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米 谷
王祥夫
1
年剛過,村子里就有女人們相伴著進城去了,她們把家里最最破爛的衣服從箱子里翻了出來,能穿的都穿在了身上,不能穿的也打成行李卷兒背在身上。過年穿過的好衣服這時又都仔仔細細疊好放在了箱子里,等下一次過年再穿。刮著北風,她們要進城了,要去工作了,她們的工作就是要飯。她們已經好幾天沒有洗臉梳頭了,也就是說她們已經為進城做了好幾天的準備了,要飯要有個要飯的樣子,她們不能干凈,她們必須臟頭臟臉。她們在村子里大聲地說話,她們的話被待在屋里的米谷都聽在了耳朵里。外邊的那些女人,都在紛紛指責王金的女人。鮮頭的聲音最亮,鮮頭說王金的女人真是個敗家精,身體壯壯的,又沒個什么毛病,為什么忽然就不肯再進城要飯了?過了一個年就要待在家里等著男人養(yǎng)活了?好像她已經要夠了,好像她已經給家里掙了一座銀山或者是金山?
米谷坐在屋子里,靜靜聽著鮮頭在外邊說話。
米谷的奶奶看著米谷,說鮮頭說得對,咱們村的女人一到了歲數就要進城去要飯,不會進城要飯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進城就有好吃好喝還能給家里寄錢。男人們在地里做活兒,女人們就得進城掙錢,谷子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錢是靠女人們伸著手在城里一毛一毛要飯要來的。米谷的奶奶說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已經喝不動小米粥了,已經進不了城了。
“米谷啊,誰讓你長得這么好看?!?/p>
奶奶說。
“好看怎么啦?”
米谷說。
“長得好看是作孽?!?/p>
奶奶說。
“怎么就是作孽?”
米谷說。
“要不你也可以進城給你自己掙些嫁妝了?!?/p>
奶奶說。
“我不要嫁妝。”
米谷說。
“沒有嫁妝你怎么出嫁呢,你下邊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
米谷奶奶看著米谷,嘆了口氣,又說,女人長得好看真是罪過,是上輩子作孽,只有上輩子做了壞事的人這輩子才會轉成個漂亮女人到世上來受罪。
米谷把桃子形的小鏡子從柜子上取過來又照了照。
“誰讓你長這么好看呢?”
米谷的奶奶看著米谷,把手放在了米谷的頭上。
“我現(xiàn)在就要進城,我要給自己去掙嫁妝?!?/p>
米谷把鏡子放下,說自己早就不想再去學校識字了,學校里有兩個比她大不多的女同學已經進城去了,已經開始給家里寄錢了,還寄回了各種各樣的衣服。
“對了,你這么說就對了?!?/p>
米谷的奶奶說一個女孩子認識那么多字做什么?女人就應該進城去掙錢。
“那我就進城去了。”
米谷對奶奶說我也要找破衣服,越破越好,還有鞋子,那雙耗子啃過的解放鞋,再說,我的臉也已經三天沒洗了,我都準備好了。
“等你爹從醫(yī)院回來再說吧?!?/p>
米谷的奶奶讓米谷轉過臉,米谷聽見奶奶說你是不是在騙奶奶,你三天沒洗臉臉還這么好看?好像剛剛抹過雪花膏,難怪村子里所有要進城的人都不愿帶你去城里。
“我頭發(fā)也三天沒梳了?!?/p>
米谷對奶奶說。
“三天沒梳還這么好,好像剛剛抹過頭油?!?/p>
米谷的奶奶說。
“那些破衣服呢?”
米谷對奶奶說。
米谷的奶奶說家里的破衣服都留在柜子里,但米谷還不能進城。
“為什么?”
米谷說我不能等了。
“沒人帶你你怎么進城?等你爹回來再說?!泵坠鹊哪棠陶f。
不但是米谷的奶奶說米谷是因為長得太漂亮而不能進城要飯,鮮頭那天也對米谷說了,說像米谷這樣長得漂亮的女孩兒進了城總要出事的,因為城里人一看到像米谷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不肯好好兒給錢了,就要起花心了,那些叫花子頭兒到了晚上也要打米谷的主意。所以,米谷的家人年后一連問了好幾個村子里要進城的女人,竟沒一個人愿意帶著米谷,一是怕出事,二是有米谷這么漂亮的女孩在旁邊她們會一個錢也要不到,到時候那些起花心的人都會把錢給了米谷。鮮頭對米谷說村里的漂亮女人進了城都差不多出了事,到了后來都不回來了。不過米谷要想進城也不難,那就是要等到結婚以后再說,女人一結了婚就什么也不怕了,這村子里結了婚的女人要是不進城就會被人罵,就像王金的女人,好好兒的一個女人怎么突然不再進城掙錢去呢?進城多好啊,有人抱著剛剛生下來的孩子進城,就像去住娘家,在城里不但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把孩子也養(yǎng)得白白胖胖,還不花家里一分錢,而且還會按時給家里把錢寄回來,直到孩子會滿地跑了才回來,這就是本事啊。鮮頭說這種女人的本事簡直是大得了不得,鮮頭說米谷的媽當年就是這樣把米谷在城里養(yǎng)大的,可惜的是米谷的媽現(xiàn)在得了怪病,人已經站不起來了,兩條腿一天比一天細,人連一點點分量都沒了,人連一陣大風都抵擋不了啦,所以只好不停地給醫(yī)院里送錢。鮮頭對米谷說還有就是村子里好幾家都是靠女人在外面要飯掙錢把房子蓋起來的,村子里有多少女人進城進得都不想回來了,吃的又好,飯店里吃剩下往出倒的東西比村子里過年敬神敬祖宗的東西都要好,所以村子里許多女人進城一直進到老,不能動了,回了家還是想著進城要飯的事,連做夢也想著進城要飯的事。
米谷從家里走出去,她的腳下飛起了細微的灰塵,米谷一直走到村子中間去,太陽亮得人都睜不開眼,米谷抬頭望了一下太陽,許多人都已經對米谷說過了,說城里的太陽就不這樣晃眼,城里的太陽給陰沉沉的樓房遮著,所以城里女人的臉色才總是很白很細。
米谷的眼睛給太陽晃得發(fā)花,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到了王金的女人說話聲。王金的女人抄著手已經站在了米谷的面前,王金女人說自己已經有了病,晚上一閉上眼就總是看到自己站在樹頂上,所以一到晚上就一身一身地出虛汗。
“我身上的血都變成汗快要流光了,所以我不能再進城了?!?/p>
王金女人對米谷說。
“我要讓我的皮膚變得比城里女人的皮膚都要白,我要進城?!?/p>
米谷對王金的女人說自己已經想好了,要進城去了。
“你應該進城了,要不,你娘的病怎么會好?!?/p>
王金女人繼續(xù)說,米谷你要進就快去進吧,村子里過年是五天,過了破五就不是年了,平常的日子就要回來了,城里人過年是一個月,一直要過到二月二龍?zhí)ь^,從大年三十一直到二月二天天都是年。米谷你快去吧,趁著城里人還沒有過完年。王金女人說自己可惜不能再進城要飯了,好日子離自己已經遠去了,要是自己還能進城的話就一定會手把手教會米谷怎么要飯、怎么說話、怎么讓人看著可憐。
“可惜我不能進城了。”
王金女人說自己是賤命,錢還沒要夠就病了,房子還沒蓋起來就病了,王金女人對米谷說你就進城去吧,等改花長大了你教改花好了,到時候讓改花給她娘蓋一座房子好了,要是她娘有命就讓她給她娘蓋一座兩層的房子吧。
改花是王金的閨女,梳著兩條很細的小辮兒,老是追在米谷屁股后邊叫米谷姐。
“我爹還沒回來,你看到我爹就對我爹說我進城了。”
米谷對王金女人說。
“我要進城掙錢去!”
米谷對王金女人說。
2
米谷從擁擠的長途汽車上跳了下來。
米谷身后就是汽車站,汽車站不但墻和房子是金黃金黃的顏色,汽車站還是個熱鬧的地方。米谷從小就喜歡熱鬧的地方。米谷聽村子里進城要飯的女人們說過,說汽車站是個好地方,城里數汽車站那地方好了,到了晚上,如果天氣好,要飯的可以睡在汽車站的外邊椅子上。米谷已經看到那些椅子了,刷著綠色的油漆,是一排,每一排上現(xiàn)在都坐著人,有的人坐在那里東張西望,有的人卻伸著兩條長腿在椅子上睡覺。米谷有些擔心那些椅子,那些椅子到了晚上不知道會不會被人扛回家去當劈柴。米谷還聽說到了晚上如果運氣好要飯的還可以鉆到候車室里去過一夜。
米谷站在汽車站前邊的空地上,她想在這里看到村里的熟人,這樣到了晚上她就不會害怕,會有個地方睡覺。米谷就那么站著東張西望,一切對她都很新鮮。
這時候,有一個人已經站在了米谷的身旁。米谷看到這個人了,米谷的心“怦怦怦怦”亂跳。這是個中年人,歲數看上去比米谷的爹歲數要小得多,長著一張尖尖的臉,嘴也是尖尖的,眉毛竟然是細細的,這個人不算難看,臉白白的還有些討人喜歡。這個人對著米谷笑瞇瞇的,這個人笑瞇瞇的還不算,看了看左右,豎起了一個指頭。
“干這個嗎?”
這個人終于說話了。
“你干啥?”
米谷不明白這個人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這個人小聲說,離米谷更近一些。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米谷臉紅了,把身子往后退了退。
這個人朝米谷更靠近一些,用很小的聲音說:
“我要,我要,我要?!?/p>
米谷吃了一驚,轉過身子就走,一邊走一邊對這個人說。
“我什么也沒有,你要什么?”
這個人已經跟在了后邊。
“你有,你有?!?/p>
米谷心里怕極了,不知這個人要干什么?米谷猛地站住了:
“你要干什么?”
這個人笑瞇瞇地說你還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跟我走,我有地方,我那地方很安全,我是大夫,我不會讓你懷上孩子。”
米谷臉紅了,猛走幾步,又站住,對這個人說:
“你到底要干什么?”
這個人小聲說他現(xiàn)在已經受不了啦。
“我要操×!”
米谷可是給嚇壞了,她對這個人說:
“我可是到城里來要飯的?!?/p>
“你長得這么好看還用要飯?”
這個人下邊的話沒有說出來米谷已經知道他要說什么了,這個人這時已經把那話說出來了:
“你不用要飯,就你這張臉,你能掙比要飯更多的錢!”
“我們村的女人進城都是要飯的,我們村的女人不會干別的?!?/p>
米谷對這個人說。
“問題是,她們干了也不會對你說,也不會對其他人說,我想你干了也不會對別人說?!?/p>
這個人對米谷說。
“不!我們村的女人都不會干這個?!?/p>
米谷大聲說。
這個人笑了,這個人笑了還不說,這個人又用力地用一只手的中指捅另一只手手指環(huán)成的圈兒,捅得越來越快,這個人說這種事美得很,真是美得很,不但美,而且是又美又掙錢,一次可以掙到你一年也許都要不來的錢,你做還是不做,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要是不懂那就更好了,我來教你,我是大夫,我有地方,我那地方還有暖氣,我那地方還可以給你吃康師傅方便面,我還可以給你吃世界上最好的榨菜,我那里還有許多好吃的,我也許還可以給你介紹更多的客人,我的許多朋友都喜歡做這種事。這個人不停地左看右看,他每次左看右看都看到了有人在附近走動,要是沒有人就好了。
這個人再看米谷的時候,米谷已經跑遠了。
“操!”
這個人看著遠處,終于停下了手。
3
晚上的時候,地上的積水重新又結了冰,走上去喳喳響。
整整一天,米谷都沒有離開過長途汽車站,在她的心里,長途汽車站永遠是溫暖的,她只要走得離它遠一些,就會馬上再走回來,長途汽車站讓她覺得安全,直到后來許多年,米谷也一直沒離開過汽車站一帶,好像汽車站就是她的親媽。米谷在天黑的時候坐在了汽車站旁邊的一家小飯店的門口,這家小飯店門口有一個賣羊肉串的小攤子,賣羊肉串的是一個青年,這個青年長得瘦瘦小小,很麻利地把手中的羊肉串往炙床子上一拍一拍,油滴下去,馬上就有火星子飛起來,他是一下子就烤一大把,這一大把羊肉串很快就被拿到他身后的小飯店里邊去,有人在里邊喝酒,喝酒還不行,還在大聲說話和劃拳,還把羊肉串的香氣從他們的嘴里噴出來再播散到街道上去。小飯店的后邊是條河,河已經開始解凍了,有“嘩嘩嘩嘩”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
米谷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她離開家的時候奶奶把那碗炒飯一下子端開了。
“米谷,你是不是真要進城了?”
奶奶問米谷。
“我當然要進城?!?/p>
米谷說。
“那你就不能吃這碗炒飯了?!?/p>
米谷的奶奶說要進城你就要先學會挨餓。
“那我就不吃?!?/p>
米谷說。
“不是一頓不吃?!?/p>
米谷的奶奶說。
“那我就兩頓不吃?!?/p>
米谷說。
“不是兩頓不吃?
米谷奶奶說。
“那我就三頓不吃?!?/p>
米谷說。
“你先要把自己餓狠了。”
米谷的奶奶說。
“奶奶你說什么?”
米谷不知道奶奶說的餓狠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把自己餓得前邊的肚皮貼住后邊的肚皮?!?/p>
米谷的奶奶說怎么就能知道自己餓狠了,就是你看著了什么都想吃,就是地上有一堆狗屎你也想吃。在這種時候你還不能伸手要飯,你要到垃圾堆里去找爛菜葉,你讓自己吃爛菜葉子,你讓自己覺著爛菜葉子比炒飯都好吃,這時候你還不能伸手要飯,這時候你要到飯攤兒上去,你要拼命聞飯攤兒上的炒菜香,炒菜香讓你的頭發(fā)一根一根都站起來這時候你還不能伸手要飯。你還要讓自己餓一天,餓兩天,你要讓自己餓狠了,說話舌頭都打顫,下巴頦兒像就要馬上掉下去,到這時候你才可以要飯。
米谷坐在這家小飯店門口的凳子上,這家小飯店的外邊擺了兩張桌子和七八個凳子,那是些冰涼的對人類毫無感情的鐵皮子板凳。米谷就坐在這冰涼的板凳上,眼睛卻還看著旁邊。這時候燈已經亮了,城里畢竟是城里,屋外也有這么多的燈。米谷想在燈下看到村子里的熟人,哪怕是看到一個半個要飯的也好,但她不知道鮮頭她們現(xiàn)在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在城里,年還在轟轟烈烈地過著,遠遠近近有人還在放鞭炮,一般人在這個時候還不會到飯店里來吃飯,因為這是正月。所以飯店里的生意還很不好。
“你來不來幾串?”
米谷終于聽見那個烤羊肉串的小年輕說話了,聲音很好聽,是跟她說話。
“我不能吃?!?/p>
米谷看了一下烤羊肉串的小年輕,搖了搖頭。
“你不吃羊肉?你可以來兩串牛肉?!?/p>
小年輕把用過的鐵簽子扔到那一堆鐵簽子里,“嚓”的一聲。
“我從小就不挑嘴。”
米谷咽了口唾沫,她這會兒覺得自己是饑腸轆轆。
“那你就來兩串吧?!?/p>
小年輕捅了捅炙床子里的火,火星一下子爆起來,燦爛了一下。
“我不能吃,我要讓自己餓夠才行。”
米谷又咽了口唾沫。
“你說什么?你要把自己餓夠?”
小年輕站在那邊看著米谷,他還沒見過要把自己餓夠的人。
“我是要飯的?!?/p>
米谷說自己是到城里要飯來了,因為村子里的年早已經過完了。
“年還有個過完的?今年完了明年還有,年永遠不會過完?!?/p>
小年輕笑著說。
“我們村里的年只過五天?!?/p>
米谷對這個小年輕說。
“你是剛從村里頭來?你是不是一個人?”
小年輕問米谷。
“我們村的女人都要出來要飯,要是不出來要飯就是老了,或者是病了?!?/p>
米谷說走了嘴,說谷子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錢是女人們在城里要飯要出來的。
“你是個直心眼人,這種話你可不能對別人說?!?/p>
賣羊肉串的小年輕對著米谷笑了起來。
米谷也笑了起來,她突然對這個小年輕有了好感。
“你是一個人?”
這個烤羊肉串的小年輕又問。
“我們村好多人都在城里,她們也都來要飯了?!?/p>
米谷說有的人家靠要飯都蓋起房子來了。
“你一個人怎么能要成個飯,到時候你會給抓到收容站里去?!?/p>
小年輕說收容站可不是好地方,那里的警察一個一個都很兇。
米谷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收容站,她沒聽過村里人說過收容站。
小年輕看著米谷“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說你連收容站都不知道就敢來要飯?小年輕好像是一下子就看透了米谷的心事,說你要是晚上去汽車站就會給抓起來,再給送回去,送回你們家,你們家還要出一筆錢給收容站的人,到時候你不但要不上錢還要賠上錢,別看你長得好看,好看也沒有用。
“你真是來要飯的?”
小年輕又問,他說看米谷的樣子不像是要飯的。
“你看我像是干什么的?”
有一種驕傲在米谷心里升起來,她把臉轉向賣羊肉串的小年輕。
“你像是劇團的演員?!?/p>
小年輕說劇團里的演員一般都長得很好看。
“我真是要飯的,只不過我找不到我們村的人了。”
米谷說城里真是比村里要大多了,她站在汽車站旁邊看了一天也沒看到一個認識人。
“你晚上不能待在這兒,這兒不安全?!?/p>
小年輕說你也不能去汽車站候車室,一到過年那里就查得十分緊。
“那讓我去什么地方?”
米谷說。
“還是去找你們村的人。”
小年輕說。
“我不知道她們在什么地方?!?/p>
米谷說。
“你長得太好看了,長得太好看的人怎么能去要飯?”
小年輕說長得好看的人應該去劇團,去唱“雙推磨”。
那種讓人美滋滋的驕傲在米谷的心里彌漫開來。
“要不你就跟我走,我有房子。”
小年輕說自己保證不是什么壞人,就像他看米谷不像是要飯的一樣。
“你跟我走不走?”
賣肉串的小年輕問米谷。
“我要找我們的人?!?/p>
米谷已經學會了,學會了說“我們的人”,這讓她覺得新鮮,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一切都很新奇,一切都充滿了光亮,她覺著自己出來做要飯的活兒是做對了。在村子里,人人都說要飯不過是一種活兒,村子里的人都說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人小瞧要飯的,反而人們會羨慕他們,因為他們出力不大卻能吃飽還能掙到錢。
“要是我找不到我們的人我就跟你走。”
米谷說自己什么也不怕,在莊稼地里都睡過,天上是星星。
“天都黑了,你還準備去找?”
小年輕說城市里天黑了不安全,要多不安全有多不安全。
“比我們村里亮多了,這么多燈?!?/p>
米谷說比這再黑她也敢。
“要不,待會兒我請你吃碗面?!?/p>
小年輕說。
“你不說我還不覺得,我真餓了。”
米谷說。
“那我馬上就請你。”
小年輕說。
“你請我吃面我拿什么還你?”
米谷說。
“吃完面條你就回我那兒去睡一覺?!?/p>
小年輕說。
這天晚上,米谷住在了賣羊肉串小年輕的房子里,那是間在飯店后邊的房子,一進屋的地方是一個油光光的小案子,里邊是一張油光光的床,小年輕的破自行車也放在這間屋里,還有炙床子,還有那輛小車,那是一輛推小孩兒的車,小年輕就把烤肉串的炙床放在上邊。
“你現(xiàn)在就上床去睡覺?!?/p>
小年輕對米谷說。
“你睡不睡?”
米谷問小年輕。
“我還要切肉。”
小年輕說。
“切完呢?”
米谷說。
“切了還不行,還要腌。”
小年輕抓起一個酒瓶喝了一口,他對米谷說他沒別的愛好,就是愛喝口酒。
米谷沒去睡,她打著哈欠,一直站在那里看小年輕切肉,把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切一會兒肉小年輕就要喝幾口酒,切好的肉都扔到一個大塑料盆子里,盆子里是調料。米谷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米谷覺得自己應該知道一下小年輕是什么樣的人。
“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米谷問小年輕。
賣肉串的小年輕就笑了起來,他對米谷說你進院子的時候沒看院里堆了一堆什么?米谷想不起院子里有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她才看到滿院子的破爛,什么都有。小年輕對米谷說他的爹娘是撿破爛的,這一帶,住的都是撿破爛的。
“沒有破爛撿他們就要飯。”
小年輕說人為了活著就要什么都做。
“他們也要飯?”
米谷說他們是不是又撿破爛又要飯?兩樣都干。
“你撿過沒撿過破爛?”
小年輕問米谷。
“沒有?!?/p>
米谷說自己雖然現(xiàn)在還不會要飯但她會切肉,米谷說她不能白白住在這里,她要過了小年輕的刀,那把刀給磨得很亮,她開始幫著小年輕切肉。小年輕坐了一會兒,他實在是太困了,他靠在那里就睡著了,再后來,他躺下了,沒脫衣服就鉆到被子里去。再后來,米谷也睡了,她也沒有脫衣服,離開家的時候,奶奶對米谷說,出去要飯就要準備著生虱子,就要準備著不脫衣服睡覺。
一覺醒來,天微微亮了,小年輕已經起來了,在黃黃的燈下串他的羊肉串。
“你好大膽子,你還真敢在我這里睡了一覺?!?/p>
小年輕笑著對米谷說。
“我是不是睡著了?”
米谷說。
“你當然睡著了?!?/p>
小年輕說。
“我看你不像壞人。”
米谷說。
“我當然不是壞人。”
小年輕笑著說。
米谷出去解了一下手,外面很冷,清冷清冷的,她看到了院子里都是垃圾堆,她看到了前邊的房子,房子上有麻雀,麻雀也醒了,但天色還灰灰的。
“你爹娘呢?”
米谷跺跺腳又從外進來,問小年輕。
“他們天不亮就要到垃圾場去刨垃圾,去晚了就什么也刨不到了。”
小年輕說他娘前不久在垃圾堆里刨到一條很大的鯉魚。
米谷說自己也該出去了,出去要飯,也許還能碰到村里的人。
“你晚上還回來不回來?”
小年輕問米谷。
米谷回答說不了,一個要飯的,要學會走到哪里就睡在哪里。
小年輕就笑了起來,早上還很冷,他穿著件立領厚絨衣。
米谷問小年輕笑什么?她覺得小年輕的衣服很好看,城里人和村里人就是不一樣,米谷想起自己的大弟弟了,大弟弟還沒開學。
“你以為要飯的就可以到處走,走到哪里要睡到哪里?”
小年輕說米谷你大錯特錯了,要飯都有要飯的地盤,晚上回去都有固定睡覺的地方,不過你很快就會知道了,不過我看你不像是要飯的,因為你長得好看。
“有多好看?”
米谷說。
“不知道?!?/p>
小年輕說。
“我像誰?”
米谷說。
“像日本人。”
小年輕想了想,說。
米谷對小年輕的回答很滿意。
“為什么我像日本人?”
米谷又問了一句。
“不知道?!?/p>
小年輕說過年的時候他在汽車站看到了好多日本人。
4
這天天快黑的時候,米谷眼紅紅地又站在了那家小飯店的門口。
米谷在汽車站一帶走了整整一天也沒看到鮮頭她們,那些人好像壓根兒就沒進城。米谷走啊走啊走了整整一天也沒離開過汽車站,她只要是一看不到汽車站那黃黃的房子心里就發(fā)慌,只要稍微走遠一點就會馬上再走回來。中午的時候,她實在是餓得撐不住了,餓得嘴唇都開始抖了,餓得下巴頦兒都好像要掉了,她覺得是時候了。她站在街邊看了好一會兒了,沒有人會因為她是個要飯的而停下來,她必須要攔住一個人。米谷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最后鼓起了勇氣,走到一個人的面前去,這個人好像有四十多了,穿著一件茶葉色的短風衣,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這個人手里拿著很大一摞書,這個人過馬路的時候一直在接手機,紅燈亮起來的時候這個人很快地穿過了馬路,而且馬上就走到離米谷不遠的地方了。
米谷朝這個人走了過去。
“我餓了,我一天沒吃東西了?!?/p>
米谷對這個人說。
“你是誰?你沒吃飯跟我有關系?”
這個中年人怔了一下,打量了一下米谷。
“我一天沒吃飯了?!?/p>
米谷把手伸出去,只有這樣才像個要飯的樣子。
“我不知道你是誰。”
這個中年人看看左右把手機收了起來,這個中年人對米谷說這個城市像你這樣的要飯的太多了,人們都不知道該不該幫忙。
“我一天沒吃東西了?!?/p>
米谷又說,橫下了心,手一直舉著。
“沒有,沒有,你這么年輕。”
這個中年人開始走動,米谷也跟著他走。
“你別跟著我,我沒零錢?!?/p>
這個中年人又拍拍自己的口袋。
“大哥你行行好。”
米谷緊跟了幾步,又對這個中年男人說。這些話都是在家里奶奶教過的,說萬不得已還可以跪下來,對于一個要飯的,第一次朝誰要就一定要要到,要是要不到的話就沒了彩頭,這一天都會不順。
“我一天沒吃飯了?!?/p>
米谷加快了步子跟著這個中年人。
“你別跟我,我說沒有就沒有?!?/p>
這個中年人又說了一句,把手里的書倒了一下手。
米谷又快步走了幾步,這樣一來她就走在了這個中年人的前邊。米谷又搶了一步,一下子給這個中年人跪下了。
米谷的行為把這個中年人嚇了一跳,周圍有幾個人在朝這邊看。
“沒有!沒有!你跪下也沒有!”
這個中年人竟然生氣了,把手里的書揚了揚,像要打米谷的樣子,但沒有落下來。
“你行行好?!?/p>
米谷還在說,伸了一下手,但還是沒敢拉這個中年人的衣服。
“對你們這種人就不能發(fā)善心!誰知道你們家已經存了多少錢?!?/p>
那個中年人往一邊跳了一下,很快朝前走了。
米谷沒動,但米谷的眼睛一直跟著這個中年人,這個中年人一下子進了路邊的一個超市,還回頭朝這邊看了一下。
這時有一個人過來了,這個人看了看米谷,說:
“這個小要飯的哭了?!?/p>
這時又有一個人過來了,這個人看了看米谷,說:
“這個小要飯的哭了?!?/p>
這時又有一個人過來了,這個人對另外兩個人說:
“咱們誰有零錢給她點兒,看樣子她是真的,看在她眼淚的份兒上。”
于是,米谷的眼淚就流得更多了,她的面前便有了三張一塊錢的紙幣。
“三塊錢能買六個燒餅了?!?/p>
其中一個人說。
“三塊錢可以吃一碗牛肉面了。”
其中另一個人說。
“三塊錢可以喝兩杯酸奶了?!?/p>
最后一個人說。
這三個人很快走遠了,后來又過了一個人,看了看米谷,看了看左右,彎了一下腰,給米谷的身邊放了一張五毛錢的紙幣。這個人在米谷的面前放了五毛錢還不行,又從旁邊撿了一塊小石子把米谷面前那三張一塊和一張五毛的紙幣給小心壓住了,這是個好心人,他怕風把那四張可憐的紙幣吹跑。米谷一直不敢抬頭,一直不敢把面前那三張紙幣收起來,她忽然有些激動,她已經有了三塊五毛錢了。就在這時又過來一個人,這人飛快地抓起米谷面前的那四張紙幣就跑。等米谷明白過來,人已經跑遠了。
米谷這會兒又站在了昨天她來過的地方,賣羊肉串的小年輕正在烤羊肉串。
“今天怎么樣?”
小年輕問米谷。
米谷沒想到自己會一下子哭了起來。
“出什么事了?”
小年輕看著米谷臉上的眼淚,他遞給米谷兩串肉串。
“我不吃。”
米谷說自己不但沒要上錢,反而丟了三塊五毛錢。
“你怎么會丟了三塊五毛錢?”
小年輕有些迷惑,問米谷的口袋里一共有多少錢?
“一開始來了一個人,給了一塊,后來又來了一個也給了一塊,再后來又來了一個人又給了一塊,這就是三塊了。后來有個人心最好,給了五毛?!?/p>
米谷對小年輕說。
“給了五毛怎么要比給一塊的還要好?”
小年輕真的有些不解了,看著米谷。
“這個人怕刮風把地上的錢刮跑,撿了一塊石頭幫我把錢給壓住了。
米谷又哭了起來。
“你怎么又哭了,你出了什么事?你這已經掙了三塊五了?!?/p>
小年輕背過了身子,風把地上炮仗紅紅的紙屑吹了起來。
米谷哭得更厲害了,紅紅的炮仗紙屑落在了她的頭上。
“你怎么總是哭?要不你放大聲哭好了,哭完再吃東西?!?/p>
小年輕把烤好的羊肉串遞過來,米谷倒不哭了。
“你讓我吃了東西再哭?那我就不哭了?!?/p>
米谷接過了小年輕的羊肉串,羊肉串的香氣拂動著她的食欲,她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你慢點兒吃,你是不是沒找著地方?”
賣羊肉串的小年輕把手里的羊肉串在炙床子上磕磕,翻了一個過兒。
“城里的年還沒過完呢,我不哭了?!?/p>
米谷把那個人搶她錢的事說了,說那個人搶了錢就跑。
“你的錢讓人搶了?”
小年輕吃驚地看著米谷。
“三塊五毛錢!”
米谷就又哭起來。
賣羊肉串的返身進屋里去了,他再出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個破舊的搪瓷茶缸子。
“我不喝水。”
米谷對小年輕說她已經喝過了,回來的路上在路邊的面食攤子上喝過了。
“我不是讓你喝水,你拿著這個,要了錢就放在里邊?!?/p>
小年輕說要飯的都得有個東西,渴了放水,餓了放飯,最最重要的是放在身邊讓人們把施舍的零錢放在里邊,到時候再大的風也吹不跑,你時不時用手捂著,別人想搶也搶不走。
米谷就又哭了起來,她對小年輕小聲說:
“你能不能讓我再住一夜?”
小年輕看著米谷:
“你不怕我是壞人?”
米谷笑了一下。
“我不白住,我要到了錢請你吃烤紅薯?!?/p>
米谷這么說是因為她看到了旁邊有一個烤紅薯的小攤子,爐子上放了幾個軟軟的紅薯,那個賣烤紅薯女人正看著這邊。
“你怎么不請我吃烤肉串?你最好請我吃烤肉串?!?/p>
小年輕笑著對米谷說。
“你賣烤肉串還讓我請你吃烤肉串?”
米谷弄不明白小年輕是什么意思,她看著小年輕。
“你請我吃我也不吃,我和你開玩笑。”
小年輕說。
“為什么?”
米谷說。
“因為烤肉串的肉都不是好肉,沒人用好肉做肉串?!?/p>
小年輕用很小的聲音對米谷說,又問米谷是不是想吃烤紅薯?
5
有人看見米谷了,看見米谷在小飯店前幫著小年輕賣烤肉串。
過了正月,天一天一天暖和了起來,小飯店后邊的河水里的冰全消化了,水不再是“嘩嘩嘩嘩”地流了,而是“嘩啦嘩啦”地流。米谷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是羊肉味兒,她的上衣前邊的大襟在閃閃發(fā)光,她還沒有找到那些進城要飯的女人。米谷現(xiàn)在是天天都跟小年輕在一起,她只在汽車站的長椅子上睡過一晚上,第二天給帶到一個地方讓盤問了老半天,米谷現(xiàn)在到了晚上就隨小年輕回去,回去還不能馬上就睡,要幫著小年輕切第二天的羊肉,切好了再一串一串串起來。到了第二天早上米谷可以睡個懶覺。小年輕總是對米谷說你再多睡一會兒吧,米谷睡覺的時候不知道小年輕去了什么地方。
“我怎么總是見不到你爹娘?”
米谷問小年輕。
“他們已經知道你了?!?/p>
小年輕說。
“他們怎么知道?”
米谷說。
“他們看見你了。”
小年輕說那天,那兩個駝背,就是他的爹娘。
米谷的記性十分好,一下子就想起來了,是兩個駝子,男駝子和女駝子,每人背了一個袋子,在小飯店前待了一下,好像還和小年輕說了幾句話。
“你爹娘是個駝子?”
米谷吃了一驚,怎么兩個人都是駝子?
“不過我爹娘一到晚上背就直了?!?/p>
小年輕笑著說。
“怎么一到晚上背就直了?”
米谷說。
“拾破爛的和要飯的一樣,都要讓人看著可憐才行?!?/p>
小年輕說這么一來就不會有人收拾你了,小年輕說他爹娘也是當年要飯練出來了,一出門背就會不由自主地駝下來,直了反而不好受。
“他們不是駝子?”
米谷說。
“他們當然不是駝子?!?/p>
小年輕說。
“他們知道我了?”
米谷說。
“知道了?!?/p>
小年輕忽然嘆了口氣。
“你好好兒的嘆的是什么氣?”
米谷看著小年輕。
“你猜猜?!?/p>
小年輕說。
“我怎么能猜得出?!?/p>
米谷說一個人的心是長在肚子里,如果心長在臉上還差不多。
“我爹娘說你長得太好,應該是劇團里的人,不能給我做媳婦?!?/p>
小年輕說。
“誰說給你做媳婦了?”
米谷臉紅了,尖叫起來,再說你這么小。
小年輕今年才十八歲,所以才那么瘦,所以膽子才那么小,天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晚上睡覺不能再穿那么多了,穿得再少,兩個人也還得躺在一張床上,米谷和小年輕一直是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躺在小年輕的那張小床上。
在黑暗中,這天晚上,米谷都快睡著了,忽然聽見小年輕嘆了口氣。
“你怎么啦?”
米谷說。
“我想摸摸你。”
小年輕說。
“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呢。”
米谷說。
“我也不知道我叫啥?!?/p>
小年輕嘆了口氣。
“天下還有不知道自己叫啥的人?”
米谷說。
“他們都叫我小年輕?!?/p>
小年輕說自己是給親生父母扔在車站上的,有人說他的父母是過路的,有人說他根本就沒有父母,是從下水道里蹦出來的。
“你不是他們親生的?”
米谷說,心里有些憐憫起來。
“不是,但他們就是我的父母?!?/p>
小年輕說。
“你是說你想摸摸我?”
米谷說,小聲說。
“我只摸一下。”
小年輕說。
“你摸我什么地方?”
米谷說。
“摸摸胸口。”
小年輕在暗中說。
“不行。”
米谷說。
“那就摸摸臉。”
小年輕說。
“不行?!?/p>
米谷說。
“那我就不摸了。”
小年輕說。
這時,米谷的手已經放在了小年輕的手上,再后來,米谷的手一下子抓住了小年輕的手,但她不知道該讓小年輕摸自己什么地方。
“你想不想娶我?”
米谷說。
“我爹娘不讓,說你長得太好看。”
小年輕說。
兩個人不再說話,米谷能感覺到小年輕把自己越抱越緊。
“我抱你了?!?/p>
小年輕小聲對米谷說。
“我知道,你還想做什么?”
米谷說。
“我什么也沒做?!?/p>
過了一會兒,小年輕說他想做那個,但他說怕米谷有了孩子。
米谷抬起手,輕輕落在了小年輕的臉上,“啪”的一聲。
“少胡說,明天一起來你就給我烤串肉串!”
米谷說。
“你這樣,我就放心了?!?/p>
小年輕不惱,笑著說。
米谷又抬起手,把小年輕的豎領絨衣的領子輕輕放了下來,撫平了,沒過一會兒,小年輕起身照照鏡子,又把絨衣領子給豎了起來,說這種衣服就要這樣子穿。
“還是這樣好看?!?/p>
米谷也說。
“我好看的地方你還沒看到過呢。”
小年輕回過身,一下子,把米谷抱住了。
米谷的臉紅了起來。
“咱們脫了衣服睡吧?”
小年輕小聲說,忽然跳下了地,拿起酒瓶喝了口酒。
“我喝了酒膽子就大了。”
6
米谷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人們看著米谷的肚子大沒感到吃驚,感到吃驚的是米谷自己。米谷擔心怎么回去和家里人交待。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長途站一帶更加熱鬧了,那天中午,米谷聽到了螞蚱叫,“蟈蟈蟈蟈、蟈蟈蟈蟈”叫得很歡。米谷跑到街口去看,是個鄉(xiāng)下人,挑了一挑碧綠的蟈蟈在那里賣。
米谷買了一只蟈蟈拿在手里看。
“米谷!”
有人喊她了。
長途汽車站一帶太亂,米谷沒看見喊她的人,只聽見這個人還在喊。
“米谷!米谷!”
米谷還是沒看見人,米谷急了。那個人還在喊:
“米谷!米谷!米谷!”
米谷這下子看見了,是村里的鮮頭,天這么熱了,鮮頭還圍著塊紅頭巾。
“米谷!米谷!米谷!米谷!”
鮮頭從人縫里喊著擠過來,激動地一下子哭了起來。
“你哭什么?”
米谷對鮮頭說。
“我看見你就想哭?!?/p>
鮮頭說。
“你咋看著我了?“
米谷說。
“我一下就看著你了。
鮮頭說村里的人都以為米谷你讓人販子給賣到西安去了。
“我又找不著你們,你吃了沒?”
米谷問鮮頭吃了飯沒。
“米谷,你遲了?!?/p>
鮮頭看著米谷,用頭巾擦著嘴角說。
米谷不知道鮮頭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忙問鮮頭什么事。
“我不能說,你回家就知道了。”
鮮頭搖搖頭說。
米谷急了,搖搖鮮頭,要鮮頭告訴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爸和你弟弟來城里找你,找不到你?!?/p>
鮮頭說。
“他們什么時候進城了?
米谷問鮮頭。
“進了一次又一次,進了一次又一次。”
鮮頭說。
“我一直就在汽車站。”
米谷說我們家出什么事了?
“他們以為你在火車站,他們找了你一次又一次就是想讓你回一趟家?!?/p>
鮮頭說。
“什么事你說?!?/p>
米谷的心亂跳了。
“米谷,你晚了。”
鮮頭又說。
“你快說什么事!”
米谷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你再也看不見了?!?/p>
鮮頭說。
“是不是我奶奶?”
米谷要哭出來了,兩眼發(fā)直了。
“不是你奶奶,是你娘。”
鮮頭說。
“我娘!”
米谷又哭不出來了,她一下子攥緊了鮮頭,鮮頭叫了起來。
“我娘怎么了?”
米谷說,攥得更緊了。
“米谷你放開你放開,你再攥我你娘也不在了。”
鮮頭“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我娘不在了?”
米谷說。
“你娘不在了,已經給埋到玉米地里去了?!?/p>
鮮頭說。
“我娘不在家里了?”
米谷的話有些亂了,腦子也亂了。
“你娘死了,給埋在玉米地里了?!?/p>
鮮頭說已經有兩個月了。
米谷的眼里掉出了眼淚,眼淚很快就把衣服濕了一片,接著又把衣服濕了一大片,接著把褲子也濕了一大片。米谷坐在那里哭了又哭,她和鮮頭坐在街頭,米谷哭,鮮頭也跟上哭,周圍的人們不知道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鮮頭是個要飯的,當然,跟要飯的坐在一起哭泣的人也應該是要飯的,這時候有人走過來了,把五毛錢的票子放在了鮮頭的手邊。這時有人說話了,說這兩個要飯的為了什么事哭成個這樣?
“你們出什么事了?”
這是一個老頭,臉紅紅的老頭,像是剛剛從澡堂里出來。
米谷哭得是昏天昏地,她還在哭,但她聽見鮮頭在一旁說話了。
“她的孩子死了,餓死了?!?/p>
鮮頭靈機一動說。
“她的孩子?”
那老頭指指米谷。
“可憐可憐給點兒吧?!?/p>
鮮頭把手伸了伸,說。
那老頭把一張五元錢的票子放在了米谷的手邊。
“可憐可憐再給點兒吧?!?/p>
鮮頭又說。
又有人過來,把一張一塊錢的票子放在了米谷的手邊。
“可憐可憐多給點兒吧?!?/p>
鮮頭哭得比米谷都厲害了。
又有人過來了,彎下腰問:
“你們倆,是誰的孩子死了?”
“她的孩子?!?/p>
鮮頭指指米谷說。
“她的孩子?”
那個人也指指米谷。
“可憐可憐給多點兒吧。”
鮮頭對周圍越來越多的人說。
這時有人認出米谷了,說這不是小飯店前賣羊肉串的嗎?
這時又有人在那里大聲說話了,是在說米谷:
“你們看她的肚子,她的孩子還在她的肚子里呢,怎么就說她的孩子死了呢?”
這時圍上來的人更多了,他們都想要看看米谷的肚子。
鮮頭不哭了,她站起來,吃驚地看著米谷。
“米谷,你有啦?”
鮮頭拉著米谷站起來,米谷又捂著肚子坐下去。
“米谷,你咋就有啦?”
鮮頭又大聲說。
“米谷,你和誰有的?”
米谷坐在那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把身子努力彎下去,彎下去。
這時候小年輕出現(xiàn)了,他看見這邊圍了好多的人,他不知道這里出了什么事,他過來了,看到了人群里的米谷,也看到了米谷旁邊的鮮頭,他聽到了鮮頭在那里盤問米谷。他擠進人群,把擋在他前面的人推開,小年輕站在了米谷的面前,對米谷說:
“米谷,咱們回家。”
“我娘死了。”
米谷說。
“你娘死了還有我?!?/p>
小年輕說。
“我娘給埋在玉米地里了。”
米谷站了起來。
“咱們回家,米谷?!?/p>
小年輕拉了一下米谷。
“我娘沒花過我一分錢就給埋在玉米地里了?!?/p>
米谷傷心地說。
“看啥?看啥?都回家看你媽生孩子去!”
小年輕對圍上來的人大喊一聲,揮了一下手,手里是一把穿肉串的鐵簽子。小年輕拉著米谷回家去了,鮮頭在后邊緊跟著。她想去米谷家里看看。
鮮頭跟在后邊小聲問米谷:
“這就是你女婿?”
7
米谷抱著孩子回到村里的時候,秋天已經快過去了。村里的人們都已經知道了米谷的事。村里的人都趕來看米谷,后來他們不看米谷了,他們看穿著皮鞋的小年輕。村里的人們都很羨慕米谷,羨慕米谷在城里一下子就找到了人家,雖然米谷沒有給家里寄錢回來,米谷卻給她爹帶回個外孫。米谷去玉米地里給她娘燒了紙,玉米地在秋風里“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地響著。米谷的大弟弟跟在后頭。米谷給她娘燒紙的時候差點兒出了事,那就是燒紙的時候把玉米地引著了,但很快就給撲滅了。已經是秋天了,玉米地里的玉米已經都枯干了,那些玉米比米谷的奶奶都枯干,米谷的奶奶還活著,只是眼睛瞎了,睜著眼只能看見一片白光。醫(yī)生說是米谷的奶奶得了白內障,只要動一下手術人就又能看見了。米谷的奶奶說人老了要眼睛干什么?要這張嘴也是多余了。
米谷的奶奶用手摸米谷的孩子,米谷的孩子“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哭起來,還溺了一褲子,溺了不說,又拉了一褲子。米谷的奶奶說小小孩兒的尿是銀,小小孩兒的屎是金,這回好了,金子和銀子都有了。
“我一定給您寄錢回來看眼睛?!?/p>
米谷笑著對奶奶說。
“可你娘臨死還沒用上你的錢?!?/p>
米谷的奶奶說。
“那您就花雙份兒的,我娘的和您的。”
米谷說她一定會把錢寄回來。
“你過去,過去?!?/p>
米谷拉了一把小年輕,讓小年輕過去,讓他過到奶奶的跟前。
“你讓奶奶摸摸?!?/p>
米谷又推了一把小年輕。
小年輕就站在了米谷奶奶的面前,把一張尖尖瘦臉伸到奶奶的面前。小年輕忽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他感覺到有刀子在割他的臉,從腦門兒上割下去,一直割到臉上,又割到耳朵上,又割到脖子上。小年輕又把手伸過去,這回他不叫了,這回是米谷的奶奶在叫了。
“我摸到羊肉了?!?/p>
米谷的奶奶說米谷你怎么帶回塊瘦羊肉,都是肋子。
“那不是羊肉?!?/p>
米谷拍手笑了起來,說那是小年輕的手。
“我摸到羊肉了。”
米谷的奶奶說不是羊肉哪有這個味道。
“你讓奶奶再摸摸?!?/p>
米谷要小年輕把手再遞給奶奶。
“那一年的羊肉比這塊羊肉肥。”
米谷的奶奶是老糊涂了,小年輕身上的羊肉味兒讓米谷的奶奶一次次地說那一年的羊肉,一次次地說過去的事。
這一天中午,米谷的家里冒出了很好聞的青煙,一股一股的青煙讓村子里的狗都興奮了起來,那是人們從來都沒聞過的好味道。那是小年輕在米谷的家里給米谷的家人烤羊肉串。從城里回村里的時候,小年輕問米谷拿些什么?
“你說你有什么?”
米谷說。
“我有什么?”
小年輕說那你說我有什么?
“你有手藝?!?/p>
米谷說。
“你要我把手藝給你爹帶回去?”
小年輕說。
米谷的主意是太對了,米谷的爹和米谷的弟弟妹妹都讓羊肉串的香味兒弄得興奮不已,米谷的爹吃了第十八根羊肉串了,他對米谷說:
“你看看,爹吃得手心都出汗了?!?/p>
“你再吃?!泵坠日f。
米谷的爹對米谷說:
“爹吃得腳心都快出汗了。”
“你再吃。”米谷說。
米谷的爹對米谷說:
“爹從來都沒吃過這么好的東西?!?/p>
“爹你再吃。”米谷說。
米谷的爹對米谷說:
“爹吃不動了,再吃下巴恐怕要掉下來了。”
米谷的眼里已經是淚汪汪的了,米谷說:
“爹,我記恨你一輩子!”
米谷的爹吃了一驚,說:
“米谷你記爹什么?爹從小沒打過你也沒罵過你?!?/p>
米谷哭出聲來了:
“你不讓我看我娘最后一眼!”
米谷的爹對米谷說:
“你知道,爹在火車站找了你多少次?”
米谷的眼淚就更多了:
“爹你就不會到汽車站去找?”
米谷的爹長嘆了一口氣,說:
“爹什么時候坐過汽車,爹什么時候坐過火車,爹什么時候出過門?!?/p>
“爹!”米谷忽然小聲叫了一聲爹。
小年輕看著米谷,他不知道米谷要說什么?
“你比我娘強,我娘還沒吃過肉串!我娘還不知道她的外孫叫福官!”
米谷離開村子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在村道上攔住了她,這個女孩兒穿著紅花衣服,這個女孩子的兩根細辮兒讓米谷一下就認出了她,這個女孩子就是改花,改花在村道上羞答答地要米谷帶她進城里去。改花的個子還是那樣高,改花的樣子還是那個樣子,但改花和以前的改花不一樣了,因為改花的媽死了。那些進城要飯的女人們不再惡狠狠地咒罵王金的那個女人,再罵她也聽不到,埋她的土地很快就要上凍了,黃黃的落葉覆蓋著米谷家村子周圍的土地。城里的落葉也是金黃金黃的,全世界秋天的落葉都是金黃金黃的。
“你這么小就要進城,你不要命了?”
米谷把手放在了改花的肩頭上,說。
“等你的辮子長長了再說吧。”
米谷又把手放在改花的辮子上,上邊扎著細細的麻繩兒。
“要不,等你摘了麻繩再說吧。”
米谷的心軟了,她把手放在了改花的手上了,她攥住改花的手了,因為改花已經在動手解那細細的麻繩兒了。但她怎么也解不開那系在辮子上的細麻繩兒,按著村子里的習慣,改花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洗過頭了,不但沒有洗過頭,她的臉也有一個多月沒有洗了。
“改花你不上學你想要飯你真沒出息!”
米谷的大弟弟站在一邊對改花說,米谷的大弟弟把手放在嘴邊呵了呵,對改花說,放了假我就要進城里去看看,到時候我?guī)闳ァ?/p>
8
自從有了孩子,到了晚上米谷就不再跟著小年輕出去賣羊肉串。
天已經很冷了,時間過得真是快,米谷的那間小屋子的窗玻璃上的霜總是凍得很厚。在這樣的日子里,米谷就把自己和孩子窩在潮乎乎的被子里。米谷很想念她的村子,村子里的炕到了冬天總是很熱,她不知道奶奶的身體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米谷又覺得自己已經很不錯,最近,有一個要飯的凍死了,早上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這個人蜷作一團兒待在那里,早上是那么個樣子,到了中午還是那么個樣子,到了晚上,人們看到他還是那么個樣子,這個要飯的樣子終于引起人們的注意了,人們才都想到,這個要飯的是不是已經凍死了。人們過去推他,他不動,人們把他翻過來,人們看到了他的臉,一點點血色都沒有,嘴是微張著,眼也是微睜著,好像在看什么,看得很遙遠,人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個人快要死的時候能看到什么呢?人們不知道。冬天來了,長途車站旁邊更熱鬧了,這一帶的房子都給人們租去過冬,租這里的房子的人們都是沒什么辦法的人,前不久,又有人給煤氣悶死了,人給抬到院子外邊來,這死人的臉又是綠的。隨著天冷,在城里要飯的鮮頭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天冷得她實在受不了,她來喝口水,有時候米谷還會留她吃頓飯。后來不但鮮頭來,鮮頭把和米谷一個村子的女人幾乎都帶了來,她們說是來看看米谷和孩子,其實她們是來找口熱水喝,找口熱飯吃,找個熱乎地方取取暖。可米谷的房子怎么能容下那么多的人,終于有一天米谷對鮮頭說了話。
“鮮頭,我原來也想進城要飯是不是?”
米谷對鮮頭說。
“可你現(xiàn)在比我們都好。”
鮮頭說三九天不出門賽過活神仙,米谷你比我們都好。
“你說說好在哪兒?”
米谷想聽聽鮮頭怎么說。
“第一是凍不著?!?/p>
鮮頭說她們可不一樣了,手和腳都不像個手和腳了。
“可我給家里一分錢也寄不回去?!?/p>
米谷說我可比不上你們。
“第二你還餓不著?!?/p>
鮮頭說我們的肚子現(xiàn)在已經不是個肚子了,是泔水桶了。
“泔水桶怎么說?”
米谷笑了起來,為了鮮頭這個說法兒。
“我們餓的時候是空泔水桶,飽的時候是要溢出來的泔水桶,我們的肚子已經不是個肚子了?!?/p>
鮮頭說現(xiàn)在吃還算個問題,問題是現(xiàn)在的豬也不愁一口吃的,城里的豬都在那里大口大口吃豬肉。鮮頭笑了起來。
“可我還是給家里寄不了一分錢?!?/p>
米谷說。
“你比我們誰都好,你看看你這屋子多么暖和?!?/p>
鮮頭說。
“鮮頭,我原來想跟你們進城要飯是不是?”
米谷又把話說回來了。
“是啊?!?/p>
鮮頭看著米谷,不明白米谷怎么又要從頭說起了。
“我去求過你,你不愿帶我進城是不是?”
米谷說。
“我忘了,還會有這事?”
鮮頭是要飯要得鍛煉出來了,臉上居然一點點也不紅。
“還有旺花,我求她帶我進城她也不帶我進城。”
米谷說。
“那就是她的不對。”
鮮頭說。
“還有彩線,我去求她她說要是帶上我她就一分錢也別想要了?!?/p>
米谷說。
“那就是她的不對。”
鮮頭說。
“還有金好,我爹去對她說,她還是我嬸子呢,她也不帶?!?/p>
米谷說。
“那就更是她的不對?!?/p>
鮮頭說,她看著米谷,心里有些發(fā)毛了,不知米谷下邊還要說什么。
米谷把村子里進城要飯的女人都數了個遍,這些女人都嫌她長得好看,都不愿帶她進城來學要飯。
“你說她們對不對?”
米谷對鮮頭說。
“當然都是她們的不對?!?/p>
鮮頭說。
“她們是不是都往家里寄錢了?”
米谷說。
“不寄回去放在身邊還不讓人給搶了?”
鮮頭小聲說現(xiàn)在外邊壞人真多。
“她們給過我一分沒有?”
米谷問鮮頭。
鮮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米谷接下來要說什么了,問題是,自己也沒給過米谷什么好處。但鮮頭忽然笑了,她想起來了,她撿過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是在醫(yī)院的垃圾堆里撿的,還整整齊齊,她洗了洗就給米谷拿過來了。鮮頭想起這事了,鮮頭說那件小孩子衣服是買的處理貨,你也別往心里記著。
“那小衣服福官穿了又穿,穿了又穿?!?/p>
米谷說,看著鮮頭,忽然又把話說回來了,米谷說:
“我讓她們帶我進城學要飯她們都不帶,她們是不是都不對?”
鮮頭不說話了,吃驚地看著米谷,她覺得米谷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怎么又說起了這事。
“你說是不是都是她們不對?”
米谷問鮮頭。
“當然都是她們的不對。”
鮮頭說。
“那就好了,以后不要讓她們上我家了?!?/p>
米谷說我這房子一天進十個人,十個人就要帶進一大堆冷氣,米谷說我這個爐子又小,熱氣都讓她們開門關門給帶走了,所以我不能讓她們再來了,不過,鮮頭你可以來,因為什么?因為你給過福官小衣服。你來吧,你冷了就來,你想喝熱水就來。
米谷頓了頓,聲音小了一些:
“你要是餓了也可以來,到時候碰到什么就吃點兒什么。”
這幾天,村子里那些進城要飯的女人們都不見了,連鮮頭也不來了,米谷的屋子里冷清清的,所以只要天一黑,米谷就會把門關得死死的,米谷一個人在屋里待著,一手抱著福官,一手總是攥著那面桃形的小鏡子,上次回家,她把這面小鏡子帶來了,這面小鏡子米谷的娘整整用了一輩子。米谷一個人抱著福官在家里待著實在是太冷清了,米谷又希望有人來敲門,來坐坐,來跟她說說話。
9
這天傍晚,終于有人來敲門了。
敲門的人是直接走到了米谷家的窗子前,隔著紙窗簾把窗子敲了敲。
“開開門。”
外邊的人敲了兩下窗子,說他們是查戶口的,說他們是警察。
“家里沒人?!?/p>
米谷慌了,慌了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你不是人?”
外邊的警察“嘻嘻嘻嘻”地笑了,說你是什么?你不是人你是什么?
“我男人不在?!?/p>
米谷要自己別慌,她又說了一句:
“我男人小年輕不在?!?/p>
“有你就行了,你開門吧?!?/p>
外邊的警察咳嗽了一聲,大聲說。
“你到飯店門口去找他吧,我不知道戶口在什么地方放著?!?/p>
米谷有點兒害怕,她還沒見過戶口是什么樣。
“開門,開門。”
外邊的警察又敲了敲窗子,說他們也只不過是看看就走,看看里邊還有沒有別的什么人,快過年了,快過年了壞人就多了,只有壞人才怕開門,你不開門你什么意思。
米谷就把門開開了,米谷抱著孩子把門開開一條縫,外邊的警察卻一下子把門推開了。
米谷很快又讓自己坐在了炕上,因為屋里實在是太冷了。
“你的戶口呢?”
說話的這個人和跟著進來的那兩個人都沒穿警察的衣服,他們進來后就左看右看。
“我男人知道,你們找他,他在飯店門口賣羊肉串呢?!泵坠扔终f。
“我男人叫小年輕。”
“你們一共三口兒?”說話的這個人說。
“對,三口兒?!泵坠日f。
“你男人是賣羊肉串的?”說話的人說。
“在飯店門口呢。”米谷又說。
“他叫小年輕?!?/p>
“哪個飯店?”
說話的人說。
“汽車站門口的小飯店?!?/p>
米谷說。
“你說你們是三口,還有一口呢?”
說話的人說。
米谷就拍了拍抱在懷里的孩子。
“是個小子?”
說話的人說。
“是個小子?!?/p>
米谷說。
“是個正品?!?/p>
說話的人回過頭對另一個人說。
“看看是不是個正品?!?/p>
另一個人說。
“黑戶他媽的一生就是一個正品,真是絕了?!?/p>
說話的人對米谷說:
“你是黑戶吧?讓我們看看你的孩子是不是正品?”
米谷不明白什么是“正品”,也不明白什么是“副品”,她心里有些納悶兒,但她還是把孩子送了過去,送過去的時候馬上就感覺不對了,那人是一下子,把孩子一下子從米谷手里奪了過去,那人把孩子奪過去馬上就轉了一個身,孩子便飛快地轉給了另一個人,米谷看著那個人已經從屋門跑了出去。米谷知道事情不好了,米谷還沒穿鞋,米谷光腳跳下了地,光腳追出了幾步,又追出幾步,眼前有什么朝她揚了起來,紅紅的一片,那人對著米谷的臉揚了一把什么,米谷馬上就睜不開眼了,米谷馬上就不能呼吸了,米谷聞見了一股嗆鼻子的辣味。那人朝米谷揚了一把早就準備好的辣椒粉,這把辣椒粉就揚在米谷的臉上。
“搶孩子?!?/p>
“搶孩子。”
“搶孩子啦?!?/p>
人們都聽到了米谷的尖利怕人的喊叫,米谷的嗓子好像已經給撕破了,已經破成一條一條了,人們看到了米谷光著腳跌跌撞撞從院子里跑了出來,人們看到米谷一邊跑一邊歪歪斜斜不停地撞在墻上。人們接著又看到小年輕的駝背爹娘也從他們的屋子里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人們還看見前邊有幾個人在亂跑,人們又聽見米谷在喊:
“搶孩子?!?/p>
“搶孩子。”
“搶孩子啦。”
小年輕的爹娘追上了米谷,小年輕的爹給米谷臉上的顏色嚇了一跳:
“米谷,米谷,是誰砍了你的臉?”
小年輕的娘拉住了米谷,她也已老眼昏花:
“媳婦,是誰砍了你的臉?”
有人跑去對飯店門口的小年輕說:
“你們家出事了,你還不快回去看看?!?/p>
有人抄著手站在那里看著從人們面前跑過去的小年輕的駝背爹娘:
“咦,這兩個駝子,怎么都不駝了?”
10
米谷現(xiàn)在已經完全變成了一頭小母獸,那天小年輕只不過說了一句話,小年輕說:“算了米谷,找了一個月了都找不見,怕是找不見了,咱再生一個,過一年又是一歲?!毙∧贻p的話還沒說完米谷一聲嚎叫就朝小年輕撲了過來。福官被人搶走已經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連一點點下落都沒有?,F(xiàn)在已經不是小年輕拖著她到處走,而是米谷到處拖著小年輕走,小年輕快要垮了,人一天比一天瘦。很快兩個多月都過去了,米谷的福官還是沒有一點點音訊。米谷和小年輕走遍了這個城市,又走遍了這個城市四周的村子,有時候,晚上,米谷會忽然一下子醒來,拉起小年輕就走,米谷說她聽見福官的喊聲了,福官已經在外邊喊了一聲又一聲。小年輕只好跟上米谷走,在深更半夜的街頭上走,走還不行,米谷還要一聲一聲地喊:
“福官?!?/p>
“福官?!?/p>
“福官?!?/p>
“福官。”
有人在街旁的樓上憤怒了,沖到窗子旁朝下大喊:
“瘋子,深更半夜喊什么喊!”
有什么從樓上砸下來了,是空酒瓶,一下子碎裂在米谷的腳下。
“福官。”
“福官。”
“福官?!?/p>
“福官?!?/p>
過不一會兒,米谷又忍不住喊了起來,聲音怕人得很,有人從小酒館里驚慌地跑了出來,驚慌地看,驚慌地問,驚慌地往后躲。
“哈!出什么事了,喊得這樣怕人?”
跟著又有人跑出來了,是個女的。
“媽呀,嚇死人了,是不是鬼?”
米谷拉著小年輕幾乎走遍了這個小縣城,他們從長途汽車站出發(fā),朝東朝西,朝南朝北,為了找到他們的福官,米谷和小年輕幾乎走遍了這個小縣城的大街小巷。很快就又要過年了,這天,米谷又和小年輕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地方叫宋莊,宋莊這地方原來有座橋,還有一片很大的瓜地,橋現(xiàn)在早已拆掉了,修了很寬的路,路一直通到鐵路那里,瓜地也早就沒有了。米谷和小年輕走到那條黑黑的巷子里去,一家一家聽過去,一家一家聽過去,米谷忽然站在這家院門口不動了,側著耳朵聽,聽,聽,忽然又喊起來:
“福官?!?/p>
“福官?!?/p>
“福官?!?/p>
“福官?!?/p>
這家人家院里馬上就是一陣騷響,許多人撲通撲通亂跑了出來,都是些女人,這些女人們給米谷的尖叫嚇壞了,她們不知道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事,都半夜時分了,這么尖利的聲音,這么怕人的尖叫。她們跑出來了,天太冷了,她們合租住在這個院子里,暗中,她們看不到小年輕和米谷。小年輕已經拉著米谷朝外邊撲通撲通地跑,小年輕知道里邊的人跑出來不會有什么好事,小年輕和米谷還沒跑遠,他們聽到那些女人的說話了:
“聽聲音像是米谷?”
有個女人說。
“會不會是米谷?”
又有女人說。
“米谷,米谷,是不是你?”
好幾個人同時朝這邊說。
“米谷?!?/p>
好像是鮮頭的聲音。
米谷和小年輕都輕輕站住了,他們幾乎是同時明白了從院子里跑出來的應該是些什么人。米谷和小年輕又慢慢往回走,一步,一步,一步。
“米谷,是不是米谷?”
暗里又有人問了一聲,真是鮮頭的聲音。
原來是米谷她們村進城里要飯的女人們都住在這里,原來這地方是個叫花子窩。
“福官?!?/p>
米谷是尖叫著朝鮮頭一下子撲了過去。
鮮頭倒給嚇懵了頭,連往后退,大叫一聲:
“快關門快關門,好像不是米谷?!?/p>
“鮮頭。”
米谷又叫了一聲。
“是米谷?!?/p>
鮮頭說。
第二天,病倒的不是米谷,而是小年輕,小年輕發(fā)了高燒,燒得很厲害。外邊又太冷,米谷干脆讓小年輕就躺在鮮頭她們那里。米谷有米谷她們的事,和米谷一個村的那些要飯女人隨著米谷從“宋莊”出發(fā)了,外面下著很大的雪,雪幾乎遮蔽了周圍的一切,天地一片白茫茫的。和米谷一個村子進城要飯的這些女人們居然還不知道米谷的孩子讓人進家搶了的事。她們忘了米谷不讓她們再去她那里的事,米谷也忘了自己說過不讓她們再去家里的事。這些女人分頭出去了,鮮頭跟著米谷,別的女人也各自分開,在寒冷的風里雪里她們喊著“福官”的名字,去了她們所熟悉的地方。她們像是在找一只貓或者一只小狗,嘴里喊著,這里喊喊,那里喊喊,再聽聽,再喊喊,再聽聽,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天黑,她們又都失望地回到了那個破爛的院子。
小年輕是累壞了,睡了一天好多了,他圍著被子坐在那里聽鮮頭和米谷說話。米谷又在說那天孩子被搶的事。
“他們一共是幾個人?”
鮮頭問。
“三個。”
米谷說。
“他們說他們是查戶口的?”
鮮頭問。
“他們說他們查戶口?!?/p>
米谷說。
“他們說你是黑戶?
鮮頭問?!?/p>
“他們說我們是黑戶。”
米谷說。
“他們說要看看福官?”
鮮頭問。
“他們說要看看福官?!?/p>
米谷說。
“你就抱給他們?”
鮮頭問。
“我就抱給他們?!?/p>
米谷說。
鮮頭忽然轉過了臉,看定了小年輕。
“你看那三個人長得什么樣?”
小年輕搖搖頭,說自己當時在外邊賣羊肉串。
鮮頭又問米谷那三個人長得是什么模樣。
“是不是胖胖的?”
“對,胖胖的?!?/p>
米谷說。
“還有一個瘦瘦的?”
鮮頭問。
“對,瘦瘦的?!?/p>
米谷說。
“還有一個高高的?”
鮮頭問。
“對,高高的?!?/p>
米谷說。
看著鮮頭和米谷一問一答,小年輕的臉一點一點亮了起來,他看著鮮頭,希望在他的心頭升起來。
“會不會是咱們村里的人跟你開玩笑,會不會是你的親戚?”
鮮頭把米谷的臉扳過來,讓米谷看著自己,說。
米谷的臉也一點一點亮起來,希望也在心頭升起來。
“你想想,有偷孩子的,還有敢進家搶孩子的?”
鮮頭又把身子轉過來,對小年輕說。
米谷的臉終于亮開了,看著鮮頭。
“你們是不是一直沒有回過村打問打問?”
鮮頭的眼睛看著米谷和小年輕。
“沒有?!?/p>
米谷和小年輕異口同聲地說。
“八成丟不了!八成是誰和你開玩笑?!?/p>
鮮頭“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手。
“咱們走!馬上走!”
米谷對小年輕說。
“我也不發(fā)燒了?!?/p>
小年輕摸摸自己的額頭,說有酒沒有,有酒就給我喝一口,我覺得自己餓了,別人餓了是要吃飯,我餓的時候只要喝一口酒就不覺得餓了。
11
這一年,外出進城要飯的女人都提前回到村子里來,米谷她們村子這邊也下了很大的雪,村子北邊的山也都覆蓋了厚厚的白雪。下了大雪人們就不愿出門了,但人們還是都從家里跑了出來,跑到了厚厚的雪地里,因為他們都想不到村子里進城要飯的女人們今年會回來得這么早。但人們馬上知道了村子里進城要飯的女人們?yōu)槭裁唇衲昊貋淼眠@么早了,人們也都知道了米谷丟孩子的事,人們都說不會吧?村子里誰會和米谷開這種玩笑?誰會抱人家米谷的孩子?村子里沒有這么缺德的人,壞人一般都住在縣城里。
米谷和小年輕也只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米谷和小年輕又走了,繼續(xù)去找他們的福官,米谷和小年輕太失望了。臨走這天晚上,米谷和小年輕又從家里走了出去,還有米谷的大弟弟和改花,所到之處,他們驚動了許多的狗,他們每到一個院子就會引起一陣騷動。燈亮了,狗亂叫,人出來了。
“福官?!?/p>
“福官。”
“福官。”
人們聽見米谷的喊聲從村子東頭掠到了西頭,又從南邊掠到了北邊。米谷希望在村子里找到福官,但她更加失望了。
米谷的奶奶癱在炕上已經不能動了,她睜著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雙眼問米谷的爹:
“羊肉在什么地方?”
“羊肉還沒買回來呢?!?/p>
米谷的爹輕聲對他娘說。
“我聞見羊肉啦?!?/p>
米谷的奶奶睜著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眼說。
“村里唱戲呢?!?/p>
米谷的爹輕聲對他的娘說。
“羊肉在什么地方?”
米谷的奶奶又說。
“村里頭唱戲呢,別說什么羊肉?!?/p>
米谷的爹對他自己的娘說。
“我聞見羊肉了。”
米谷的奶奶又說。
“是米谷的女婿回來了。”
米谷的爹小聲對他娘說。
“羊肉在什么地方?”
米谷的奶奶又說。
“唉,是米谷的福官丟了?!?/p>
米谷的爹用更小的聲音對他娘說。
“沒了孩子米谷就不好要飯了,要飯也沒人會好好兒給了。”
米谷的奶奶突然清醒了過來。
12
過了年,天又漸漸暖和了起來,長途汽車站一帶的積雪都消化了。
為了找福官,小年輕現(xiàn)在是什么也不做了,小飯店的客人們喝酒的時候想吃串烤串都吃不到了。小飯店的老板這天在門口攔住了小年輕,他抄著手對小年輕說你光這么瞎找頂什么用?滿世界亂找也不是個辦法,你一張嘴永遠吵不遍天下,你不如貼告示吧,別小看那一張紙,千里萬里都跑得到,別說太原,就是連北京都能跑到,你把福官的相片印在告示上有人就會把你福官送回來了。飯店老板對小年輕說他這個人幫人就要幫到底。
“干脆,我給你出錢印‘尋人啟事’吧。”
小飯店的老板對小年輕說。
“你說的話當真?”
小年輕說。
“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
小飯店老板說。
小飯店老板說話還真算話,他給小年輕花錢印了許多告示,福官的小相片就印在上邊。這一回,米谷在心里十分感謝飯店老板,不但感謝飯店老板,她也十分感謝那些從村子里進城要飯的女人們,她們對米谷的事十分熱心,她們來了,把米谷的屋子擠得滿滿的,然后她們又都從屋子里出去,她們拿著告示到處貼,因為替米谷貼告示,她們被警察追得到處亂跑。米谷出去看了那些貼得到處都是的告示,感動得哭了一回,又哭了一回?!皠e哭了,哭什么!”小年輕現(xiàn)在的脾氣變得很不好。米谷不會因為小年輕一句話就不哭了,她還在哭?!翱偪蘅偪蘅偪?!”小年輕說壞運氣都是你他媽給帶來的。小年輕現(xiàn)在把所有的不幸都歸到米谷的身上,他真是已經好長時間不賣羊肉串了,人也像是一下子老了。走路的時候抄著手,人好像一下子縮小了一個號。
“我的兒子丟了?!?/p>
小年輕見了人也總是這樣一句話。
“你們誰見我的福官啦?”
見了人,小年輕掛在嘴邊的還是這句話。
“尋人啟事”貼出去好長時間了,但福官還是連一點點消息都沒有。人們差不多都快要忘了這件事了,貼在墻上的“尋人啟事”差不多連字跡都要看不清了,但忘不掉福官的是米谷,米谷還是天天哭,天天都在那里說福官的事。小年輕給說煩了,不想在家里待了,他就去小飯店喝酒,喝那些客人們剩下不要的半瓶或小半瓶的啤酒。
“你那個米谷,他媽的?!?/p>
小飯店老板這天對小年輕說米谷人倒長得好看,怎么就是連個孩子也看不住。
小年輕看著飯店老板,手里拿著半瓶客人們喝剩下的啤酒。
“按理說她早就不該這么哭了?!?/p>
飯店老板說,手里也拿著一瓶啤酒,卻是一瓶剛開的啤酒。
“她丟了孩子她能不哭?”
小年輕說。
“一般女人哭十天就夠了?!?/p>
飯店老板說。
“十天?”
小年輕看著飯店老板,他和飯店老板每人在喝著一瓶啤酒。
“最多哭二十天?!?/p>
飯店老板說。
“二十天?”
小年輕在心里算了一下。
“米谷哭了有多少天了?”
飯店老板說。
小年輕在心里算了算,他算不清了。
“有幾個二十天了?”
小飯店老板說。
“快三個月了?!?/p>
小年輕說。
“三個月是多少天?”
飯店老板說。
小年輕在心里算了算,但他沒說。
“她哭了又哭說明什么?”
飯店老板說。
“不知道?!?/p>
小年輕說。
“我想你也不知道?!?/p>
飯店老板說。
小年輕把半瓶啤酒一下子干了,看著飯店老板。
“說明她心里只有孩子沒有你。”
飯店老板說,笑了,對著豎起一根堅硬的中指。
“你多長時間沒干這種事了?”
“她把孩子丟了?!?/p>
小年輕說。
小年輕就有些不高興了,小年輕站起來要走了。
“你別走,我給你出個主意讓米谷忘掉福官?!?/p>
飯店老板說。
小年輕的眼里放光了,他站住,看著飯店老板。
“你就趕快讓米谷再生一個,再生一個她就會忘了丟了的這一個?!?/p>
飯店老板說女人都是這樣,就像狗熊摘玉米,摘了這個就忘了那個。
“她讓你碰不碰?”
飯店老板問小年輕。
小年輕不說話,把飯店老板的啤酒拿過來喝了一口。
“她不讓你碰吧?她不讓你碰!”
飯店老板笑瞇瞇地看著小年輕。
“告訴你小子,再生一個她就會忘了丟了的這一個?!?/p>
飯店老板對小年輕說。
“她敢不讓我碰!”小年輕對飯店老板說。
小年輕從飯店里出去了,朝左轉了一個彎,又朝右轉了一個彎兒,就到了他和米谷的家了,他一進家就把窗簾拉住了,差不多,只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就出現(xiàn)了。米谷一下子推開小年輕跳了起來,因為她聽到了,外邊有人敲了敲窗子,小聲說:
“你們還想不想找你們的福官?”
13
一個頭戴著油乎乎的鴨舌帽的人笑瞇瞇地來到了米谷的家,這個人進來的時候敞著懷,不但敞著懷,他還拿著一根冰棍一邊走一邊吃,他實在是太渴了,這說明天氣也已經暖和了起來,長途車站一帶現(xiàn)在到處是一片泥濘,這個人的腳上卻沒有多少泥,這說明他是坐出租車過來的,他不認識米谷和小年輕,這說明他是看過告示才來的。他站在米谷住的那間屋子前了,窗子上掛著窗簾,他聽見了里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輕輕敲了敲門,里邊的聲音立刻靜了下來,但門就是不開。米谷和小年輕在屋里。米谷已經掙扎了好一會兒了,她不想做那事,福官不但帶走了她的歡樂,像是把她的生命也帶走了,這讓小年輕十分惱火?!澳阍偕粋€就啥事也沒有了?!毙∧贻p小聲對米谷說他這就要再給米谷做一個孩子,和福官一模一樣的孩子。
米谷打開門的時候,那個人笑了一下,因為他看到米谷還沒來得及把褲子提好。后來這個人的眼睛就停在米谷的臉上再也不移動了,他想不到米谷會這么好看。這個人把一支煙遞給站在米谷身后的小年輕,可眼睛卻還停在米谷的臉上,小年輕把米谷拉了一下,讓米谷站在自己的身后,小年輕站到了這個人的面前,這個人的眼睛還是越過了小年輕看著米谷。
“你是誰?你們是不是認識?”
小年輕看看這個人又看看身后的米谷,問米谷。
“我怎么認識他,我怎么會認識他?他又不是我們村里的?!?/p>
米谷對小年輕說。
這個人卻一直看著米谷,就好像小年輕根本就不存在。
“你想不想找到你的孩子?我知道你的孩子在什么地方?!?/p>
這個人對米谷說。
這一回,該輪著米谷一把把小年輕推開,她又重新站在了小年輕的前邊。
“我們的福官在什么地方?”
米谷激動得一顆心“怦怦怦怦”直跳。
“你想不想找到你的孩子?”
這個人又對米谷說。
站在米谷身后的小年輕忽然惱火了,他擠了一下米谷,和米谷并排站在那個人的面前。
“我是孩子的爹。”
小年輕對這個人用很大的聲音說。
“哈哈,你這么小就當爹了?”
這個人笑了笑,對小年輕說。
“誰說我小,我不小了?!?/p>
小年輕認真地說。
“我看你還不到二十?!?/p>
這個人笑嘻嘻地又說,把手從褲子口袋里掏了出來,這個人手里是打火機,這個人把打火機打著了,給小年輕伸過來。小年輕才想起手里的煙。
“你們的孩子終于有下落了。”
這個人說他看到米谷的福官在什么地方了,吃得白白胖胖。
米谷在小年輕身旁尖叫了一聲。
“所以,你們再不要大白天在床上睡覺?!?/p>
這個人又說,說你們孩子還沒找回來就敢大白天在家里睡覺?
這個人忽然在米谷的家門口轉了一個圈兒,然后,他指了一下小年輕:
“你叫什么名字?”
“李志強?!?/p>
小年輕忙說。
“你叫什么名字?”
這個人又指了一下米谷。
“米小桂?!?/p>
米谷也忙說。
“我以為我找錯了,看來是找對了,你們的孩子有下落了,他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边@個人小聲說,這個人的手已經從另一個褲子口袋里掏了出來,那是一張紙片,是一張硬紙片,小年輕和米谷都看清了,原來是一張照片。這個人把照片拿在手里慢慢慢慢把正面朝著米谷了,這是一張小照片,是一張彩色照片,福官就在照片里,只是有些小,不但小,還有些模糊。
米谷又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她的哭泣是隨后爆發(fā)的,米谷捧著照片跑進了家。
“快,咱們也進家?!?/p>
小年輕對這個人說。
“對,咱們進家細說?!?/p>
這個人一步跨在了小年輕的前面。
小年輕盡量裝出大人樣,他要這個人在他和米谷的床上坐下來,床上的花被子還攤著,小年輕往里把被子推了推,窗簾兒還拉著,小年輕把窗簾兒拉開,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來。
“快快快,給客人倒茶。”
小年輕回頭對米谷說。
米谷早已經不在了,她已經跑了出去,她想讓自己的公公婆婆看看福官的照片。但她的公公婆婆一早就出去刨他們的垃圾去了。米谷只好一路跑到了前邊的小飯店,那里的店員都和米谷十分熟,但米谷還是欣喜萬分地沖到了里邊,沖到了飯店老板面前。
“福官?!?/p>
“誰是你的福官。”
飯店老板很不高興地說,他這幾天心情特別不好,腦門兒上貼著兩片黃瓜片,一說話,黃瓜片掉了下來,他在上邊狠狠地再吐吐唾沫,又把黃瓜片貼在腦門兒上。
14
米谷朝小年輕可憐巴巴地伸著手:
“你爹娘那邊到底有多少錢?”
小年輕又拍拍床上那癟癟的一疊錢,可憐巴巴地說:
“都在這里了?!?/p>
米谷朝小年輕伸著手:
“你還有多少錢?”
小年輕煩了,把手使勁兒拍拍:
“我跟你說過了我一分錢也沒有你還問?”
米谷朝小年輕伸著手:
“你怎么會一分錢也沒有?”
小年輕簡直要發(fā)火兒了,他更使勁地拍拍手:
“我不賣羊肉串了我哪來的錢!”
米谷放聲大哭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米谷的哭聲十分尖利,米谷一邊哭一邊放聲大罵也是這個時候開始的,米谷先罵那三個把孩子搶走的人,罵他們沒有一點點人性,然后是罵今天拿著照片來過的那個人,怎么會一下子就張口要五千?然后是罵小年輕,罵小年輕又罵不出道理,便罵小年輕整天只知道喝酒,罵完小年輕又開始罵自己,罵到傷心處,米谷開始用指甲摳自己的手,手上的皮給摳破了,有血沁出來。
米谷忽然停止了罵,兩眼直盯盯看著小年輕小聲說:
“借,我們去借五千。”
米谷說我們一年還不了兩年還,兩年還不了三年還。
“跟誰借?誰能一下借給咱們五千?”
小年輕說總不能去跟院子外那些垃圾借?院子里垃圾倒是很多。
“你就跟飯店老板去借,他肯定拿得出來。”
米谷說他開飯店這么久,天天把大魚大肉賣出去,他說不定還會有十萬。
“我看不好借?!?/p>
小年輕說咱們又沒給飯店老板做過什么,再說人家剛剛給咱們幫了那么大的忙,印了那么多“尋人啟事”。
“好人一般做事都要做到底,你就去對他這樣說?!?/p>
米谷看著小年輕,想想又說,要不,你就去對飯店老板說福官要回來后給他當干兒子。
“人家也許還不愿意呢,人家要干兒子做什么?!?/p>
小年輕居然笑了一下,說就是我給人家當干兒子人家也許也不會愿意。
“我不信這么好看的福官給他當干兒子他肯不要?”
米谷拿著那張小照片尖叫起來,說他給咱們福官當干兒子福官還不要他呢。
小年輕差點兒又笑了出來,但他不敢笑,他看著米谷已經跳下了地,已經穿上了鞋,已經圍上了頭巾,已經拉開門,已經走出了家門。小年輕追了出去,他跟在米谷后邊問米谷干什么去?米谷說她要去找飯店老板,米谷說她不能再等了,她要馬上看到自己的兒子福官。
“馬上,馬上,馬上?!?/p>
米谷說。
“等等,等等?!?/p>
小年輕跟在后邊說,說咱倆商量一下再說。
“三個月啦,三個月啦,三個月啦。”
米谷說,走得更快了。
小年輕緊跟在米谷的后邊,小飯店這時候還沒有來客人,兩個服務員瞇著眼在那里剝蔥,地上是一大片陽光,陽光大得都晃人眼,服務員已經剝了一大堆蔥,又在剝蒜,已經剝了一大碗,然后還要挑豆芽,一大盆豆芽在那里放著。小飯店和其他小飯店一樣,前邊是餐廳,里邊是廚房,過了廚房再里邊是會計的房子,會計就是老板,老板就是會計,老板在那里睡覺,兩只腳很黑,伸著,像是要把它送給別人。其實他早就醒了,他在想事,想發(fā)票的事,他買的假發(fā)票讓工商局的人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弄不好會罰款。他閉著眼睛,聽見有人進來了,不但進來了,而且已經坐在他的腳旁邊了,而且是一邊坐了一個。飯店老板睜開了眼,不但睜開了眼,而且一下子坐了起來,不但坐了起來,而且要下地了,他的那兩只黑腳在地上找鞋。
小年輕趕忙給他找來了鞋,替他穿上。
米谷已經把手伸到飯店老板的眼前了,手里是福官的照片。
“福官好看不好看?”
飯店老板說他又不是沒看過福官。
“我還用看照片?”
米谷還不把照片收回來,她對飯店老板說她想好了,要讓福官給他做干兒子。
“這么漂亮的干兒子,讓他以后叫你干爹?!?/p>
飯店老板卻掉過臉對小年輕說,有屁快放,你們有什么事?
“我心里正煩呢,快說。”
小年輕張張嘴指指米谷,說米谷想跟老板你借點兒錢。
“我又不是開銀行的?!?/p>
飯店老板說。
“我們不多借,我們就借五千?!?/p>
米谷對飯店老板說。
飯店老板一下子瞪大了眼,看著米谷,說這就是你米谷說的一點兒?我到什么地方給你們找這一點兒,五百五百加起來是一千,一千一千加五次才是五千,好家伙,五千。飯店老板說小飯店一天掙二三百就了不得了,你以為我開了工廠,你以為我開了銀行,你以為我是記者,你以為我是礦長?飯店老板急得亂說起來。
“我們就只借五千?!?/p>
米谷還在一旁說。
小年輕拉拉米谷要她不要再說下去,他看著飯店老板。
“我們就借五千。”
米谷又在一旁說。
飯店老板忽然不說了,他看定了米谷,忽然咧開大嘴笑了起來,說其實米谷你要往出拿五千比我容易,因為小年輕說得對,你長得太好看了,像日本人,你不但像,你比日本人還好看一百倍!不但你公婆喜歡你。別人也會喜歡你。
“他去他爹他娘那里借過了,他們只有七百?!?/p>
米谷忙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p>
飯店老板說借永遠是別人的,掙才是自己的。
米谷從小飯店后邊走到小飯店前邊又不走了,她坐了下來,這時候還沒有客人,只有那兩個挑豆芽的服務員。眼淚又從米谷的眼里流了下來,這一回她倒沒哭出聲,要是哭,她就不能說話了,她開始說話,她說自己真是命苦,想讓人帶她進城要飯人家不帶,娘死的時候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別人結婚吹吹打打,自己沒吹吹打打就給小年輕把兒子生下來了,真是便宜了小年輕,福官是個多么好的兒子,長得多么好,眼睛就像自己,晚上也不怎么哭,給點奶吃就“呼呼呼呼”睡一覺,可是給殺千刀的搶了。
“可是——”
米谷站了起來,說老天開眼了,有人要把福官送回來了。
“可是——”
米谷忽然又蹲了下來,看著那兩個服務員。
“你們能不能借給我錢,我讓福官給你們當兒子,不當干兒子,當親生兒子也行?!?/p>
那兩個服務員放下手里的豆芽大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么?”
米谷又站起來,看著這兩個服務員。
“我們什么也不笑?!?/p>
那兩個服務員是異口同聲,她們說米谷你趕緊到別處想想辦法吧,就是打死我們我們渾身上下也掏不出十塊錢。你還是找你們村的那些要飯的女人吧,她們那里肯定有錢,一,她們吃也不花錢,二,住也不花錢,三,穿也不花錢,四,她們要來的錢一個是一個,兩個是兩個,都放在那里了。她們現(xiàn)在應該把錢借給你,都借給你也行,因為她們干什么也不花錢,她們是純收入,她們到了過年才把錢往回寄,她們不把錢借給你放在那里也是白白放著。
“其實她們是最有錢的人?!?/p>
15
米谷和小年輕去了宋莊,宋莊一帶的柳樹綠了。
米谷和小年輕站在鮮頭面前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遠遠近近的燈已經亮了起來。米谷也只能在天黑的時候見到村子里這些進城要飯的女人,米谷在心里覺得她們真是有錢了,如果沒錢,她們怎么還會把這個院子里的房子租著住,房子雖然很破了,下雨會漏雨,刮風會把屋子里的東西吹得到處亂跑,但也是要花錢租著住。
米谷這時感到不好意思了,她把兩只手互相搓著。
“我的房子是那么小?!?/p>
米谷小聲對這些和她一個村子的女人們說。
“我家的爐子是那么小?!?/p>
米谷又小聲說。
“那兩天是那么冷。”
米谷又小聲說。
“福官是那么小?!?/p>
米谷小聲說。
“你們人是那么多?!?/p>
米谷小聲說。
“你們又是你進來她出去她進來你出去?!?/p>
米谷小聲說。
和米谷一個村子的這些進城要飯的女人們都看米谷,她們都不知道米谷要說什么,她們快要讓米谷給說糊涂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鮮頭。
停了一會兒,米谷把前邊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兩只手不停地搓著。
“你到底想說什么?”
鮮頭讓米谷別急,小心急出病。
“有人要把福官送回來了?!?/p>
米谷兩眼幾乎要放出光來,看著鮮頭。
“送回來就好了?!?/p>
鮮頭說這下可好了。
“可是送孩子的人要我們給他五千塊錢。”
米谷說,看著鮮頭。
“要五千!”
鮮頭瞪大了眼睛,吃了一驚。
“所以我和小年輕來求你們了,求你們把你們的錢都借給我?!?/p>
米谷看著屋子里和自己一個村的那些女人,說。
“我們哪有那么多錢?我們去什么地方找那么多錢?”
鮮頭又吃了一驚,五千!媽呀,五千!
米谷一下子就急了,她把福官那張照片取了出來,嘴里卻說:
“你們有,你們吃飯要不要錢?”
鮮頭說要飯的沒有花錢吃飯的事,花錢吃飯就不是要飯的了。
“而且,你們穿衣要不要錢?”
鮮頭說要飯的都是撿別人扔了不穿的穿。
“所以你們的錢一塊是一塊兩塊是兩塊?!?/p>
鮮頭笑了下,說誰的錢一塊是半塊,兩塊是一塊。
米谷急了,說小年輕的錢一塊都不值五毛,他掙一塊得花出五毛,六毛,七毛,給家里買菜買飯還要交電費,還要交水費,還要交管理費,他掙一塊也許一分錢都不是。
鮮頭和那些要飯的女人都看著米谷。
“所以你們的錢才是一塊是一塊,兩塊是兩塊,你們把錢都放得牢牢的,誰也拿不走,現(xiàn)在你們行行好把錢先借給我吧,我要讓福官趕快回來,你們把錢借給我吧,我和小年輕一年還不了兩年還,兩年還不了三年還,我們還不了還有福官呢。福官長大了賣羊肉串你們都可以去白吃,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你們把錢借給我吧?!?/p>
“我們倒是愿意,可是……”
鮮頭說我們沒有那么多錢。
“鮮頭?!?/p>
米谷叫了一聲,一下子就跪了下來,她跪下來還不說,她還拉小年輕,想讓他也跪下來。小年輕看看米谷,再看看鮮頭和身邊的那些要飯女人,居然不肯跪。
“跪下來。”
米谷厲聲說。
“我要是給要飯的跪了我連要飯的都不如了?!?/p>
小年輕大聲說。
“你就是也跪下來我們也沒錢借給你們,那是五千!”
鮮頭長嘆了一口氣,說要飯的能有幾個錢。
“你這是給錢跪呢,你不是給她們跪?!?/p>
米谷又對小年輕說,說小年輕你就為你兒子跪跪吧。
小年輕站著不動,倒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來。
米谷從地上跳了起來,她拉著小年輕要他跪下來,小年輕甩開了米谷,從屋子里跑出去。
“不要了,不要了,誰想要誰要吧。”
小年輕在外面大聲說,他在外面的暗處蹲下來,一個紅點兒亮起來,一明一滅。
“小年輕,王八蛋!”
米谷的聲音真是尖利,從屋子里一直響到院子里。
“她們能有多少錢?她們能有多少錢?你不是瞎跪!”
小年輕從暗處跳了起來,大聲說米谷你不如跪我,我現(xiàn)在才十八歲,到二十八歲我能給你弄出來多少個福官。
米谷尖厲地叫著從屋里跑出去。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p>
小年輕也叫了起來。
“米谷你不能踢我,米谷你踢死我了!”
小年輕蹲了下去,老半天站不起來。
王祥夫,遼寧撫順人,著有長篇小說《榴蓮榴蓮》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憤怒的蘋果》等五部。曾獲第一屆、第二屆趙樹理文學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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