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我們的節(jié)
袁省梅
進了閏四月后,天好像加了勁頭兒,空中不見一絲云彩,只有個太陽明晃晃地掛在人眼前晃?;蝸砘稳?,就一天賽一天地熱了起來。天一熱,無端地讓人生出幾分困倦,懶懶的,啥也不想干,就想圪蹴在樹底下屋檐下的陰涼處打個盹。打盹也好,發(fā)呆也好,反正這當下地里頭也沒啥活兒緊催著要干。麥子還沒黃頭哩。正嚷嚷著閏四月就這么熱,到了五黃六月咋過時,天又淅淅嗖嗖地下了一場雨。雨一下呢,好了,涼快了,是又清涼,又溫潤,舒服了。
初一下十五,十五下初一;初一十五都不怕,就怕四月十二下;雨濕老鴰毛,麥從水里撈。老漢坐在炕邊窗戶下,望著放晴的藍湛湛的天,把嘴邊上的古話碎碎念念給婆婆。老漢說,下這點就行了,可不敢再下,再下,今年這料麥就怕收不下了。坐在炕窯前的婆婆說,下不下由你呢。頭也不抬地從炕窯里拉出一個包袱放在腿上,說是初三了,三六九,好日子。婆婆要給她和老漢做壽衣。還沒進閏月時,婆婆就跟老漢商量,到了閏月把老衣準備下。羊凹嶺這塊地方,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老衣多是提前就做好了的,提前做,也多是選了綢緞料子。做的樣式呢,也是民國時期的,男的是對襟褂子,緬襠褲;女的褂子不是對襟的,是斜襟,褲子也是緬襠褲,褲子外還有裙子。鎮(zhèn)上有三家老衣店,老漢和婆婆挨個地轉著看了,都不滿意。婆婆說還不如我自己做。老漢說,一針一線的啥時候能做成,你那眼窩紉個針都得一個時辰。婆婆就乜了他一眼,你急啥哩啊急,慢慢做唄,今年做不成明年做,明年做不成,后年我接著做。老漢說,你個老牛抬蹄子,要做到我八十九十啊,你給我個話,我八十九十了你能做成嗎。婆婆就吭地笑了,嘴上卻狠呆呆地,我要做到你一百。話說得氣鼓鼓的,蠻不講理的樣子,卻是含了心疼和不舍的決意。老漢還說啥呢?陪著婆婆紅綢子綠緞子地扯了這一大包。
老漢說,沒聽說過做個老衣還要選日子。婆婆說,做啥都要選日子,好馬配好鞍,好日做好活。老漢嘿嘿笑,你呀你呀,就好這個窮講究。婆婆手里扯著一塊綢子,鼻梁上架著老花鏡,頭也不抬地說,吃飯吃味,過日子也是過個味嘛,講究就是日子里的味。老漢說,我瞅你真是老了,話稠得說起來就沒個完。婆婆說,你沒老,你還小哩,年輕小伙哩,明個給你尋個小媳婦去。老漢說,我才不要哩,人常說,娃娃饃饃,老漢婆婆。小媳婦再好,哪有我婆婆子好。說著,就哈哈笑得前仰后合,一個好字剛出了嘴,突然,那笑聲像是被咬斷了般,沒了一絲。婆婆嚇得抬起頭,一手抓著剪刀,一手扯著一塊藍緞子,急慌慌地問他咋了。老漢捂著嘴,嗚嗚呵呵地說不出話。原來是,假牙掉了。婆婆指著老漢,你呀你呀你呀,呵呵笑得歪在了炕上。老漢把假牙安好,臉沉了下來,你瞅瞅你嘛,我受難過你就高興。婆婆止了笑,不跟你耍笑了,我要做活了。老漢呢,其實還想跟婆婆說笑。不說不笑,不得熱鬧嘛。別說偌大個院子就他們倆人,出門一個巷子也就是他們老兩口,就是整個村子,也沒有幾個人了,兩個人再不扯上幾句有鹽沒醋的閑淡話,打打嘴官司,這白白黑黑的日子真的如婆婆說的淡滋寡味了。
老漢看婆婆開始裁剪了,說,不還得叫個全人嗎?婆婆一手按在布料上,一手抓著剪刀,頭也不抬地依著畫下的白粉細線噌噌地剪,全人?你把村里頭的人扒拉下,看能找下個全人不。老漢說,咋沒有?八斤婆婆子就是,人家有小子有女子。婆婆說,八斤婆婆做下的活比嶺上的料礓石頭還粗,能看?老漢說,那香香媽呢?婆婆說,我就知道你想叫香香媽,一輩子了你就說人家這也好那也好。老漢說,我就說過一次,幾十年了,你就攥住不放了。婆婆說,說半次我也記你一輩子。老漢說,把她叫來也眼花手癡地做不成了,要是有個年輕媳婦子在屋里就好了,叫來跟你一起做,別叫你一個做得累著了。婆婆說,你把我當成是紙糊的泥捏的啊,這么點活算個啥。老漢說,人多了也熱鬧嘛。婆婆說,咋熱鬧嘛,你凈在說夢話,滿村子都沒有幾個人了。
老漢沒言語,心里呢,嘀咕開了,說是做老衣要全人,就是咱自己,也不是全人了。娃和媳婦去年去陜西打工,一車翻下去,兩人都沒了,把他們的老衣穿走了。要不,他們七十多了還用得著自己做老衣啊,羊凹嶺哪個是自己給自己做老衣呢,或買或做,都是娃娃女子給張羅。念尚的娃和女子不給念尚兩口子置備老衣,念尚自己給自己買,村里人見了他娃和女子就恥笑。老漢和婆婆的老衣呢是老漢七十三時,娃和媳婦到壽衣店買的。娃說,買下了,放在屋里,到那天了也湊手。媳婦嫌他說話不好聽,說,看你說的啥話,爸媽都還好好的。老漢和婆婆倒是歡喜。老漢說,閻王簿上沒老小,好好的人轉眼沒有的多哩,準備下了,到時候你們也不用手忙腳亂了。婆婆也說是,婆婆給媳婦數(shù)說著巷里哪個把老衣準備下了,哪個也把老衣準備下了,哪個沒有準備下老衣,咽氣半天了,入不了殮,等著兒女買下老衣穿時,胳膊腿硬得穿不上,多少年了,讓人笑話。
婆婆見老漢不說話了,怕他傷心,扯著一塊緞子叫他看,你瞅這個給我做個棉襖好看不。老漢一看是塊棗紅色緞子,金燦燦的壽字圖,連連點頭說好。老漢說,這顏色飽,耐看。老漢扯了塊石綠色緞子說,這個給你做個裙子。婆婆就笑了,還不是你選的,扯時就非說好看,你沒聽人家說紅配綠臭狗屎嘛?非叫我扯非叫我扯,沒見過這號人。老漢抖著手里的緞子,關人家屁事,你穿我瞅哩又不是人家穿哩,我說好看就好看。婆婆就笑,罵他個犟驢。
一塊一塊的綢緞堆在炕上,嘩地一下,灰黃的屋里也似乎是亮堂了,甚至是,富麗堂皇了。藍的是寶石藍,紅的是暗酒紅,綠的黃的呢,雖是暗色,卻也是飽滿的,圓潤的,好像是經(jīng)了風雨經(jīng)了霜雪的樣子,滄桑中見出了風情和華彩,自然的,就有了一股子富足和安寧,是貴氣和心滿意足的樣子了。就是那塊黃明色緞子,不陳舊,也不艷麗,倒有著說不出的風情和體貼。婆婆說是做個鞋面子。老漢說,肯定好看。綢緞上的兩張老臉呢,也叫綢緞耀得光亮、歡喜,精神了許多。
婆婆單衣夾衣棉衣一件件裁剪了,又戴著老花鏡在縫紉機前嗒嗒嗒地縫紉。老漢呢,叫她安心做,做飯不要她操心。老漢說,過了這村可沒這店,我給你說,想吃啥,趕緊說。婆婆說,想吃人參燕窩你有嗎?老漢說,我就是有那東西,你吃了能克化了?婆婆說,你別管我克化得了克化不了,你有嗎?老漢說,只要你想吃,我上天入地也給你找尋去。婆婆說,那你找尋去。老漢說,我給你說,還是老饃老飯吃著好。婆婆說,那你還財大氣粗地問我想吃啥了說,瞅上你給了我個沒邊沒沿的海,不曉得伸到眼眉前只有一口水。老漢就笑,我不說了,你說你說。
婆婆和老漢一個炕上一個炕下,各自忙著,嘴上呢,就有一句沒一句地扯開了。婆婆說著閑話,手里的活也不耽擱,一針一線也都是仔仔細細,不打半點馬虎眼。老漢呢,也是依著婆婆愛吃的,和面,切菜,今個是撅片南瓜面,明個是漏魚兒澆臊子菜。
拉拉扯扯地做得閏月都快出去了,婆婆把老衣做好了,要縫襪子時,死活找不著襪楦子??桓G的旮旯角角找了,沒有。箱子柜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婆婆問老漢見襪楦子了沒?老漢說,多少年不用了,早不曉得扔哪兒了,買個襪子吧,別做了。婆婆不依,說是有這幾塊碎布哩,縫個襪子剛好。婆婆在自己屋里找不到,就要到南屋去找。老漢趕緊說,你別去你別去,我去尋找尋找看能找見不,你渾身凈凈爽爽的,南屋一屋里灰塵。其實呢,老漢不叫婆婆過去,是存了心思的。南屋是三間南平房,是娃一家住下的。那年蓋成了,老漢和婆婆要搬到南屋去,叫娃一家住北屋。北屋豁亮,還是瓦房,冬暖夏涼。南平房除了房頂曬個糧食方便,夏天烤得熱,冬天一場雪下來,寒氣就逼到了屋里的旮旯角角。娃和媳婦不行,說是羊凹嶺哪有叫老人住偏房,自己住正房的。孝順的娃娃啊。老漢想起娃和媳婦呢,心里就沉得像壓上了一塊磨盤。娃和媳婦沒了后,老漢一把鎖把南屋鎖了,只有手邊上有了些不用的東西時,他才開了鎖,把東西放下,扭臉就出去了,是不想在南屋多待一下。
老漢開了鎖子,推開南屋的門,抬眼就瞅見娃和媳婦笑模呵呵地瞅著他,眉眉眼眼生動活現(xiàn)的,跟活著似的,好像是,一張嘴就能說話;好像是,一召喚,他們就能從墻上走下來。老漢就愣住了,想起是上個月娃生日時,他悄悄把相片拿出來給上了炷香,走時竟然忘了給收起來了。旋即,淚水就在眼皮子下沖撞,心里直埋怨自己忘性大,要是讓老婆子撞見了,不定又要流多少恓惶淚。轉眼又埋怨孫子當時咋就洗個彩照,要是黑白的,人人就沒有這么真了,這相片跟真人人一樣,叫人瞅著心里直恍惚。抹了把臉要去找襪楦子時,又把墻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土塵蛛網(wǎng)里,老漢翻騰了半天,終于在墻角的柜子里找著了襪楦子,逃也似的離開南屋時,又看了一眼那兩張照片,腳步呢,卻停了下來。老漢把襪楦子放在柜上,一手舉起娃的相框,一手舉起媳婦的相框,這個相框看一眼,那個相框看一眼,眼睛都看紅了還在看。老天不睜眼,咋把我倆娃一把都抓走了啊,我娃都正活人哩。老漢念念叨叨的,一股悲涼在他心里寒風般鼓蕩開來,他真想抱著相框嗷嗷地嚎哭上一頓,可怎么能行啊,婆婆就在北屋。老漢把兩個鏡框小心地放到了抽屜,在眼窩上使勁地抓了一把,擦抹在衣襟上。老漢說,你們不要怨怪我,你們已經(jīng)是另一世的人了,想你也沒用了,不要叫你媽瞅見了,又哭,你媽這身子再經(jīng)不起哭了。
婆婆看老漢找到了襪楦子,說,這襪楦子可是有個年頭了。老漢說,可不是,人家給屋里攢金子銀子哩,你就愛攢這些個老古董。婆婆說,你忘了這木頭還是咱園子的棗樹枝。老漢說,要是有旋匠了,叫他給咱旋個燈柱子,放穴子里頭。羊凹嶺人給墓穴叫穴子,穴子里頭放個木制的燈柱子,意思是長明燈。婆婆說,哪還有旋匠,這幾年都沒有見過。老漢說,以前收了秋莊稼種上麥,一冬天,常有旋匠在巷里轉,背上背著個楦子,手里搖著個撥浪鼓,咚咚咚,咚咚咚,走一巷,響一巷,扯了嗓子可巷子喊,旋搟杖棒槌搗蒜槌。婆婆說,還旋襪楦子月餅模子。老漢說,還有娃娃手腕上戴的小棒槌小葫蘆脖子上掛的小鎖子。婆婆說,那旋匠可真是個能人,一截死木頭,到他手里,三磨兩搓的,轉眼就是個好看好耍的東西。老漢說,數(shù)那個河南旋匠手最巧,旋小東西,三搓兩磨的,一旋一個巧。婆婆說,不曉得現(xiàn)在還有這號人沒。老漢說,現(xiàn)在哪個還學這個,掙不下錢。婆婆說,錢錢錢,你就知道個錢。要不是錢把人抓鬧的,村里頭能跟下了霜樣寂靜?老漢說,你還記得不,河南旋匠給咱也旋過。婆婆說,我咋不記得。老漢說,你記得你說說旋了個啥。婆婆說,先旋了搟面杖,剩下的一小截木頭,旋匠說給你娃旋個小葫蘆帶身上……婆婆的話咔嚓停了,半截話沒說出來,捂在了嘴里頭,使勁地壓到了肚子里,深深地埋在了心里頭。不能說了啊不能說。哪能說。老漢卻說了出來。老漢說,旋匠說,娃娃身上戴個小葫蘆,無病無災一百歲。婆婆一下就惱火了,眼淚啪啪地砸在懷里的襪楦子上,以前以前以前,老說以前做啥哩。
老漢站在炕邊,一雙糙手搓得嘩嘩響,嚅嚅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扭身出去了。
院西是塊菜園子,五個小畦,一畦也就席片子大小,老漢給種了一畦辣椒,一畦茄子,兩畦西紅柿,還有一畦,種了菠菜香菜油菜好幾樣數(shù)。除了菠菜香菜長得黑綠旺勢,辣椒茄子西紅柿都還是小苗苗,一拃多高,要吃上菜,也要等到六七月了。地南頭呢,老漢用樹枝給搭了木架子,橫橫豎豎的,等著豇豆蔓絲瓜藤南瓜蔓長開了,攀爬上去。老漢蹲在菜園子邊,擤了把鼻涕,扯著袖子,在眼上擦擦,彎下腰拔了一棵妹妹草,丟到地邊,起來到檐下水甕里舀了半桶下雨水,一晃一晃地提到地邊。老漢手里抓個葫蘆瓢,從桶里舀一瓢水,嘩地潑在辣椒地,再舀一瓢水,嘩地又潑在辣椒地。半桶水都快舀完了,他還在給辣椒地潑水。陽光跳在水上,明晃晃地耀眼。老漢瞪著水,眼睛酸得流下一行淚。自從娃和媳婦沒了后,老漢就落下這么個毛病,但凡光強一點,就流淚。他抬起頭看頭頂?shù)奶枺瑳]有看見太陽,看見了桐樹上的兩只灰鴉。二月天氣暖和,桐樹上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灰鴉飛來了又飛去。咕咕嘎嘎地飛來了,在樹枝上吵吵鬧鬧一陣,也不知道有了什么事,又咕咕嘎嘎地飛跑了。飛來了是一群一伙的,飛跑時呢,也是一群一伙地相跟著??山裉?,桐樹上只有兩只灰雀,且不吵叫一聲,也不蹦跳一下,瞪著黑溜溜的眼珠子看著老漢。人都說年輕人死了后,魂魄呢會經(jīng)?;貋磙D轉,是不丟心哪?;貋?,就會借一股旋風在人眼前轉呀轉,或者是跟了某個黑影子回到家里,站在門后頭的黑暗處看,有時呢,也會變成一只鳥雀飛到院子或者是親人經(jīng)過的路邊……老漢這樣想時,心呢支在了篩子上般忽悠晃了一下,是我娃和媳婦吧?我娃和媳婦回來了?我知道,你們丟不下屋里,哪能丟下呢,小的沒成人,老的沒送走。今天是知道你媽做老衣要個幫手吧?老漢的眼圈紅了,慢慢地,眼窩滲出了一團淚水。他看著那兩只灰雀,說,老衣也快做好了,你們不要操心,安安心心地回去吧,我和你媽都好好的。他說完,那兩只灰雀咕嘎咕嘎叫了兩聲,忽閃著翅膀,跟著飛走了,轉眼,就看不見了,桐樹又靜靜默默地站在陽光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一樹的葉子跟去年一樣長得翠綠水潤。它不曉得這個院子少了兩口啊,活生生的兩個人轉眼就找不見了。老漢嘆息了一聲,瞪著空空的桐樹,愣了一會兒,黑糙的手在臉上抹了把,把剩下的半瓢水,小心地澆到指甲草上。老漢在地邊上種了好幾棵指甲草,棵棵都長得旺勢乎乎的,紅的花黃的花也是攢了勁頭似的,一朵頂著一朵地開。指甲草是給婆婆種的。婆婆喜歡端午時染個紅指甲。哪能想到娶個媳婦也喜歡染紅指甲。真的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古話了。五月初一試荷包,五月端午戴荷包。婆婆說,只有兩手紅亮亮的指甲才能配得上手腕上的麥索子胸前的荷包。端午頭里,不是初一就是初二,婆婆把指甲草拔下,洗凈,剪碎,放到石臼里,扔一兩顆明礬,抓了石槌子嗵嗵地搗。等指甲草搗得爛乎乎的泥樣了,石槌子都染綠了,石臼也綠了半臼,她就喊媳婦子摘幾片桐葉來染指甲。桐葉摘下來,媳婦子剪去粗硬的經(jīng)脈,又剪成方片,放到手心,叫婆婆挑一團指甲草泥放上面。娘母倆面對面地坐著,你給她手指頭上綁指甲草泥,她給你手指頭上綁指甲草泥。等第二天早起,娘母倆又伸著一把手比,你說她的紅,她說你的亮。前年,老漢的指甲草種少了,娘母倆一人只染了兩個手指。過后,婆婆看見自己沒有染的指甲,就要把老漢埋怨一番。老漢給指甲草澆著水,說,總是嫌種少了不夠染,今年這么好幾棵,卻沒人跟你一起染了。
老漢回到屋里時,是快晌午了。老漢說,端午時你染紅指甲有指望了,指甲草長開了。婆婆說,開花了沒。老漢說,你這幾天忙得沒顧上瞅,開了好幾朵哩。婆婆就吭地笑,去年你那指甲草就沒長個樣。老漢說,去年天寒,清明過了還下了場雪,你忘了?老漢想說去年你沒染指甲,話還沒出口,趕緊閉上了嘴。婆婆說,咋忘了。又說,咋能忘了。老漢的臉色一下就暗了。去年,娃和媳婦沒了時,是正月十八。二月二十七清明時,他去上墳,不叫婆婆去。婆婆非要去。到了地里能有啥好呢?癱坐在風地里就是個哭,哭得倒在了娃和媳婦的墳頭,回來,病了多半年。好起來了,像是換了個人,不哭了,也不提說娃和媳婦一句,好像是,從來沒有過那兩個人,娃和媳婦住下的南屋呢,也是一步都不踏進去了。她說,哭死也不頂用了,咱得好好活著,咱還有孫子哩,不要叫孫子在外頭惦記咱。今年清明上墳,問去不,卻不要去了。等他從地里回來,卻見婆婆眼睛紅腫腫的,坐在窗戶前,瞪著南屋。
一時半刻的,老漢和婆婆都沒有說話。屋里靜靜的,只有針穿過綢子,嘭地響一聲,嘭地又響一聲,細小,輕微,像是怕驚動了誰似的,躡著手腳悄悄走過。陽光透過窗玻璃,給炕上的綢緞衣服上撒下一框子一框子的白亮,斜著給炕墻上也畫下一片白亮,炕墻上“富貴牡丹”“喜鵲登枝”的炕圍子就鮮亮亮的,紅的花瓣綠的葉子新油畫的般,又飽滿,又生動,活泛起來了。
一會兒,婆婆又提說起了染指甲,說,今年不染滿手了,省得你罵我老妖精。老漢說,染吧染吧,我不說你,你把腳趾甲也染了吧,叫我瞅瞅是個啥怪樣。婆婆就笑得鼻梁上的花鏡都快要跌了下去,我就知道你不操好心,想瞅我個笑話。老漢嘿嘿笑,又問婆婆想吃啥。婆婆說不急,叫老漢過來瞅瞅,都做好了。婆婆說,你瞅瞅這手帕好不好。老漢說,還要個手帕做啥,我又不是婆婆子愛流尿水,離不了個手帕擦。婆婆說,萬一你老不中用的鼻涕流下了咋辦,還有吃飯時,總是給嘴邊上沾個饃花花飯渣渣的不曉得擦。
老漢又笑,看婆婆裁得兩塊手帕,一塊藍緞子上黃的白的臘梅花,是他的,婆婆用藍絲線給鎖了毛邊,疊好,裝到一件黑緞子棉襖兜里;一塊紫紅緞子上粉的桃花,是婆婆的,用紅絲線鎖了毛邊,一樣的疊得有棱有角,板板地裝到她的老衣兜里。老漢的老衣是一個靛藍色布包袱,婆婆的是一個醬紅色布包袱。婆婆說,你記準記牢了,藍包袱里是你的老衣,紅包袱里是我的,到時候別弄錯了。老漢看著鼓鼓的兩個包袱,包著的不是日常穿的衣服,而是老衣,是再也不能回轉身的衣服,也不能沾染了這世界一粒飯食一顆塵土一絲溫暖,一件件衣服泛著黯淡的光芒,似乎在訴說著,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盡頭,希望到了盡頭,愛,也到了盡頭,是曲終人散良宵將近了,是最后的演出,要退場了,他的心里陡然生了一股悲涼,擔心婆婆看出來,也不說手帕的好賴,也不說記住了沒記住,急匆匆地又問婆婆想吃啥。
婆婆說,啥都行。老漢說,我尋摸著是這樣吧,咱的大事完工了,我做幾個好菜咱喝一杯吧。婆婆說,那要看你有沒有個心了。老漢說,你凈等著吃吧。
小瘦肉,涼拌粉條,紅油白菜心,香椿炒雞蛋,辣椒炒肉,老漢樣樣數(shù)數(shù)做了一桌子,還熬了一鍋豆腐粉條子燴菜,是婆婆最愛吃的。從柜桌上拿過酒瓶子,又到碗窯里找了兩個白瓷小酒盅,淺淺地斟了兩盅。婆婆抓筷子要吃時,老漢說,吃席得穿新行李,把咱的新行李穿上吃吧。婆婆說,穿老衣?老漢說,嗯。婆婆說,真是個老憨憨了,哪有穿著老衣吃飯的,叫人知道了不笑死。老漢說,穿吧穿吧,叫我瞅瞅好看不。婆婆就有些怨怪,咋了,不好看了還叫我給你重做?老漢說,不好看了,你不要吃肉只吃個菜。婆婆說,我都疊好包起來了。老漢說,再打開嘛,又不累。婆婆還是不愿意,埋怨老漢作怪,婆婆說,就是個老衣,又不是走親戚衣服,好看不好看的可有啥呀。老漢說,等我哪天穿上它就是走親戚去了。婆婆笑,走的啥親戚?老漢說,老家親戚,最親的親戚。婆婆說,就會胡說八道。
等婆婆把藍包袱打開,老漢呢也不嫌熱,喜眉笑眼地把老衣一件件往身上穿套。穿一件米白色的單襖,問婆婆合身不?婆婆前胸后背地看看,說,合身。又穿一件藍色夾襖,問婆婆好看不?婆婆又前胸后背地拽展,說,好看。等老漢把里里外外棉的單的三身老衣都套在了身上,也叫婆婆試試,說,還挺舒服哩。婆婆不穿,她想說穿這衣服時,你咋還曉得個舒不舒服。瞅見老漢高興,就咽了口唾沫,說,脫了吃吧,菜都涼了。老漢卻解開了紅包袱,抖開一件淺黃色的綢子單襖,舉在婆婆臉面前,要婆婆穿。
老漢說,你穿上我瞅瞅吧,叫我記住你穿上老衣是個啥模樣,到時候吃上一碗孟婆茶,過了奈何橋,把我吃糊涂認不出你來了找尋不見你了咋辦。
老漢說,你也好好瞅瞅我,記住我。
老漢說,這輩子跟著我沒叫你享個福,下世了我好好還你。
婆婆聽著老漢的嘮叨,眼就酸了,骨碌碌滾下兩行淚。
老漢呢,歡喜得好像穿的不是老衣,真的是他走親戚的衣服,今天呢,也不是平常日子,是他倆的節(jié)日。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婆婆悄悄抹把淚,解開包袱,把老衣一件件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