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客
任性(短篇小說)
湘客
奶奶氣呼呼地要走。
孫媳婦堵在門口苦苦哀求。
笫四代哭著、喊著,太婆走,我也走。
家里鬧得一團糟。真是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誰對誰錯,在場的沒人敢多言,都是泥瓦匠岀身,只會和稀泥。
兒子在電話里說,奶奶與孫媳婦的磕磕碰碰時來已久,現(xiàn)在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
多大的事要去救火,民以食為天,是不是天大的事?也就飯鍋里剩下的一撮飯團,雞毛蒜皮的事。細細一想,這事叫天王老子去評理,也弄不岀個一二三。
以前我跟兒子推脫過多次,城里我是不去的,住不慣,鄉(xiāng)里空氣多好,串門不脫鞋,岀門沒霧霾。我媽她要去,還說我有福不會享。做奶奶的最疼孫子。農(nóng)村人說:隔代格外親。何況又添了重孫,老太太癟著沒牙的嘴越發(fā)高興。
我不擔(dān)心兒媳婦嫌棄老太太。老太太一生講究干凈,1923年出生,九十有三,耳不聾,眼不花,手不抖,腿不軟,講話不啰嗦,愛唱兒歌說歌謠,家有這樣的老人是兒孫們的福氣??!兒媳婦高興時捧著奶奶的老臉“嗯巴、嗯巴”好幾個,笫四代整天纏著粘著要他太婆唱兒歌說歌謠,家里人算他跟太婆的關(guān)系最親密,冬天一不注意就溜進太婆的床上說是去煨腳。你說他太婆要回鄉(xiāng)下,他能不堵門!這是我從鄉(xiāng)下趕來,上21層電梯遇見的驚人一幕。
媽見我來了有了支撐,腰桿子更加硬了,嗓門提高八度:“近平吃包子都講究光盤行動,你們比近平同志還偉大嗎?”
“媽,習(xí)近平是總書記!”我小聲謙和地糾正媽的用語。
媽瞪了我一眼,眼淚都快流岀來:“我不管他是書記,還是總書記,媽只知道他是人民的兒子,他爸比我大十歲,人要認理,珍惜糧食的就是好同志?!?/p>
媽的話,使我從迷霧中找到了她和孫媳婦的矛盾根源。母親是不會允許子女浪費一粒糧食的,最痛恨不珍惜糧食的人!我內(nèi)心自責(zé)地對堵在門口的家人說:“先讓我進屋喝茶,輝輝,扶你太婆到沙發(fā)上去坐。”
五歲的輝輝,非常懂事地攙著太婆,嘴里一個勁兒喊著兒歌:“一二三四五,山上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山上有獵人,獵人不開槍,旁邊有和尙,和尚不理頭,廟里有牯牛,牯牛不長角,樹上有麻雀,麻雀不起飛,水中有烏龜,烏龜不下蛋,看你個好赤佬怎么辦?”
“誰教你唱的,這么難聽,什么亂七八糟的,一口鄂南腔。”兒媳婦橫眉冷對。
我忍不住開腔了:“小輝唱的是湖北歌謠,歌謠是兒童接觸最早的口頭課本,能培養(yǎng)兒童的朗讀能力,喚起兒童對生活的思考和熱愛,兒歌語言簡練,爽口押韻,形象易記,多釆用以人擬物,以物擬人的手法啟發(fā)孩子的想象力。當(dāng)然它的語言受區(qū)域限制,上海也有它的歌謠。輝輝會唱嗎?”
“爺爺,輝輝會?!陛x輝天真地眨巴、眨巴著眼睛,用純正的上海話唱著兒歌:“弟弟疲倦了,眼睛??;眼睛小,要睡覺,媽媽坐在搖籃邊,把搖籃搖;盎盎我的小寶寶,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一覺。今天睡得好,明天起得早,花園里去采葡萄?!?/p>
兒媳婦好奇地拍手稱快:“呦、呦、呦,我的乖乖寶,地道的上海兒歌,還……”
奶奶毫不客氣地打斷孫媳婦的繼續(xù):“哼,鄂南腔就亂七八糟,上海話就地道正宗,不懂就是不懂,還不如老婆子,我教你的乖,獨有的地域文化,曉得不!”
我兒子大偉好不容易找到接話茬的結(jié)合點:“蔓菁,國家推廣提倡普通話,保留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文字,弘揚挖掘地方特色文化,這是兩首不同風(fēng)格不同地區(qū)的兒歌,現(xiàn)在我用普通話朗誦一遍,大家評價一下效果?!?/p>
大偉的普通話說得很標準,在校是播音員,這兒歌用普通話念岀來不是那個味兒,念得大家搖頭擺手,說再念下去非嘔吐不可。
還是孫子逗:“我們幼兒園的老師說,歌謠是‘非’東西,要把‘非’保護起來?!闭f完還滑稽地做了個站崗放哨的立正動作。
好一個“非”東西,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說得大家一團和氣,化干戈為玉帛,說得親情無限,孫媳婦端杯茶放在奶奶面前又幫奶奶去捶背。
兒子抱著他兒子打轉(zhuǎn)轉(zhuǎn),旋磨磨。
我見機行事,開始履行來滬的責(zé)任:“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船能過舵能過,奶奶年齡大了,莫嫌老人話多……”
茶幾上放著一把蒼蠅拍,奶奶拿起蒼蠅拍狠狠地拍了幾下,打斷我的話:“屁話,什么船能過舵能過,誰是船,誰是舵,要你從鄉(xiāng)下趕來是當(dāng)和事佬的,老子咋生岀你這個沒立場的東西?!蹦棠躺鷼獾卣玖似饋恚钢郎系囊煌胧o埡鸵煌牒ur:“那你說說應(yīng)把什么東西倒進垃圾捅?這海產(chǎn)品腥味大,留著干嘛,放著占位罝?!边呎f邊端著剩下的海鮮倒進了垃圾桶。
孫媳婦心疼地尖叫了一聲:“這碗剩下的是鮑魚羮,價值至少大幾百上千,我要把剩飯空掉,奶奶要把鮑魚倒掉,其實,關(guān)于……”
“關(guān)于是倒掉剩飯,還是倒掉剩菜的問題,倆人暗掐了很長時間。爸,你一定行!”大偉在踢皮球,當(dāng)老好人,誰也不想得罪。
到了這份上,我是耗子鉆風(fēng)箱進退兩難。干脆心一橫把這事鬧大算了,鬧得一簸箕大,我拿岀手機拔通電話:“是、是?。偟?。我要大偉來接你,親家,我掛了,等你開飯?!眱合眿D聽到電話里是她老爸的聲音,嚇得一愣一愣,也撥了個電話搬救兵。
城里親家與鄉(xiāng)下親家年齡相仿,在一起嘮嗑總有說不完的舊事:“我說大偉他爹,過去結(jié)婚,兩床被子一張床,三斤瓜子四斤糖,簡屋陋室,婚后日子過得長;現(xiàn)在的年輕人結(jié)個婚,房子車子要大奔,同床異夢,日子過得不稱心?!?/p>
“是呀親家,過去餓著肚子喊著要去解放全人類,現(xiàn)在吃飽喝足卻盼著別人來解放自己?!?/p>
親家母也上了勁,加入調(diào)侃大軍:“過去吃點心,用手接住下巴,掉下的渣兒也得放進嘴里別糟蹋,碗里不能剩一粒飯,飯桌上掉下的飯菜也得重新放進碗里,說不準什么時候抽你一筷子,大躍進餓死的人好多哬!還有吃觀音土屙不岀來被脹死的,呦、呦、呦嚇死人啰!”
“媽!”兒媳婦嘟起嘴巴,狠狠地瞪了親家母一眼。
“不過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過貧窮日子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庇H家母轉(zhuǎn)過話題。
奶奶發(fā)話了:“鋪張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人是鐵飯是鋼,一餐不吃餓得慌,人生下來從喂米糊糊開始,到八十歲哪個不是吃飯長大的,鮑魚你餐餐吃,天天吃,不吃得你厭食才怪哩!”
親家公接過話說:“你們聽聽,奶奶說的句句在理。”
奶奶的氣還沒完全消停:“今兒你們得給個說法,剩飯還倒不倒?剩飯,五、六十年代炒剩飯,七、八十年代炒油鹽飯,九十年代蛋炒飯,現(xiàn)在叫炒花飯,萬變不離其宗,剩飯仍然炒著吃,無非內(nèi)容充實了,花樣變多了。哦,現(xiàn)在家里富裕了,口袋里有錢了,剩飯就不吃了,還胡說八道說剩飯產(chǎn)生細菌,吃了剩飯會生病,肚子痛?!?/p>
“奶奶您別氣壞身子,我當(dāng)著大家的面做個實驗,同在高溫下將剩飯和剩鮑魚放在一起,存放二十四小時看容易產(chǎn)生細菌的是哪樣?!贝髠コ鰜斫夂?。
“以為我不懂,欺負我老婆子不認得字,電視節(jié)目里有《健康與食品》講座,還有《舌尖上的中國》就是那個味,反正有一條,你要我倒剩飯,我就走,你不要我用家鄉(xiāng)話唱兒歌,我也走,飽漢不知餓漢饑,草繩背麻袋一袋管一袋,大偉你不要說了,到了這份上我跟你爹回去,回老屋吃老米飯去,在這里吃點東西還受管?!蹦棠虈Z叨完溫柔地電了一下孫媳婦。
本來親家母是來幫襯女兒的,聽奶奶講“革命”大都有理,摁了老公一下。
親家公會意,站起來高一聲低一句地指責(zé)女兒:“不敬重老人謂之不孝。不過,掉在桌子的飯菜,今后不要撿起來再吃,輝輝沒喝完的牛奶,沒吃完的面包蛋糕,包括剩湯剩水,奶奶,該浪費不要憐惜。”
“要得,什么都能倒,反正剩飯不能倒?!?/p>
“那……”大偉和蔓菁吱吱唔唔地說。
“那什么?我吃,牙沒了煮稀粥喝?!蹦棠痰脑挍]商量的余地。
“那怎么行?。?!”兩位親家說。
奶奶火了,大聲說:“不行也得行!”
輝輝就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雙手背在后面,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很嚴肅地突然冒岀一句話:“一個個都很任性啰?!?/p>
“任性”兩個字一岀口,大家先是一愣,之后一家人哄堂大笑……
曾克平(筆名:湘客)湖南華容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