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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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肖像
通往神靈世界的秘徑
李皓
“史詩肖像”欄目主持人語:
本期《史詩肖像》刊發(fā)的青年作家李皓的文章《通往神靈世界的秘徑》。文章以一貫的文風,細膩生動地描寫了《格薩爾》掘藏藝人鄔金·丹增智華從一個牧童成長為一位掘藏藝人的神奇經(jīng)歷,作者以大量的筆墨描述了氤氳在《格薩爾》文化氛圍中的果洛草原,并梳理和揭示了這種神秘的地理文化與丹增智華成為一名“智態(tài)化”《格薩爾》藝人之間的隱秘關系。
本欄目責任編輯龍仁青
鄔金·丹增智華,1968年10月生于青海果洛哇賽草原,幼年先后在青海四川各大寺院拜師修習,20歲時完成首部《格薩爾》史詩部本《白雪盔伏藏庫(上、下)》,此后陸續(xù)完成《嶺國八十大將傳記》等多部作品。2010年經(jīng)全國《格薩(斯)爾》工作領導小組專家鑒定,認定其為智態(tài)化《格薩爾》藝人。目前已完成118部《格薩爾》史詩著作內(nèi)容綱要。
我一直在尋找一條通往那個神靈世界的秘徑,以便安放我在困苦跋涉中,日益疲憊和麻木的靈魂。我知道,那個世界被信仰的光芒照耀,它因此具有了消解困頓和稀釋迷茫的神力。那個世界與我熟識的知識體系迥然不同,在那個渾茫如文明初開的世界里,所有的愛都因為純凈如水而顯得活潑生動,所有的恨都因為沒有摻雜其他的內(nèi)容令人心生敬畏??墒俏抑溃谶@條秘徑暢游,永遠都是少數(shù)人的權利,他們是神靈們派駐人間的使者,抑或是,他們本身就是隱身于這個污濁俗世的神靈。他們往往用一生的光陰做著同一件事——讓大地之上苦難的生靈們得到神的慰藉。他們用屬于神的智慧,溫暖著整個世界。有的時候,我在想,這或許就是《格薩爾王》在苦難高原上世代流傳的原因?
高地上的高地。提升再提升。億萬年前,神靈之手撫弄大地,那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地質(zhì)革命。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一條條谷壑應運而生。大海悄然退場。和洶涌的海水一起退卻的,還有濃郁清新的空氣。稀薄成了這片高地上氧含量的代名詞。因為空氣的稀薄,而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景觀,比如植被的單調(diào),比如土壤的貧瘠,再比如,生存的艱難……
我們確信,橫亙在這片高地上的喜馬拉雅山麓,就是造物之神的手指最初抵達的地方,山脊兩側(cè)一條條縱橫的山谷,便是他留在這片高地上的清晰指紋。他將大地悄然拎起,就像是拎起一塊五顏六色的桌布,而后,平整的大地被隨意堆放并生出皺褶,喜馬拉雅是這塊被隨意堆放的桌布的最高處。
有著絲綢般質(zhì)感的大地,從這個原點向兩側(cè)滑落,疊壓或重合,跌落又回轉(zhuǎn),那些隱匿著無數(shù)因緣和巧合的地方,成為了萬種生靈藏匿生命和抒發(fā)理想的家園。
與高原一起隆起的,還有諸多的神靈,他們是造物之神在這個世界上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物種。這是一個世俗和神靈共居的世界。我們看不到他們,卻能感受得到他們的存在,就像是一面鏡子,讓居住在兩個空間的靈魂彼此遙望。
尼采說過,人從誕生之初就注定是孤獨的?;蛟S僅僅是因為渴望消除這樣原罪般的孤獨感,從一開始,人在表達對神靈的敬畏的同時,也在尋找一條通往那個世界的秘徑,他們渴望接近,并享受更多的恩惠。
慷慨的神靈們深諳人性的貪婪,他們總會用這樣那樣的方式,讓人們在孤獨的跋涉中,感受到希翼之光。于是,神靈的使者降臨人世。于是,諸多的神跡在這片高地上如同鮮花般怒放。于是,與這個自詡為理性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套價值體系,在這片高地上潛滋暗涌,幫助人們完成對靈魂的關照。
鄔金·旦增智華就是神靈們派駐在這個世界上的諸多使者中的一個嗎?我不知道。和棲息在這個世界上的蕓蕓眾生一樣,我們總是看不透深藏在這個世界最隱秘角落里的諸多機緣,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鄔金·旦增智華的人生,一定肩負著某種不同尋常的使命,否則,在他48歲的生命歷程中,何以會有那么多常人無法理解的近乎神跡般的傳奇經(jīng)歷?
那個初春的早晨,我撥通了鄔金·旦增智華的電話,這位在果洛藏族自治州家喻戶曉的掘藏藝人告訴我,他聽不懂漢語,奇怪的是,在和我對話的過程中,鄔金·旦增智華操持的恰恰是一口在我看來還算是標準的漢語。我手持響著忙音的話筒,在辦公室里怔愣了好長一段時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照片中的鄔金·旦增智華是一個清癯瘦削的男子,他雕塑感極強的面龐,能擔負起英俊這個詞。他的笑容幾乎和那個神靈世界的慈祥悲憫、清高脫俗毫無關系,他上挑的嘴角流露出的,是一種鄰家大哥般的溫暖和隱約的狡黠。唯一讓他具有神靈風采的,是他的那頭長發(fā)。飄逸的長發(fā)浮蕩在他的額頭,頓時讓這個生長在喜馬拉雅北麓山地的漢子,具有了某種仙風道骨般的神韻。
鄔金·旦增智華是一位《格薩爾》藝人——嶺·格薩爾憶前掘藏藝人,這個漫長的聽起來有些拗口的頭銜,至少包含了兩層含義。一是他對《格薩爾》的貢獻,具有某種填補空白的作用;同時,掘藏這種對《格薩爾》獨特的傳承方式,本身就是某種神秘主義的象征。
憶前,掘藏!這是藏語言文化體系中獨有的名詞。作為一個講述者,我無需復述《格薩爾》這部輝煌史詩,對于這片土地以及在這片土地上休養(yǎng)生息的子民們的重要性,因為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太多的文字,從各種各樣的角度,詮釋了這部偉大史詩的美學價值和生態(tài),我只想說,《格薩爾王》這部長達100多萬行、共2000多萬字,至今仍以鮮活的形態(tài)在藏、蒙古人民當中廣為傳唱的恢弘史詩不僅是一個民族心路歷程的記錄,更是這片土地靈魂的寫照。我近乎執(zhí)拗地堅信,如果你不能真正地走進《格薩爾》的世界,或許你便不可能真正理解這片高天厚土的深刻內(nèi)涵,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子民們對整個人類最為獨特的精神貢獻。
這話說得也許絕對,但是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有無數(shù)像我這樣帶著自以為是的價值觀的人走進了這片土地,并最終因為無法融入誕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生存場景落荒而逃,那些真正留下的人,無不是以一種近乎皈依般的虔誠,匍匐著,成為了大地上的叩拜者。這就是神性的高原最為獨特的魅力所在。
在宏偉的《格薩爾》文化體系中,藝人無疑是傳承的核心。長達十余年在這片土地上的游走經(jīng)歷,讓我見識了許許多多《格薩爾》的傳承者,他們或是以傳唱的方式歌詠英雄的事跡,他們或是以繪畫的方式描述英雄,他們或是以文字的方式記錄英雄的生平。鄔金·旦增智華則不同,他對《格薩爾》的傳承是掘藏。所謂“掘藏”,指的是把被前人以特殊形式埋好的遺物、教義等整理挖掘出來的過程,當然,被前人埋好的遺物和教義,有時可能是實物,有時則可能是一種神喻或是啟示。這種啟示懸浮在空中,千年萬年,等待著有緣人的開啟。因此在鄔金·旦增智華看來,掘藏的過程,不僅僅是一種創(chuàng)作,更像是一種類似宿命的前世因緣。
藏傳佛教深信靈魂轉(zhuǎn)世,很多格薩爾藝人都堅信自己是與格薩爾王同時代的、與英雄有密切關系的人或動物的轉(zhuǎn)世,鄔金·丹增智華也深信這一點。
“我很小的時候,潛意識里就有自己是嶺國咒師智噶德的三兒子——相龍贊布轉(zhuǎn)世的感覺。智噶德是格薩爾王手下三十員勇士中的一員,他刀槍不入、力大無比。兒時我和母親去拉薩朝佛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途經(jīng)的一些地方,雖然自己是第一次去,但總覺得曾相識,就像做夢一樣?!编w金·丹增智華說。
夢一般的場景中獲得的覺悟,讓鄔金·丹增智華擁有了某種外人無法察覺的神性。
我們姑且將這樣的夢當作是神靈的指引,或者是掘藏藝人特有的天賦吧。我知道對于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夢境中獲得覺悟的指引,這種奇妙的經(jīng)歷是在有關鄔金·丹增智華的敘事中真正吸引讀者的內(nèi)容所在,遺憾的是,在對鄔金·旦增智華卓越才情和傳奇經(jīng)歷的敘述中,我實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滿足讀者這樣的期待,因為那種經(jīng)歷太神奇了,遠遠超出了我所擁有的知識結(jié)構,以至于讓我每想深究,都感到力所不及。甚至,就連鄔金·旦增智華都無法為自己擁有的這種“特異功能”和“超級感應”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原因。于是,我不得不將這個問題就此擱置,并期待著科學的進步能為我們解開謎題。令我擔心的是,如果到了那時,我們對掘藏這樣的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格薩爾》傳承方式,還會不會保持著如初的興致?
那個早晨,我正在為自己有可能與鄔金·旦增智華失之交臂而愁腸百結(jié)時奇跡再次發(fā)生了,與我共事多年的一位朋友,意外告訴我,他不僅精通藏語,且有藏語詩歌發(fā)表,而且他本人還對《格薩爾》懷有濃厚的興趣。這么多年來,我對他對另一種語種竟有如此精深的造詣居然一無所知。我不得不將這一切當作是神靈的相助,并發(fā)愿,要用手中的這支筆,竭力為鄔金·旦增智華造像,雖然我知道自己有可能拼盡全力,也終將一無所獲。
我已明確地感覺得到,因為翻譯的“中轉(zhuǎn)”,早已削弱了鄔金·旦增智華講述過程中的諸多精彩,好在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大體輪廓還是被基本保留了下來,細節(jié)的缺失當然會淹沒鄔金·旦增智華這位掘藏藝人的感染力,可依然為我們探究鄔金·旦增智華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太多的線索,我摸索著這些線索,沿著鄔金·旦增智華的成長軌跡一路向前。
果洛州久治縣哇賽鄉(xiāng)是鄔金·旦增智華的出生地,和高原上的大部分城鎮(zhèn)一樣,哇賽鄉(xiāng)具有這樣的特征——高海拔,溫差大,純牧業(yè),老百姓的經(jīng)濟收入和教育水平,多年來始終徘徊不前,甚至因為它遠離鄉(xiāng)鎮(zhèn),這里還成為了落后和貧瘠的代名詞??墒亲匀画h(huán)境的惡劣,根本無法遮掩這片土地精神世界的光華,這里是《格薩爾》的故鄉(xiāng),在這片土地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對《格薩爾》的故事耳熟能詳,他們甚至篤信自己就是格薩爾的后裔。
旦增智華兒時沒有上過學,但天資智慧的他,放牧之余,憑自學竟然學會了藏文簡體書法。十三歲那年,他被送往寺院,三年與青燈古佛相伴的時光,更是讓他學會了“領悟”和“做人的道理”。在寺院里,他還學會了藏文正規(guī)字體的讀寫,此后,書寫就成了旦增智華釋放心靈的最好渠道。一扇嶄新的大門為他徐徐開啟,大門后隱藏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神跡不時地在他的身上閃現(xiàn),鄔金·旦增智華告訴我,每每看到格薩爾留在廣袤大地上的遺址遺跡時,他便會心有所動,他便會產(chǎn)生一種去書寫、去記錄的沖動,這在他看來,就是一種類似于神降般的奇跡。
我們無法確定,這樣的神跡為什么會單單選擇鄔金·旦增智華,但我們完全可以確認,神靈選擇果洛作為這種神降的發(fā)生場絕非一時興起、偶然為之,因為在這里,有太多的與格薩爾有關的遺址遺跡,可以幫助鄔金·旦增智華重返前世,夢回遠古,它們?yōu)猷w金·旦增智華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素材。
這真的是一片充滿了神秘色彩的土地。
根據(jù)史料記載和歷史上流傳下來的傳說及遺跡,許多專家認為果洛地區(qū)就是格薩爾時代嶺國本土及格薩爾實現(xiàn)功成名就的神圣之地。
在我先前的一次采訪中,生活在果洛州的一位《格薩爾》學者,曾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格薩爾》史詩中許多重要的情節(jié)都與“瑪域”有關。藏語里“瑪域”指的就是黃河源流域,果洛草原的每一寸土地幾乎都能找到與藏族英雄格薩爾有關的遺跡。
據(jù)藏文史料記載和專家考證,格薩爾于藏歷第一饒迥之土虎年出生在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幼年受“夸卓”神的旨意來果洛“瑪域”,并在果洛河源地區(qū)賽馬稱王,成為嶺國新國王后,為了保家衛(wèi)國,除暴安良,他南征北討,所向披靡,建立了威震四方的強大嶺國。
史詩中記載,格薩爾賽馬稱王時賽馬的起點在阿玉地,終點在格拉雜。阿玉地就是現(xiàn)今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黃河鄉(xiāng)所在地,終點格拉雜在距扎陵湖50余公里之處的現(xiàn)玉樹藏族自治州曲麻萊縣內(nèi)。據(jù)當?shù)乩习傩照f,晴天時,從阿玉地制高點處可望見二百多公里之外的格拉雜,二百多公里的賽馬路徑一覽無余。賽馬必經(jīng)之地拉迪和勒迪是距起點不遠處的兩座突兀的小山包,分隔于賽馬道兩旁,是當時賽馬時的看臺和煨桑祭神之處。
格薩爾通過賽馬一舉奪魁取得王位后,在終點格拉雜山腳下建一寶座,舉行盛大的登位歡慶儀式。我們現(xiàn)在所能見到這一寶座雖年深月久,但用片巖砌壘的寶座渾然一體,其平面形狀前寬后窄呈梯形;七八層砌石仍清晰可辨,其所處位置及形狀大小與《格薩爾》史詩的記載完全吻合。寶座坐北朝南,西北不遠處就是史詩中描寫的賽馬終點格拉雜什加山峰。
位于瑪多縣扎陵湖鄉(xiāng)境內(nèi)的鄂陵湖中心有一小島叫“熱瑪智赤”,意為山羊拉船。遠處望去酷似一拉船的山羊。據(jù)說是當年嶺國王妃珠姆虔心向佛,讓一山羊拉船到湖心島煨桑而形成的遺跡。雖然這只是一段傳說,但足以看出王妃珠姆在當?shù)匕傩招闹械牡匚患安豢赡绲挠∠蟆?/p>
據(jù)說王妃珠姆的娘家嘉洛部落遺址位于現(xiàn)今瑪多縣黑河鄉(xiāng)境內(nèi)的扎陵湖東南岸,占地約20畝,明顯可見兩處緊挨在一起的石砌城堡遺跡。上部城堡近似正方形,墻體較厚實,可能是人居之處,下部城堡呈梯形,面積略大,像是畜圈或院落。遺址所在地雖處高海拔地區(qū),但這里水草豐美,氣候宜人,適宜人類生存和生活??梢韵胍姰斈昙温宀柯淙硕∨d旺,畜牧繁榮的景象。
在果洛達日縣建設鄉(xiāng)哈布山腰處有一天葬臺遺址,相傳此處是嶺國大將嘉擦的天葬之地。大量石刻巨幅佛像和石刻經(jīng)文順山體砌筑而成長約300多米的伏藏城墻,十分壯觀,并建有佛塔和轉(zhuǎn)經(jīng)堂,該處還藏有馬蹄形石、馬蹄印和石靴等奇形怪狀的石頭。
達日縣桑日麻鄉(xiāng)境內(nèi)有一處相傳是嶺國女將阿德拉姆城堡的遺址,可以明顯見到隆起的城墻輪廓。據(jù)當?shù)乩习傩罩v,六十年代初這里仍有堆積如山的野牛骨,只可惜被一些無知的人當成雜骨運至縣城而出售,使這一千年留下來的珍貴遺跡毀于一旦。在這里還有一個相傳是阿德拉姆磨劍石的一圓形石頭至今保存完好。
位于達日縣建設鄉(xiāng)境內(nèi)的格薩爾獅龍宮殿是果洛藏族自治州境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格薩爾紀念堂。據(jù)史料記載和民間傳說,此地就是當年格薩爾的王宮遺址。1991年查郎寺活佛旦貝尼瑪在原址上進行重建。宮殿內(nèi)藏有格薩爾及嶺國各大將所用的鎧甲、刀矛等珍貴文物,及嶺國八十大將雕塑壁畫和有關格薩爾的其他文物和書籍。
這些文武大將的銅像和雕塑神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與殿內(nèi)貼金彩繪的壁畫相映生輝。整個大殿金碧輝煌,氣宇軒昂,堪稱當代藏族文化藝術之杰作。
在達日縣崗巴寺附近還有一處年代久遠的人居房屋遺址。相傳,這是嶺國大將達絨阿呢斯平的城堡遺址。據(jù)說,此地還出土了不少珍貴文物。
嶺國大臣晁同的城堡“考木繞合宗”位于甘德縣下貢麻鄉(xiāng)境內(nèi),其遺址因年代久遠而不能清楚辨認,但周圍地形地貌與史詩中記載十分吻合。該遺跡依山傍水,地勢十分險峻,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沿黃河而下,在甘德縣崗龍鄉(xiāng)境內(nèi)的官倉峽附近有一處相傳是格薩爾修行的巖洞,附近巖石上刻有佛像和經(jīng)文,這里樹木蔥郁,風景優(yōu)美,山腳下即是號稱黃河第一峽的官倉峽。
由龍恩寺活佛班瑪?shù)潜R皇謩?chuàng)建的“瑪域格薩爾文化中心”從全方位、多角度、各層面展現(xiàn)了格薩爾英雄業(yè)績和歷史文化。其建筑、壁畫、雕塑面具等可謂洋洋大觀,中心內(nèi)嶺國八十大將的巨幅白檀木浮雕活靈活現(xiàn),實為難得的藝術珍品。這個文化中心擁有100多名演員的藏戲團,素有表演格薩爾藏戲的傳統(tǒng)。多年來,他們在州內(nèi)外藏區(qū)演出格薩爾藏戲,深得廣大藏區(qū)人民的喜愛。
拉加寺地處黃河谷地,這里氣候溫和,冬暖夏涼。史料記載,這里曾是嶺國大王查根的城堡遺址。在久治縣年寶玉則山上有許多傳說是格薩爾修行的巖洞和寶座,以及用格薩爾、珠姆和嘉擦的名字命名的溫泉數(shù)處。位于阿尼瑪卿雪山腳下的朗日班瑪本宗是傳說中格薩爾王煨桑祭神的地方。相傳,格薩爾及各大將的鎧甲兵器藏于附近的果存山下。一代英豪格薩爾在此過世后便長眠于巍巍雪山中。當?shù)厝嗣駷榱司拺堰@位民族英雄,在此修建殿堂,供奉朝拜。
紀念并供奉格薩爾的神殿在果洛數(shù)不勝數(shù),如瑪多夸科寺格薩爾神殿、班瑪縣多尕瑪寺和燈塔寺格薩爾神殿、久治縣德合龍寺和門堂寺格薩爾神殿等。
在廣袤的果洛大地上無處不有格薩爾這位英雄人物的各種遺跡和傳說。格薩爾這一特有文化深深植根于果洛肥沃的土壤里,千年滄海桑田的變遷,領受傳統(tǒng)佛教文化思想的熏陶和影響,使得格薩爾這一歷史人物充滿神話色彩,增添了幾分神秘和玄妙。
當然,這些現(xiàn)存于果洛地區(qū)的格薩爾遺跡遺址只是浩如煙海的格薩爾文化史卷中的滄海一粟??梢源_認的是,遍及果洛草原的許多遺跡和傳說,就是這一時期嶺國部落在果洛地區(qū)活動及繁衍生息的有力佐證。
現(xiàn)實與神話輝映,人間與神境交織,這就是瑪域。此時此刻,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在這篇原本屬于鄔金·旦增智華個人篇章的敘事中,加入這些有關果洛地區(qū)有關格薩爾的遺址遺跡的介紹,一是出于我個人對這片充滿了神性的土地難以消解的偏愛,以至于忍不住利用一切機會,近乎偏執(zhí)地將有關那里的所有的一切都兜售給我親愛的讀者,另一層原因是,前文提到的這些地方,幾乎都留下過鄔金·旦增智華的足跡,這是他身上所有神跡的發(fā)生地,或者可以說,那條通往神靈世界的秘徑,就隱藏在這片大地上的某個角落。
我們不妨將若干年前的鄔金·旦增智華想象成一個具有非凡意志和才情橫溢的少年詩人,為了獲取夢寐以求的靈感,他終日徜徉在果洛州與格薩爾有關的遺址遺跡前。我們無法想象,那時的鄔金·旦增智華每每佇立在這些地方,每每與那一堵堵殘垣斷壁,與那一個個深邃洞窟,與那一幅幅精美壁畫,與那一柄柄掛滿綠銹的刀叉劍戟默然相對時,內(nèi)心深處,涌動著的是一種怎樣的潮汐和創(chuàng)作的激情,但是,他隨后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卻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這樣的游歷對于一個《格薩爾》掘藏藝人來說,是何等的重要。
經(jīng)過了這番游歷后,十六七歲起,鄔金·旦增智華便開始寫小段的格薩爾史歌,十八歲起慢慢寫起了史詩,此后就一發(fā)而不可收,有關格薩爾的故事,宛如億萬年前洶涌退卻的海水,通過他的筆尖重回故地。
“剛開始時,我只是隨便寫,可書寫《格薩爾》畢竟是一件莊嚴的事,能不能有資格繼續(xù)寫下去,必須要拿給活佛看,活佛認可的話,才能繼續(xù)寫下去,所幸我寫的東西得到了活佛認可。后來每天都要寫,放牧的時候?qū)?,回來也寫,一有空就寫,不寫就難受?!编w金·旦增智華說。
我曾一度按照個人的寫作經(jīng)驗,將鄔金·旦增智華這種寫作的激情看作是一種“靈感”,可是隨著敘述深度的漸進,我發(fā)現(xiàn)鄔金·旦增智華獲得的靈感,與我個人的寫作感受,有著巨大的差異。首先,鄔金·旦增智華的“靈感”并非隨隨便便就會來,只有某個似曾相識的地方,才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的激情。還有就是,夢境也是他獲得靈感的重要渠道。
那些夢是格薩爾那個時代生活場景和戰(zhàn)爭場景的再現(xiàn)。刀光劍影、征戰(zhàn)殺伐、愛恨情仇……當這一切的一切如同穿越般將鄔金·旦增智華帶入另一個時空和另一個世界中時,他才能獲得更多的靈感和自由。鄔金·旦增智華越來越堅定地確信,自己或許就是那個時代某位神靈的化身,自己的靈魂就是一個能夠在通往神靈世界的秘徑上自由行走的神靈使者。
每一次撰寫新書的時候,鄔金·旦增智華都要虔誠地祈禱,以表達他對那個世界的向往和敬畏。
“每次動筆時,我都要虔誠地向格薩爾王祈福,想象著格薩爾化成一道金光,附進了我的身體。為了能接受格薩爾賦予的靈感,我每天早晨都要念經(jīng)、虔誠地祈禱。”鄔金·旦增智華如是說。
鄔金·旦增智華的寫作方式,也與大多數(shù)書寫者有著較大的差異,他說,“每當有靈感上來,我都先想書名。有時間的話,我就當場把內(nèi)容都寫下;沒有的話,我先用不正規(guī)的文字串將內(nèi)容鎖住,待日后有時間再慢慢書寫。至于被鎖住的內(nèi)容,只要是跟隨格薩爾王出征過的勇士,轉(zhuǎn)世時曾被格薩爾王祈過福,看到了都能讀得懂?!?/p>
此時此刻,我不得不離開對鄔金·旦增智華傳奇經(jīng)歷的講述,而讓目光聚焦于鄔金·旦增智華對《格薩爾》文本價值的貢獻。
“我寫的大多不是格薩爾王南征北戰(zhàn)的歷史,而是他下半輩子的事,是《嶺·格薩爾王》的分傳,很多內(nèi)容別人從未講寫過,包括故事、情歌、戲劇、說唱、道歌、念誦及修持法等?!编w金·旦增智華說。
如何理解這樣的書寫和記錄對《格薩爾》的貢獻?
2010年11月,經(jīng)全國《格薩爾》工作領導小組專家鑒定,鄔金·旦增智華獲得了近年來剛出現(xiàn)的藝人形態(tài)——“智態(tài)化”《格薩爾》藝人的稱號。
對于“智態(tài)化”,學者諾布旺丹曾作出這樣解釋:“智態(tài)化”一詞本屬于藏傳佛教伏藏傳統(tǒng)中的一個概念,有時被稱為“智態(tài)化伏藏”。藏語稱之為“塔囊”,在佛教文獻中被譯為“凈相”。佛教認為,一切生物都有一種先在的原始智。這種視角下的世界,便是一種超越一切世俗的偏執(zhí)、妄念和知覺,透視出事物的自性或本體的世界。這實際上是一種超乎人類一般思維定勢和經(jīng)驗世界的認知視角。佛教認為,通過這種視角所體悟到的現(xiàn)象世界便是一種超越世俗的理想的意義世界。
這也就意味著,鄔金·旦增智華的《格薩爾》史詩文本是在這種二元認知的視角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他所演述的《格薩爾》故事均系在這種超現(xiàn)實的視角下演繹的英雄業(yè)績的展現(xiàn)。
基于這樣的認知,我們不妨對鄔金·旦增智華的《格薩爾》史詩文本做出這樣的解讀——它的特殊性主要與由一種全然不同的二元結(jié)構的思維視角下的創(chuàng)作有著極大的關系;它的傳承從未經(jīng)歷過其他史詩藝人所經(jīng)歷過的那種口耳相傳的學習說唱階段,他的記錄和演述活動往往肇始于某種神奇的經(jīng)歷;在他的傳承過程中,史詩故事的習得也完全屬于一種個體的神秘心理性體驗,這種傳承不是口傳性的,多數(shù)以書面方式演述,他沒有什么特定的說唱場景和表演活動;這種文本是在藏傳佛教對待事物的一種特殊的視角下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的文本群。
這樣的寫作情態(tài),與一個作家的寫作有著天壤之別。好吧,當我們完成了對鄔金·旦增智華《格薩爾》史詩文本的學理解讀后,不妨再次收回目光將敘述的角度調(diào)整到對鄔金·旦增智華史詩書寫的個人觀照上,這樣或許能加深我們對這個杰出藝人的感性認知。
在電話中,鄔金·旦增智華屢次強調(diào),他要感謝果洛濃郁的《格薩爾》史詩的文化氛圍,因為只有當他沉浸在這樣的氛圍中,才有可能對這部史詩產(chǎn)生出濃厚的興趣,并繼而完成他的個人的“創(chuàng)作”。
文化生態(tài)對于一個人的成長的重要性,這是一個無需爭論的話題,在這里,我將真實地轉(zhuǎn)述鄔金·旦增智華通過電話接受采訪時說的那句極具詩意的話,以便加強讀者對這個傳奇人物傳奇經(jīng)歷的了解?!拔沂谴蟮氐某嘧?,離開大地我將寸步難行?!?/p>
鄔金·旦增智華說,許是出于對《格薩爾》的熱愛以及對《格薩爾》藝人的尊重,在那些鄔金·旦增智華四處游走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的日子里,他并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歧視,反而他的創(chuàng)作得到了許多人的理解、同情和支持,這份來自民間的巨大的精神鼓舞,這是一種來自世俗世界的關愛,這讓他獲得了源源不斷的力量。
同時,鄔金·旦增智華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絕對不是一個個人行為,他幸運地獲得了神靈的助力。
鄔金·旦增智華非常勤勞,到目前為止,他已經(jīng)寫完了20多部史詩,其中的13部已經(jīng)出版,而他的計劃是要用畢生精力寫完118本,如今,寫作已成為旦增智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每天多則寫上三四頁,少也要寫上一頁。不管是清晨還是半夜,只要有靈感,他都會隨時記錄下來。
這樣的寫作進度和寫作成就,對于一個只有等同于初中學歷的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是怎樣的力量讓他獲得了神跡,又是怎樣的原由讓鄔金·旦增智華選擇了用掘藏這種獨特的方式完成了《格薩爾》的傳承?對于許許多多我們尚無法給出合理解釋的事情,在敘述的過程中我再一次選擇了擱置。
從少年到青年,從青年到中年,從草原來的鄔金·旦增智華有關《格薩爾》的稿子越寫越多,名氣越來越大,旦增智華的煩惱也與日俱增。一是寫出的史詩沒有途徑出版,再者,自己沒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僅靠放牧維生,別說專心寫作,就連買紙筆都很吃力。
在有心人的幫助下,此后,旦增智華的作品被送到縣里、州上傳閱,看過的人,無人不被其價值所打動。長年重視《格薩爾》文化傳承的果洛州,對于擁有《格薩爾》說唱、寫作等技能的藝人一直有著特殊政策,旦增智華的人生由此迎來了大轉(zhuǎn)折。此后,作品出版計劃得到推進,曾經(jīng)困擾自己和一家老少的生計問題也有了著落。
2011年,旦增智華調(diào)入久治縣文化館專門從事撰寫格薩爾王史詩等工作。“果洛是格薩爾的故鄉(xiāng),國家非常重視格薩爾文化在這里的傳承,我就是其中的受益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特定個人身上所擁有的東西,如果不去傳承就無法保存下來,甚至會隨著人的死亡,文化也會滅絕。作為格薩爾藝人,我衷心希望國家今后能一如既往地保護好、做好格薩爾文化的傳承。而我自己,會在有生之年,為完成118部史詩的書寫而一直努力下去的?!编w金·旦增智華這樣說。
作者簡介:李皓,西海都市報??恐魅?,作品散見于各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