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涵
《左傳·宣公十五年》中記載,宋國都城被楚國軍隊圍困期間,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描述城內(nèi)的情況為“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許慎日:“爨,齊謂炊?!薄稄V雅》:“爨,炊也?!笨芍侵腥私粨Q孩子食用,并且用骨骸代替柴火來生火煮飯。這樣的食子行為,在如今看來駭人聽聞。鄭麒來曾研究中國古代食人現(xiàn)象,據(jù)其看法則“易子而食”之慘劇可以被歸類于受人禍影響的求生性食人行為。表面看來,確實是長期被楚國軍隊圍困這一“人禍”而導(dǎo)致這場慘劇。然而,若在人類早期原始社會,食人尚可理解為蒙昧?xí)r代出于食物短缺而吃掉老弱病殘等喪失勞動能力之人,或出于原始社會宗教信仰而進行的食人行為;但在已然開始倡導(dǎo)道德倫常的春秋時期,“易子而食”并非僅由于被長期圍困,則可輕易發(fā)生之事,其背后內(nèi)涵無法僅用“求生”這一條原因來全面地詮釋。作為殷商后人的宋國國人,在宋被楚軍圍困之際,何以食人?又何以易子?宋國“易子而食”作為中國古代歷史文獻中,正史有所記載的先秦首次大規(guī)模食人行為,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故本文試就《左傳》宣公十五年,宋國“易子而食”之事,佐證其真實性并分析導(dǎo)致慘劇的多重因素。
宣公十五年“易子而食”事的文獻記載
《左傳·宣公十五年》有記載宋國華元對楚國司馬子反之言:“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指的是楚國軍隊圍宋之時,宋國百姓無物可食,以至于交換孩子,食用人肉,以維持人體生機的慘烈狀況。實則“易子而食”之事在中國歷史中并不乏史料記載。以下為《左傳》中宣公十五年(即公元前594年)的首次記載,哀公八年(即公元前487年)再次提及。
《左傳》宣公十五年載:宋人懼,使華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起之,日:“寡君使元以病告,日:‘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p>
《左傳》哀公八年載:景伯日:“楚人圍宋,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猶無城下之盟”
《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中亦有提及“易子而食”之事,除了所記華元與子反會面地點及對話有所出入,仍然明確提及“易之而食之,析骸而炊之?!?/p>
《史記》中亦有所記載,《史記·宋微子世家》:十六年,楚使過宋,宋有前仇,執(zhí)楚使。九月,楚莊王圍宋。十七年,楚以圍宋五月不解,宋城中急,無食,華元乃夜私見楚將子反。子反告莊王。王問:“城中何如?”曰:“析骨而炊,易子而食?!?/p>
又《史記·楚世家》載:二十年,圍宋,以殺楚使也。圍宋五月,城中食盡,易子而食,析骨而炊。
《韓詩外傳》基本采《公羊傳》之說,而歸納強調(diào)“君子善其以誠相告也?!币灿涊d說:子反曰:“子之國何若矣?”華元曰:“憊矣!易子而食之,木片骸而爨之?!?/p>
《呂氏春秋·行論》中亦有所描述:楚莊王使文無畏于齊,過于宋,不先假道。興師圍宋九月。宋人易子而食之,析骨而爨之。
《列子·說符篇》中,亦有對此事的側(cè)面敘說:其后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zhàn),死者太半。
以上為傳世文獻中關(guān)于宣公十五年宋國易子而食之事的幾種記載,其涉及食子之事大體無出入,僅僅涉及楚圍宋之事始末的記載則略有不同。而出土文獻方面,則另有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楚簡,雖未記載易子而食之事,然圍宋始末大體無異,亦可印證之。簡文如下:穆王即碟(世),莊王即立,使申伯無畏聘于齊,
(假)路于宋,宋人是故殺申伯無畏,奪其玉帛。莊王率師回(圍)宋九月,宋人女(焉)為成,以女子與兵車百乘,以華孫元為質(zhì)。
據(jù)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楚簡<系年)十一章所載,楚王命申伯無畏(即申舟,其為文氏,名無畏)聘于齊,假道卻不告知于宋,宋人因此而殺之。其后楚王以此為借口率楚師圍宋,宋國沒有辦法,最終送給楚國女子以及百輛兵車,并且使華元至楚為人質(zhì)以求和。
“易子而食”之事真實與否論析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之事,據(jù)《左傳》及《公羊傳》的記載,是出自宋國華元之口;史料中并無對此事確鑿的直接記述,而是來自華元轉(zhuǎn)述。那么,來自華元之言的“易子而食”之事,是否真實可信?
上述文獻中,在華元陳述宋國慘況之后,唯有《左傳》對子反的反應(yīng)進行記載稱:“子反懼,與之盟,而告王?!边@與其他文獻所述的子反、華元會面情形相比,似乎不符合常理。然而《左傳》既記之,必有其出。那么,子反懼何?
由于《左傳》稱“子反懼”在先,而“與之盟”在后,可知子反并非是害怕自己私自與華元盟約而害十白楚王責(zé)備?!蹲髠鳌分校凇叭A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起之”的情形下,如果華元是憑借一時的個人武力威脅,而令子反懼,那么此時單刀赴會、深處敵營的華元,也不會有機會等到子反與之盟并轉(zhuǎn)告楚王,實現(xiàn)“宋及楚平”的結(jié)果;也不會在宋及楚平后,《左傳》才記載說“華元為質(zhì)”。所以此時能令子反驚懼的,只有華元的一段話:“寡君使元以病告,日:‘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倍选6渲心芰钊梭@懼的成分,無外乎“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慘烈狀況了。這正是因為,對于自我標(biāo)榜“仁義”、曾于宣公十二年滅鄭而存之的楚莊王來說,最不愿的莫過于攻陷城池而致使其有“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情況發(fā)生。故而為楚莊王傳達(dá)宋國情況的子反聞“易子析骸”,如何不懼?如何又會不“去宋”呢?在這時,宋國派人告知楚國以實情,就成為了策略之舉,是在利用楚莊王標(biāo)榜仁義而不愿自身形象受損的心理。
因此華元所言應(yīng)為實情,宋國此舉并非迂腐行事,而是事出有因,最后得以憑借以實相告之策略,獲取楚師退兵的機會,正可從《左傳》中“子反懼”這一疑點得到合理解釋。而在《公羊傳》中司馬子反見華元告訴他宋國憊怠之實情,稱華元為“不欺人之臣”:《史記-宋微子世家》中楚莊王稱他“誠哉言”;《史記·楚世家》直接記載為“圍宋五月,城中食盡,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華元出告以情”。而《韓詩外傳》記載此事件也是為了最終強調(diào)“君子善其以誠相告也”。故而據(jù)此可以合理推測,華元所言是在如實轉(zhuǎn)述宋國國君宋文公的話或者陳述當(dāng)時宋被圍困的慘狀,而非捏造事實以博取楚國同情。
“易子而食”之多重影響因素
根據(jù)以上材料,可觀其皆強調(diào)表述“易子”、“食子”、“析骸”、“炊骨”幾個重要信息。本文試就其中“易子”、“食子”的多重影響因素著重分析之。影響此慘劇發(fā)生的,既有宋被圍困時間長達(dá)九月與自然因素導(dǎo)致糧食不足的客觀性前提,更重要的是有由于宋國國際關(guān)系處理不當(dāng)、外交手段不足而無援兵援糧的外在因素與因中國古代食子的歷史及宋國受殷商風(fēng)俗影響的食人遺風(fēng)之內(nèi)在因素。
1、糧食不足的客觀性前提
首先宋“易子而食”之事發(fā)生于楚師圍宋的特殊境況下,這里的“宋”指的是圍攻宋國的都城“宋(今河南商丘)”而言,即華元所說的“敝邑”也。據(jù)《左傳》楚師圍宋時間為宣公十四年秋九月至宣公十五年夏五月,圍困時間長達(dá)八或九個月。清華簡則直述為楚莊王率師圍宋九個月,可以佐證。而據(jù)春秋經(jīng)文,楚軍圍宋前的近年來,由于氣候及蟲害等原因,魯國災(zāi)害頻繁,對于糧食的生產(chǎn)有不利的影響。《漢書楚元王傳第六》亦描述當(dāng)時為“水、旱、饑,蟓、螽、螟螽午并起?!倍鳛榈乩砦恢蒙吓c魯極為臨近的宋國,極有可能也受到與之相似的一定程度上天時之影響。如因此本就并非豐年多黍多余,故而宋國即便本身未有饑荒的發(fā)生,終究其積糧也不會是極為有富余的。那么宋被圍困長達(dá)九月,存糧又不多,故此造成城中累積糧食不足,甚至而無物可食用,達(dá)到了吃人的境地,故而成為易子而食的必然性前提。
反觀楚軍,先前已有計劃令申舟過宋國而不假道,以生事挑釁,尋借口討伐宋國,楚莊王出兵之時甚至是“投袂而起,屨及于窒皇,劍及于寢門之外,車及于蒲胥之市。秋九月,楚子圍宋。”其出發(fā)急迫至此,必已然在物資、軍餉上有所準(zhǔn)備,故而仍可圍宋九月而糧未盡也。兩國儲備糧食的差距,正是致使宋國被圍困而不得不“易子而食”的慘劇的重要因素。
2、宋國孤立的國際關(guān)系
宋國國際關(guān)系孤立,正因其外交不當(dāng),受困時長期無人救援,這間接導(dǎo)致了其兵臨城下、哀鴻遍野的結(jié)果。
(1)無霸主大國救援
楚晉作為霸主大國于中原爭霸,而宋國被楚師圍困的九個月期間,處于楚強晉弱的時期。中原諸侯除宋國以外,息數(shù)從楚;然而宋國堅持事晉。因此楚師剛剛圍宋,宋便向晉告急。《左傳·宣公十五年》載:宋人使樂嬰齊告急于晉,晉侯欲救之。伯宗日:“不可……”乃止。使解揚如宋,使無降楚,日:“晉師悉起,將至矣?!笨梢妼τ谄谂螘x國來援的宋國,晉國既已不打算救之,卻又雪上加霜,因為一己之私,不愿讓宋國降楚,甚至欺騙宋國說晉師將至。宋國相信了晉國,并等待援助,被楚師圍困長達(dá)九個月而不投降,以至于慘劇發(fā)生。
此事雖主要在于晉國的欺騙,然而宋國的不知變通,迂腐行事,也反映了宋國外交手段的不足。從《左傳·宣公十三年》的清丘之盟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宋國沒有領(lǐng)悟到“春秋無義戰(zhàn)”的道理,獨自對盟約深信不疑。這個本是晉國、宋國、衛(wèi)國在宣公十二年時結(jié)成的同盟,但是在宋國因為盟約而伐陳時,衛(wèi)國成公卻因為與陳國共公有私交而救之,已經(jīng)背棄盟約,同盟已經(jīng)名存實亡;然而宋國卻對盟約的殘破視而不見,迂腐地輕信霸主大國,到了宋國被圍時,晉國果然不履行盟約,而是落井下石,不來援救。宋國此種對待霸主大國的邦交方式,有顧棟高在《春秋大事表·春秋鄭執(zhí)政表》敘文中的貼切評價,鮮明指出鄭、宋二國行事風(fēng)格的對立:鄭國狡猾多變,宋國卻發(fā)昏迂腐。宋國在面臨亡國危機之時沒有加以變通,對霸主大國的國際關(guān)系處理不當(dāng),最終導(dǎo)致了“易子而食”的慘劇。
(2)無周邊小國來援
春秋時期大國強權(quán),小國要向霸主國家朝貢。對于小國普通民眾來說,這無異于變相的掠奪資源,因此小國國內(nèi)人民往往極為貧困,掠奪造成國內(nèi)饑荒,大量人口被餓死,有“三老凍餒”、“道相望”之說。而小國仍迫于大國的強權(quán),不得不被迫依附之而在亂世中求一隅之地生存。如《左傳·宣公十四年》就記載:“小國之免于大國也,聘而獻物,于是有庭實旅百?!毙诖髧詸?quán),需要向大國進奉物資,才可以有望免于亡國之災(zāi)。
然而宋國只是個具中等實力國家,因此并不能一直像晉國、楚國那樣具有享受小國朝貢,大量掠奪資源的優(yōu)勢;因此宋國只能以其他方式控制和籠絡(luò)周邊小國。然而宋國對待周邊小國的外交手段并不高明巧妙,其以武力方式迫使其歸附,而不是所謂的以德或以禮服人。《左傳·宣公九年》就有記載宋國趁滕國國喪之危出兵:“冬,宋人圍滕,因其喪也?!?/p>
被征伐的國家有國喪,則出兵之國應(yīng)當(dāng)要主動退兵,然而宋國則趁勢伐之,行不德之舉。宋國如此行事,故而在宋國危難之際,并無小國愿意來援,被圍九個月仍毫無辦法,正是宋國國際關(guān)系處理不當(dāng)、外交手段不足的體現(xiàn)。
3、食人的歷史風(fēng)俗和殷商遺風(fēng)
春秋時期宋國已有其他關(guān)于食人之事的記錄?!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芳啊蹲髠鳌でf公十二年》皆記載了公元前682年“宋人醢南宮萬”之事。醢刑指的是將人殺死后剁成肉醬。既為肉醬,宋人則極有可能食之或使人食之。
然而為何不是食夫、食妻,而是食子?溯源原始社會時期,就有饑荒之年人相食之事。而楚師圍宋過程中,青壯年男子大多參軍打仗,城中應(yīng)僅剩老弱病殘幼等類型的人。在長期被圍困,戰(zhàn)亂與饑荒交加之下,原始社會食人的規(guī)則在此顯現(xiàn)。作為軍隊主力的青壯年男子不可能是被食用的對象。同時,春秋時期的社會變革雖對于人口增長有促進作用,但當(dāng)時頻繁的兼并戰(zhàn)爭,也在同時抑制了人口的增長。能夠為人口帶來增殖的婦女,也不會是被輕易食用的對象。另外,作為殷商遺民的宋國國人,深受殷商文化中崇尚“陰”、“柔”的思想影響,女子也不應(yīng)當(dāng)被作為不得不食人之時的首選。至于食子,這一現(xiàn)象實則也非宋國獨有。中國古代有關(guān)于食子之事的其他記載:
(1)樂羊為魏將而食子
中國古代文獻亦多有記載樂羊為魏將而食子之事。《戰(zhàn)國策·中山策》卷三十三載:樂羊為魏將,攻中山。其子時在中山,中山君烹之,作羹致于樂羊。樂羊食之。古今稱之:樂羊食子以自信,明害父以求法。
鮑本校注稱“此害于父道,而羊為之,求為殉國之法也?!睂⑹匙又峦茷榍笱硣ǖ膲雅e?!稇?zhàn)國策·魏策》卷二十二亦有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事:樂羊為魏將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遺之羹,樂羊坐于幕下而啜之,盡一杯?!俄n非子》卷七,說林上篇第二十二則亦有相同記載。
可見在戰(zhàn)國時代,魏國樂羊攻打中山國,他的兒子當(dāng)時也在中山,被中山國國君烹煮成羹送給樂羊,讓他喝下去。樂羊明知這是兒子之肉,然而他還是喝下。而在《戰(zhàn)國策》中,竟可以明顯看出對此種行為的贊揚:“古今稱之:樂羊食子以自信,明害父以求法。”甚至于有“文侯謂師贊日:‘樂羊以我之故,食其子之肉。贊對日:‘其子之肉尚食之,其誰不食!”的稱頌記載。校注亦稱“樂羊所謂隱忍以成就功名者也?!彪m則將樂羊此舉詮釋為隱忍之舉、顧全大局之舉,然而期間無論是中山國國君,還是文侯所體現(xiàn)的對于“食子”的輕視態(tài)度,都充分反映了中國自古遵從的尊卑長幼倫常中,對于生命尊重的缺憾,人倫等差的關(guān)系地位,并不將食人、食子之事看作個人道德的淪喪。
(2)邯鄲之民易子而食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所載邯鄲民眾食子之事,與宋國之情形類似,其被秦國圍攻而有易子而食的慘劇發(fā)生:邯鄲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謂急矣。
(3)西漢時期河南貧人遇旱災(zāi)而父子相食
《史記·汲鄭列傳》有記載父子相食之事:河南貧人傷水旱萬余家,或父子相食。
這也是在中國古代平民百姓受災(zāi)而饑,父子相食以活命之事。
(4)中國邊裔地區(qū)“宜弟”殺食首子之習(xí)俗
《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卷八十六中有載一種古代中國邊裔地區(qū)普遍存在的殺首子的習(xí)俗,稱為“宜弟”:其西有人國,生首子輒解而食之,謂之宜弟。味旨,則以遺其君,君喜而賞其父。
其記載殺食首子之舉,不僅僅是為了以此“宜弟”而利于今后生育子嗣,更有純粹因食人味美而奉獻給君王之舉動。裘錫圭《文史叢稿一一上古思想、民俗與古文字學(xué)史》中推測認(rèn)為這種殺首子的習(xí)俗在比后漢更早的時代,可能在中原地區(qū)也存在過。此風(fēng)俗在《墨子·魯問》篇也有記載:魯陽文君語子墨子日:“楚之南,有啖人之國者焉,其國之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美,則以遺其君,君喜,則賞其父。豈不惡俗哉?”《墨子·節(jié)葬》篇亦有載:昔者越之東有輆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
綜合以上材料可以看出,或是在戰(zhàn)亂饑荒之年符合原始社會規(guī)則的食用無勞動能力之人,而表現(xiàn)為食子行為,又或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倫常中家長權(quán)作用于未長成子女的行事體現(xiàn),亦有個別食子行為或為風(fēng)俗的呈現(xiàn),可知宋國“易子而食”之事并不獨見。
此外,宋國殷商文化影響,有食人之風(fēng)遺留,以及人殉的喪葬制度,對于易子而食慘劇的發(fā)生有隱性影響。
通過現(xiàn)有考古資料可知,在商代殺奴隸殉葬的現(xiàn)象是普遍存在的。而直到社會轉(zhuǎn)型的春秋時期,人殉已不再是一普遍現(xiàn)象。然而宋國先代之后,殷商遺民;在周的統(tǒng)治下,宋國雖然汲取了周文化的某些內(nèi)涵,然而春秋以后禮崩樂壞,周王室對于各個諸侯國的文化影響逐漸減弱,因此宋國此時呈現(xiàn)出一種存留了殷商的文化及制度的特殊性。殷商文化中推崇祭祀文化,在其供奉祖先、神靈的血食過程中,存在食人之風(fēng)。甲骨文中的“伐”即是“人牲”的專名。宋國為殷商后人,風(fēng)俗所使,以人為祭,再食用作為祭肉的人肉,亦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事。甲骨卜辭中就有關(guān)于人作為肉食祭品的記載:貞:御于父乙。斫三牛,冊卅伐、卅牢?(佚889)四子祭首?中母欲五子祭?于子欲五子(乙8815)斫子,歲牡(后2·30·17)
此外,“易子而食”除了原始社會規(guī)則顯現(xiàn)及殷商文化習(xí)俗遺留因素之外,也隱含統(tǒng)治者的默許。據(jù)《左傳》成公二年載,春秋時期內(nèi),宋國從宋文公開始才用厚葬、殉葬,杜預(yù)注:“燒蛤為炭以瘞壙,多埋車馬,用人從葬?!笨梢娖溆萌搜吃嶂袨?。宋文公自公元前610年(文公十七年)在位到前589年(成公二年)卒,而宋國宣公十五年的易子而食之事,正好發(fā)生在宋文公作為宋國國君期間內(nèi),這也與其作為統(tǒng)治者的默許不無關(guān)系。在當(dāng)時殷商遺風(fēng)濃厚的宋國,在能用人殉葬的宋文公當(dāng)政期內(nèi),有“易子而食”之事的發(fā)生,就并不十分突兀了。
綜上所述,可以判斷“易子而食”的慘劇曾經(jīng)真實地呈現(xiàn)在中國古代歷史之中。其是在宋長期被圍困的情況下,受到多重內(nèi)外因素影響而發(fā)生的。這不僅包含了糧食不豐的天時影響,也受外交方式不妥而無援的人為因素影響;更有宋國受到殷商時期文化思想及風(fēng)俗的影響,故而食人食子。
正所謂“君子遠(yuǎn)庖廚”,并不是指君子不得食肉,而是以此避免看到?;蜓虮粴⒌膽K狀?!蹲髠鳌沸迥甑摹耙鬃佣场敝?,也正如齊宣王“以羊易?!币话?。宋人以交換孩子食用的方式,來為自身的生存找到一條通路,同時減輕來自食用自身骨肉親情的自我譴責(zé)感。但歸根到底,這仍是在放縱自身趨利避害的動物性,以食用他人的子女來求得自身生存的機會。虎毒尚且不食子,然而人恒為之,觀自古種種文獻材料中,食子卻未曾倍受譴責(zé),堪為人倫等差的具現(xiàn);這種等差在后來的中國古代律令中表現(xiàn)出家長對子女的掌控權(quán)柄,其在今天被視為儒家思想文化的糟粕;但需知此糟粕并非發(fā)源自儒家,而或許是有更早的源頭,正可以追溯到《左傳》宣公十五年“易子而食”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