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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人舊事(三題)

2016-11-26 09:01陳德鴻
唐山文學 2016年10期
關鍵詞:綠豆糕老馬老爺子

陳德鴻

鄉(xiāng)人舊事(三題)

陳德鴻

犟眼子

犟眼子姓呂,脾氣又硬又拗,平日里總繃繃個臉,像是誰欠他二斗谷子半袋子糠似的。若是誰招惹他了,不論老少,他都會操起手里的東西想和人家拚命。拗勁上來,無論天公地母,他都敢違抗。那時的生產隊長是很有權威的,但給他派活時,都得反復掂量,稍不對路子,他輕則扭頭就走,放著養(yǎng)家活命的工分不掙,重則罵個昏天暗地,甚至尋死覓活。幾輩子的村鄰住著,誰也不愿傷了和氣撕破臉,于是能順則都順著他,但背地里卻都罵他死犟眼子,說若不是吃飽了撐的慌,就別惹乎他。

犟眼子一天難得說幾句話,但凡說話就抬杠。文革初期,講究背誦毛主席語錄。在地頭歇氣兒時,有不知輕重的人讓他背,他就說背個屁,拿倆大餅子來,吃完了我給你背。大家講憶苦思甜,說地主如何如何壞。他就抬杠說,那時你爹是當不上,能當上誰都愿意當?shù)刂鳌H思艺f資產階級把大糞看成是臭的,貧下中農則認為是香的。他就說香的你不直接吃嘍,還種地干啥?大家咂摸咂摸,倒也是這么回事,也就一笑了之。村里民風淳樸,沒有在政治上琢磨人的習慣,也就任憑他這樣嘴無遮攔地抬杠,只是往往被抬的人沒怎么樣,他反倒先氣得臉紅脖子粗了。

后來要派貧下中農進駐學校。年輕的資歷淺,生產隊也舍不得放;上了歲數(shù)的,多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悶嘴葫蘆。大隊選來選去,覺得犟眼子最合適。大隊革委會主任跟他說,學校把孩子們都慣懶了,慣笨了,一口豬喂幾年也喂不大,校田里草苗一起長,想讓你去給管教管教。犟眼子想了一會兒,也沒提啥要求,就順當當?shù)剡M了學校,叫“駐校老貧農代表”。

入校第一天,校長把師生們集合到操場上,請犟眼子講話。犟眼子平日里抬杠又硬又倔,天不怕地不怕的,這時卻有些忸怩不安。他繃著臉站在土臺上,不停地用手摸著新戴的一頂帽子,好半天,才開口說,好聽的話我就不說了,往后那豬哇,得好好喂。你們瞅眼下那豬,毛都扎篷著,有半尺長,要真能長豬砂,也就值錢了,我看不像那回事。都是莊稼院的孩子,侍候豬還不會?要真侍候精心了,喂泔水都長膘。還有那蓖麻該鏟了,草都長得快打籽了。剛才我還看到你們有人用青蓖麻籽玩頂牛,那不是敗家嗎?我問你家趁啥,嗯?趁啥?那幾個蓖麻籽的油能點一晚上燈,你知道不?犟眼子把校辦農場的處處都點到了,然后摸摸帽子,瞅瞅校長說,今兒個就說到這吧,我下次再說。校長點點頭,他就跳下土臺,站到一邊,很認真地抬著頭,聽校長的補充講話。

犟眼子到學校后就很少抬杠了,主要是沒有了抬杠的對象。老師們做的事他不懂,自然沒法抬杠。而他要做的事,老師們也不阻攔,他也就沒必要抬杠了。盡管老師們一口一個老代表喊他,但他總有些不自然,雖然管教學生時很硬氣,但一到老師面前就顯得畏怯自卑。老師們似乎也覺出了這點,便對他更加恭敬。

其實,犟眼子進學校,老師們是最大的受益者,養(yǎng)豬種地、校園的看護保養(yǎng)都不用他們操心了,甚至學生課堂外的管理也交給了他。犟眼子幾乎整天都在校園內外干活,哪個學生爬墻豁了、上房頂了、打架罵人了,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一聲吆喝就能解決問題,所以,老師們是發(fā)自內心地恭敬他。

長期不抬杠,犟眼子的脾氣似乎好了許多,對學生們也柔和起來。有時哪個惹著他了,巴掌掄圓了扇過去,落在臉上時,卻是輕輕的一下。見犟眼子不那么“犟”了,這些欺軟怕硬、越嬌慣越上臉的學生們便有些放肆起來。

犟眼子家是土改時從地主手里分得的三間倉房,已經很老了,秫秸的房檐里有許多鳥窩。以前誰打鳥掏鳥都不敢到他家里去,這陣子看他也不過如此,大不了挨一個輕輕的巴掌,于是就越了界。冬天吃完晚飯閑極無聊,就拿上手電筒去掏鳥窩,掏到了他家也不繞開,繼續(xù)掏,犟眼子還真就沒吭沒響。房檐里的鳥都是家雀,夜盲眼,天一黑就歸了窩,用手電光一照就什么也看不見了,老實得連頭都縮到翅膀下面,任憑一窩一窩地被抓走。抓著抓著,抓的人膽子大了,就把犟眼子的舊毛病抓犯了。犟眼子家房檐里不光有鳥,還有蛇。這天掏鳥窩的人架好人梯,上邊的一個剛擰亮手電,一條正在冬眠的大青蛇突然探頭探腦爬了出來,抓鳥的人一聲大叫,人梯立時坍了。犟眼子聞聲出來,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臉了,弄個照魂的筒子,天天晃得人睡不好覺!邊罵邊抓住那條大青蛇的尾巴,三兩下就把它的骨頭甩脫了節(jié),然后鞭子樣向掏鳥的人抽過去,抽得那幾個半大小子哭得都不成調了。后來一說起這事人們就笑,說犟眼子這招真是損絕了。

掏鳥事件后,學生們對犟眼子真正害怕起來,盡可能躲著他。老師們見了他也是一臉的迷惑畏懼,無論他怎樣在間操時搿餑餑說餡地講如何侍弄豬,如何鏟地,還是下雨時為學校墊路,下雪時為學校掃雪生爐子,但效果卻總像老虎給貓撓癢癢似的,老虎再怎么慈祥耐心,貓也不敢輕心得意了。后來犟眼子也就懶得給師生們講了,只顧自己悶頭干活。校園里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渾身上下泥水不斷。

一年后,犟眼子明顯老了瘦了,脾氣也更犟更倔了。他的兒女們強烈要求大隊把父親從學校撤出來,理由是他都快累死了。人們就說這犟眼子也太不開竅了,學校本來是個養(yǎng)身板的地方,反倒把他給累壞了。

沒了犟眼子,老師們都松了口氣,但很快便覺出了麻煩:地沒人種了,豬沒人喂了,墻豁沒人堵了,桌椅壞了沒人修了,而學生淘起氣來,再沒有什么能鎮(zhèn)住了。于是就想起了犟眼子的種種好處,懇求大隊最好再給派個這樣的人來。

大隊再沒給學校派人,好像也看明白了貧下中農駐校根本就是閑扯蛋,鉚大勁也只能管理一些皮毛,何況,犟眼子在先,還有誰愿意再接這個茬呢?也不知犟眼子是真的累壞了,還是另有病灶,離開學校后,再沒去生產隊干活。

犟眼子臨死前兩天,已經病得極重了。老師們湊錢買了幾瓶罐頭,由校長拎了去看他,這也是老師們第一次主動接近并親近犟眼子。校長委婉地說出了“對不起,讓你老受累了”等幾句道歉話。犟眼子閉著眼睛擺擺手說,你們把那豬哇,賣了吧,賣到誰家都是它的福,你們拖著它,它拖著你們,都遭罪。校長不吭聲。犟眼子大概也猜出了校長的難處,犟脾氣又上來了,他掙扎著坐起來,拍著胸脯子喊,就說我說的,老貧農說的,誰來炸刺叫他找我來,媽巴子的,我一巴掌把他扇灶炕里去。喊到最后,臉紅脖子粗,憋得直喘粗氣。他的大兒子趕忙把校長拉到屋外,有些抱歉地說,學校事多,您忙去吧,您要再坐下去,我爸準氣死不可。弄得校長很不落意,留下不是,去了不忍,回來和老師們一說,有那心軟的女老師就流下了眼淚,說可惜了這個老犟眼子。

犟眼子活著時人緣不好,處處抬杠總是不招人喜歡,沒想到,出殯那天,來幫忙、吊孝的人卻很多,幾乎整個大隊的人都來了。

起靈的嗩吶響起時,人們忽然覺得,這些年來,真的有點對不起犟眼子了。

那老爺子

那老爺子還不到五十歲,但長得卻極其老相,矮矮的個子佝僂著腰,長而扁的臉頰滿滿地覆蓋著雪白的胡茬。他可以整天無話,悶悶地干活,可一旦打開話匣子,就顛來倒去地沒完沒了,還常常“?;顚殹?。所以村里的人都不叫他的大號那明倫,而叫他那老爺子。

那老爺子除了阿拉伯數(shù)碼外,只認識自己的名字,這也是從當時生產隊的工分薄上漸漸認熟的,但卻不會寫。每月結算工分,得用手指順著他那欄反復劃著看上好幾遍,像用手摸字似的。這時若是誰逗他一句:那老爺子,你看了別人的了。他就不知還要摸上多少遍,最后認定了,沖那人罵句“媽巴子的”,然后在后面的空格里極認真地摁上自己的手印。

那老爺子的脾氣很怪,動不動就要去死。平日里病老婆慪氣,兩個半大的兒子淘氣,那老爺子就說,我這是活得啥勁呀,還是死了好,死了就舒坦了。一說去死,老婆軟了,兒子哭了,村人街坊也紛紛趕來勸解,死什么呢?好死不如賴活著,等過幾年兒子大了,娶妻生子了,有你的福享呢!這樣被人圍著勸著,那老爺子似乎才感受到人生的樂趣,但他卻并不“順坡下驢”,還想再鬧大些,往往扯上一根繩子,對眾人說,我死也不在屋里死,免得糟踐了房子,我上二道溝去死。

村西三里左右的地方,有一條引水灌溉的人工溝渠,叫二道溝。在孩子們眼里,它寬大得宛如大江,夏日里水聲滔滔,加上兩邊大壩上密密的樹木和溝后的一大片林子,看起來顯得有些陰森恐怖。在大人眼里,二道路溝也不是個吉祥的地方,一聽說誰去二道溝了,村里馬上就會騷動起來,準是又有人投水或上吊了。但是聽說那老爺子要上二道溝,勸架的人們卻不攔他,知道越攔他越起勁,這時就叫過我們幾個圍觀的孩子,囑咐說,跟上去,盯著點兒。我們幾個便忽啦啦跑出去,遠遠地盯著那老爺子。

那老爺子仿佛身后有眼,剛出村子就不跑了,他拎著繩子,晃晃悠悠往前走。到了二道溝,先坐在壩頂上歇一氣兒,抽袋煙,然后磕磕煙袋鍋,猛然回過頭來,小兔羔子們,別看了,都給我回去。我們知道沒事了,但也并不回去,依舊盯著他,盯著他走下大壩,拔蒿子,撿柴禾,我們則在一旁逮螞蚱。

等那老爺子用他上吊的繩子捆了一大捆柴禾往回

走,我們也用草棍串了幾串螞蚱回家喂雞了,并告訴大人,沒意思,那老爺子根本就沒去死。

春去秋來,那老爺子一年不知要“死”多少回,但終究還是活著。大人們就說,這那老爺子呀,一點也沒正性。不知是哪個俏皮人起的頭,村里的半大孩子玩耍時便常常蹦出一句歇后語,那老爺子尋死,逗你玩呢。

或許是日子過得太清苦了,那老爺子累極了就尋一回死,偶爾也會罵場街。

那老爺子罵街很耐聽,多數(shù)是在早晚時候,開頭一句總是“媽巴子的”,接下來便上下縱橫,天王爺爺?shù)厣衲棠?、瞎貓瘸狗祖先八輩,全都罵到,但都沒有具體所指。趕上天暖,許多大人也出屋來聽,邊聽邊嘮些莊稼日子的閑嗑兒。聽那老爺子罵上一陣兒,回去過日子就更有耐性了,仿佛一回悶氣被排出來似的。小孩們則更愿意到近前去聽,扒窗臺、擠門口,看那老爺子一邊氣憤滿腔地罵,一邊細致精心地往稀菜湯里下點濕面疙瘩,再吹吹拂拂地端給他長年臥炕的病老婆,或者是邊罵邊就著他的瘦腿桿一下一下地搓麻繩。拾柴禾用,納鞋底用,反正莊稼人離不開繩子,早晚都得搓點。見孩子們擠擠擦擦、嘻嘻嘿嘿地圍著他,那老爺子就又有點得意起來,冷不丁拽住哪個的脖領子,小兔羔子,給我背段語錄。被拽住的孩子并不怯場,立刻高聲背誦,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這時,那老爺子的拗勁就上來了,媽巴子的你瞎說,不怕犧牲就能勝利了?這大概是有感于他的尋死吧,死來死去不還是沒有任何勝利地活著嗎?大人們說他沒正性,他在小孩子的心中自然也就不沉重,沒人不把他的話當成是逗著玩的,索性越逗越瘋,再給他背誦“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后”,他就更嗓大氣粗了,媽巴子的越沒譜了,死人還有個啥步?往哪進?嘿嘿死人,連上供的餑餑都吃不到嘍!這時,他就完全是一副“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感慨神態(tài)了。

附近的十里八村,祭死人的餑餑大多都要歸那老爺子的,這也是他唯一不寂寞、唯一出人頭地的地方。誰家死了人,先來找他,擦身穿衣,看夜守靈,曬被褥燒枕頭……死人的一應后事都由那老爺子拾掇,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慣例。那是個臟氣活兒、膽氣活兒,那老爺子特別強調,那還是個技術活兒,孝子賢孫也干不了,只有通陰陽的人能干。比如給那咽氣急迫、未能在活著時穿上壽衣的人穿壽衣。那老爺子先要跪坐在死人身上,然后用一根繩套同時套住死人和自己的后脖頸,用力將發(fā)僵的死人拉坐起來或站起來,生死在一個圈內,面對面說著話,再款款地脫下舊衣?lián)Q上新衣。那老爺子說不這樣做不行,說人咽氣了魂兒還沒散,非慢慢哄著才能穿衣出門。這時候那老爺子就是中心了,他說什么人們都聽都信。膽小的人自然不敢靠前,我們這些好奇的孩子邊聽他說邊想象,后脊梁都會一股一股地冒涼氣。待到死人出殯,靈床一撤,那老爺子用五谷雜糧在死人家屋里漫揚一氣,以驅趕邪氣鬼魅。然后就一腋窩夾死人枕頭,一腋窩夾著包裹起的靈床前上供的餑餑,笑瞇瞇地離開了。枕頭要替喪主家燒掉,餑餑則是拿回自己家吃的,也算是拾掇一場后事的酬勞。若是碰到個富裕些的人家,額外還能給個三塊五塊的。得錢了那老爺子自是高興,沒有錢也不懊喪埋怨,有一包餑餑足夠一家香兩天嘴了。稍感不足的是這些餑餑的品種質量都很差,無非是些雜面小饅頭、餅干之類,間或有幾塊蛋糕、核桃酥。那老爺子有時就嘀咕,媽巴子的,總也沒見供綠豆糕的,那綠豆糕攪涼水吃,賊啦甜。聽到的人背后就說他凈瞎吹,綠豆糕他見沒見過不知道,但肯定沒吃過,還攪涼水呢!

綠豆糕我也沒吃過,但我一直替那老爺子惋惜,總說要死,也已是快死的人了,咋會連綠豆糕都沒吃過,何況還特饞這一口?我心里甚至想,說不定哪天他碰巧吃到了綠豆糕,再尋死時就能堅定些,不再“逗著玩”了。

那老爺子終是很耐活,直到我大學快畢業(yè)時一次回家休假,才聽說他死了,當然不是尋死,是自然死的。那時我再次記起他對綠豆糕的向往,就問這回他吃到綠豆糕了吧?我們那里有個規(guī)矩,再窮的人家在親人將逝時,傾家蕩產也該滿足他“想吃點什么”的最后愿望,更何況今非昔比,那老爺子兩個成家的兒子日子過得都不錯。我母親說,他倒是想吃的,可惜活著時把死人的東西吃得太多了,再加上兩個兒子不孝順,到臨死前十多天連口米湯也喝不進了,眼睜睜瞅著快要發(fā)霉的綠豆糕咽的氣。

那老爺子老朽而終,這也合乎常理。近幾年回家,每每路過二道溝,腦子里便會浮現(xiàn)出那老爺子用一個繩套拉起死人,面對面哄死人換衣服并賺得一包上供餑餑的情景??纯丛缫褱\平干涸、沒有林木的二道溝,覺得發(fā)生過的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平靜靜,仿佛這人世間再沒有什么可以做危言去聳聽,再沒有什么可以去迷惑心竅的了。

老馬

村里人把地主老趙頭稱為老馬,主要是因為他的臉相長。有人埋汰他的臉說半個月也摸不到頭兒,好似被繩子生拉硬拽扯出來的一般。

老馬成分高,人緣也不好,加之有女無兒,整天低著頭,陰個臉,從不主動與任何人搭話。別的地主富農被運動柔了,見人先是三分笑,無論大人小孩,支使一下都溜溜轉。老馬則死硬,只聽隊長組長那些頂頭管他的人的。不過倒也老實,叫他往東他絕不往西,叫他打狗他絕不攆雞,但對別人的話,他一概梗著脖子不理不睬。有些好顯山露水、好惡作劇的人都恨他恨得牙根發(fā)癢,說他前世欠債太多,下輩子也不會得好報的。

那時,文革剛開始,聽說城里有紅衛(wèi)兵造反,鄉(xiāng)下的孩子也就跟著起哄,跟在老馬后邊邊追邊喊,老馬你坦白,舊社會害死了幾個人?老馬照走自己的路,喊急了就猛地回過頭,眼睛狠狠地瞪著,長臉黑黑地耷拉著,也不說話,嚇得膽小的孩子“媽呀”、“媽呀”往回跑,說老馬要吃人了。有一次,碰巧一個小孩被老馬瞪過后,嚇得跑回家,晚上就開始發(fā)燒說胡話,說老馬來抓他了,老馬的糞叉子戳進他的肚臍眼兒了。小孩的媽端著半瓢飯水,蹬著門檻子為小孩叫魂,邊叫邊罵老馬,說老馬你個掙命的,自己掙

了個地主受罪不說,還來嚇唬我孩子,你不得好死!

老馬的地主分子帽子帶累了他的兩個女兒。他的大女兒是我們小學的老師,很開朗活躍的一個人,這時卻只能斂眉低眼,夾起尾巴做人。但老馬卻并不因此而覺得欠了女兒什么,反而對女兒在眾人面前的“劃清界限”大為不滿,索性疏遠了女兒,不愿來往了。有時女兒來看他,他也木木的,如面對追打他的小孩子一般,叫女兒很傷心。唯一跟著他守著他受罪的是他的老伴,白白胖胖的一個老太太,長相和脾氣都柔和得像一團面,說話也緩聲緩氣的。他家的鄰居常常聽見他們吵架,有時半夜三更老馬就罵起來了,也常常伴有踢打聲。他的老伴就只是哭,不罵也不還手,哭的聲音很低很細,嚶嚶的。有善心的人就去敲門勸架,說老伴老伴,老打就不是伴了,打傷心了多不好。這時老馬就不聲不響了,勾勾著頭,看也不看來人一眼。他的老伴踮著一雙小腳去開門,一個勁給人解釋,說不是打架,他又喝了兩盅,發(fā)邪火呢。后來就沒人勸架了,階級斗爭的綱在農村也舉大發(fā)了,善心的人也怕受牽連。實在聽得多了,就說這老馬作孽呢,把自己作踐成個地主,又作踐他的面團老婆跟著他里外受氣。

人緣不好,批斗會上就少有人憐憫多遭罪。有人喊,老馬低頭。老馬就把頭點一點。再喊,大低頭。老馬就再把頭點一點。點到最后也只是脖梗梗歪著,腰板還是直直的。于是就惹起了一些人的火氣,有人找來大車轱轆、鏵頭之類,用細繩子吊在他的頭上,勒令他彎腰低頭,然后問他,地上有啥?他梗梗脖子說,有螞蟻。螞蟻干啥呢?搬家呢!為啥搬家?他再梗梗脖子,努力側頭望望天說,天要打雷下雨了。那人說,天打雷專擊你這樣有孽的人。他就大聲喊,我沒孽。無論怎樣,問來問去總問不軟老馬。看熱鬧的小孩大都在人圈里,有膽大的就抓起螞蟻放到他坦露的脖梗上問,這是不是你家地里的螞蟻?他說不是。為啥說不是?他就說我地里的螞蟻不咬我。于是有人的火氣就更大了,要打老馬,說他還戀著他的地呢。一些上歲數(shù)的人就說算了,老馬就這脾氣,要不他也就不會成為地主了。想當年他就是把自己個兒的命都搭上了,掙來了這個地主成分。有人一泄氣,斗爭會就沒勁了。每次斗爭老馬都這樣不歡而散,不像斗爭別的地富,嘻嘻哈哈,這邊一上綱,那邊一認罪,兩下合起來一逗悶子,倒也是苦中一樂。

每次斗爭會后,老馬的臉就更長一截,人們就會一連幾個晚上聽到他老伴“嚶嚶”的哭聲。一次,人們把他老伴也拉來陪斗,讓老伴訴說他的罪惡。那老太太整個哭成了個面團,老馬猛竄過去踢她好幾腳,說哭啥?要哭回你的棺材瓤子里去哭。老太太就顫微微地爬起來,說我嫁給他的時候他沒罪惡,后來他下死命干活,攢點錢就買地,總不舍得吃穿,就有罪惡了。一番話倒把老馬說軟了,他“撲嗵”一聲趴在地上就磕頭,說老少爺們我不得好死,我這人太抗命,我把拉屎的勁都使出來買地,我對人狠,對人惡,連對我自己個兒都沒有善待過,我后悔呀!我不得好死呀!說到后來嚎啕大哭,頭磕得梆梆響,一個大紫包眼見著在他的額頭上冒了出來。人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說算了算了,這是干啥呢?有人把他硬拉起來,悻悻地散了會。

第三天,一個撿柴禾的人在二道溝后面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老馬的尸體,他高高地吊在一棵柳樹上,舌頭也勒出來了。全村的大人孩子都跑來看熱鬧,在陰森森的樹林里圍成一個大圈。人死了,便有人唏噓,有人嘆息,心軟的潮了眼睛。誰也猜不透老馬是怎樣把自己吊上去的,沒凳沒坎,雙腳離地足有一米多高。有人說除非是爬樹上后拴的繩子,于是解繩結的人也爬上樹去解。這時才有人想起他的老伴,老太太呢?于是人們呼拉拉去叫。老馬家的門窗鎖得嚴嚴的,女兒家也沒有。于是人們就又進樹林里去找,又滿村遍野地找,最后在村南三里多遠的一個廢機井里找到了,打撈上來,尸體已泡得水白水白,眼睛大睜著。這時人們的心情就極不是滋味了。有一種恐懼,一種不安,一種沉沉的復雜的悲哀,是那種真正的屬于自己的悲哀。這時候小孩們就都不敢上前了,上歲數(shù)的人也紛紛唏噓著退下了。有人說這是何苦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干啥要一起走了呢?又說,走也走一道哇,干啥天南地北的分開呢?許是老太太嫌吊死難看?那時,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人在經受怎樣的絕望之后才能拒絕生存,想象不出什么樣的自責和悲憤才能促使人選擇這樣難堪的死法。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覺得老馬還在村北吊著,老太太還在村南泡著,或者反復想象他們是怎樣在小屋里相對痛哭過,怎樣相約著走出門……

人死了,人們才想起左瞧瞧右看看,找找都有誰受過老馬的剝削。找來找去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緣不好的地主分子竟然沒有雇過一個長工。有那上歲數(shù)的老頭老太太眼睛就又潮了,說老馬也忒掙命了,說他死得冤。這時就想起了他一樁樁一件件的發(fā)家往事。說老馬年輕時專找那沒主的、兔子都不拉屎的廢地開荒,兜里揣幾個大鹽粒,累極了就含一顆,到水溝里灌一頓涼水。說老馬把一分錢也要供孫子似地纏進腰帶。他那條藏藍色的家織布腰帶長年不離身,錢一旦攢出整數(shù)了就去買地。說老馬喝粥時碰到一個面疙瘩也要罵老婆一頓,怨老婆不會儉省。說那年村子里過兵,大家都躲,就老馬不怕,沖著一頭驢的腳費,跟大兵走了好幾百里,后來驢牽回來了,人卻熬出一身疥瘡,就差還有一口氣了。

人們說來說去,說老馬就只有一個字:狠。把自己使喚得死去活來,即便臨時雇短工,也總嫌短工干得少。終于到解放了,把自己“狠”成了一個地主分子。于是有那曾經給老馬打過短工的人就說,人得認命,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褲衩,不能硬掙,硬掙了不會有好結果。

現(xiàn)在,早已沒有了成分一說,對十多歲的孩子說起地富反壞右,甚至比說唐明皇、兵馬俑還讓他們陌生。不知老馬夫婦在地下是否有知,若有知,是否還想再來人世,重新掙一回命呢?

陳德鴻,男,錦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3年起,已在《四川文學》《奔流》《小說月刊》《天池小小說》《金山》《中國民族報》《遼寧日報》《西南商報》《羊城晚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百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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