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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你生日快樂

2016-11-26 01:33袁省梅
山西文學(xué)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朱朱雞蛋

袁省梅

祝你生日快樂

袁省梅

朱朱騎著自行車七拐八拐地到了院墻下,也不停下來,甚至是,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到了門口,車頭一擰,要沖進(jìn)去時,兩扇薄木板的院門擋住了他。門關(guān)得緊緊的,上面黑疙瘩鐵鎖被車子撞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車子在門上一彈,歪了一下,差點(diǎn)摔倒。朱朱趕緊捏了車閘,嗵地從車子上跳下。車停得太猛了,坐在后座上的朱青沒有防備,身子猛地朝前傾了下,又忽地向后面聳,嚇得她雙手緊緊地抓住車座,兩腳慌忙點(diǎn)著地面才沒有翻倒,懷里的書包沒抓住,嘭地掉在地上。

朱青跳下車子,撿起書包,就罵朱朱跟個螃蟹樣,不能慢點(diǎn)。朱朱看她嚇的樣子就哈哈大笑,你個螳螂腿怕啥啊。

朱青拍著書包上的土,說,后天去學(xué)校你別騎了,我一個人騎,你坐王巖車子。

朱朱說,我才不坐他車子哩,要坐你坐去,他愛見你。

朱青的臉騰地紅得粉紅鮮俊,啐了他一口,罵他臭嘴,伸了手就要打他。

朱朱手里抓著車子,跑不開,就左搖右晃地躲閃,看朱青打不著他,他就跳著,逗惹朱青,你打呀你打呀。

朱青齜牙咧嘴地舉了手在他臉上比劃,并沒有真的下手打。咋會打啊,她是姐呢。媽常說,青呀你大,是姐,他小,不管到啥時候,他都是你弟,你都得讓著他。其實(shí)呢,她比朱朱大多少呢?一對雙胞胎,前后腳到世上,要說大,她也就比朱朱大幾分鐘。媽說,大一分鐘,也是姐啊。這樣呢,從小到大,她說話做事就都是姐姐的做派,穩(wěn)重,仔細(xì),大事小事,都護(hù)著朱朱,在學(xué)校,誰敢欺負(fù)朱朱一下,她二話不說就站到朱朱前面去了。她學(xué)習(xí)好,又愛說愛笑,老師愛見,同學(xué)們也喜歡跟她玩,調(diào)皮搗蛋的也都讓著她。

朱朱還在跟她嬉鬧,朱青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書包放到車子后座上掏摸,手從書包里出來時,竟然抓出來兩顆青白的雞蛋。

朱朱看見朱青手里的雞蛋,呀地叫了聲,把車子歪靠在門邊,扭身趴在朱青手上看雞蛋摔破了沒,后悔地說,我咋就忘了書包還有雞蛋哩。

姐弟倆都忘了剛才的吵鬧了,兩只眼睛呢,齊刷刷地盯著雞蛋。是兩顆熟雞蛋。周五的早飯,每個學(xué)生一顆雞蛋,朱青沒吃,朱朱也沒吃,他們趁老師不注意,悄悄把雞蛋裝到口袋。他們說好了,要把雞蛋拿回來。

朱青托著雞蛋,仔細(xì)地看。斜陽穿過門上寬寬窄窄的縫隙,給朱青的臉上印下橫一道豎一道的黑印子,她的海藍(lán)色的校服上也印下了橫一道豎一道的黑印子,好像給她戴了個黑面紗搭了件黑紗裙,手心里的兩顆雞蛋呢也印了橫一道豎一道,好像是把雞蛋罩在黑絲網(wǎng)里了,牢牢地護(hù)住了,還怕摔破嗎?朱青樂了,催朱朱趕緊開門,太陽都快下山了,媽媽快要回來了呢。

院子靜悄悄的,只有夕陽人來瘋一樣在院子、院墻上、西北角的灶棚子和菜園子上瘋鬧得又響亮又熱鬧。朱朱推著車子進(jìn)來,看見一只麻雀端端地站在黑灰的檐上,怕驚擾了這熱鬧般,不叫一聲,瞪著黑溜溜的眼睛看椿樹梢上的一片夕陽,他就嘬了嘴,卷了舌頭,對著麻雀噓噓地吹了兩聲口哨。麻雀看了他一眼,忽閃著翅膀飛走了。他把車子靠在香椿樹上,問朱青先做作業(yè)呢,還是先做飯?

朱青把書包放在屋門口,說當(dāng)然先做飯。朱青說,作業(yè)不急,星期兩天哩,萬一媽回來了,飯還沒熟,咋辦啊,咱的計劃不是打亂了嗎?朱朱就催她和面,她卻叫朱朱先壓兩桶水,把菜園子澆澆。她是看見菜園子的地都干得裂開縫了。朱青說,媽這幾天肯定忙,沒顧上給菜園子澆水,你看菜葉子都蔫得耷拉下來了。

朱朱卻不想打水去,又不能不聽朱青的話。做飯,還要靠人家啊。就不耐煩地說是飯做好再澆也不遲,又嚷嚷朱青是豬腦子,主次不分,敵我不分。朱青瞥他一眼,罵他亂用成語,咱家菜園子咋是敵人?朱青說,咱不澆,媽回來了累乏乏的又要壓水澆。

朱朱翻了她一眼,看朱青開了屋門,提著水桶出來了,他只好甩著瘦長的腿跟朱青一起向水窖走去。朱青握住壓水柄使勁壓了好幾下,一股清亮亮的水才從水嘴里流了出來。朱朱看她壓得費(fèi)勁,就叫她離開,他來壓。朱朱雖說是弟弟,卻有一股子蠻力,牙一咬,腮幫子就鼓出硬硬的兩塊,黑紅的臉努成了紫紅,雙手抓握住壓水柄使勁一壓,一股水刺地流了出來,抬起壓水柄又往下一壓,一股水又流了出來。壓水柄在他手下不停地上來下去,水呢就不斷地從水嘴里流出,轉(zhuǎn)眼,就壓了滿滿一桶水,姐弟倆抬著澆到了菜地。給菜地澆了五桶水,眼看著菜地的每個地方都黑濕了,他們才扔下水桶,回屋里去了。

朱朱看朱青在屋里走來走去,擔(dān)心她又要干別的活,卻又不敢得罪她,就嘟著嘴,小聲地說她磨磨唧唧的跟個老太太一樣,拖泥帶水的。

朱青的心思呢,是想把桌子擦擦,桌子柜子上都蒙了薄薄一層白毛灰,爐臺子上的兩個碗一個盤子也沒洗,炕頭還有媽媽兩件臟衣服,也該洗了。爸在甘肅的一個工地干活,兩年了也沒回來,說是工地忙,路又遠(yuǎn),來回的路費(fèi)得好幾百。媽沒有出去。媽媽要等他倆大了,上了大學(xué),再出去。平時他們上學(xué)去了,媽就找些零工,給流動廚房端盤子洗碗,給果園鋤草套袋子,韓城的花椒熟了,去給人摘花椒。朱青朱朱都希望媽媽去果園摘果子。摘果子回來,媽媽會帶回一大袋子蘋果。

朱青不知道媽媽今天干啥去了??粗熘旌镒訕永@著她走個不停催個不停,她也想還有明天后天兩天時間呢,況且眼下的活兒也重要,就對朱朱說,開始。

朱青說“開始”時,臉色凝重,聲音響亮,好像她是個指揮作戰(zhàn)的將軍,好像他們要打一場偉大的戰(zhàn)斗。朱朱呢,聽見朱青說開始,高興得小胸脯一挺,倏地抬起右臂,把手掌舉在耳邊,兩腳叭地一磕,高聲喊道,是,長官。朱青呢真像個指揮官了,一會兒叫朱朱把和面盆搬出,一會兒又叫朱朱把案板掃干凈。朱朱也真的像個小兵一樣,朱青叫他干啥,他就跑得風(fēng)快地去干了。朱青從面甕里挖出一碗面,倒到盆里,從暖瓶里倒了半碗熱水,又從水甕里舀了半瓢涼水兌到熱水里,用手指試試,說,和面剛剛好呢。

朱青和面,朱朱在一旁端了水碗站在一邊。朱青兩手?jǐn)囍?,叫朱朱倒水。嘩啦,半碗水倒進(jìn)去了。朱青一揉,發(fā)現(xiàn)水多了,面軟得沾在手上和不成團(tuán)。她就埋怨朱朱不長眼,面軟得爛泥一樣,哪能搟長面,抬眼瞪他,叫他再挖點(diǎn)面加上。朱朱放下水碗,挖了半碗面,問朱青夠不夠。朱青說,先倒上一半吧。朱朱就小心地在面上劃了一道,把面分成兩半,這才小心地把碗里的一半面撥到盆里。朱青揉著面,覺得面又多了,又叫朱朱倒水。這次呢,朱朱端起水碗,給盆里滴了兩滴,是又小心又謹(jǐn)慎的了。朱青罵他是麻雀尿尿呢。朱朱說,那再給你尿兩滴吧。說著,碗一歪,水漾出去好多,嚇得他趕緊端好碗,也不敢多說話,看著面盆。朱青不理他,踮起腳,抬了肩膀,一雙手在盆里使勁地揉著面。

面終于揉好了。朱青嘭嘭地拍著面,說,這么硬的面,做出來的長面肯定筋道,好吃。說到筋道時,突然想起忘記給面里放小蘇打了,趕緊叫朱朱去碗窯里拿去。從去年開始,媽媽就教朱青和面切面炒菜了。媽說,是藝不是藝,學(xué)到手里不受氣。女子娃,得會和面做飯。朱朱拿來小蘇打,朱青小心地倒出一撮,撒到面團(tuán)上,又踮腳抬肩膀地使勁把小蘇打揉勻,把面盆蓋好,說,餳餳再搟。扭頭拽了袖子,擦抹著頭上的汗,叫朱朱到菜園子摘菜去。

半院子的夕陽只剩下了兩步寬,東邊天空已經(jīng)扯著鐵灰色的大網(wǎng)咚咚咚咚地朝院子走了過來。不早了呢。他們走到菜園子邊,看剛澆過水的菜園子里,茄子苗辣椒苗像吃飽飯的娃娃一樣,一棵棵挺立得又威武,又水靈,就樂了。然他們想摘兩個西紅柿,西紅柿還是灰白青皮的沒有一點(diǎn)泛紅的意思。想摘個南瓜,南瓜粗壯的蔓兀自攀爬了老長,卻是一朵花也沒有。朱青和朱朱著急了。他們在菜園子找了一圈,沒有一樣能吃。

他倆兩手空空地從菜園子出來時,朱朱問朱青咋辦?朱青說,去三千店買。朱朱問你有錢?朱青跑到屋里,從書包里掏出文具盒,打開文具盒,小心地揭開盒底下墊著的粉紅色香紙。盒底平平展展地躺著兩張五元的票子。

朱朱說,沒想到你還藏有私房錢。

朱青說,你個忘性鬼,上星期媽給的買本子和筆的啊。

朱朱的嘴一下就嘟了起來,沒忘沒忘,我咋能忘了呢,期末考試你得了第一,老師獎了你本子和筆,錢沒花了。

朱青說,明天給你個本子。

朱朱沮喪地說,我咋這么倒霉啊,上次月考我考第六,老師獎前五名,這次我考個第四,老師卻只給前三名發(fā)獎,老師就是跟我過不去。

朱青說,你考個第一,看老師還跟你過去過不去。

朱朱說,我就是考第一,老師也不會給我發(fā)獎,老師就愛見女生。

朱青和朱朱一路說笑著,路過萬萬家的高門樓,朱朱騰騰騰騰地跑上去,站在門邊高聳聳的水泥臺子上,挑釁地問朱青,你說我敢跳不?朱青也挑釁地看他一眼,哪個不敢?朱朱說,你敢?朱青說,咋不敢。朱朱說,你上來跳。朱青卻沒有上去。她來月經(jīng)了。云云說,來月經(jīng)了不能爬高摸低地亂跑亂走,要不,肚子會疼。

朱朱嗵地從高臺上跳了下來,沒有站穩(wěn),噗地趴在了地上。朱青哈哈大笑,罵他是個狗熊還要逞英雄。朱朱爬起來時,抓著膝蓋蹲在地上不起來。朱青不笑了,跑了過去,著急地問朱朱咋了?看朱朱的膝蓋上蹭破一片,血珠子紅紅地滲了出來,她的臉就白了,要背朱朱去好子診所上藥去。朱朱卻站了起來,齜著大牙嘿嘿笑說沒事。

她攙著朱朱的胳膊,問他真沒事?

朱朱甩掉她的手,眉頭一挑,男子漢大丈夫,過五關(guān)斬六將哩,這么點(diǎn)傷怕啥哩。

朱青問他能走不。

他樂了,輕傷不下火線哩。說著,竟然颼颼地跑開了。

三千小賣部門兩邊坐著幾個歲數(shù)大的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閑話。一個村子生活了一輩子,天天日日地見,嘴里的話呢,就像眼眉前跳得歡實(shí)的塵屑一樣,怎么也拉扯不完。朱青朱朱也不管他們正在說話,爺婆叔嬸地挨個兒叫著,腳下也一步不停地往小賣部走。

靈芝婆喚住了朱青,問朱青買啥好吃的。靈芝婆嘴大,眼睛小,一說話,臉上只能看見一張嘴,要是笑起來,那嘴就扯到了耳朵根,好像臉上只長了個嘴。鄰居都喚她大嘴,朱青朱朱喚她大嘴婆。她扯著嘴角說,你媽個財迷,過了年到現(xiàn)在,一天也不舍得歇,東村跑西村跑的,見活就干,屋里錢都掙滿了吧,給大家買個糖疙瘩吃。說著話,就對身邊的人又是努嘴又是擠眉弄眼的。

朱青聽她的話不好聽,想說給她買個屎疙瘩吃,卻不敢,畢竟,她是大人呢,畢竟,這里有好多人。媽知道了,不是又要生氣嗎?她就停下了腳步,說,婆先掏錢買個糖給大家吃,改天我有錢了還婆。話不軟不硬的,體體面面的,一點(diǎn)也不傷人吧,還把話還回去了。意思明擺著了,你買糖給大家吃嘛。

閑坐的人聽了,就哈哈笑,夸朱青腦子好使,說得好,說,青個小小的人,嘴頭子上一點(diǎn)也不弱人。

大嘴婆呢,也沒想到朱青這小女子這么會說話,看大家笑她,倒也不羞不惱,裝腔作勢地翻著白眼,笑罵朱青跟她媽一樣個小氣鬼。朱青不想跟她多說話了,還有重要的事要做哩。大嘴婆卻不叫她走,指著走過來的五六說,青呀叫你五六叔買糖吧,你五六叔有錢。

朱青看了眼五六叔細(xì)高的個子一晃一晃的,就說,你想吃你說嘛,我還忙著哩。掀起簾子時,喊了聲“大嘴婆”,跳過門檻去了小賣部。

小賣部外傳來一陣哈哈大笑。大嘴婆尖尖的聲音也傳了進(jìn)來。大嘴婆說,紅云就沒養(yǎng)下個好東西。朱朱聽見了,悄悄把竹簾子掀開一個縫,嘴對著縫說,大嘴車,大嘴車,邊吃垃圾邊放屁。聲音不高,外頭的人卻都聽見了,人們又是一陣的哈哈大笑。大嘴婆也聽見了,哈哈笑著罵朱朱不學(xué)好。

小賣部不大,東西倒是不少,油鹽醬醋,方便面衛(wèi)生紙洗衣粉,大米小米紅豆綠豆,都有。人一進(jìn)門,先就看見了花花綠綠的包包擺在當(dāng)門口的貨架上,蝦條,威化餅,辣條,奶糖,都是娃娃們喜歡吃的零食。朱青看見三千媳婦在柜臺后坐著打毛衣,喊了聲小姨,朱朱也跟著喊了聲。三千媳婦跟朱青媽媽一個娘家村,媽媽叫朱青朱朱喚她小姨。以前,三千身體不好,不能出去干活,就在家里看店,媳婦跟朱青媽媽一起出去打零工。去年,三千死了,媳婦就守著店不再出去了。

小姨問他們放星期了?扔下手里的毛衣,從柜臺里撿了幾顆糖,裝到朱朱口袋,又抓了一把瓜子,要給朱青,朱青捂著口袋不要。三千媳婦扯過她的手,把瓜子裝到口袋,說,想要啥都拿上,你媽去下牛村果園套袋子去了,你倆在屋里好好做作業(yè),可別搗蛋。

朱青聽著,心里暖暖的,對三千媳婦說,姨,我買菜做飯哩。

三千媳婦叫她到門邊上挑,說,揀好的裝,上頭有壞的爛的可別裝上。

門邊一張小床上,擺著蔬菜。土豆一堆,紅蘿卜白蘿卜一堆,韭菜齊刷刷的,也是一堆。朱青想買幾個西紅柿,西紅柿卻只有七八個,大的雞蛋大,小的跟乒乓球差不多。她挑了兩個,想了想,又挑了兩個。從墻上扯了個塑料袋,裝上,給了朱朱。朱朱問她還買啥。她說,再買個土豆和茴子白吧。又揀了兩個土豆一顆茴子白裝到袋子里。想起媽做長面時總要放一點(diǎn)韭菜,就又捏了一小撮韭菜,裝到了袋子里。

三千媳婦稱著菜說,你媽不在屋里,燒火燒水小心點(diǎn),別燒著燙著了。

朱青點(diǎn)著頭,眼睛呢,緊緊盯著電子秤上紅艷艷的數(shù)字。等三千媳婦稱完,她也算好了,六塊八毛錢。三千媳婦找給她三塊五,問她還要啥不。她掃了一眼貨架,說,再拿兩根火腿吧。一根火腿一塊五,兩根火腿裝到袋子里,她手里只剩下了五毛錢,她就問朱朱還有錢嗎?她還想買幾個雞蛋。其實(shí)呢,她知道朱朱沒有錢。媽媽給的零花錢和買本子筆的錢,都是給她。她心里呢,是想叫小姨賒她幾個雞蛋,卻不好意思當(dāng)面說。長面里沒有雞蛋不行啊。朱朱卻說,咱不是有兩個雞蛋嗎?朱青掃了三千媳婦一眼,說,不夠。三千媳婦靠在柜臺邊,問他們還要啥,三千媳婦說,想要啥都拿上,沒帶錢的話,小姨先給記上,等你媽回來了給你媽說一聲。

朱青高興了,可她擔(dān)心媽責(zé)罵,只拿了兩個雞蛋。媽常說,有多大力使多大力,欠下了人情,一輩子也還不清。三千媳婦看她手里的雞蛋,就叫她拿走,說,這個不記,拿去吃吧。朱青不依,叫她記上,說,我媽知道了要罵我哩。三千媳婦笑了,說,不怕不怕,你媽要罵你,就說是小姨給的。

朱青提著菜,看見貨架上的衛(wèi)生巾,眼光一閃,不好意思看了。前天她來月經(jīng)了,第一次來月經(jīng),嚇得她臉紅心跳地悄悄喚了云云看。云云是她最好的同學(xué)。云云去年就來了月經(jīng),知道咋辦。云云看了一眼,跑到宿舍,給她拿來一個衛(wèi)生巾,教她粘到短褲上。從廁所出來,云云問她肚子疼嗎?她說不疼。說著,眼里就有了淚花。云云問她疼開了?她搖搖頭,哭著說,我想回家找我媽去。她看了一眼衛(wèi)生巾,不好意思要,心說,等媽回來了,叫媽來買。扭臉看見朱朱粥在柜臺邊,盯著柜臺里花花綠綠的包包,腳步子沉得像是拽了個石頭般邁不開。

小姨看見了,嗵嗵嗵地一下拿了三四包,塞到朱朱懷里,叫他們走。朱青不走。她瞪了朱朱一眼,把包一個個放到柜臺上,扯著朱朱往外走,五六叔往店里來了。

五六叔個子高,卻瘦,朱青每次看見他,都覺得他像個長頸鹿,怎么說呢,一個跛腿的長頸鹿。村里人說是他在城里撿破爛時,跟河南一個女人勾搭上了,叫人家男人把腿給打壞了。五六叔卻說不是。他說是為了送一個女娃回去。他說,那女娃做家教,路偏僻,天又黑,還是個雨天,等不到一輛出租車,他騎著三輪車一直把女娃送到學(xué)校,回他的出租屋時,不小心跌倒在沒有蓋的下水井里,摔壞了腿。他說,你們沒見過城中村那路,看上去是比咱嶺上平整些,可處處也要小心,下水井、暖氣溝沒有蓋子,跟咱這溝一樣張著個黑窟窿,還有頭上的電線,七繞八繞的像個蜘蛛網(wǎng)。不管他咋說,沒有人相信他,人們說起他的腿,還是說是讓人打壞的,人們說,要不然的話,媳婦咋都不跟他過了,跟人跑了呢。

五六叔問他們放星期了?

朱青不愿意理他。她不喜歡五六叔,不是因?yàn)槲辶逋葔牧?,是她有一次從小賣店路過時,看大嘴婆的嘴不停地說著什么,手呢也指點(diǎn)著她,她故意放慢了腳步,就聽大嘴婆說啥挨門鄰居,啥孤男寡女的。十二歲的朱青聽出來大嘴婆在說媽的壞話,她也知道“孤男寡女”不是好詞??墒?,媽咋會跟長頸鹿好呢?爸雖說兩年多沒回來了,可爸月月給媽打錢,有時候星期天回來了,她和朱朱還會給爸打電話,問爸啥時候回來,爸說,工程完了就回來。不可能,堅決不可能。如果有,也肯定是長頸鹿欺負(fù)媽。媽咋會呢?堅決不會。

五六叔也不管朱青不理他,從貨架上拿下兩包零食,塞給朱朱。

朱青還沒有等朱朱拒絕,一扭身,站在朱朱前面擋住了五六叔,也不說話,扯了朱朱的手就走,大嘴婆也進(jìn)來了。

大嘴婆說,五六呀,你可該給這倆娃買個好吃的甜甜娃娃嘴了,在紅云跟前說你個好話。

五六叔斜了朱青朱朱一眼,對大嘴婆說,你個喇叭嘴,不要在娃娃跟前胡咣咣。

大嘴婆嘴上一點(diǎn)也不饒人,她說,我咋是胡咣咣了,前個黑里你去紅云屋里了是不是,別以為你們門挨門的旁人就不曉得,倆單邊子人伙一塊兒過,熱熱鬧鬧就是一家人,還怕人說啊,快買個糖給大家吃。

朱青看見大嘴婆的大嘴巴一閉一合一閉一合,聲音呢又響亮,又利落,廈坡上滾核桃,叮哩咣當(dāng)?shù)?,要打斷她,別想。扯到耳朵根的嘴角上呢,挑著一種先于別人知道的優(yōu)越感和掌握了秘密的滿足感,又帶著不容分辯的挑釁,如她滿嘴的黃牙一樣,在朱青的眼前時隱時現(xiàn)。朱青恨不能給她的嘴里塞個土豆,叫她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五六叔的瘦臉騰地紅了,長脖子像是撐不住臉上的紅一樣晃個不停,囁嚅著,哪有啊哪有啊,就你個大嘴胡咣咣。

大嘴婆還要說,三千媳婦扯過大嘴婆,對著大嘴婆的耳朵咕噥了句啥,大嘴婆看了朱青朱朱一眼,嘻嘻笑著扭身出去了。

朱青也扯了朱朱的手,掀開門簾,跑了。

大嘴婆的高聲大嗓門敞開的喇叭樣,在后面喊他倆,罵他們小氣鬼,買了好吃的不叫人吃,跑那么快是狼攆哩還狗追著哩。

朱青跑了好一截路了,還能感覺到大嘴婆的話刺藜核一眼,粘著她,扎著她。朱青甩著瘦長的胳膊腿越發(fā)跑得風(fēng)快,像是要甩掉背上的刺藜核一樣。朱朱追著她,問她咋哩咋哩。朱青說,沒耳朵啊你,沒聽見大嘴的話?朱朱說,她就是個大嘴車,邊吃垃圾邊放屁。

路過大嘴婆家,看院門敞開著,朱朱的頭一擺,嘴朝院子努了一下,示意朱青進(jìn)去。

大嘴婆的院子不大,干干凈凈的沒有一根柴草,院中有一小片菜園子,跟朱青家一樣,種的也是茄子辣椒西紅柿南瓜,倒是長得旺勢,茄子紫紅紅的有拳頭大小了,辣椒青嫩細(xì)長的吊了好多。朱朱跑到菜園子旁,抬腳嗵嗵地踢了兩腳辣椒棵子,彎腰要拔時,朱青不叫他拔,朱青指著菜棵子旁的指甲草,悄聲說,拔這個。大嘴婆愛種花,每年種菜時,總要給地邊上種幾棵花,做飯花、吊線花、喜鳳蓮,還有竹節(jié)梅、指甲草,夏天一到,她家的這個小園子就熱鬧了,各樣花賽著開花噴香,各樣菜也賽著開花結(jié)果。鄰居都知道,大嘴最喜歡的花是指甲草。去年,小姨想要她兩棵指甲草染個紅指甲,她不舍得給,割了一大把韭菜給了小姨,說,花開了就是為叫人看哩,咱拔了就看不見開花了,多可惜。

朱朱拔了一棵,又拔了一棵。他們擔(dān)心大嘴婆回來發(fā)現(xiàn),不敢把拔下的指甲草放到地邊,胡亂塞到菜袋子里,才旋風(fēng)一樣飛跑著回去了。想起大嘴婆發(fā)現(xiàn)少了兩棵指甲草,會怎樣的氣惱,慍怒,甚至?xí)┨缋祝烨嘀熘扉_心了。

然剛拐過巷子,朱青的腳步慢了下來,問朱朱要是大嘴婆在巷里罵咋辦?

朱朱說,她不會發(fā)現(xiàn)的,等她發(fā)現(xiàn)了,咱都上學(xué)了,她罵咱也聽不見。

朱青說,她心細(xì),肯定會發(fā)現(xiàn)。

朱朱說,發(fā)現(xiàn)也沒事,她又沒逮著咱。

朱青說,她肯定能想到。

朱朱說,咱回去就關(guān)了院門,媽回來再開。

姐弟倆想到大嘴婆會找上門來數(shù)落媽,媽肯定會生氣,他們又后悔得不行。

朱青說,要不,回去給她栽上?

朱朱不去,朱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有我哩,你怕啥,再說了,她憑啥說是咱?又沒逮著咱。

朱青和朱朱回到家里,朱青開始搟面,朱朱洗菜切菜,他們出來進(jìn)去地忙著,是不敢再耽擱一下了。院子都沒有一線陽光了。天,就要黑了呢。

朱青真的是太能干了,一根跟她胳膊差不多粗細(xì)的搟面杖在她手里滾來滾去,慢慢的呢,面團(tuán)就搟開了,越來越大了,成了面片了。圓圓的一張面片,又薄,又勻。她用搟面杖卷起面片,又慢慢往下展開,疊紙一樣把面疊了好幾層。媽說過,層數(shù)越多,長面就越長。她要給媽做一碗長長的長面。這樣想著,抓在手上的刀就慢了下來,一刀一刀切下去,是又謹(jǐn)慎又認(rèn)真。咚。咚。咚。

朱朱的菜也切好了,站在一邊看朱青切面,不敢說話,心里呢,只為朱青擔(dān)心。鐵刀很快呢,一不小心切在手上,就是一道血口子。

終于,面切完了。朱青放下刀,抓了一把長面,抖抖,高興地叫朱朱看,都是一般長呢。

朱朱說,又細(xì)又長,跟媽切得一樣呢。

朱青伸了胳膊攬著他的肩膀,去院子生爐子了。

爐子在屋子西北角的檐下,爐子邊栽了兩根細(xì)細(xì)的楊木柱子,一人多高,撐了一個窄小的油氈棚子,夏日晌午做飯,能遮擋一點(diǎn)陽光,風(fēng)雨呢,它就一點(diǎn)也遮擋不住了。要是恰恰的做飯時下起了雨刮起了風(fēng),爐子上就不能生火,飯呢,就只好吃涼的了。

朱青到柴房子抓了把麥秸稈,又撮了一簸箕玉米芯,等她把麥秸稈放到爐子里,朱朱把炭也撮了過來,放到了爐臺上。朱青就打了打火機(jī)點(diǎn)著麥秸稈,麥秸稈干透了,一見火,嘭地就跳開了火苗。她趕緊把簸箕里的玉米芯壓到麥秸稈上,喊朱朱扇火。朱朱一步蹦到風(fēng)箱前的石墩子上,也不好好坐,蹲在墩子上,握住風(fēng)箱桿,呼呼地拉開了。等朱青把炭倒到爐子里,黑白青灰的煙霧騰了起來,旋即,像個臭美的小女子一樣扭扭捏捏地飄搖了一院子。等煙霧漸漸小了,沒了,爐里的火苗呼呼地小旗子般舉了起來。

朱青端出鐵鍋,添了水,催朱朱使點(diǎn)勁,天快黑了,媽就要回來了。她去掃院子去了,掃了沒幾下,就聽見風(fēng)箱的聲音小了下來,又催朱朱。

朱朱猛猛地拉了幾下,又慢了下來,耷拉著頭,說,我都餓得有氣無力了。

朱青說,我給你拿個饃吃。

朱青掃完院子,給朱朱拿了個涼饃。朱朱接過饃饃,卻不吃,看著朱青說,長面里一根火腿不行嗎?

朱青知道他是想吃火腿了,一大鍋長面呢,一根火腿哪行。她就斷然說,不行。

朱朱沒辦法了,一手拉著風(fēng)箱,一手舉了饃饃,一小口一小口啃得艱難,好像那饃饃是木頭,是石頭,叫他難以下咽。

鍋里的水開了,朱青把鍋端下,又給爐子上坐了一只鐵鍋。她要炒菜了。

朱青炒過土豆絲、西紅柿雞蛋,還炒過豆芽豆腐,長面的臊子菜呢,她一次也沒炒過,看著鍋底的油冒起了青煙,就學(xué)著媽炒菜時的樣子,倒了一勺子紅紅的辣椒面。辣椒面一到油里,香氣就嘭嘭地喊著跑出來了。她趕緊又捏了一撮調(diào)和面扔到油里,盆子里的土豆和火腿丁也嘩地倒到了鍋里,抓了筷子在鍋里攪了兩下,等到水都添上了,才看見蔥花沒放,把蔥花倒進(jìn)去了,又看見碗里的雞蛋忘記煎了,她又趕緊把雞蛋磕開,也倒了進(jìn)去。

朱朱拉著風(fēng)箱,嘻嘻地笑,聞上還挺香哩。

朱青眉眼一揚(yáng),說,吃著更香。

朱青抓著筷子站在鍋臺邊,一會兒揭開鍋蓋,把鍋里的菜攪一攪,看鍋里的菜半天了也滾不開,就嫌棄朱朱不好好扇火,火不旺,香氣悶在菜里都出不來。朱朱猛猛地拉了幾下風(fēng)箱桿,鍋里的菜一下就滾著往外溢,她又嫌他把火捅得太大了。也不怪朱青發(fā)牢騷,鍋里炒著菜呢,是該猛猛地拉幾下風(fēng)箱,把火扇旺,朱朱呢,看朱青揭開鍋蓋,他就要站起來看一下鍋。他跟朱青一樣,也在擔(dān)心菜香不香。手上的風(fēng)箱桿停了,爐里的火就懶洋洋地蔫巴。等到她要煮長面了,水都開了,長面在鍋里魚兒一樣翻滾著,不需要大火了,朱朱卻一個勁地拉著風(fēng)箱桿,一爐的火被扇得蓬蓬勃勃的。

長面煮熟了,臊子菜也炒好了。朱青把長面挑到筷子上,撈到碗里,遞給朱朱。朱朱從菜鍋里舀了一勺子菜,澆到長面上,放到屋中央的小木桌上。姐弟倆一個撈面,一個澆菜。三碗面端端地擺在了小木桌上,朱青又撈了一碗,叫朱朱澆菜。朱朱說,夠了啊。朱青說,還有爸的一碗。朱朱說,爸又不在屋里。朱青說,爸不在屋里,也得過生日啊。朱朱說,媽和爸的生日咋是一天呢。朱青說,一天才好哩。朱朱說,好個屁,大嘴說爸在外頭好下個媳婦,你說,爸會跟媽離婚不?朱青的眼睛倏地瞪得燈泡大,氣呼呼地盯著他,大嘴瞎說,你就信啊,爸是那號人嗎?一會兒,她又說,爸要是跟媽離婚了,咱就不認(rèn)他了。朱朱說,那媽要跟長頸鹿結(jié)婚了呢?朱青說,那咱倆就住到學(xué)校不回來了。

盛好長面了,朱青叫朱朱把那兩個熟雞蛋剝了皮,她要給媽做生日蛋糕呢。兩個雞蛋切成了四半,擺到盤子里,她又找出過年時沒用完的小紅燭,小心地插在雞蛋上。

朱朱拍拍手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

朱青罵他亂用成語,說,媽咋是東風(fēng)了呢?

姐弟倆正說著,聽到有人敲門。朱朱倏地從凳子上躍起,高興地說,肯定是媽回來了。

朱青也跟著跑了出來,到了門邊,卻攔住他不讓他開。萬一不是媽,是大嘴婆來找麻煩了呢?不是大嘴婆。透過門縫,長頸鹿的身影就閃現(xiàn)在朱青的眼里,隨之閃進(jìn)來的還有一股油膩濃香的味。長頸鹿拍著門,喊朱青,喊朱朱。

朱青不說話,朱朱也不說話。他們一人站一個門后,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他們沒有一個人說不給長頸鹿開門,卻都使勁地扛住了門。

聽見長頸鹿撲嗒撲嗒走了,他們才小心地把門拉開。一拉開門,油膩濃香的肉味直沖了過來。扭臉,看見門環(huán)上掛著個塑料袋,袋里裝著一塊豬頭肉、兩個豬耳朵。朱朱喜歡吃豬頭肉,媽和朱青愛吃豬耳朵。朱朱要拿回去,朱青不讓。她說,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咱不吃他的東西。朱朱想了想說,他就是用心不良,圖謀不軌。

可是,想到袋子掛在門上,大嘴婆看見了,肯定又會說一火車的閑話,朱青就叫朱朱把袋子拿上扔到茅坑去。朱朱不舍得,說,咱又沒從他手上拿,也沒見他掛在門上,咋是他的呢。朱青想想也是啊。朱朱看朱青同意把肉拿回去,就高興地嚷,長頸鹿,脖子長,脖子長長伸過墻;伸過墻,望呀望,望得脖子長又長。

他們把肉拿回去,卻沒有動,是不敢,要等媽說吃才能吃呢。朱朱趴在袋口上使勁地吸吸鼻子,說真香。看朱青不看他,就伸了手指頭,在肉上蘸了一下,倏地含到嘴里。

長面都快涼了,媽才回來。

媽看見桌子上的飯,眼睛瞪得老大,問是哪個做下的?

朱青說,你猜。

朱朱搶著說,蝙蝠俠做的。

媽說,咋四碗?

朱青說,還有我爸啊。

媽媽沒說話,洗了手,掏出袋子里的肉切去了。媽媽沒有問那些肉咋來的,朱青沒有說,朱朱也沒有說。等媽把肉盤子放到了桌子上,朱朱把雞蛋上的蠟燭點(diǎn)亮了。朱青朱朱看著紅燭上亮亮的光,拍著手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唱完,催著媽媽許愿。

媽看著朱青朱朱,高興地說,我就愿我的青和朱身體好,學(xué)習(xí)好,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

朱青說,我也許一個。

朱朱說,你許我也許。

媽說,一人許一個。

朱青說,我愿爸快回來,我們四個人親親熱熱,永不分離。

朱朱說,我愿爸快回來,我們四個人親親熱熱,永不分離。

袁省梅,1970年生,山西河津人。出版有《羊凹嶺風(fēng)情》。曾獲十余種小小說大賽獎項(xiàng)。

責(zé)任編輯 / 陳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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