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波
鵝毛褥子(短篇小說)
曲波
姥姥回來的時候,身上披了一層薄薄的雪片。她把手里的簸箕放到爐火旁,簸箕里白絨絨的鵝毛濕潤潤亮晶晶的。
下午三嬸和三叔又吵起來。三叔拿起斧頭就剁了那只白鵝。姥姥聽說后端起簸箕要去收鵝毛做褥子,挺著大肚子在燒火的媽不愿讓姥去。姥嘀咕著:靈驗不靈驗試試唄,反正老家有人這么做過,好使的。媽說那地方離這兒千八百里呢,這兒的人不信。姥說管用她不就信了,不管用也不搭啥,我這么大歲數(shù)大老遠(yuǎn)給閨女帶孩子,她還猜疑我的心意不成,說著挪著小腳扭搭扭搭去了。
姥姥把簸箕里的鵝毛放到灶火旁,翻揀著往外挑粗根,和媽說,兩口子總打,還不是因為那個毛病。
夏三叔在家排行老幺,上面六個姐姐各個蓮藕般養(yǎng)眼,只有夏三叔又瘦又小。三叔的老爹死前有話:這老兒子搞對象可得正到正到,個兒要高,還要能生兒子。按照爹留下的話,三叔娶了個子高,兄弟多的三嬸。偏偏大白鵝般肥碩高大的三嬸過門兩年一個蛋也沒下。
接下來的幾天,我見簸箕里那團(tuán)雪白的鵝毛,白天晾在太陽下,晚上又轉(zhuǎn)到炕頭上。后來簸箕空了,我端著簸箕簸苞米,瓜子,問姥,那鵝毛呢。在炕上做棉活的姥說在褥子里呢。姥手里是塊方方正正的褥子,深藍(lán)色條絨面,米黃色棉布里,眼看著就要縫完。我還頭一次見這末塊小東西,沒有普通褥子的一半大。這是做什么的呢,問姥,姥笑而不答。問媽,媽抿嘴說那是姥的藥方子。難道姥往這方子里下了藥?難道那放進(jìn)去的鵝毛是藥不成?還沒琢磨明白,小伙伴喚我去陳侉子家,我撇下這方子跳下炕往外跑。
陳侉子年齡不大,也就四十歲。只是長得老,臉上的褶子多,身材和我們差不多。他不是我們本地人,是山東人,說話侉里侉氣的。聽說他的母親是日本人,丈夫戰(zhàn)死后,和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結(jié)了婚,生下他,后來獨自回國。侉子大些時跑出家門一路向北尋親媽,流落到我們村子時病了一場,被鄉(xiāng)親們收留才停住腳。侉子不僅會說書,編故事,唱小調(diào),還會嘰哩哇啦說兩句外語。聽說他還會跳舞,可我們一次也沒見過。
這次,我和小伙伴們找到陳侉子又死死地纏著他跳舞,他還是不答應(yīng),他說:你們小孩子快樂,整天蹦蹦跳跳的,用不到。我瞪大眼睛問,那誰用得著?他刮刮我的鼻子頭笑笑,說完跨起土籃子走了。
白天侉子拎著土籃子拾荒,晚飯后去串門,每晚只去一家。常常趕在人家飯沒吃完的時候,端著個藍(lán)邊大瓷碗,里面是他做的好吃的。如果趕上人家插著院門,他就隔著門,喊我們?nèi)ツ?。每家的孩子都盼著他去。他做的東西表面上就和別人的不一樣,幾絲紅辣椒襯得滿碗生動。滋味也好,有點辣還有點甜,總是恰到好處。連大人們對他做的東西也感興趣。后來每家院子里下來什么菜都給侉子送,晚上留著院門有時睡了也忘了上栓。
冬天貓冬無事時,大人和孩子都圍著他聽稀奇。他臉上總掛著笑。那時有部電影叫《永不消逝的電波》,不知誰的智慧,把他說成了永不消失的笑臉。
轉(zhuǎn)天,天剛亮,媽給我添個小弟弟。姥從接生婆手中接過小弟把她放到炕頭那塊新做的鵝毛褥子上。那個小東西在上面又蹬又踹,亮開嗓門哇哇大哭,嚇得我站在當(dāng)?shù)貏硬涣丝印?/p>
隔著半人高的院墻,出門潑水的姥和三嬸答話。姥說得空給你送鵝毛褥子去,用接生小子的鵝毛褥子,肯定能生兒子。三嬸含羞低頭說夏三叔明天又要到外村做活去了。
吃了晚飯,姥催我去把鵝毛褥子給三嬸送去,我趴在炕上看小人書,不愛動。姥叨咕著說明天你三叔就出門了,今晚上給他們送去,說不定就用上呢。見我還是不動坑,小腳姥姥夾起那塊鵝毛褥子就出了門,很快又回來了,點著我的鼻子說,你個沒用的東西,早去不就好了,人家熄燈睡了。
幾天后,天剛傍黑,三嬸家的小黑狗汪汪叫了兩聲就不叫了。姥直起腰瞭一眼窗外說你夏三叔回來了,又催我把褥子送去。這次,我不敢怠慢,趕緊扒拉飯,也想趁這個機會透透風(fēng)找伙伴們玩一會兒。
我夾著那塊深藍(lán)色的鵝毛褥子爬過土墻輕輕落在三嬸家的院子里,她家的小黑狗站起來叫了半聲見是我搖搖尾巴又趴下。三嬸家窗簾沒拉嚴(yán),透過縫隙見炕檐上背對著我坐著三嬸,樂得晃著身子。侉子在對面扭來扭去,身子往后一仰,像要跌倒,收回又后仰,前仰后合的,像我們東北的大秧歌,又不大像,我也忍不住捂嘴笑了。三嬸笑得越來越響,后來也下地學(xué)著侉子的樣兒跳了起來。好久沒聽到她這么開心的笑聲了,我沒忍心打擾她就翻墻回了家。姥說,不會吧,這么快就睡了,我怎么聽見笑聲了。我說當(dāng)然不會,那侉子教她跳舞呢。姥瞪了我一眼說:小孩子不許亂說。
清明脫棉衣的時候,三嬸的肚子鼓出了尖。三叔來家,問他不在家時,陳侉子是不是晚上常去他家。媽和姥都搖頭。姥還逢人說她的鵝毛褥子靈驗,瞧瞧,他三嬸不是懷上了,肯定是個大小子。
陳侉子不像往常那樣晚上出門了。村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不少,也冷清了許多。
后來,聽說侉子的日本媽派人要接他去日本。村里大人孩子三五成群往他家里溜達(dá)。
天剛見涼,侉子要走了。不知誰的主張,臨走前,家家都請侉子到家里吃了一頓飯。最后去請的是夏三叔。三嬸的大肚子已經(jīng)像蒙古包了,忙活在灶間,在白茫茫的水汽中時隱時現(xiàn)。我們被三叔叉到門外,沒看到她們晚飯吃的啥。
侉子走的時候,抹了好幾把淚,給年老的爺們兒磕頭,給年長的哥們兒鞠躬,給我們一人一個夾窩大高舉。最后,他綻開笑臉給我們跳起了舞,就是那晚給三嬸跳的舞,他說這是他家鄉(xiāng)的蹉腳舞。我們大人孩子不禁圍著他也跳了起來。
一個月后,三嬸生了個白胖胖的大小子。三叔瞅來瞅去,瞧了三天,終于綻開了笑臉。
第二年春節(jié),三嬸生了個丫頭,接下來,三嬸一年生一個,那個不下蛋的大白鵝成了連蛋的老母雞,一出門,身后跟著一群咕咕叫的小雞娃。姥姥咧著嘴自豪地說那是她的鵝毛褥子的功勞,我插話說是侉子跳舞的功勞,你沒見三嬸那個樂呀。
村子又安靜了。家家的院門敞著,院子干凈整齊,晾衣繩上披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路?。大人還是三三兩兩下地做活,孩子們?nèi)宄扇号缐ι蠘涮呖诖そ顢[家家……
侉子給我們來了兩回信,說他去了日本又回了老家,讓我們有空去他的家鄉(xiāng)看看。每到冬天的晚上,我睡不著時,躺在炕上對著屋頂裸露著的椽子檁子念叨侉子。他答應(yīng)回來給我買花花綠綠的糖來著,他說那糖比小鍋白糖還要好吃。
姥姥來的二十年后,因腦溢血倒在院子里,被正要出門做木匠活的夏家大小子看見。十九歲的他背起姥姥往二十里外的縣城跑。當(dāng)家人和村里人趕到時,躺在病床上的姥姥面色慈祥安寧,呼吸均勻,似在熟睡。在人們的呼喚中她微微睜開眼睛,嘴唇動了動,人們只聽清了一個字:好。她便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像起了輕微的呼嚕聲,慢慢地鼾聲停止,八十四歲的姥姥走了。
把姥姥的后事料理完,人們又紛紛猜測姥姥那說了一半的話。有的說她張開眼第一眼就看到了夏家大小子,她是想說他是好小子,有人說,她是想告訴大家,她好著哪;還有的說她是囑咐人們,好好活著。不管是哪一種,我都希望是真的。
曲波,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黃河文學(xué)》《北方作家》《佛山文藝》《新詩大觀》《東京文學(xué)》《關(guān)外文學(xué)》《錦州日報》《錦州晚報》《遼西商報》等報刊。長篇小說《逃離水面的舞蹈》、《花開大?!??!痘ㄩ_大海》獲得北京第二屆劇本推介會優(yōu)秀獎,并在推介會上展出,入選優(yōu)秀作品叢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