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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祭

2016-11-26 17:01■黎
雨花 2016年21期
關(guān)鍵詞:木匠

■黎 化

橋祭

■黎 化

袁大帥坐朝廷隨后又駕崩的那幾年,張步山張木匠的名聲在雙窯如日中天。

手藝人靠手藝吃飯。雙窯人說起張木匠的手藝,還真是老寡婦紡棉紗——扯起來沒完沒了。雙墩街戲癩皮、德隆布莊雕龍頭、伽藍廟墊木托、曹大認輸拎尿壺……就像關(guān)老爺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向是茶館里茶客們津津樂道、興味不衰的話題。

手藝人也靠義氣撐臺。說到張木匠的義氣,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不翹大拇指的。流落雙窯這十來年,別的不說,單是他對癱瘓在床的老師傅周木匠的那份情義,洗身子擦背,剪趾甲剃頭,請郎中抓藥,端屎端尿……不要說是半路撿來的徒弟了,親生兒子能如此孝順的又有幾個?當然了,他和周木匠的聾子養(yǎng)女成親做了上門女婿不假,可雙窯人認定:張步山娶龍英,絕不是相中了龍英的海棠花兒臉,只是為了報答老木匠收他做關(guān)門徒弟的一份恩情。開茶館兼說書的徐二瘸子斷言:要說小張木匠的手藝,遠在老周木匠之上!人們信以為然,并且理由堂皇:天下只有中狀元的學生,哪有考狀元的先生?

也不知何年何月,出自何人之口,一句謠傳鬼旋風一樣在雙窯傳開了:張木匠能做“破”!

做“破”?張木匠居然能做“破”?四鄉(xiāng)里半信半疑,信者確言其事,疑者心里打鼓。無論信或不信,人們看張木匠的眼神都添了幾分敬畏,幾丈距離。

做“破”,是手藝人一份深藏不露的獨門手段,隔代繼承、絕不外傳。若非行業(yè)里的頂尖高手是不敢沾手的。所謂“破”,輕者破財破婚,傷病難醫(yī);重者破命破運,滅門絕戶。若沒有深仇大恨,世上沒人敢輕易拿這個手段禍害別人的。弄不好殃及門戶,萬劫不復(fù)。

有個故事在雙窯人的傳播里言之鑿鑿——

六十年前長毛得勢,雙窯東邊海螺兒壩一群泥瓦匠暗地里串連,和天京洪天王接上聯(lián)絡(luò),試圖造反起事。不料被大糧戶范啟東向官府告發(fā),結(jié)果十幾個泥瓦匠被砍了腦袋,官府還獎給了范家二百頃海灘荒地。十年之后,范家蓋房造屋,院子里砌起了兩層樓的佛堂。卻沒想到,主動上門承擔土木活兒的,竟是那十幾個泥瓦匠的徒弟,在山墻里做下了“遇風破”。此后的二十年間,范家種田遭蝗災(zāi),運糧船沉江,一家老小生病的生病跌傷的跌傷,放個屁也打腳后跟。最后興興旺旺的一大家就只剩了四個寡婦。直到一年夏天炸雷轟塌了山墻,這才露出機關(guān):里頭埋著老中小三個坼裂的泥人和一只小風車。四個寡婦哭瞎了六只眼睛。

說張木匠能做“破”不是無緣由,兩樁真真切切的事有人證有物證。

雙窯街西頭的藥鋪老板邢先生兩個兒子,老大邢喜身材矮小卻為人厚道,老二邢壽膀大腰圓卻為人奸滑。邢先生去世時將藥鋪一分為二,讓兩個兒子分別經(jīng)營。邢壽欺負邢喜,占了上首的兩間;邢喜心里不甘,卻只能忍氣吞聲。張木匠為藥鋪重新裝修店面柜臺,兩家店門一樣的格局一樣的式樣,除了招牌不同,看不出個高低錯差。收工那天,兄弟倆焚香請神,張木匠也不言語,只拎把斧子在上首的門框上敲了三下,又拿把刨子在下首的門檻上刨了兩刨。事情也就怪了,邢喜的藥鋪人來人往,生意越做越興旺;而上首的邢壽藥鋪卻一直冷冷清清,門可羅雀。人們相信是張木匠幫著邢喜暗地做了手腳。為此,邢壽曾找上門想討個究竟,張木匠只是冷冷一笑,拋給他一句話:“娘子不生養(yǎng),甭怪床不好!”然后就不理不睬了。

如果說這樁事還可另外找說法,為姜三麻子打茅缸座兒的事就沒法不讓人相信了。姜三麻子放印子錢發(fā)了財,蓋了座四關(guān)廂的小院子,茅缸就安在院子的西北角。張木匠帶了五六個徒弟為他家打櫥打柜打桌椅忙了整個月,最后打茅缸座。雙窯一帶是坐著解手的,茅缸座兒像把太師椅,有靠背有扶手,椅面上摳一個銅盆大的洞擱屁股??煲止ぐ卜抛鶅簳r,姜三麻子放話了:手頭一時拮據(jù),工錢得等年底下。張木匠也不在意,只在茅缸座兒上敲了幾個榫頭,說:“行啊,啥時給隨你便!”收工沒幾天,姜三麻子急了眼:“這茅缸座兒鬧鬼,坐上去臉憋得像關(guān)公也拉不出個屎尿來?!睕]辦法,只得找張木匠賠笑臉,央求他重新裝座兒。張木匠淡淡地說:“你把了工錢再說吧!”姜三麻子連忙付了八塊大洋。張木匠上門給茅缸座兒墊了兩根方木棍,又在榫頭里拍了幾只楔子。姜三麻子解褲子坐上去試了試,連放三個屁,屎尿嘩嘩流。連續(xù)幾個月,姜三麻子逢人便感嘆:“寧可得罪泥菩薩,不能惱了張木匠!”

張木匠的師兄陳保兒,也熬不住好奇心,幾次問過小師弟:“步山,給我說句實心話,你可真的會做‘破’?”張木匠甩鞭子般抽他兩眼神:“少嚼你的瘟頭蛆!要我會做‘破’,先把你個騷棍子弄成棉花根!”陳保兒嚇得連忙捂緊褲襠躲得遠遠的。

越是不承認,人們還越是信其能。自古真人不露相,做“破”畢竟不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事,張木匠怎會認這個賬?

真真假假的謠傳里,才三十出頭的張木匠便有了幾分仙氣,也有了幾分鬼氣,人們不能不恭恭敬敬,遇見了便眼睛鼻子擠成一堆,笑臉拋過去半條街。

雙窯隸屬南通縣,北邊六里地的仝埠則屬如皋縣,中間隔一條八丈寬的望洋河。兩條渡船天天來來往往,大年初一也不停歇,是為洋口渡。

鄉(xiāng)紳們商議,要在洋口渡造一座大木橋。

三年前,名揚全國的南通狀元公張謇先生過六十大壽,發(fā)帖子請了雙窯的鄉(xiāng)紳馮二馮佑元,也請了仝埠兼開木料行的大糧戶陳進乾。能收到狀元公的請?zhí)?,那是多大的榮耀,能讓人眼睛出血!馮佑元、陳進乾激動得屁股直顛,二話不說就進了城。狀元公很講禮數(shù),特地把二人叫進書房,問起雙窯、仝埠一帶的民情交通,以一口西亭話感慨:雙窯、仝埠,全是南通人的好家園啊。要是能在洋口渡造座橋,可就利益民眾了!

張謇先生什么人?慈禧老太后欽點的狀元啊!當過朝廷大臣,退仕回鄉(xiāng),又是辦實業(yè)又是墾海灘,眼見得南通城在他的擘劃下成了小上海;不要說發(fā)話,就是打個噴嚏也是金口玉言!兩位鄉(xiāng)紳紅光滿面地從南通城回來,馬上就召集地方上有身份、有名望的鄉(xiāng)老耆宿議事,很快就落實了這樁一等一的大事。資金募集,兩條腿走路:一是按土地攤派,每畝一百個銅鈔;二是由大戶認捐,多少隨各家自愿。

洋口渡造大橋,自然是樁功德無量的好事!有頭有臉的糧戶店主都存了指望:橋造好了,邀張謇先生來雙窯、仝埠走上一趟,可是地方上史無前例的榮幸呢!

馮二老板帶頭,捐大洋整整一千塊;雙窯的鄉(xiāng)紳們不甘落后,有捐八百的,也有三百四百的,就連為人一向吝嗇的姜三麻子,也從臺箱底下?lián)赋隽艘话賶K大洋。

仝埠那邊,陳進乾陳大頭同樣一呼百應(yīng)。

石頭運來了,木料備齊了,接下來就是薦工議標、破土動工了。

仝埠舉薦掘港鎮(zhèn)趙家班帶工。趙家四代造橋,名揚遐邇。如今領(lǐng)頭的是趙大趙斜眼。趙大雖然一只眼斜著看人,吊線、定樁、放樣卻是有如神助,不帶分毫之差,人們都傳揚他的斜眼是只天眼。這幾十年,趙家班造過的橋大大小小五六十座,從來沒出過差錯。要說造橋,數(shù)遍南通、如皋二縣,還真沒有比趙家班更在行的。只是,趙斜眼心黑手重,開口就報了兩千六百塊大洋的工錢。議事會商定的工錢開支卻是一千八,頂了天不能破兩千。兩下里一撬杠,心高氣盛的趙斜眼撇撇嘴,眼睛斜向天空,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雙窯鄉(xiāng)紳們舉薦的是張步山,但底氣卻不足,嗓音也發(fā)軟。張木匠帶的班子是老周木匠的一大幫徒弟徒孫,有的是魯班高手;但和趙家班相比較,說不嘴響。他們筑過學堂建過廟,搭過戲臺蓋過樓,卻從沒正經(jīng)造過橋。洋口渡河寬水急,上游連長江下游接東海,造橋可不是弄戲法!張木匠再有本事有能耐,這生門陌路的大工程,他能順手圓滿地做成嗎?

議事會七個鄉(xiāng)紳在徐二茶館里坐了大半天,遲遲不敢下決斷。

馮佑元把黃銅水煙臺抽得“咕嚕咕嚕”響,提議說:“張木匠的為人,大家都曉得,吐口唾沫都是釘。不妨把他叫過來,聽聽他自己怎么說?!?/p>

“這話對,還是得問問他自家!”

于是打發(fā)茶館小伙計去丁家油坊,把在那里刨油槽的張木匠叫過來。

等了半個多時辰,張步山才進了門,手里還拎了只青布大包袱。一下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身坯撐高了茶館的天花板。

“你坐,你坐!”馮二先生相讓。

張步山也不客氣,在他下首坐下了。

陳進乾朝他瞟一眼,單刀直入地問:“張木匠,你自己掂量掂量,敢不敢接工程?”

張木匠一手托茶盞,一手刮杯蓋,好一陣不吐一個字。

“張師傅,我們倒不是疑心你?!瘪T二和聲細語地打招呼,“這洋口橋呢,南來北往的人沒法數(shù)。萬一出點紕漏,也毀了你名聲,總得考慮周全才是。你給句話,看看接這樁工程把握大不大?!?/p>

張木匠搖了搖頭:“說實話,把握不太大?!?/p>

鄉(xiāng)紳們個個嘴張得能放進湯圓。

張木匠擱下茶盞,不緊不慢地說:“各位都曉得,周家班子沒造過大木橋,我也從沒有經(jīng)識過?!切┦绢^兩根樁的橋作不得數(shù)。洋口渡河寬八丈六,水深三庹半,不是我張步山咬咬牙拍拍胸就能應(yīng)承的。造橋這么多銀錢,全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東鄰西舍的血汗??!要有個閃失,我對不起你們各位的重托,也沒法子對十里八鄉(xiāng)作交待。”

個個字句句話,全都像秤砣。鄉(xiāng)紳們頻頻點頭,心底里對張木匠越發(fā)敬重。賬本上清清楚楚記著:張步山代周家木匠班也捐了三十塊大洋,手藝人靠十個指頭吃飯,這筆錢不是個小數(shù)字。

可是,銀錢籌捐足數(shù)了,石頭木料備齊了,也向狀元公張謇先生稟報了,卻請不到造橋的工,這算哪樁事?傳出去,雙窯仝埠都沒個臉面??纯?,還造橋積公德呢,手里攥著錢也辦不成事!鄉(xiāng)紳們眼神一只比一只黯淡,陰云布得厚實實。

馮二先生有些發(fā)急了,兩只手搓得火星子四處濺:“這怎么辦?總不能栽了稻秧不灌水、開了店堂不賣貨啊!這可如何是好……”

鄉(xiāng)紳們七嘴八舌,有提議去石港、平潮請人的,也有主張向張謇先生求援的,思來想去都不是回事,趙家班要價兩千六,從遠處請說不定出手更加重。

“還、還真的砸在手里了?”馮二哀嘆?;盍舜蟀胼呑?,他在地方上頗有名望。造洋口橋,眾人推他做主事;要是這樁事半途而廢,真叫個做了一輩子老和尚,吃壞了一餐野狗肉!

看眾人都悶下了頭,張木匠這才挺直胸,冒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要是信得過,我接!”

“你、你你……能接?”馮二氣喘得緊。

張木匠點點頭,說話依然不緊不慢:“都說隔行如隔山,卻不知另有句話,叫‘精一行通百行’。手藝人,靠的是心氣,是悟性,見眼生情,情就生心。我想呢,建橋造屋,都是魯班業(yè)內(nèi)行當;其中的機巧關(guān)口,無非也就是立樁、支撐、架梁。只要用上心思,再難的事也是人做的!”

“是這道理,是這個道理!”馮二按上一鍋兒“甘”字煙,又“噗”地吹著了紙媒子,把水煙臺遞到張木匠跟前,“你抽口煙,慢慢說!”

張木匠擺擺手,繼續(xù)說:“去年秋月里,聽說要在洋口渡造木橋,我也就留心了。出門攬生活做生意,走哪座橋都橋上看看、橋下量量,回家畫畫、想想,再和師傅商量商量,心里倒也有了幾成賬。大家看看這個——”

他拎起放在墻邊香柜上的青布包袱,解開。里面是一座四排橋樁五接頭的大木橋模型,一尺八寸長,橋堍、橋樁、橋梁齊全,橋面上還裝著欄桿,只差沒涂桐油,刨得光光的松木發(fā)出淡淡的香。

眾人的眼睛都亮了,贊嘆聲響成算盤珠兒:“喲,好精致!”“看看,榫卯合絲合縫!”“張師傅好手藝!”“對了對了,就這個樣范……”

陳進乾捻著花白胡須端詳了好一陣,問:“樣范確實不錯!只是,不曉得張師傅心里可有底,攏共得多少個工?”

“我粗略算了算,木工、石工、泥工、雜工,統(tǒng)統(tǒng)加上,沒得三千六百個工下不來。連吃喝帶工錢,大小工平均四角錢,也就是一千六百四。”

“哎,還有你帶工的賺頭呢!”

——帶工的責任重大,造這么一座橋,賺頭少說也得要個千兒八百的。

“賺頭就算了,我也照大工算賬。說句良心話,我從西路流落到雙窯十來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待我不薄,早把我當成了雙窯人。造橋修路,陽世陰界都是修行,就算我為報答大家捐點功德吧!”

“大仁大義,大仁大義??!”鄉(xiāng)紳們個個感嘆,佩服之情涂滿了壽斑點點的臉。

最后,工價敲定了一千七百塊大洋。

自古以來好事多磨。

洋口橋橋址選定在老渡口,一條寬寬的夾車路南接雙窯街市,北通仝埠街頭。

造這么大一座橋,難免要騰出空地做堆場、搭工棚,要取土填橋堍鋪斜坡。橋北的六千八百步田是仇三仇四兄弟倆的,嚼碎舌頭也不愿出租,說是怕糟蹋了土地,沒法子,議事會只得貼補陳進乾三百大洋,請他出面以八千步熟田置換了仇家兄弟的祖?zhèn)魈锂a(chǎn)。

沒想到,一個洋鬼子的到來,又讓事情起了波折。

洋鬼子叫德來克,看不出年紀大小,一頭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頭發(fā),一張白癲風似的長臉,個子足有六尺高。雙窯人都當西洋景看,那時撲克牌剛從城里傳到鄉(xiāng)下來,人們都把他叫成“賭老K”。

洋鬼子是帶著譯事從南通坐班船來的,徑直就走進了馮家客堂。劉譯事介紹:德來克是荷蘭人,一肚子水性學問,張謇先生把他當座上賓。這次,張謇請他到海邊主持造七門大閘,順帶繞道雙窯參謀參謀造橋選址的事。

馮佑元不敢怠慢,請幾個鄉(xiāng)紳作陪,八盤六碗地招待了一頓,然后送進了劉家客棧。第二天就有消息傳開了:這“賭老K”吃飯搛菜不用筷兒,用的是隨身帶的鐵刀叉,把燒酒當水喝。

第二天下午,一條小木船把洋鬼子和劉譯事送到洋口渡。張木匠也上了船,陪著洋鬼子又是插竹篙又是拉皮尺。有譯事陪在身邊,磕磕巴巴加上比比劃劃,交談倒也不太費心神。

洋鬼子做事極認真,在河心里忙活了半天卻是不歇手,當夜里就住在河邊新搭的工棚里,點一盞美孚燈又是寫又是畫一直到半夜。第二天趕早潮,不等譯事起床,又拉張木匠上了船。

頭天下午插在河里的幾根竹竿歪斜了。

“唔,諾諾諾!”德來克鋪開雙手左擺右晃,嘴里冒出一串咕嚕嚕的聲音。

張木匠聽不懂,但也估猜到意思是說橋不能造在這里。造橋選址他做不了主,于是比比劃劃地告訴德來克:鄉(xiāng)紳們商議過,只能橋就路,不能路順橋;橋址一改變,麻煩事多得很……

德來克眨巴著藍眼睛,怎么也弄不懂張木匠的意思,于是伸手指著上水幾十丈的一處河灘,連聲嚷叫:“高!高!高……”

張木匠只得把小船撐過去。

正是中秋時分,水面上蒙了一層霧,河水已經(jīng)涼浸浸。德來克卻是不管不顧,把外衣全脫了,只留一條短褲衩。沒等張木匠反應(yīng)過來,身子一躍,就一頭扎進河水里。

這、這……洋鬼子想干啥?張木匠愣愣地站在船頭上,心頭泛起一股敬意:難怪張謇先生看重他,這德來克做事不帶半點馬虎??!

足足有抽三鍋水煙的工夫,德來克還是沒露頭。張木匠正擔心,卻見河心忽然冒出一顆腦袋,正是他!只見德來克揚起一條胳膊,連連向張木匠招手,明擺著是讓他也潛入水底下看一看。

張木匠遲疑。今天他只穿了一條藍布長褲子,要下水就得脫光了。當洋鬼子的面露出下體來,他抹不開臉。

“噢,噢,噢!”德來克連連催促。

娘希匹!他洋鬼子都不怕露一身毛,我還不敢露塊肉?張木匠脫下對襟衫,一把扯開大褲腰,也學著德來克的樣,縱身跳下了河。

河水足有三庹深。張木匠伸開雙臂連連劃動,好容易才觸碰到了河底的淤泥。德來克也跟著潛過來,手里拿木棍朝淤泥里插下去,卻只插進去尺把深。張木匠接過木棍也試了試,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淤泥底下是鐵板沙,豎橋樁最合適……

巳午之交,倆人才上了岸。

伙房安在陳老板的木料場,鍋灶現(xiàn)成。造橋工少時十來人,多時有三四十,吃喝開銷不是小事。陳進乾怕走漏油水,主動把這事攬下了,安排兩個女傭來幫工做飯,由小娘子珍兒姑娘負責采買安排。

珍兒姑娘二十出頭,大奶子細腰身,一雙裹沒裹到位放沒放得開的腳像山芋,走路兩爿屁股輪番轉(zhuǎn)。來木料場伙房才兩天,就招惹得進場排料的十幾個石匠木匠眼睛裝了軸,做活兒走心神。

一缽頭老米粥端上了桌,又端上兩鍋軟面餅,珍兒姑娘在桌角上坐下,搛一塊軟面餅放在張木匠的粥碗上:“你吃,多吃點!帶工辛苦,不能虧了身子?!?/p>

邊說邊用膝蓋觸碰張木匠的腿,眼睛里流出蜜蜂汁。

張木匠不動聲色,張嘴就吞進半張餅。軟餅里和了雞蛋,拌了蔥花,也淋了芝麻油,進了嘴就往喉嚨管里鉆。

“嗯,嗯——”德來克咬著餅,豎起了大拇指。

珍兒姑娘很高興:“這軟面餅……天底下也就我攤得香!你們荷蘭沒人比得上吧?”

德來克聽不懂,只傻乎乎地點頭,嘴里冒出一串話。

珍兒姑娘轉(zhuǎn)過頭盯住了張木匠:“張師傅,你說,可比你娘子攤得好吃?”

張木匠含混不清地哼一聲,埋頭對付那一大碗老米粥。

吃過飯,張木匠領(lǐng)著德來克和劉譯事走進了徐二茶館店。鄉(xiāng)紳們在那里等回應(yīng)。

沒等伙計把茶盞端上來,德來克就“咕里呱拉”地說開了,兩撇小胡子上上下下地掀。似乎怕譯事傳話沒準頭,他兩只手就像舞僮子,一會兒劃過去,一會兒又晃過來,一會兒全攤開,一會兒抱住頭,如同街頭賣藥郎中牽的大馬猴。眾人莫名其妙,不時把眼睛斜向劉譯事。

劉譯事二十多歲,白白凈凈的書生模樣。他似乎也確實沒準頭,兩只眼珠兒隨了德來克的比劃滴溜溜地轉(zhuǎn)。聽德來克說上三五句,他這才冒一句,結(jié)結(jié)巴巴地傳話:“他說……渡口底下,泥是活的……橋樁,橋樁會移動……不能在這里造橋。水流……力學……幾何道理。上帝菩薩……不好違背道理。科學……一定要講科學……必須,必須改橋址……對,他說,橋址一百公尺?;A(chǔ)……基礎(chǔ)可靠……阿姆……阿姆斯特丹那兒造大橋,也遇上過同樣……情況。橋址,橋址……”

整整個把時辰,德來克說得口干舌躁;劉譯事也頭發(fā)冒青煙,腦門上沁出顆顆汗珠。議事們依然云里霧里,丈二金剛摸不到頭腦。

張木匠作解釋:“這個西洋人,倒是個實心幫忙的。昨天一到渡口就上了船,丈量了兩個時辰;今早上,他又拉我撐船,潛到水底下又是戳又是搗的,水性比我還好。他的意思是,橋樁在渡口那兒立不牢靠,必須向上挪個三十丈。”

向上挪三十丈?鄉(xiāng)紳們面面相覷。他洋鬼子吃燈草芯放輕巧屁啊,橋址哪能說改就改?改橋址就得改車路,改車路就得重新置換土地,得添加多少麻煩貼補多少銀錢?別說另幾個鄉(xiāng)紳不認可,就連馮佑元也不贊同?!言跇蚰系穆房谶呅沦I了一塊地,準備蓋幾間雜貨店。

“小劉先生,劉譯事,”馮二先生滿臉堆起笑,“你費神幫我們說說,橋址是不能變的。他造橋是內(nèi)行,可有法子想想,還在渡口立樁?”

“恐怕不行?!眲⒆g事?lián)u頭,“西洋人脾性我懂,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不帶半點商量余地。就連張謇先生說話,他也敢駁斥,從不講半分情面的。你們還是聽他的為好!”

德來克一雙藍眼睛直直地盯著馮佑元,隨時想要爭辯的樣兒。

既如此,只好先把洋鬼子和譯事支開再說話。于是眾人恭恭敬敬地把德來克送上開往海邊的班船,重新回到茶館里議事。

“大家看看,也拿個章程,是不是改橋址?”馮二先生咨詢大家的意見。

“改什么改?不改!”大糧戶王有財首先表態(tài),“洋人盤算的洋名堂,他懂多少地方上的事?雙窯有雙窯的做法。張謇先生讓他過來只是參謀參謀,不是拍板定主張。沒必要聽他的!”

“這話對。這‘賭老K’一不出錢,二不擔責,拍拍屁股就走人。我看,他也就是顯示顯示高明……”

“不會的。我打聽過了,這德來克有真才學!”馮二先生介紹,“千百年來,江邊總是坍堤,把幾個鎮(zhèn)子都淹了。就是這個德來克,為張謇先生出主意,在上游筑了十幾道丁字楗。去年多大的水?江堤沒垮坍一方土。張謇先生高興得說是要為他立碑呢!”

眾人沒了話,四五只水煙臺抽得像是煮粥鍋。

“張師傅,你見識多,也說說!”馮佑元盯住了張木匠。

議事會喝茶議事,原本沒張木匠的座兒,是馮二先生硬把他拉進來的。這兩天和德來克的相處,他已認準這洋人是個牢靠人。他說洋口渡橋樁立不住,張木匠心里也打鼓,正攪腸鉆肺地想主意。要是把橋址向西移個幾十丈,那自然是省心;可是,看這勢頭,鄉(xiāng)紳們沒人愿意動轉(zhuǎn)念。

“你們定你們定?!睆埬窘硵[擺手,神情很是謙恭,“定下來,我就開工!”

議事會決定:橋址不變,九月動工。

九月初二,黃道吉日:宜開光,宜祭祀,宜破土,宜奠基。

一大早,洋口渡兩岸便擠滿了四面八方來看熱鬧的人,勝似出廟會。

巳時三刻,儀式正式開始,十三道獻榜錦幡高高掛起,祭壇上擺上了“趙太祖報曉金雞”、“耿七公西湖鯉魚”、“太行山巧造肥羊”和“鄭三郎修身貢豬”四樣犧牲,另有香燭紙馬、清茶美酒、糕團面點、豆腐鮮果等各式祭品。

主祭的老道士焚化黃元,發(fā)符召請當方土地、值日功曹到壇聽命。馮佑元先生代表百姓鄉(xiāng)親禱告天地,發(fā)愿造橋順風順水,平安吉祥。周家班的十六個木匠,由張步山指揮,腰扎紅帶,足踏青布,抬起四根水桶粗的木頭,齊齊地豎進早已挖好的井洞。頓時,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鄉(xiāng)老耆宿們齊齊舞動鐵鍬,將土填向井洞……

午后申時,人們這才散去。

按照張木匠制作的木橋樣范,橋頭的堍墩各長三丈六,伸向水面。如此,橋面可縮短一丈八;四截斜橋,各長一丈二;木橋平頂,高出水面一丈,南北長為二丈,可容得兩條大駁船順逆穿行。其間,最花工的是橋堍,最拿魂的則是豎在河心的兩排四根高橋樁。

橋堍主要是石匠活兒,木匠們跟著打下手。十二個石匠分成南北兩班,先筑圍堰再夯堍基?!伴T”字墻石壁厚達四尺,巨石砌外,碎石填內(nèi),石縫之間灌以米汁桐油調(diào)制的石灰漿料,確保千百年不滲水不松動不坍塌。兩排中橋樁費點事,離河岸兩丈,水深五六尺。張木匠用了二百只大麻袋,灌上泥,在橋樁的位置圈出床鋪大一塊,將里頭的泥沙連水戽出來,又挖下去三尺深,將兩根榫了橫梁斜杠的橋柱豎進去,再填上百十擔黃粘土。橋樁也就扎扎實實地立穩(wěn)了。

個把多月忙下來,施工進展順利。張木匠的臉消瘦了十來斤,下巴上胡子圍成一圈兒。鄉(xiāng)紳們放下了心:張木匠敢攬瓷器活,手上還真的握有金鋼鉆??!

這天傍晚收工了,張木匠又去河南岸橋堍上轉(zhuǎn)一圈,這才走進了伙房里。

工匠們都已吃過晚飯回工棚躺下了?!獦蚬せ顑褐氐媚没?,力氣全靠睡覺補充。兩個女傭也不知去向,伙房里只剩下珍兒姑娘。

“張師傅來了!”女人笑瞇瞇地招呼,雙手麻利地從湯罐里拎出一只錫酒壺,又端出兩碟兒下酒菜,放在張木匠面前。

張木匠怔了怔,問:“不逢年不過節(jié),這算哪樁事?”

——平日子,他和石匠木匠雜工們吃的同樣飯菜。

“你是帶工的大師傅,最辛苦不過了,該當單獨開小灶。”珍兒姑娘聲音軟軟地勸,尖尖的奶子叩碰在張木匠的臂膀上。

“不行!”張木匠收縮了肩胛避讓,“我開小灶,六七個師兄呢?帶石匠工的吳師傅吳鐵侯呢?手藝人搭班攬活兒,講究的是有福同享,有難同擔?;锸成嫌绣X省,菜里頭多放點油。這酒菜我不能吃!”

說完,直起腰就要往外走。

“別別,別呀!”女人連忙拖住他,“這酒菜,和伙房不搭邊,是我從家里拿來的。你看看,這酒,店里哪有得賣?”

她拎起錫壺往碗里倒。酒色綠瑩瑩,熱氣吐濃香,看得出是糧戶富商家釀的“貓眼睛”,一斤米只兌八兩水。

“哦,陳老板倒大方,這么好的米漿酒舍得給我喝?”張木匠肚子里饞蟲子被酒香勾活了,忍不住端碗喝了一口,連連咂嘴說,“好酒,真的好酒!代我謝謝他?!?/p>

“謝他?”女人撇撇嘴,水汪汪的眼睛里伸出兩只手,牢牢地抱住張木匠,“是我……看你心疼,偷偷舀了一壺子?!?/p>

酒一下子變了味,有點澀,也有點酸。竟是她偷偷舀來的!一個多月來,珍兒姑娘往他身上蹭了不知多少回,張木匠哪能不知情?做木匠活兒成年走門串戶,出東家進西院,最忌諱拈花惹草的事。老丈人周木匠本事也算高強,卻一輩子受窮沒活出個門堂,不就是在女人身上吃的虧?張木匠行得端走得正,答應(yīng)入贅的那晚上,當著師傅和師兄的面剁指頭發(fā)過誓:決不在女人身上栽跟頭!珍兒姑娘再主動,他也必須把握住丹田下頭三寸地。

話得說回來,這珍兒姑娘還真是個好女人,說是大老板的小娘子,為人卻和善,也勤快,不嬌氣不傲氣,更為難得的是她管伙房很大氣,工匠每人每天一斤八兩米一角錢的菜,她都號量開銷足足的,不克扣半分半毫。

“我喝,我喝?!睆埬窘巢蝗绦淖屗孀由喜粊?,好言好語地勸,“天不早,你還是早點回家去,免得徐老板擔心思?!?/p>

女人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他擔個屁心思!整半年,碰都不碰我……”

哦,有這樣的事?

張木匠早聽說:珍兒姑娘是下河銅匠船上的,窮得和娘合穿一條褲子。十五歲那年,五十歲的陳進乾說是睡覺腳冷,花十塊大洋買了她做焐腳丫頭。十八歲,陳大頭正式收她做了小。

張木匠不再說話,只悶了頭喝酒,又扒了一海碗插得住筷子的厚米粥,起身往外走。

女人的身子軟得像條蛇,伸手箍住他的腰,兩只膝蓋也跪下了,顫著嗓音央求:“張師傅,張木匠,求你……求你陪陪我,陪我一晚上。我,我心里苦啊……”

邊哭邊往張木匠身上撞。

“別,別這樣!陳老板家大業(yè)大,不能讓他抬不起頭;我不偷雞摸狗……”

張木匠避讓,想把女人推一邊。

幸好,一個白胡子老頭兒猛地閃到眼前頭。魯班爺?沒錯,就是魯班爺!不能,不能啊。木匠行內(nèi)有規(guī)矩:蓋房架頂梁,造橋豎木樁,帶工的師傅萬不能碰女人走陽氣!前天夜里他回家換衣服,龍英脫得光溜溜往他懷里鉆,也讓他一把推得遠遠的。眼看就要豎高橋樁,總不能只圖一時痛快,招惹禍患災(zāi)害!

“珍兒,珍兒姑娘,”他弓腰扳開女人的頭,啞著嗓子勸,“謝謝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能壞了老規(guī)矩……”

費了好大的力,張木匠這才掙脫裹在身上的藤,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伙房,任由珍兒姑娘坐地上滾了一屁股的泥。

回到工棚,他擰一塊水紗布擦了擦身子,又去菩薩像前點燃一炷香,叩了三個頭,這才鉆被窩里躺下了。

橋堍快完工,只等著架橋梁。

中橋樁也立得穩(wěn)穩(wěn)實實的,小木排撞上去紋絲都不動。

架橋進入了大關(guān)口:豎兩排高橋樁。

張木匠有主張:兩岸架起絞車,用幾根酒盅粗的麻繩縛住接上榫的“岡”字型橋樁,從上水放下來;到了定點位置上,八個身強力壯的木工跳下河,潛水底又是挖又是掏,強行將一抱粗的大橋樁根部撳下去;兩個大漢爬上橋樁頂部的橫梁,掄起大油錘,用出吃奶的力氣一錘錘砸,潛在水底的木匠不停地掏……從早忙到晚,橋樁插進河底三尺深。

跳河水里七八趟,在渡船上呆了大半天,張木匠冷得直哆嗦,卻也長噓幾口氣,把心放下了。只要高橋樁站穩(wěn),接下來再沒有難事情。能把這樁大工程做下來,身為木匠,可是一輩子榮耀??!

灌了幾大口米曲燒,他早早在床上躺下,蓋被子焐出一身的汗,夜里還做了個美滋滋的夢:他牽一只披紅掛彩的大水牛,拉著丈把寬的老牛車從橋上來來回回地走;鄉(xiāng)親們?nèi)紭泛呛强粗?,有一雙眼睛水汪汪……

第二天蒙蒙亮,張木匠起床就走到橋堍上,一下子愣住了:昨天立得正正的高橋樁有點歪斜。他不相信,選一處位置,以多年吊墨斗彈線的功夫細細瞄了四五遍,沒錯,粗麻繩絞緊的橋樁頂還在直線上,著水處卻向東移了兩三寸。

怎么回事?難不成是昨日傍晚疏忽了?

吃過早飯,橋工們?nèi)季奂诤訛┻吰咦彀松唷R肱逶?,必須派兩個人潛入河底去看個究竟。

張木匠目光沉沉地朝人群掃一眼:“哪個跟我下?”

時令已快到霜降了,河水冷得瘆骨頭,眾人都畏葸不前。

師兄陳保兒跨前一步:“我下吧!”

張木匠不吱聲。陳保兒自小不吃魚泡,水性差氣也短,放個屁的工夫都得浮上水面換氣,他下去貼不了手腳幫不上忙。

“我陪你!”有人響響地叫一聲。

是石匠班帶工師傅吳鐵侯。

橋堍砌好,沒了石工多少活兒,別的石匠都已散伙,只留下帶工的吳鐵侯和另一個小石匠,等著在堍上架木梁敲石槽。這吳鐵侯比張木匠小兩歲,一身鍵子肉,家里有幾個瘸腿瞎眼的老人要照應(yīng),至今還沒說上親。前些天張木匠見識過他的好水性,一個悶子能在望洋河打個來回。

“行,就你!”張木匠點點頭。這些天,他和吳鐵侯已成了好朋友。

兩人帶上長弓尺、十字鎬、大鐵鍬,從渡船上跳下河,摸到了橋樁根。果不然,頂在橋樁根部的幾塊石頭挪了位,東移半尺多。張木匠浮上水面換口氣,又潛下去雙腳盤住橋樁連挖七八鍬,卻見橋樁底部的泥沙里混有星星點點的石灰渣——是昨天為固泥沙填埋在上水的。

流沙泥!

張木匠倒吸一口冷氣,嗆了一嘴的渾泥漿。

工匠們有行話:成親怕娶吸髓妻,立樁怕遇流沙泥。無論是蓋房造屋還是筑壩建橋,測風水選地基是千萬馬虎不得的。難怪洋鬼子德來克犟著要改橋址呢,哪想到這洋口渡河底心竟是流沙泥……

他拉著吳鐵侯怏怏地浮出水,一時竟心灰意冷,恨不得抽自己倆耳光:就你吹牛皮出狂言,指望著造大橋揚名四方呢;這一回,卻是跌進深泥潭爬不上來了!

回到岸上,工匠們看張木匠生鐵沉沉的臉,都曉得碰上了大麻煩,一個個就像霜打的茄秧子。

張木匠發(fā)起了高燒,臉上火熱滾燙,昏沉沉躺床上,蓋兩條被子也焐不出一點汗。

第二天一大早,橋樁更斜了。要不是上頭吊著粗麻繩,四排樁說不定曲成弓。

鄉(xiāng)紳們聞訊趕過來,魚鴰般伸長了脖頸立在渡口邊,一個耷眼掛眉長吁短嘆,拿不出個章程來。

怎么辦?

最妥當?shù)漠斎皇且茦蛑贰?墒?,引路已筑成,橋堍也砌好;再重新選址幾千塊銀錢也就白白扔了,不說沒辦法對四鄉(xiāng)百姓交待,鄉(xiāng)紳們恐怕也難以轉(zhuǎn)彎認賬。

其次是向南通官府申請關(guān)閘斷流,在河底澆水門汀打基樁筑橋墩??墒?,望洋河東西一百多里長,天天船舶如穿梭,屬地方上的水路要道,怎可能為你旮旯里的一座橋打亂百行百業(yè)的秩序呢?

只能另想主意找法門。

謠傳很快散開來。有說是被掘港趙家班做了“破”的,放卡子線捕魚的看到過,前些天深夜里趙大趙斜眼坐一條小船來過洋口渡,你張木匠半路截了人家的獨門生意,趙斜眼能不使促狹給你點顏色?有說是奠基得罪了龍王太子的,土地城隍觀音地藏都招呼到位,偏就漏下龍王太子沒受祭,能不?;ㄊ阶屇愠钥囝^?也有說是惹惱了洋菩薩的,洋鬼子“賭老K”信奉基督教,他主張挪橋址,鄉(xiāng)紳們偏不聽,豈能不遭上帝報應(yīng)……

當然也傳到張木匠耳朵里。

張木匠一掀被子下了床,嘶啞著嗓子罵:“娘希匹,瞎嚼瘟頭蛆!人還能讓鬼魘住了?我張步山不信邪!”

顧不上高熱還沒退去,他披了件棉袍子重又上了工地,時而蹲河邊扔幾根樹枝看看水流,時而坐船上拿一根竹蒿插插水底,眉毛間裂出一道深深的槽,嘴角燎起豆瓣大的泡。然而,卻拿不出什么辦法來。

遇上流沙呢,神仙也沒辦法!

癱瘓在床的老木匠周師傅躺不住了,叫兩個徒弟把他背上木輪車,推到渡口看了好半天。

“步山,”他問女婿,“那個洋人‘賭老K’認定渡口不能造橋?”

張步山默默點頭。

“手藝人小看不得陌路客啊,應(yīng)該聽聽他的!”老木匠感慨一陣,曉得自己幫不上忙,只好坐木輪回了家。

四五天過去了,高橋樁差不多仄倒在水面上,成了過路人看西洋景、說風涼話的一道引子。

“這回牛皮吹豁了!造大橋哪是樁容易事?”

“他張木匠當是蓋房修廟呢,銀錢撂在水里了!”

“周家班造的橋,橋樁水上漂……”

議事們也心急如焚。畢竟,籌錢造橋、選定橋址、張木匠帶工,都是他們商定的。橋造不起來,張木匠完全可以推脫,大不了毀個木匠名聲,他們?nèi)绾蜗蚯f戶納捐人作交待?一班人天天擠在茶館里,心讓茶水泡得稀軟,臉讓水煙熏得蠟黃。尤其是主事的馮二先生,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眼角上常常糊兩坨黃眼屎。

陳進乾提議:“我看,沒別的法子想,還是禮請‘老仙家’起上一課吧!”

“老仙家”住如皋城南,已經(jīng)七十開外,起課算卦天下聞名,卜人生死無有不準,孫傳芳大帥也把他當座上賓。只是,他算命掐運料事如神,能算得了造橋立樁的事?

“算得了。要不然,怎敢叫‘老仙家’呢?”陳進乾滿有把握,“聽說,趙家班筑壩造橋,也次次請他掐算立樁風水的!”

既然有這條路,不妨就試一試。

于是,陳進乾和綢布莊老板劉圣榮帶上二十塊大洋,去如皋城南拜請“老仙家”,務(wù)必求他拿出破解流沙泥的法子來。

張木匠忽然沒了蹤影,沒人說得清是去了哪里。但他臨走前交代大師兄陳兆芳和吳鐵侯:留幾個人看工地,別的人歇工,等他回來再說話。

有人猜測:他是去狼山燒香求神了。

也有人估摸:他是去尋訪魯班門內(nèi)造橋立樁的高手了。

工地上卻又生了一樁露乖出丑的事:晚飯后,珍兒姑娘到工棚茅廁里解手,剛坐上茅缸座兒,一泡尿沒尿完,后頭蘆芭墻洞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抄她屁股下摸了一把。珍兒姑娘嚇得大聲尖叫,尿了一褲襠。橋工們以為有賊,沖出工棚一看,卻見吳鐵侯涎皮賴臉地從茅廁后頭走出來,手上水淋淋。陳兆芳再是好脾性,也忍不住指住吳鐵侯的鼻子一頓臭罵,叮囑橋工們誰也不準再提這件事。陳保兒幾個卻熬不住嘴發(fā)癢,私下里找吳鐵侯打聽:那塊肉老沒老、嫩不嫩?吳鐵侯咧著嘴笑,不答話。

陳進乾、劉圣榮從如皋回來,稟告議事們:“老仙家”很是隆重當回事,洗手沐香,盤算了兩三個時辰,這才斷出望洋河底下有吞沙龍,哪怕吐口氣,泥沙都流動。

議事們關(guān)心的是能不能破解。

能!“老仙家”捻著胡須給出了絕招:貢獻大祭!

所謂“大祭”,供奉給各路神仙菩薩龍王的犧牲就不是什么活雞活魚、整豬整羊了,而是將一對活生生的金童玉女砌在橋堍里!早年間,聽說江海廟蓋大雄寶殿、老洪道口造船閘、龍口窯豎高煙囪,都獻過大祭;但,謠傳畢竟是謠傳,雙窯地面多少代人都沒經(jīng)識過。

“不行不行!”馮佑元連連搖頭,“這種事傷天害理。不能,我們不能弄!”

“有什么法子呢?橋不造了?錢白花了?我們這班人怎么向十里八鄉(xiāng)交待?”陳進乾振振有詞,“說是‘傷天害理’就言重了!貢獻金童玉女,表示的是對神仙菩薩的誠意,奉上的是為父老鄉(xiāng)親行好事的善愿,哪能說是傷天害理呢?”

“可、可……兩條人命??!”馮佑元哀嘆,聲音卻又無力。論口才,他不如陳進乾。

“能做犧牲供祭,也是一種緣分,一份功德!對那些窮得賣兒鬻女的破落戶子,是樁好事情……”

陳大頭的意見很快占了上風。

馮佑元不想沾手,事情也就交由陳進乾辦理。沒費什么手腳,人販子一次就送來了七個二尺來高的娃兒供挑選。陳進乾花二十塊大洋選中了兩個眉清目秀的,都是興化船上出生,五歲出頭六歲不到。于是男娃兒改名叫金兒,女娃兒改名叫玉兒,暫時寄養(yǎng)在工地的伙房里,由珍兒姑娘和兩個女傭負責照應(yīng)。

珍兒姑娘和兩個娃兒有緣分,見面就喜歡得直叫“乖乖肉”。兩個娃兒也靈巧,“娘娘”“娘娘”地叫個不停。尤其是金兒,眨一雙漆黑汪亮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直往珍兒胸口拱。女人把兩個娃兒抱在懷里,不時流出嘩嘩的眼淚,胸襟濕漉漉。

幾天的飽飯好菜一喂養(yǎng),再換上一身的新衣服,兩個娃兒越發(fā)地漂亮齊整,光鮮照人,就像從畫兒上走下來的。暗知消息的人們前來探望,一個個連連咂嘴搖頭感嘆:“可惜了,可惜了!”可憐兩個小娃兒,哪曉得什么憂傷長短,手拉手在伙房里進進出出,唱幾句“螢火蟲,撲撲飛”,再玩一陣躲貓貓,歡天喜地像過年。

吳鐵侯不知怎么也上了心,得空就往伙房里鉆,還爬在地上給兩個娃兒當馬騎。珍兒姑娘看他的眼神竟是柔和了許多。

五天后,張木匠帶一身海腥味回到洋口渡。聽說買了兩個娃兒做祭供,先是發(fā)愣,繼是發(fā)急,撂開雙腿就趕到雙窯街徐二茶館店,直豁豁地嚷:“馮先生,各位老板,我有辦法,有得辦法了!”

議事們正圍在桌邊商議做道場獻大祭的法事,聽張木匠這一說,全都公雞般昂起了頭。

“哦?你坐你坐!”馮二連忙招呼,“說說,快說說!”

張木匠告訴大家,這幾天,他先去海邊找了洋人德來克,在七門閘工地呆了兩三天;接著又去江邊上丈量丁字楗,已經(jīng)有了對付流沙泥的辦法:一是筑斜楗歸攏水流,二是拋巨石阻止沙移。只是工期得向后拖延半個月。

原來,他是找洋人討法子去了!

“洋人的法術(shù)用在雙窯,恐怕……”陳進乾搖搖芭斗大的頭,只吐了半句話。

議事們也都疑三惑四,拿不準張木匠的兩道章程是不是靠得住。

“荷蘭人就是靠挖沙填海立的國,經(jīng)識比我們多。這個德來克上次在洋口渡,就把水性、泥沙還有什么流速、航道量了一清二楚。他講的是、是……科學,錯不了哪里去!上次橋樁歪了,我一直在找原因。這次聽德來克一解析,確實有道理,也在行。有這兩道法子,我估計,少說有八成把握……”

張木匠又是打手勢又是拍胸口,說得口干舌燥,一心想讓議事們?nèi)∠┇I大祭的念頭。卻不料,議事們一個神情木呆呆,眼皮往下耷,并不為他的說詞所動心。

“既然……既然你也只有八成把握,我看呢,再加上供獻大祭,就是十成了!”綢布樁劉老板和顏悅色地提主張,“張師傅,你就照洋人的法子做;這一頭呢,道場大祭照樣弄。兩下里一湊,雙份保險,免得再遭周折?!?/p>

另幾個議事連連點頭。

“可是,那兩個娃兒的命……”

張木匠還想辯說,卻讓陳大頭擋住了:“你就全心全力造你的橋,別的事由我們作商議。”

張木匠張張嘴,卻沒了話。他忽然覺得嗓子里苦嘰嘰肚腸里涼浸浸,頭一次看清了一樁事:木匠的手藝再是神鑿鬼斧,名聲再是大得豁邊,也就是吃苦扛事的,茶館里并沒有自己說話的份兒……

他轉(zhuǎn)身往外走,西斜的太陽把他的身影拖得長長的。

張木匠指揮,在上水百十丈處的兩岸淺水里倒下了兩船石頭,又填了十幾船泥,形成一個倒“八”字,望洋河急流被夾向河心;一下子,河心兩邊的流速緩下來。草葉子在水面打幾個旋兒,隨即就漂向河心流遠了。

接著,幾十個工匠將兩塊水牛大的巨石撬上木筏,撐到橋樁上方拋下了水,挪準位置摳出泥沙,讓石頭穩(wěn)穩(wěn)地陷進河底里。張木匠顧不上自己剛生過病,潛入水底掏了掏,石頭下已是硬土層。

六七天過去,插在橋樁位置上的幾根長竹篙都不再歪斜。洋鬼子德來克的兩道法子見效了!

再等個三五天,橋樁下的泥沙生了根,就可以豎橋樁!

張木匠總算松了口氣。

另一邊,鄉(xiāng)紳們籌備的道場獻祭也緊鑼密鼓。這回,請來做法事的是石塘鎮(zhèn)胡家僮子班。

“僮子”在南通這方水土上已經(jīng)相傳了上千年,戴鬼臉舞神幡,腮幫上穿鋼針胳膊上插鋼刀,上通玉皇下接閻王。要不是遇上大災(zāi)大禍大難大關(guān),輕易是不會請的。豎橋樁獻大祭,僧道陰陽法力不夠,只有請僮子才能壓住陣腳。

日子選定在冬月初三,大祭和豎樁同日進行。

按陳進乾陳老板的意思,應(yīng)張貼榜文公告四方,驚天動地熱鬧一場,越是人氣旺盛越是鎮(zhèn)惡驅(qū)邪。馮佑元卻不肯,他的小兒子在南通城里做事當差,傳回來不少新說法新思想。議事會他是主事,本就不贊同買活人獻大祭,事情要是傳進南通城,張謇公肯定會大發(fā)雷霆罵“日娘”,小兒子也抬不起頭。他主張關(guān)起門來做法事,知曉的人越少越好。

不管怎么說,金童玉女也是兩條性命,張揚開去議事們面子上總有點掛不住。馮二先生的意見占了上風。

靈華寶壇就搭在木料場里。幾個鄉(xiāng)丁守住路口,不讓外人進入。

為金童玉女抹上胭脂口紅,穿上紅綠衣裳,盤膝坐上拜墊被抬上供桌。珍兒姑娘哭成淚人兒,只圪蹴在木料場角里遠遠地看著兩個娃兒,一把一把地甩鼻涕。

申酉之交,一番“七冬八冬鏘令鏘”的鑼鼓之后,兩個腮幫上穿著尺把長鋼釘?shù)纳倌曩鬃邮终挂环哟蟮那帑[百腳幡走上祭臺,全身披掛的老僮子手捧雄雞一只,口中念念有詞,左旋右轉(zhuǎn)中猛地大喝一聲,將雄雞脖頸生生扯斷,雞血頓時噴濺四方。

兩個娃兒嚇得“哇”地一聲哭起來。女傭連忙上前,剝開洋糖果塞進兩張小嘴里。

緊接著,老僮子搖動鈴杵,引領(lǐng)僮子圍繞供桌走馬燈似地串起了花兒。八條身影疾步穿梭,攪得煙霧彌漫紙灰盤旋,顫顫抖抖的哭腔裂帛破云:

“發(fā)牒三道鼓三敲——”

“各路神仙下九宵。”

“紫金爐內(nèi)焚高香——”

“惡魔邪靈逃夭夭?!?/p>

“金童玉女祭犧牲——”

“平安穩(wěn)穩(wěn)洋口橋……”

兩個娃兒忽閃忽閃地眨著眼睛,看戲般盯著身前舞動的身影,渾不知接下來將要做什么。

張木匠立在場邊,嘴角閉得緊緊的,腮上的肌肉抖個不停,眼睛也紅得像吐血。陳保兒招呼他靠近靈華寶壇看個分明,竟是招白眼討了個沒趣。

吳鐵侯走過來,湊耳邊說幾句話。張木匠點點頭,伸手在吳鐵侯的胳膊上捏了捏。

祭供過半,老僮子給金童玉女各喂了一盅迷魂湯。不多時,兩個娃兒便昏頭耷腦了,隨時都會睡過去。紅旗引路,四個僮子抬起拜墊走向河邊。

兩岸橋堍的向河石壁上早已摳出二尺見方的供龕,點著蠟燭放著鮮果。僮子將金童玉女分別置放進去,金童向陽,玉女向陰,面對望洋河盤膝而坐。一番叩拜之后,幾個石匠抬起半尺多厚的青石板填向供龕,吳鐵侯拿一把瓦刀將灰料填滿石縫,兩個娃兒也就被活活關(guān)在里面了。

沒人關(guān)心兩個娃兒里面是不是喘得了氣,祭供完畢,人們的眼睛全都盯在高木架上。橋工們早有準備,幾臺絞車拉住“岡”字橋樁,張木匠立上渡船,指揮岸邊水里幾十人同時發(fā)力,號子喊得震天響,氣勢逼得水倒流。菩薩幫忙,神仙相助,兩排橋樁都穩(wěn)穩(wěn)地在水里站直了。

三天過去,橋樁紋絲不動。大功告成!

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架橋梁、鋪橋板、裝橋欄,一切都順順當當。沒想到,石匠吳鐵侯半夜里卻帶上珍兒姑娘跑了,去向不明。陳進乾花錢雇了十幾個人四處尋找打聽,竟是得不到半點音訊,氣得他立在渡口指天戳地罵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恨不得把吳鐵侯砌的橋堍敲個稀巴爛。

木匠們私下里也議論:聽說過古時候有皇上不愛江山愛美人,沒想到,石匠班里也有這號真性情,竟然連工錢也沒領(lǐng)就跑了!難得,難得,能編成說書招引茶客……

橋梁架好,橋板鋪好,就剩下在橋欄上接卯榫裝欄桿。張木匠撐一條木船從上水向東流,只見新建的洋口橋像條出水的龍,威武地臥在河面上;他順流下水回頭望,陽光下的洋口橋又像道雨后的虹,一腳踏南岸一腳跨北岸,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張木匠看得發(fā)呆,五臟六腑暖融融,像是多喝了幾碗糯米酒。三十出頭的他,終于圓滿了一個木匠的夢:蓋樓房,搭戲臺,修廟堂,建亭閣,如今又帶工造了這樣一座雙窯地面上最長最寬也最有式樣的橋。魯班門里的全行??!這輩子走到哪,也是腳上綁銅鑼當當響。做木匠,哪還能比這更榮耀更光彩!

上了岸,他重又鉆到橋堍下,細看新娶的娘子般端詳個沒完。眼光掃落到那塊供龕的青石板,心瓣不由得縮緊了,不曉得這回造橋蒙騙菩薩會不會遭報應(yīng)……

心里想到鬼還真就見了鬼。第二天裝欄桿,陳保兒一腳勾住橋欄鑿榫頭,忽然眼神發(fā)了直:“看,看那條船——”

眾人俯身看去,河心里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那不是條船?”陳保兒神支舞支,眼珠兒散開來,指點說,“喏,船頭上坐的金童玉女……”

一句話沒說完,他就一頭栽進了河心里。

張木匠大驚,顧不上脫衣服就跟著跳下去,想把陳保兒撈上岸,哪曉得在水里連游幾個來回,人影子也沒碰到。他不死心,又派人去下游支了一口攔網(wǎng)。折騰兩三天,連個尸體也沒撈上來。人們猜疑,怕是被流水送進東海了。

陳保兒娘子招兒聞訊趕過來,趴在橋邊搶天捶地哭得死去活來,只想跳下河去尋陳保兒,七八個師兄費盡力氣才把她拖住了。

張木匠抱著陳保兒的獨生子小鎖兒,斷了筋,傷了骨,一動也不動,只望著河水發(fā)呆,嘴里不停地念叨:“報應(yīng)!報應(yīng)!報應(yīng)啊……”

茶館里眾所公認的說法是:周家班造這樣氣勢的大木橋,犟著不想供大祭,哪能沒點磨難呢?張木匠命硬豪氣旺,鬼神奈何不了他,捉住陳保兒代他祭了橋。望:這輩子也要像師父那樣造一座大木橋。

二十年間,洋口橋不知過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車,一個榫頭都沒松動。因了這座橋,雙窯、仝埠的市面一年比一年熱鬧。店鋪的繁華,街市的興隆,人氣的旺盛都直逼二甲、掘港。談?wù)撈鹱冞w,人們都憑良心交口稱贊:幸好有了洋口橋!

民國二十七年,日本鬼子大掃蕩,洋口橋半夜里突然被拆毀,橋堍也炸裂了。滿心惋惜的人們?nèi)蛳聼慵腊萆耢`,發(fā)現(xiàn)北橋堍供龕的青石板被震碎,里頭放著的卻是二尺高的木菩薩;人們撐船去南岸,摳出青石板,里面竟也是木菩薩。老人們仔細看過后回憶,這兩尊木雕小菩薩容貌像是當年的金童玉女。

難道小娃兒的嫩尸體也會坐化成木頭?

有人找老張木匠打探這樁事,老木匠只是搖頭:“說不清,世上好多事全都說不清。”

有樁事倒是能夠說清了:馮二先生的小兒子馮敬軒,回鄉(xiāng)祭祖告訴大家,有一回他在南通城北遇上了珍兒姑娘。珍兒姑娘雖然身上補丁疊補丁,齊整模樣卻沒變,滴點兒不顯老,一臉的笑盈盈。她告訴馬敬軒:吳鐵侯還在做石匠,待她很恩愛;一對養(yǎng)子養(yǎng)女也已成了親,一家人過得和和睦睦。

晃眼過去了二十年。

二十年間發(fā)生了太多的事。周木匠、馮二先生、陳大頭、劉老板一個個先后下了世,只有瘸子徐二還活得硬朗朗,成天張合著三顆牙齒的癟嘴,在茶館里說些陳年往事招引茶客。

張步山已成為老木匠。關(guān)門徒弟小鎖兒得了他的真?zhèn)?,蓋房造屋建亭搭棚樣樣在行。如今存下了大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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