不過大多涉及慘痛和荒誕的體驗?!霸谝欢淠⒐皆评锍錾苯淮嗽娙顺錾哪攴荩?964),從此處開始即揭開了個人時間簡史“述”的序幕。從祖父餓死于“那個饑餓的年代”(1959—1961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我”生來即沒見過祖父的面,這種無根或遺憾之感令人頓生飄搖心態(tài)。無愛的青春、愛情來臨時的無所附麗(“沒有找到一張安身的床”),這些都被“革命”和“墓地”所取代,然而詩行中插入的一個阻隔性的句子——“死亡是那個時代最安全的床”,又讓人心陡沉而墜入無奈的深淵。接下來,詩人職業(yè)的不斷變換似乎讓人感受到時代的急劇更替,令人無所適從的時代之快與精神之漂,這讓詩人產(chǎn)生了時間上的錯覺——
我是否活過了頭
我是否活在來世里
我是否晃然活過了幾個世紀?
一個問號的拋出,尤如詩人拋向自己內(nèi)心和人世間的一個巨大而又充滿疑惑的休止符。然而,詩人的思緒迅速從那個時代挪移到當(dāng)今,并與以往形成鮮明甚至是血淋淋的比照。當(dāng)下世人欲望的毫無節(jié)制與以往的愚昧無知在此并置,形成時間和空間上的重影疊加,“盛滿饑餓”與“暴飲暴食”、“鮮活光亮”與“黑暗”、“天不怕地不怕”與“不敢睡覺”等等,這些所映照出來的“快樂”和“地獄”實際上是異質(zhì)同構(gòu),于是詩人痛苦地說出:
他們沒有土地
因而沒有語言
在人間半死不活
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有多少人是死不瞑目的,他們陰魂不散,他們?nèi)詳_亂著醉生夢死的人心。于是詩人痛徹肺腑地發(fā)出內(nèi)心的哀鳴:“只有死者死去 生者才能出生∕天地才得清明∕人世才得安寧”。詩人的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欲告訴我們:現(xiàn)世的人們?nèi)蕴幱诿院隣顟B(tài),沒有承擔(dān)歷史罪責(zé)和痛改前非的勇氣,更沒有走向光明和開拓新生的意識。詩人吼出,如果還有一絲悔改的念頭和罪惡感存在于心,那“我們就得替他們死去”。在這里,與其說是詩人代表一個時代在懺悔,還不如說是在真誠期盼浴火后的重生。
如何得以重生?恰逢其時梵音飄來,尤如福音已至。在這個信仰缺失、人心混亂的年代,詩人在痛苦的深淵仰望之時,突然看到了一種“高度”,“這深淵等同生死”,深淵有多深,那么詩人仰望的高度就有多高。在無路可走或迷茫彷徨之時,傳統(tǒng)文化中佛教的寬容和大愛仿佛歧路前頭一盞指路的明燈,度人之時也在度己??嗪o邊,回頭是岸;淡泊名利,重在修身;“心懷感激”從而“遼闊壯美”。這無異于一劑治病的良方,解惑于現(xiàn)實“驚心動魄”之際。如此將“一顆心放下”,我們面臨的一切才將會“美得讓我們忘記苦難和憂傷∕美得只有喜悅在靜靜地吹拂”。
自然,宗教之音未必能夠療治世間一切痼疾,那只是詩人的一個精神通道以及從中所能抵達的某種悟界。在《五十述懷》一詩中,佛教的梵音成為詩人心中流淌的一條河流,也成為詩人個人時間簡史里的一面風(fēng)帆,其指向的是一種詩悟的人生境界。第一節(jié)中出現(xiàn)的“《金剛經(jīng)》”“肉身”,第二節(jié)中的“罪孽”“砸廟”“破碎的神”“神靈”,第三節(jié)中的“藏海寺”“誦經(jīng)”,這些幾乎都可以成為與詩中所描述的陰暗現(xiàn)實進行比照的彼岸,也成為讀者開啟詩人精神之門的一把鑰匙。
詩人在這首詩中感悟到罪惡和救贖之間所存在的機緣,然而從一句“朋友們越來越少”中,我們又感受到詩人對世人混沌、渾噩心態(tài)的深切憂慮。詩人在“年屆五十”之際得以世事洞明而生發(fā)“坐擁萬古江山”之豪邁,進而孕生“抱月而醉,擁水而彈”“天高地清月亮小”的淡然與超脫。這,或許正是詩人在每節(jié)開頭都要聲明的“我經(jīng)歷的深淵成了自己的高度”的原因。而這一切都是以詩的名義而抵達的化境,一切皆從詩中來,是一個詩人在時間簡史里的詩性痛悟。
2015年11月13日黃昏完稿于重慶涪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