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獎金(短篇小說)

2016-11-26 09:01程建華
唐山文學 2016年10期
關鍵詞:西服獎金大學

程建華

獎金(短篇小說)

程建華

1

命運之神猝不及防的蒞臨,一時慌得我手腳無措。

當時,我正斜倚在趙大學家門前的矮椅上,曬著懸在西山的太陽昏昏欲睡。一只白底黑花的母豬,享受地躺在院子中央,呼吸均勻。夕陽晚風,懶洋洋地摩娑著它的屁股,母豬雙眼緊閉,不時抖動下肥碩的身軀,間或哼哈一聲呻吟。

這時,別在我褲腰里的手機響了,我脧了眼趙大學,他正低頭彎腰,坐在母豬那頭兒全神貫注地摳著爛腳丫。我拔手槍似的從腰間拔出二手的手機,電話通了,是個女人打來的,她那嬌嫩甜蜜的聲音還沒歇下來,我渾身已像趙大學家的母豬一樣,不能控制地顫抖起來。甜蜜聲音說,她是《大作家》的編輯,我的一部中篇小說在她們那兒發(fā)表了。

《大作家》?那可是國家級的文學大刊呀!那可是多少文學人夢寐以求的圣地呀!我掛了電話,費勁地站起身來,眼前一陣迷糊。我回頭瞥了瞥,趙大學家低矮破舊的平房,恍惚間已成了座金光閃耀的大廈,我嚇壞了,身子晃了晃,差點兒栽倒。

趙大學覺出了異樣,趕緊拍拍摳著爛腳丫的雙手,又伸到鼻端聞了聞,這才繞過母豬,一溜小跑過來,扶住了我,詫異地問:“哥,你怎地了?”我穩(wěn)穩(wěn)神,眨眨眼,見那低矮的平房恢復了原狀,方干咳幾聲,壓低聲音,說:“沒事兒,大學兄弟,哥的一篇小說,在《大作家》上發(fā)表了”。趙大學一愣,繼而撓了撓頭,又摳了摳鼻孔,突然狠狠拍了下大腿,大聲說:“哥啊,前陣子電視上可說了,凡在大刊發(fā)表小說的作者,省里要獎勵五萬塊錢哩……”“么話?大學兄弟你講么話?”我扶住趙大學,耳里轟然一聲,眼前黑成一片。

從趙大學家出來后,我騰云駕霧,東倒西歪往村東頭的家走去。村道上綠草輕淺,野花吐蕊,輕風過處,風光正好,可我腦里卻亂得像剛被母豬拱翻的雞窩。我得獎了?發(fā)財了?成有錢人了?這世界太奇妙了,變化日新月異呀!又何止日新月異?前一秒我還正為錢苦惱呢……嗯!不管怎地,明兒得起個大早,去趟省里,先把那五萬塊錢獎金領回來再說。

2

這事兒暫不能告訴李小鳳。

李小鳳是我老婆,我對她瞞著獎金的事兒,并不是怕突然從天而降的這一大筆錢會驚嚇著她,也不是怕這事兒沒把握讓我下不來臺,我是想趁這機會,再好好品味一下她的秉性。

其實,李小鳳的性格我是了解的,她待人一向熱忱善意,對我更是體貼入微,當然,這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光陰似水,歲月如歌,李小鳳的心思就像那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一時又讓我琢磨不透了。要說也不怨她,畢竟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當年,我在梅河縣軸承廠當宣傳干事時,報道寫得煞是拉風,廠領導上電視、下車間,召開大會小會,手里的發(fā)言稿幾乎皆出自我的手筆。這事兒傳開后,我的名字也在全縣的大姑娘小媳婦之間傳開了,而我也在那個懵懂的季節(jié),一頭闖入了絲綢廠女工李小鳳的視野卻渾然不覺。

一切皆緣于那場運動會,當然,還有我腰里那串不聽話的鑰匙。那年國慶,老天爺分外眷顧梅河,一連數(shù)日,皆是碧空萬里風輕云淡的好天氣,縣職工運動會便在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鳴鑼開賽了。

清晨,太陽剛懶洋洋地探出個腦尖尖,體育場上早摩肩接踵人山人海了,絲綢廠、軸承廠、棉織廠等幾家中堅力量的運動員在喧天的鑼鼓聲中,軍容威武,步履鏗鏘地登場了。

戰(zhàn)旗獵獵,狹路相逢勇者勝。秋風颯颯,勇者相逢智者勝。三軍鏖戰(zhàn)正酣,忽覺有人輕輕撞了下我的肩頭,回頭一看,卻是個柳葉眉,丹鳳眼,身材高挑,約摸十八九歲的女孩正笑吟吟盯著我。那女孩見我一頭霧水,不由“撲哧”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繼而,歪著頭問:“哎,這是你的鑰匙嗎?”我低頭看時,卻見她手握一串系了個小鈴鐺的鑰匙,可不正是我的嗎?該是剛又蹦又跳為廠里隊員喊加油時掉下的吧?

我點點頭,還未道謝,她卻扭頭走了?!鞍ググァ边@可不行,我撇下如火如荼的賽場,一道煙追了過去。那女孩站住了,一扭頭,嫣然一笑,說:“瓢也有個柄,人也有個姓,你哎么事?”我搓著手,訥訥地說:“我哪曉得你姓么個?”她又呵呵一笑:“我叫李小鳳,絲綢廠的?!?/p>

我和李小鳳就這樣認識了,縣里這場規(guī)??涨暗倪\動會,成了我倆的大煤人。不久,李小鳳和幾個小姐妹來軸承廠玩兒,宿舍人來人往,熱鬧轟天,李小鳳趁個間隙,悄悄塞給我個小紙兜,輕聲說:“天快冷了,給你織了雙手套,你看可合適?”這么漂亮的女孩送的手套,哪還有不合適的?我心花怒放地接了,點頭不迭道:“合適,太合適了?!崩钚▲P也不多話,只抿嘴一笑。

過了一周,我約幾個同事去絲綢廠蹭飯。李小鳳站在宿舍筒子樓的廊道里,一手扶住煤油爐子,一手掄開鍋鏟,叮叮當當,頃刻間,便給我們做了滿滿一鍋揚州炒飯。同事們吃了一碗又一碗,撐得死去活來仍不放手,李小鳳趁機又偷偷遞給我個手拎袋,小聲說:“快入冬了,給你織了件毛衣,試試可暖和?”我回到宿舍便穿上了,肩寬袖長正合適,只穿了一小會兒,卻熱得我一宿沒睡安穩(wěn)。

這么來來去去跑了幾趟,日子溜到了第二年春天。春風日暖,草長鶯飛,我這才回過神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時自己里里外外,已整個被李小鳳給網(wǎng)結實了。李小鳳讓我往東,我已沒了往西的理由。李小鳳讓我往南,我也不忍拒絕了她往北。這也沒么事不好,筷子多了反夾不了菜,兩口子皆有主見的家庭,日子么樣過得安穩(wěn)呢?

剛結婚那會兒,李小鳳見我涂涂畫畫的,偶爾還鼓勵我?guī)拙洌f:“我就喜歡有信念的人,堅持信念總不是壞事兒?!庇终f:“寫吧,咱還年輕呢,多少大作家都是熬出來的?!庇终f:“你還不曉得吧!當年我可是聽說你寫得好,才拿了你放在椅子上的那串鑰匙哦!”

哦?原來如此。

但我還是打心眼兒里感激李小鳳,李小鳳不僅知冷知熱,而且知心,娶了個這樣的好老婆,我還有么事不滿足呢?雖說家里凡事皆由她拿主意,但這也不孬,有她撐著門面,我就省心多了。

可世事哪有一帆風順的呢?不曉得從哪天起,應該是有了夕夕后吧,李小鳳就不怎么把我當回事兒了,說話也有些夾槍帶棒了。最氣人的還在企業(yè)改制后,企業(yè)重組讓我和李小鳳都沒了工作,又聽說郊區(qū)要搞開發(fā),一家人索性搬回城鄉(xiāng)結合部的老屋住下了。拆遷賠償一時沒消息,兩人只好大眼瞪小眼窩在家里,這時,只要見我鼓搗文字,她便直裸裸地揶揄:“肚里沒貨就別瞎折騰了,多少年了?我肚里的娃都上三年級了,也沒見你弄出個么動靜來?!庇终f:“有那閑功夫,莫不如跟屋后家勝爺去販點兒小菜,多少能掙點兒零花錢。”

李小鳳的話很傷人,且讓人受的都是內傷,但我只能像頭豬一樣裝聾作啞,誰讓她說的皆是事實呢?

但眼下不同了,省里要獎我五萬塊錢了,明天我領了獎金回來,一定要把那五萬塊錢,一沓一沓地砸在李小鳳面前,我要砸得寫字臺上塵飛土揚,嚇死李小鳳,出口惡氣。對,男人嘛,就得這么強勢!男人……?不對呀,我已是在《大作家》發(fā)表小說的男人了,不能這么沒肚量吧?嗯。算了吧,咱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等我領了獎金,還是裝作沒事人兒般,將五萬塊錢輕飄飄地擱在李小鳳面前算了,等李小鳳驚訝得瞪圓了丹鳳眼,眼珠子都快滾落到地上時,我再輕描淡寫地說句:“嗨!省作協(xié)也太摳了,辛辛苦苦寫了好幾個晚上,就獎這么幾萬塊錢。”嘿,就這么辦,男人嘛,該擺譜時,一定得擺擺譜,我得讓李小鳳比當年給我織手套毛衣時還祟拜我。

可是這么多錢,該么樣花呢?對,先得給姐一萬塊。姐和姐夫在鎮(zhèn)上辦了個小服裝廠,夫妻倆一天忙得腳打后腦勺,掙的錢也僅能糊口。大兵明年高考,更要花錢。大兵是姐的兒子,嗯,這一萬塊錢,就說是給大兵的吧,李小鳳應該也沒意見,畢竟父犯病后就被姐接到了廠里,一住好幾年,從沒給我和李小鳳

添過丁點兒麻煩。

媽去世的早,剩了父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稀里糊涂過日子。父過了五十歲生日,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前列腺增生等諸般毛病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了,偏偏父又信仰基督,信得五體投地,最后連藥也不愿吃了。父正氣凜然地說:“神的兒女,吃個么藥?”不久,或是需要神照顧的兒女太多,父不知怎么就被疏忽了,中風了。父躺在病床上,嘆息道:“還是我信神的信心不夠,才得了病呀!”

父出院后,不時大小便失禁,弄得屋里屋外臭氣熏天,李小鳳不干了,說:“這家沒法呆了,我和老頭,必須得走一個,你看著辦吧!”我能怎么辦?我不能將父扔大河淌了吧?李小鳳見我沒動靜,也不吵我,也不鬧我,只悶頭收拾行李,將那春夏秋冬的衣裳,一件一件疊了,裝了兩大箱,拖出了門。

我正瞠目結舌,姐和姐夫匆匆來了,姐說:“廠里有間空房,父住那兒正合適,等身體好了,還能幫我看看廠子?!苯惴驍v著父走了,姐又回頭喊我:“還愣著做么事?把小鳳的箱子拎回屋去呀!”

李小鳳就這樣留了下來,她嘴雖沒說,估計心里也挺感謝姐的。這回有錢了,給姐一萬,她定不會說閑話的。嗯,萬一李小鳳真不同意,也給她一萬塊錢,讓她到了年冬去買件貂皮。去年冬天,李小鳳從縣城回來,扯著身上的舊羽絨服,恨恨地說:“什么世道?菜市場賣黃鱔的老婦女都穿貂了?!彼筒幌胂?,現(xiàn)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吃黃鱔的人一天天多了,賣黃鱔掙錢多快呀?可如今大家那么忙,忙著掙錢,忙著打麻將,忙著給孩子補課,能有幾個人愿花閑功夫去看小說?。看a字掙錢多難呀!

李小鳳的貂皮有了著落,我也該買套西服了。有道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去年參加省作協(xié)年會,全省的男會員都西裝革履去的,就我穿了件灰色夾克,土里土氣坐在角落。怪不得我的文字一直無人問津呢,要怪只怪我的精神面貌猥瑣,引不起大伙兒的注意嘛!對,要買就買后背雙開叉的那款,上次從省作協(xié)開會回來,途中上了趟服務區(qū)的洗手間,看見五六個男人蹲在那兒,光溜溜的屁股高高撅著,太不文雅了。只有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穿了件雙開叉的西服,開叉處的那塊布,像道門簾子,把他的屁股給遮擋得嚴嚴實實,真斯文。

雙開叉西服有了,還要買件搭配西服的襯衫,純白的,棉質的,一看就很高級的那種,估計再買條領帶,李小鳳也不會嘲諷我了,還有尖頭的皮鞋,卡扣的腰帶,都要配套到位。往后我再上城里,西裝革履,皮鞋锃亮,那氣宇軒昂的勢頭,看誰還敢小瞧我,說我的作品稚嫩不成熟之類的廢話?

哎呀,僅靠裝扮好像還不夠吧?和領導們的關系也得好好維護一下才行呀!俗話說三生抵不上一熟,正好,趁這領獎的機會,給他們意思意思吧!但送禮要錢啊,家里那點兒可憐巴巴的積蓄,都攥在李小鳳的手心呢!

嗯,先不想那么多了,還是想想夕夕吧,以后進城,可得多帶著夕夕了,夕夕說過好幾次了,說班上劉汪生的爸爸,總帶劉汪生去城里吃肯德基。劉汪生爸爸我認識,是個殺豬賣肉的,他那一張胖臉,跟從沒洗過似的,終年泛著油光。

上個月,我在鎮(zhèn)食品站還看見劉汪生爸爸了。當時,他正咧著大嘴,手里拿條煙,當眾使勁往王站長的懷里揣。王站長瞇著小眼,留著八字須的嘴里叼根煙,煙灰拖得老長,一雙被煙屁股熏得焦黃的枯手,雞爪子似的,正稀里嘩啦摸著麻將,一邊扭頭,“噗”一聲,噴出嘴里的煙屁股,一邊連咳帶喘吐出幾口濃痰,方張口說:“老劉哇,章在辦公桌上呢,我這挺忙,你自己蓋戳吧?!眲⑼羯职值呐帜槪粫r笑得像朵怒放的喇叭花,咧著滿嘴黃牙說:“王站長,這點兒小事,哪還勞您親自動手???”說著,拿起桌上的食品檢疫公章,跑到他用三輪車拖來的幾扇豬肉邊,啪啪啪一氣兒蓋了十幾下,然后恭恭敬敬送回公章,騎上小三輪兒,一溜煙走了。

目睹這一幕,我的肺都氣炸了,倒不是王站長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讓我生氣,而是劉汪生爸爸一臉橫肉的樣子,讓我瞅著就不舒服。一個殺豬佬,不遵紀守法也就罷了,還趕什么時髦,帶兒子進城吃肯德基?吃完也就算了,還怕別人不曉得,四處炫耀。下次我?guī)οM城,雞腿買雙份的,讓夕夕一手一只,左右開弓地吃,吃完了回去告訴劉汪生,別進了次城,去了趟肯德基就了不起,咱比你闊多了!

呵呵,別說,有錢人的感覺可真好?。“パ?!我怎把王麗娜給忘了呢?我得給王麗娜買點兒東西,買點兒什么呢?王麗娜是我高中同學,后來嫁到了縣城,每次只要曉得我進了城,她總要熱情地讓我去吃個飯。她老公開長途貨車的,常年不在家。每次我去,吃完了她做的大魚大肉,用她遞過來的毛巾擦著油膩膩的嘴巴時,都會撞上她從對面拋過來的火辣辣的眼神,那眼神讓我緊張得快窒息了。

對了,就給她買條連衣裙吧,得買大一號的裙子,王麗娜身上穿的那條連衣裙好像小了點兒,小得快要被圓滾滾的大胸脯給撐破了。我現(xiàn)在都不敢坐她對面了,我怕下次一抬頭,眼睛會陷進她那深深的奶溝里爬不出來,還有她那半個白花花的大胸脯,像那懸在日中的太陽,晃得我眼冒金星。唉!當年可能是李小鳳太熱情了,那時么樣就忽視了王麗娜呢?如果……哎呀,媽呀,我這都想哪去了?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想得太多了不是?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我得注意哩!

3

一路胡思亂想,終于挨到了家。我不動聲色進了屋,李小鳳已從棋牌室回來了,李小鳳白了我一眼,一驚一乍道:“哎喲!大相公回來啦?這是采菊東籬去了?還是種豆南山去了?”我很矜持地一笑,沒有作聲。李小鳳見我不睬她,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大嗓門一瀉千里開閘了:“就沒見過你這號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逛……吃……,逛……吃……,逛吃逛吃,你的人生,就是輛沒有終點的火車呀?”又說:“整天雙手靠在屁股后,滿村晃蕩,大事小事盡指望我一個人,你還長沒長心?。俊庇终f:“夕夕

散學了,作業(yè)也不曉得教一下?院里的菜都快枯死了,澆水了沒?一會兒要做晚飯了,快去打米洗菜呀!”又說:“有本事,會掙錢,成天閑著,我不說話。沒本事,不會掙錢,也好意思成天閑著?”李小鳳說到這兒,已不是我回來晚了,或不晚的問題了,而是又一如既往回到了她成年累月嘮叨的錢的主題上了。我默不作聲,抓緊時間把李小鳳的指示一項項落實了。我默不作聲,不是我怕小鳳,而是我怕回應后,會惹出除錢以外更多的事兒來。

李小鳳的嘴像挺機關槍,一刻也不閑著,嘚吧嘚吧,對準我瘋狂掃射,掃得我渾身上下篩子眼兒似的。李小鳳從半下午的地上,一直羅嗦到半夜的床上,我實在忍無可忍了,趁她不備,突然一翻身,泰山壓頂般,把李小鳳緊緊地壓在了身下,李小鳳張嘴還沒喊出聲,就被我的大嘴巴嚴絲合縫地堵上了,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把平時憋足了勁兒用來鼓搗文字的力氣,都用在了李小鳳身上。很快,李小鳳投降了,李小鳳像下午趙大學家院里的那只母豬一樣哼哼起來。我喘著粗氣,從李小鳳身上滾了下來。李小鳳伸出兩只胳膊,春藤一樣纏住了我的脖子,嬌聲嬌氣道:“死鬼,一天到晚焉不拉嘰的,今兒吃了么個?么事這么大的力氣呀?”我憤憤地說:“吃了么個?除了吃你一肚子氣,還能吃么個?”李小鳳摸著我的肚子,咯咯直笑。

4

次日一早,晨風習習,李小鳳送夕夕上學去了,為了表示支持我的事業(yè),李小風出門前,破天荒給了我一千塊錢。我想好了,到了縣城,先給省作協(xié)的領導買幾斤上好的茶葉帶著,嘿,我都想不明白,我么時候也學會搞關系了?我把一千塊錢疊好,塞進貼肉的內衣兜里,外面又穿上了那件灰色夾克。等領完獎金,買了西服,就將這件灰夾克送給趙大學吧,拆遷還沒信兒,他的養(yǎng)豬場還得辦一陣兒,養(yǎng)豬嘛,穿這件衣服還是挺合適的。此后,我要在村里、縣里,乃至省作協(xié)大會上,重新塑造一個穿雙開叉西服的青年作家形象。

村道兩旁,楊柳兒輕舞飛揚,那扭腰撒胯深情款款的樣子,似在為我踐行,我美得都快飛上天了,我像朵飄在樹梢的白云,俯視著蒼茫大地。

才出村口,卻聽背后有人急促地大喊:“哥……哥……”,我一回頭,只見趙大學像頭發(fā)情的種豬,沒頭沒腦地撞了過來。趙大學用昨天摳了一下午爛腳丫的手,擦著額頭密集的汗珠子,驚惶失措地問:“哥,你這是要上哪?”我微微一笑:“大學兄弟,哥上省城去一趟?!薄斑€有”,我指了指自己身上,“這件夾克,等哥回來…… ”

誰知我的話還沒說完,趙大學卻哭了:“哥,對不起,你別去了?!庇终f:“今兒早上,我起床撒尿時,突然想起來,那天電視上說五萬塊錢獎金的事兒,是江蘇省獎勵當?shù)刈骷业恼?,咱們省里,不曉得有沒有……”

“么話?大學兄弟你講么話?”我耳里轟隆一聲,眼前一黑,獎金沒了?那,那給姐照顧父的錢,給李小鳳買貂皮的錢,給夕夕上肯德基買雞腿的錢,給自己買雙開叉西服的錢,還有給王麗娜買大一號裙子的錢……這么多需要花的錢,眼看就要到手了,突然就被狗日的趙大學的一泡尿給澆沒影了,這,這可么樣好呀?

趙大學見我臉色由紅到白,由白到青,抬手不安地撓著豬鬃似的頭發(fā),問:“哥,哥你怎地了?哥你沒事兒吧?”我努力穩(wěn)了穩(wěn)神,干咳幾聲,回頭看了看晨曦籠罩中的村子,平靜地說:“大學兄弟,獎金,不算么事?!蔽矣终f:“哥去城里,買套合適的西服 ,雙開叉的。”“還有”,我扯了扯上衣:“這件夾克,等哥回來,就送你穿吧!”

趙大學揉揉眼睛,盯了我半晌,繼而,沖著輕柔的晨風,使勁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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