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夕祿
水妖·青云
■汪夕祿
水都被抽干了,河床裸露了出來,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整條小河就像一個久病不愈的人忽然走到了陽光下,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你看,你看,什么都沒有吧,我早已說過了,不可能的,肯定不可能的。村里的長者說道。
我仔細地望去,平時波光粼粼的小河,此刻完全露出了本來面目。一條河沒有了水,它就什么都不是。河床上的污泥散發(fā)出帶著腥味的臭氣,失去河水掩護的石碼頭,就像一個有怪癖的小偷的住所被曝光了,各種奇怪的與住所不協(xié)調(diào)的物品都暴露了出來。一把沾滿了污泥的紅梳子,一把斜斜插入爛泥里的銹跡斑斑的菜刀,一個半圓形的白色瓷碗里面已經(jīng)長滿了水草??傊哟a頭下面滿是面目可疑的生活用品。過去,它們曾在村里人家的廚房、臥室扮演著重要角色,后來因為某人某次漫不經(jīng)心的失誤,它們躺到了河水之下。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它們信心全失,以為只能與黑暗相伴。如今,它們又一次暴露到日光下,很不適應(yīng),甚至有些害羞。我能看到它們在露出水面的一瞬,不由自主地向內(nèi)縮了一下,很微小的一下,不過,我看到了。
看清楚了吧?什么都沒有,我就知道什么都沒有。長者又對我說道。
我點點頭。是的,什么都沒有,麻煩你們了。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我們還要去捉魚,你看看,那些污濁的水面上都是魚吐的氣泡,你也跟我們?nèi)グ桑?/p>
我沒有挪動腳步,我還要再看看。
村里的大人都挽起褲腳,試探著下了河。他們光腳踩在爛泥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起來讓人心里癢癢的。
父親對我說,你回家去吧,我也下去看看。
剛才還相對安靜的小河忽然擠滿了人,男人們將上身的衣服扔到了河岸上,他們彎下身子,俯身向前,手放在水里摸索著,像探雷者一樣緩慢地向前移動。有人好像摸到了魚,隨著一聲驚呼,一條巨大的黑魚被拋到了岸上。
還以為摸到了一塊爛木頭,手碰了一下,它就動了。就知道它肯定是一條大魚,我就把整個身子撲上去了。真他媽的大,倒有我家洗澡桶大了。收好了!勝利者高聲對岸上的家人喊道。
受了此人的鼓舞,河床上摸索的人都加快了手和腳的速度。
怎么就沒有呢?我明明看到了,它先是從水里探出頭,緩慢地向我游來。它身上全是綠色的水草,如果不是因為出現(xiàn)得詭異,它甚至是漂亮的,綠色的頭發(fā)還滴著水,就像剛在河水里洗過頭一樣。
我當時驚呆了,沒有想到叫喊,甚至沒有跑,就這么看著它向我游過來,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了它的眼睛。一雙水淋淋的,幽深的,帶著笑意的眼睛。我整個人都僵住了。我的腿像被人綁住了,牢牢地定在了原地。我看到了她小小的乳房。那是一團綠色當中的兩塊圓潤飽滿的白色。
我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可惜嗓子根本不聽使喚。我當時的恐懼達到了頂點,然后,我感到褲襠里一陣發(fā)熱,尿從褲腳里流了下來。那個怪物已經(jīng)爬到了石碼頭上,我以為自己要完了,全身都石化了。正在這時,她向我看了看,嚶嚶兩聲,返身跳下了水,很快就不見了。
我在水邊呆了很久,水面很平靜,好像根本就沒有東西從那里爬上來過一樣。
但是,我知道她是誰。
她來找我了?;氐郊?,我跟父親說。
誰,誰來找你。父親疑惑地問。
能有誰,就是她!
父親沉默了。
這么說,你是撞到鬼了?
不是鬼,是水妖,她從水里往碼頭上爬,她渾身綠色,她像一條魚,美人魚。
水妖?怎么可能?她為什么找你?
我怎么知道,要不,你自己去問問。
那時候,父親的堂門剛剛開了。他還處理不了這么棘手的問題。開堂門是一個普通人成為神漢的必須條件。父親在三十五歲生日那天,忽然宣稱自己是東岳大帝駕前的左將軍。記得那是個暗黑如漆的夜晚,屋外電閃雷鳴,父親割了一天的麥子,卻絲毫沒有勞累的感覺,從吃晚飯到洗澡,父親一言不發(fā)。后來,他上了床,半躺著,眼睛發(fā)亮地盯著前方,全不似平時的模樣。大概到了半夜,我和母親被一種奇怪的哼唱驚醒了。父親像一個唱書人一樣念念有詞,他對我和母親宣稱了自己的新身份——東岳大帝駕前左將軍。我和母親并沒有驚懼,我們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在這之前,父親為了開堂門的事,找了不少前輩,他們都有各種神靈附身,被村人稱為神匠。所謂開堂門,就像美國的綠卡,拿到了,就可以自由地往返另一個世界,是通行證。父親的通行證拿得很吃力。盡管如此,最終他還是找到了一個很厲害的漁婆替他開了堂門。
他稱她為師父。
父親將我領(lǐng)到了他師父那里。
他師父住在一條住家漁船上。在這之前,我很少上這樣的漁船。它們泊在河岸邊,離村子不遠也不近,像一片片孤零零的葉子。
漁婆的船很狹小,我和父親同時走上去,船有點承受不了兩人的重量,劇烈地搖晃起來。我和父親在船頭停了下來,待船穩(wěn)定之后,才放輕腳步,走到船艙門口。父親彎腰掀開灰布簾子,走進了船艙。我很緊張,不敢說話,低著頭,事實上,在那樣的空間,抬頭挺胸是會經(jīng)受考驗的。不論是你的腦袋,還是身體的其他部位。漁婆盤腿坐在一個巨大的蒲團上。由于光線太暗,我看不清蒲團的顏色,它和漁婆一起隱在陰影當中。
父親在漁婆面前,表現(xiàn)出了少見的禮貌,這不符合他一貫的作風。我感覺父親此刻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刻意的恭敬使整條船充滿了壓抑的氣氛。我非常不安。
漁婆似乎知道了我的不安,示意父親先出去。這讓我稍稍安定了下來。
你說吧。漁婆在陰影里對我開門見山。
我聲音喑啞地說,我開始以為是一條魚,后來看清了,那是水妖,真的是從水里爬出來的。她還會發(fā)出嚶嚶的聲音,就好像魚吃水草的聲音被放大了幾十倍。我被嚇到了。
漁婆點點頭。在她點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呈現(xiàn)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而且她非常瘦,滿是斑紋的皮膚松松地包裹著骨頭。不過,她的眼睛很亮,在昏黃的光線下,時不時會閃出一點光亮,就像夜里河面上的漁火一樣。
是水妖?這東西已經(jīng)好幾十年不出現(xiàn)了,為什么又出來了呢?難纏啊,你怎么惹上這貨呢?漁婆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喜歡在水邊玩,也許她也喜歡。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你過來,我試試看。在漁婆的示意下,我走到她的跟前。她干枯的手放到我的額頭上,嘴里喃喃有聲,聽上去像魚兒在吐泡泡。后來,她閉上了眼睛,開始哼唱誰都聽不懂的歌謠。
我很緊張,手心里都是汗,貼身的小背心也濕了。
時間不算長,漁婆的哼唱忽然戛然而止。她緩緩地睜開眼,打了一個漫長的呵欠,看上去好像趕了不少路,此刻終于帶回了遠方的消息。
她不愿意和我談,她說她只和你談。漁婆搖了搖頭,又說道,你怎么會惹上這種怪物的?沒有辦法,什么辦法都沒有,你只能自己解決了。你走吧,叫你父親進來。
我走出了漁艙,蹲在船頭的父親走了進去。
在遇到水妖之前,我?guī)缀鯖]有什么煩惱??瓷先?,我和謝美芹是柳橋村最無憂無慮的一對。我們一起從柳橋村小學畢業(yè),又一起就讀于八橋鎮(zhèn)初級中學一(3)班。不管是學業(yè),還是身體,我們總是齊頭并進。村里人看到我們,總是說,看這兩丫頭,簡直就是雙胞胎。嚴格意義上說,這樣的說法只能適用于上小學時的我們。上初中后,我們各自的身體忽然就不齊頭并進了。我們分開生長了。美芹比我高一點,白一點。這在外人看來沒有什么,在我的眼里就不得了了。這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比如,我和她一起到八橋鎮(zhèn)買東西,幾個整天在街上游蕩的八橋鎮(zhèn)初二的男生,仿佛看不到我一樣,只攔住她說話。其實,我很討厭被不懷好意的男生攔住說不咸不淡的話。但是,討厭是一回事,連討厭的機會都沒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當他們無視我的存在,好像面前只有美芹時,我非常憤怒。憑什么看不起人,我就不是漂亮女生嗎?于是,我一反常態(tài),變成了美芹的護花使者。我向那些男生吐唾沫,伸出長長的指甲抓他們。男生們被我搞得灰頭土臉,他們只是初二的男生,他們還嫩得很。那種情況下,美芹好像忽然變成了古戲里落難的千金小姐,臉紅撲撲的,躲在我身后,一聲也不敢吭。其實,在柳橋村的時候,她不是這樣,她比我野。她是那種只要被得罪了,可能會上你家屋頂揭瓦的狠角色??墒?,在幾個小混混的面前,她竟然變成了淑女,這讓我很不滿。
等擺脫了男生們的糾纏,我對美芹說,想不到,你這么能裝逼!
你什么意思?憑什么說我裝,你才會裝逼呢!美芹反應(yīng)激烈,反擊的語氣卻很淡,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
由于都是帶了情緒在說話,就難免傷害了對方,一來二去我與美芹的關(guān)系變得微妙起來。但是,我們還極力維護著兩人在別人印象中的雙胞胎形象。其實,我倆都挺會裝的。
事情在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有了變化。
那天的下午很漫長,太陽久久不落。在這之前,大概4點鐘,我去找美芹,我清晰地記得出門的時候,家里堂屋的“飛馬”牌座鐘“當當當當”敲了四下。我們早在上個星期天就約好了去河邊摸螺螺。如果不是那場暴雨,上個星期天我們就去摸了。當時,我和她一人提了一個竹籃,剛想出門,就被一個巨大的雷聲打回了家,緊接著漫天大雨傾盆而下。這場雨一直下到了星期五,放學的時候,我和她還擔心,可能這一周又摸不成螺螺了。好在老天有眼,星期六下午雨就停了。經(jīng)過了小一周的暴雨侵襲,村邊小河里的水足足漲了有一尺,各類水生物都活躍了起來。正是摸螺螺的好時候。
我到美芹家時,她正在寫作業(yè)。她面前的《過好暑假》已經(jīng)做到了第20頁,而我剛剛才動筆。我走過去,很粗魯?shù)貙⑺摹哆^好暑假》合起來扔到了一堆書上,說,走啦,走啦,別假認真了,你成績那么好,還用什么功???在剛剛結(jié)束的八橋鎮(zhèn)初中一年級下學期期末考試的統(tǒng)考當中,她剛剛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而我,不知什么原因,自從上了初中,成績一天不如一天。
臨出門的時候,美芹的奶奶在門廊里叮囑道,瘋丫頭,慢點,下河要小心,別戳了腳。
美芹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小腳碎嘴老太太,我們怕她說個沒完,相互伸了伸舌頭,對著門廊做了個鬼臉,就跑出去了。
剛剛經(jīng)歷過暴雨清洗的小河顯得生機勃勃,河水雖然還有些渾濁,水邊的植物卻綠得發(fā)亮。不遠處秧田里的秧苗似乎也醒棵了,不再是無精打彩的樣子,紛紛挺著腰桿,在微風的吹拂下漸成綠浪。水里面更精彩,那些肥大的螺螺附著在水草之上,停留在岸邊的黃泥之上,還有些喜歡湊熱鬧的小魚小蝦撞擊著我們的小腿,引得我們一陣又一陣的驚叫。
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暴雨后,往往會迎來幾個毒辣的熱天。那天的太陽光,熱得不同尋常。
好在河水很清涼,我們的小腿躲在水里面,清涼無比。可是,我們的頭頂、臉、胸、腰和屁股卻被困在熱浪中。這真是冰火兩重天。
我們不停地將河水潑到臉上降溫,但這種要命的天氣毫不留情,我和美芹的臉被曬得通紅,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皮膚都被烤焦了。我們籃子里的螺螺早已經(jīng)滿了。
不知是我還是美芹起的頭,我們開始向?qū)Ψ缴砩蠞娝?。即使天氣已?jīng)那樣熱,剛剛?cè)胂牡乃€是有點“咬”人的,水從天而降,從我們的頭上一直流到胸前。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噤。適應(yīng)之后,我們就徹底瘋了,我們打起了水仗。美芹向我撲了過來,她雙手和身體攪起的浪頭,洶涌澎湃地向我涌來。我立刻回擊,我們像古書里戰(zhàn)場上的兩個女將一樣打了起來。古書里講,戰(zhàn)場上有幾種人上陣要特別注意,一是出家人,如僧道,二是女人,因為他們既然上得了戰(zhàn)場,必有過人之處。我們當然沒有過人之處,我們只是太熱而且太閑了。
那天,我和美芹都穿著一條花短褲。那個年代,我們村里的小姑娘幾乎每人都有這么一條花短褲,平襠,碎花,談不上美觀,只能在家里,或者下河摸螺螺的時候穿。美芹的上身穿著一件印著荷花圖案的白色汗衫,我則穿著一件姐姐淘汰下來的粉色襯衫。這樣的裝扮,使我倆看上去很奇怪,但是,我們又不是上街,也不是做客,只是去摸螺螺。況且,村里人那么少,又是這樣的午后,估計連鬼都遇不到一個!
那時候,我和美芹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了,平時我們羞于談?wù)撨@個。河水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既可以掩蓋許多秘密,又會讓很多秘密無處遁形。比如此刻,美芹的身體由于水的參與而原形畢露。水再次提醒了我們身體的變化。我不敢看自己的身體,卻無法忽略眼前的美芹。在我的面前,她忽然變得陌生起來。小小的年紀,她該長的地方竟然都長了,盡管還不能和真正的大人相比,但是,她已經(jīng)是女人了。我心里一陣發(fā)酸,自己的發(fā)育落后于美芹,十四歲了,竟然還沒有來那個。
美芹又發(fā)起了新一輪的攻擊,這一次她直接沖到了我的跟前。她的汗衫已經(jīng)濕透了,貼在皮膚上,身體凸起的地方已經(jīng)透明了。她的乳房在我跟前急切地顫抖著,逼得我竟然無所適從。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說,美芹,美芹,你的胸腫了,是被男生摸腫的吧。
她沒想到我會用這么大的力氣,整個人都被推倒在水里,可能還嗆了一口水。爬起來的她很迷茫地看著我。
反正都濕了,再濕點也沒事,我們游泳吧!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我大聲提議道。
這注定是一個讓我后悔一生的提議。
那是這個夏天我們第一次游泳。我們的水性都很好。我仰躺在水面上,柔軟的河水托著我的腰,天空湛藍,一朵奔馬狀的絮形白云,緩慢地向天邊移動著。美芹仰躺在我的旁邊,烏黑的頭發(fā)浮在水面上,就像從水里長出的水草,凸起的胸脯被一層清水柔軟地包裹著,由于水的折射,顯得更加的神秘。不得不承認,少女美芹很美,比我美。我感到一陣眩暈。
我們比賽吧。我轉(zhuǎn)過頭對她說。
比什么?她問。
從這里游到外面去!我指了指不遠處的河岸。那是一條長長的圩堤,它隔開了我們村的小河與外面蚌蜒河的聯(lián)系。不過,兩條河流并沒有完全隔絕。在圩堤的下面埋著兩條管道,用來聯(lián)通圩外與圩內(nèi)的河流。管道很寬,可以容一個人直立行走,可是它完全沉沒在水中。它就像一個水道,如果要過去,只能憋氣游過去。這肯定不是問題,因為管道很短,長度和圩堤的寬度一樣,一口氣潛過去,肯定沒有問題。
游過去,誰先到那邊,誰就勝利!
我們同時潛進了那黑洞洞的管道內(nèi)。
剛進去我就后悔了。管道里的水比外面的水要冷得多,管道壁上滑溜溜的,上面長滿了青苔,根本無法抓手。我睜開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一片黑暗。我只聽見自己劃水的嘩嘩聲,以及因為緊張而劇烈跳動的心臟所發(fā)出的怦怦聲。我想如果是在外面,我的身上肯定滲出了冷汗。由于身處密閉空間而產(chǎn)生的巨大恐懼推動著我拼命地往前游去。我感覺到好像有一個怪物在后面追趕著,它就要觸碰到我的腳了。
我不知道美芹怎么樣了?她那么能裝,肯定沒有真的潛進去。只有我這個傻逼,我還真是傻逼啊。
短短的十幾米通道,我不知道游了多長時間,當看到前面隱約的光亮,我?guī)缀跆撁摿恕.斘医K于從水里冒出頭,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我不顧羞恥地哭出了聲音。我再也不敢了。
美芹沒有從管道盡頭游出來。果然不出所料,她沒有跟著我一起潛下去。我擦干眼淚,爬上圩堤去找她算賬。圩堤的另一邊,我們戲水的地方,空無一人。我倆的籃子像雙胞胎一樣頭靠頭放在河岸邊的香蒲旁。
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我喊道,美芹,美芹啊,你他媽的別躲了,快出來吧,這一點也不好玩。
安靜的午后,我的聲音顯得單調(diào)而驚慌,河面上水波不興。
后來,我在反思時候,明確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估計是由于管道里的水太涼了,美芹在里面抽筋了。當時,我應(yīng)該當機立斷,潛到管道里面,說不定能把她救出來。可惜我沒有,我像個老年婦女一樣,手腳并用地跑到村子里,含糊不清地大喊大叫。
當人們終于弄懂我的意思,并迅速將美芹從管道里救出來。美芹已經(jīng)不是美芹了,她一點也不美了,她濕漉漉地死去了。
我嚇壞了,知道自己闖禍了,不等有人問我,我就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哭聲響亮得異乎尋常,混合著恐懼和委屈的哭聲,震驚了整個柳橋村。
從漁婆那回來之后,父親沉默了很久。父親本是個沉默的人。但此時的沉默與他平時的不同。我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了焦慮。他很焦慮,他要救他女兒。他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他的女兒就瘋了。
既然抽干整條河流也找不到它,只能引誘它出來了。它很狡猾,而且危險。父親跟我說了他捉拿水妖的計劃。
必須是一個月亮很好的夜晚,在夜晚它容易放松警惕,有月光,我們可以看得仔細一點。你不要害怕,我就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你只要不害怕,就不會有危險。師父已經(jīng)教了我捉拿水妖的方法。
我害怕極了,可是沒有辦法?,F(xiàn)在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到水妖綠色的身影不聲不響地走到我的身邊。不管睡夢中的我在干什么,她都會準時出現(xiàn),一句話也不說,唼喋著就像一條魚,我懷疑她根本就不會說話。我想如果再不把她捉住,我就會瘋了。在這幾天,我的初潮來了??粗鴱纳眢w內(nèi)部流出的血,我哭了,我感覺身體的最深處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縫,怎么也愈合不了了。初潮的到來,并沒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莊嚴,具有儀式感,相反,它來得很突然,沒有預(yù)兆,突然而至,像一個不受歡迎的遠方親戚。不僅如此,由于缺乏經(jīng)驗,我處理得草率而匆忙。我像一個傻子一樣掩面而泣,那一刻,我非常想念美芹,非常非常想念,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情緒。短短的時間內(nèi),我一下子長大了。我形單影只,像個孤獨的寡婦。
我要和她作個了斷。
月亮從東邊露出了臉,起初是煩躁的紅色,后來,如同被涼水清洗過一樣,變成了安靜的清輝灑在河面上。整條小河就像一條銀色的光帶,河兩岸的水稻、棉花,不遠處低矮的房屋都靜默著。我坐在石碼頭最上面的臺階上,晚風很輕,吹動了我的長頭發(fā)。自從美芹淹死以后,我體內(nèi)成長的開關(guān)好像忽然被人砰地一聲開啟了。我的頭發(fā)越來越黑,越來越長,胸部不再是平坦一片,皮膚也細膩了起來。相信如果美芹還在人世的話,我已經(jīng)趕上她了。我們的生長再次齊頭并進了。
那晚的月光真是清澈啊。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然而,只要仔細辨別,還是能嗅出我身上陰謀的味道。我知道,父親就在旁邊的陰影里蹲著。今晚,我們是合謀者。其實我并不太希望她出來,真的,對此我相當矛盾。
夜色漸深,月白風清,水面仍波平如靜。她似乎不會來了,我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向父親埋伏的地方看去。毫無動靜。我想起身。正在此時,我聽到了熟悉的唼喋聲,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到了我的旁邊。她身上向下淌著綠色的水,當然那肯定不是綠色的水,那是她身體映出來的顏色,水是透明的。她的臉轉(zhuǎn)向了我。是一張陌生的臉,不管從什么角度來看都不像美芹,根本不是美芹!
我的身體僵住了。她眼里含著笑意,向我伸出了她的手。那不能算是手,蒼白瘦長,所有的手指都由一層透明的薄皮連著,那是蹼。
就在此時,父親像兔子一樣從黑暗中竄了出來,同時一張銀色的絲網(wǎng)從天而降,將水妖牢牢罩住了。
水妖驚惶失措,奮力地掙扎著,然而這是絲網(wǎng),越掙扎只會越緊。她徹底無路可逃了。她像一條魚一樣蹦跳著,嘴里發(fā)出急促的吼聲,似乎在咒罵著什么。不久,她就筋疲力盡了。水妖離開了水,就什么也不是了。
父親捉到女妖的消息,在黎明的時候傳遍了整個村子。人們都圍到我家院子里。父親對圍觀的人說,抽干了水都捉不到,太狡猾了,你們看看,它還神氣嗎?
離開水后,水妖顯得很虛弱,身上本來干凈的綠色由于沾上了灰塵變成了難看的黃色。她臉色慘白,渾身顫抖。看上去,她好像要死了。
我?guī)煾刚f了,只要干它一天,它就完了。千萬不能讓它沾到水。知道土行孫吧,遇土遁形,它遇水就會遁形。
父親話音末落。美芹奶奶用力擠開了人群,手里端著一碗清水,邊走邊叫,美芹,丫頭,我的乖乖,你快跑,奶奶來救你了。邊說邊把整碗清水潑到了水妖的身上。
那天在場的所有人都見證了神奇的一刻,在水潑到水妖身上的同時,她的身體忽然變成了透明的,可以透過皮膚清晰地看到內(nèi)臟。人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水妖已經(jīng)消失了。她逃走了。
事后,美芹奶奶堅稱女妖是她的孫女變的,她用惡毒的語言咒罵父親和我,如果不是因為小腳不方便,她肯定會撲到我和父親的身上。對這樣的一個老人,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水妖再沒有出現(xiàn)。
父親開始利用新的身份給村人看病,并慢慢地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讓我喝下他求的仙水。所謂仙水,就是在一杯清水里放上一小撮香灰。父親說,喝下去,喝下去,水妖就不敢找你了。我聽話地將仙水喝了下去,香灰嗆得我咳嗽不停。
初夏已經(jīng)過了,太陽越來越靠近我們這個半球,陽光亮得很透明,天氣越來越熱。在這樣的夏季午后,我很容易抑郁。我在村子的每個角落晃蕩,我已經(jīng)不怕水妖了。我一如既往地喜歡到河邊去,坐在石碼頭上,將腳放到水里,眼睛看著遠方的稻浪。這讓我看上去像在等待著某人。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村里的孩子們都不敢和我玩。我一個人游蕩在村子里,像個孤獨的游魂。此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想念美芹,假如她還活著,我就不會孤單了。她從水泥通道里被撈出來的慘象,總是不時地在我腦海里顯現(xiàn)。我很內(nèi)疚,如果我不提議比賽,不是那么害怕,她肯定不會淹死。我自作自受。不知什么原因,我同時還十分想念水妖。我不知道水妖跟美芹是什么關(guān)系。一度我以為水妖就是美芹,可是當我看清了她的樣子后,我產(chǎn)生了懷疑。經(jīng)歷了那件事后,我變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女生。我懷疑水妖找我,只是因為孤獨,就像我一樣。
后來,水妖還是出現(xiàn)了。
又是一個午后,我像往常一樣,百無聊賴地走到以前水妖出現(xiàn)過的碼頭上。我像主人等待遠方來客一樣,目光凝視著遠處。田間的稻子已經(jīng)泛黃了,不久之后,那里將變成一片金色的稻海。稻子背后的大葉楊樹林,像巨大的屏風,保護著這一片稻田。小河很安靜,偶爾有魚兒跳出水面,激起一點點漣漪。我感到一股仿佛來自遠古的虛空。后來,水面上開始起霧。這在夏天的午后,是極不正常的。那些霧似乎是從河面上通過一個個細密的孔洞里冒出來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水面上的霧氣越來越濃,我已經(jīng)看不清河對面的稻浪了。我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村子。村子也看不見了。我只看到模糊的白色。我想,她終于來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白色的霧很快把我淹沒了。我感到一層冰涼的水很快包裹了我。我驚恐得無法動作,那水的冰冷遠遠超過我的預(yù)料。世界在我面前,就像一個巨大的眼睛,現(xiàn)在,它的上眼皮終于找到了下眼皮,哐當一聲,我的世界變成了暗紅色,并且一直暗了下去。
青云在河邊洗頭的時候,第一次遇見了那條蛇。
青云厚發(fā)如云,平日都是清清爽爽地束成兩只長辮子,只有洗頭時才披散開,花蕊綻放般平添幾分韻味。她蹲在碼頭的石階上,濃密烏黑的秀發(fā)像條小瀑布,白色的泡沫掛在發(fā)尖上,似掉非掉。正是此刻,那條黃灰色的水蛇昂著頭向青云游來。起初青云并沒有看清楚。水面被風吹皺的微小漣漪,一波一波地閃著微光。那條水蛇就隱藏在這些漣漪里,悄無聲息地游向青云。等青云看到,已經(jīng)幾乎與蛇面對面,大眼瞪小眼了。
青云“媽呀”一聲叫了起來,聲音凄慘,毫無防備,不像平時的青云,平時的青云是輕聲慢語的。蛇對于聲波的反應(yīng)遲鈍,不過,似乎也是受了驚嚇,沒有順著之前的線路向前,而是拐了個彎扭著身體游走了。
回到房間,青云眼前還是不停閃現(xiàn)那條水蛇的影子。蛇冰冷的小眼睛里折射出的冷光,讓青云不敢直視。青云對蛇一直沒有好印象,也是,哪個少女會對蛇感興趣呢?可是,這條蛇太詭異了,好像認識青云一樣,直直地就向她游來了。對于要出嫁的青云,這不是個好兆頭。青云坐到梳妝臺前極力想平靜下來,可心還是咚咚地跳個不停。桌子上方的梳妝鏡呈四十五度角對著她,鏡子中的青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成熟得多。青云用右手遮住眼睛,然后從指縫間看鏡子中的自己。鏡子被視線割成一道一道的。青云看到自己的手指,鬼鬼祟祟,像要開花的樣子。
青云出嫁的事情是父親何三跟她講的,說完之后,他又出了遠門。幾天后,何三回到八橋鎮(zhèn),一腳跨進家門,瞥見青云正低頭拂拭八仙桌上的灰塵。何三皺著眉頭說,就要出嫁了,不要再像個小孩子,以后是人家的人了,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何三這話其實說得毫無道理。青云是個乖巧老實的女孩,一言一行都很注意分寸。從外表看,她一點也不像只有十八歲。何三的話,讓青云有點傷心。其實這傷心也是不必的,青云知道何三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何三說出的話,離本來的意思就很遠。
青云是有點惆悵。出嫁的消息來得太突然,沒有商量的余地,又不好意思問得太細。加之時間倉促,自己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該添置什么,該注意哪些,青云什么都不知道。要嫁的男人還是小的時候見過一面,臉白白的,不愛說話,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也不知道變成了什么樣子。他們原本是鄰居,門對門住著,隔了一條窄巷,兩家的閣樓都向巷心伸去,幾乎要挨擠到一塊了。兩家人關(guān)系好,走動勤,一家是女兒,一家是兒子,年齡相仿,就早早地口頭把親事定了。后來,世道亂了起來,鎮(zhèn)上買得起綢緞的人家越來越少,男方在八橋鎮(zhèn)的綢緞生意維持不下去,便搬到了蘇州,還是做綢緞生意。十幾年下來,據(jù)說做得不錯,大大小小的鋪子開了不少。
這么多年不通音信,何三以為兩個孩子的事就算完了,況且男方生意那么好,錢肯定掙得不少。如果何三主動提出婚約的事,顯得似乎看中了人家的錢財。他怎么可能開這個口?況且當時也就是口頭說說,什么儀式都沒辦,不算數(shù)的。后來,男方主動遞話過來,男孩也十八了,想近期把兩個孩子的婚事辦了,也算了卻了雙方家長的心愿。何三自然很愿意,這么大的女兒老留在身邊也不是個事。
青云的婚期雖然還未定,何三對待青云的態(tài)度不知不覺卻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對她忽然客氣起來,不僅是客氣,有時簡直是故意冷淡。
面對何三的變化,青云不僅惆悵,而且委屈。母親在青云十歲時去世了。母親去世之后,何三一直沒有再娶。不是沒有機會,也有不少人上門說親,甚至還有一個老姑娘自己找上了門。何三都一一婉拒了。
何三見青云不吭聲,又接了剛才的話頭說道,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這句話更沒有來由了。青云的眼淚快要出來了。
何三做過許多小生意。最先和妻子荷花一起開餃面店,生意很好,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溫馨甜蜜的。何三也是有說有笑,覺得在這世間充滿了奔頭。后來,妻子荷花死了。荷花是自己將自己吊死的。這個四川女人,自從嫁給何三之后,臉上就沒有停過笑??墒牵@個愛笑的女人卻不聲不響地將自己吊死了。人們都說她肯定是撞了鬼,不然整個八橋鎮(zhèn)那么多苦命人,怎么可能輪到她去上吊?
如今,青云仍然記得母親荷花吊在房門上的樣子。一頭蓬亂的烏發(fā)披散著,臉色慘白,嘴驚恐地張大著。青云當時就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仰躺在堂屋的門板上。父親一言不發(fā),坐在母親僵硬的身體旁邊。大人們沉默地忙碌著,匆匆忙忙,來來去去,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樣子,好像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青云心里其實很清楚母親是死了,可是卻怎么也悲傷不起來,只有恐懼。她甚至都哭不出來。住在六橋口的六奶奶說,青云是被嚇著了,魘住了。后來,一切妥當,母親眼看就要被埋入黃土,青云才一下子放了悲聲,一哭而不可收拾,直至暈厥。這是要向自己最親的人永別了。人們都說青云這個丫頭用情深,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
荷花去世,何三沒有餃面的手藝,餃面店是開不成了。何三把門面簡單地改了改,賣百貨。后來又賣音像制品,還賣過一段時期的圖書。這些生意都不好做,何三黧黑僵硬的面孔,怎么都堆不出笑容,生意簡直維持不下去。像所有悲傷的丈夫一樣,何三開始喝酒,喝大量的酒。喝醉了的何三,呆呆地坐在房間里,不停地嘆息。小青云躺在床上,那些嘆息重重地擊打著她的心。她不敢睡覺,怕何三像母親一樣離她遠去。她強忍著瞌睡,告訴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可是,十幾歲的孩子,怎么可能?她還是睡著了。睡過去的她,不停做夢,何三的嘆息變成一條條不聲不響的老狗,步步向她逼來。她于是哭喊,醒來。東邊何三的房間悄無聲息。她下床去看。一個人都沒有。她不死心,趴到冰涼的地上看漆黑的床下,好像何三會因為醉酒睡到床底似的。什么都沒有。她的心快速地往下沉,跑到大門口,外面黑沉沉的一片,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退回來,瑟縮在小床上,默默地流淚。直到外面的大門被推開,傳來何三的咳嗽,她才止住眼淚。何三像個游魂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到她的床前。她不敢動,裝睡。終于,何三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打起呼來。聲音很響,全不像瘦弱的身體里發(fā)出的聲音。青云終于放心了??墒?,不多久,床頭的老式鬧鐘就響了。于是,青云的睡眠一直不好。
青云十四歲的時候,何三又改行了,這是他的第六次。開一家花圈店。何三濃蘸著墨汁在白紙上寫下“何三花圈店”五個字。青云其實不同意父親用名字做店招,這也太不吉利了。何三說,沒事,我感覺這一次能成,就這樣吧。何三已經(jīng)不大喝酒了,但說話時還總像帶著酒意。
花圈生意還就成了。不僅如此,何三還組織了一個喪葬班子,鼓樂儀式一應(yīng)俱全。死人的錢真的很好掙。就拿鼓樂來說吧,不要專業(yè),只要有節(jié)奏,響一點就行。不是給活著的人看的嗎?軍號、嗩吶齊鳴,驚天動地。死的人退居幕后(也只能如此),留下活人折騰。
何三的日子好過了。青云也長大了。青云像母親,可是青云不喜歡笑。不喜歡笑的青云看上去就有一種冷凜的美。離開學校,青云就跟在何三的喪葬班子后面幫忙。
八橋鎮(zhèn)人平日的生活很平淡,死亡給了他們震撼和反思的機會。每年的梅雨季節(jié),雨水細密,像給鎮(zhèn)子穿了一件透明的水衣裳,潮濕壓抑。八橋鎮(zhèn)人的心情和天空一樣,暗暗的,低低的,很多老人開始不出門了。他們無聊得想死。他們過去曬太陽的石凳上有了淺綠色的苔蘚,看上去很美麗,像玉,像石頭的毛孔。雨還是下著,毛孔開始汩汩往外流水。這是讓人絕望的時節(jié),染了病的老人怎么也治不好。他們喝中藥,卻從棕色的藥汁里看到了死亡彎曲的影子。一部分老人,精神開始不正常。八橋鎮(zhèn)的老人開始一個一個地死去。
何三就忙了起來。
八橋鎮(zhèn)人其實是不愿看到何三在街上忙碌地走來走去的。如今的何三,喜歡穿黑衣黑褲,輕言細語,走路沒有聲音,遠遠看去,恍若一個飄動的影子。何三忙起來,八橋鎮(zhèn)走掉的人就多了。梅雨像是一年中的另一個嚴冬,老人們熬不住了。本來幾個月都沒人走動的院子,忽然熱鬧起來,搭起靈棚,大門外的巷子口,人字形的簡陋窩棚下,點著昏黃的馬燈,燒著毛喪紙。何三和他的鼓樂班子,穿著素凈的衣裳,站立在泥水滿地的院子當中,配合著孝子孝婦,哀樂齊鳴。青云半跪在靈床前面,嚶嚶地哭泣。不知什么時候,青云成了何三班子里的領(lǐng)哭者。說來也怪,無論如何鐵石心腸的觀者,只要聽到青云的哭聲,就會忍不住淚水滾滾流下了。
坐在八仙桌旁的玉虛觀黑袍老道士喃喃有詞: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殊刀殺,跳水懸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
跪吾臺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窮,由汝自招。
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道士聲音含糊低沉,似乎有種可以讓人肅然的魔力。青云從眼前的死者想到死得不明不白的母親,想到自己的身世,淚水滾珠般地落下來。青云每次都是真哭,聲音不大,如泣如訴,都是從心里發(fā)出的悲傷。事后,何三總對她說,干哭幾聲就行了,不要真哭,會積成內(nèi)傷的。青云點頭,可是一旦哭起來,卻又停不住,好像她體內(nèi)有無窮無盡的淚水和悲傷。青云生得好看,白衣素服,梨花帶雨。圍觀的、吊唁的人,都喜歡看青云,這就有點喧賓奪主,降低了吊喪的嚴肅和沉痛。主家不悅,可聽青云哭得真誠,也就不說什么了。不知不覺,青云的領(lǐng)哭,竟成了何三班子的保留節(jié)目,特別是那些活到八九十歲去世的老人家里,因為是喜喪,就要鬧一點,樂一點。有時就鬧得有點過分。青云不喜歡,可是何三喜歡。
哭完回家的青云每次都無著無落的,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一樣。青云有心事。眼看婚期越來越近,何三不知什么原因,變得越來越奇怪。有一晚,青云早早睡去,不知什么時候,睡眠被一只粗糙的手破壞了。何三進了她的房間,她能感覺到何三的呼吸。何三又喝酒了。他的手停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顫抖著,輕輕地撫摸著。久違了的父親的愛撫。何三似乎流淚了。他的手由于酒精的折磨,總是像個病人一樣抖個不停。他將手放在青云的臉頰上摩挲著,好像這是個港灣,他可以就此停留一樣。
青云不敢出聲,緊閉雙眼,她怕嚇著何三。何三的手在她的臉頰上停留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氣,忽然啟動,變成了一條蛇游到了青云的右乳上。青云像被蜇了一下,感覺整個身體急促地墜向無底的深淵。青云就要叫出來了。她懷疑這是夢。她也但愿這是夢。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何三已經(jīng)離開了房間??墒?,青云右乳上的觸感還在,空氣中的酒氣還在。青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青云無聲地哭了。
青云去找住在六橋口的六奶奶說話。青云不可能把夜里發(fā)生的事說出來,況且,天亮之后,連她自己也不敢確定那件事是否發(fā)生過。青云母親是六奶奶從四川帶過來的。六奶奶是個碎嘴老太太,不喜歡說話的青云喜歡聽六奶奶念叨。從六奶奶的描述中,她知道母親是四川德陽羅江縣月牙村的人。她們村子背靠大山,整個村子的形狀像一彎月牙。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檜。據(jù)說,老檜已經(jīng)成精了,每天半夜將腳從泥里拔出來,巡視整個村子。寂靜的夜里,老檜的腳步聲很沉,像是打夯。一般人不害怕,因為老檜是村里的守護神,只有不孝的、做虧心事的人才會心驚膽戰(zhàn),因為不久災(zāi)禍就會降臨了。
唉,那真是個好地方,只是太窮了,我就跟人跑到江蘇,到了這八橋鎮(zhèn),吃飽了,穿暖了,找個人就嫁了。六奶奶的眼里起了一層霧,遙遠的往事又在她的腦中復(fù)活了。你的母親,是個好女子,在月牙村被人欺負,我就把她也帶過來,嫁給了何三。想不到她命那么薄,不聲不響就走了,都怪我??!
這個梅雨季,六奶奶也病了。她九十歲了。青云去看她。六奶奶臉上的褶子縮在一起,烏骨雞爪一樣的手緊緊地拉著青云。時間在六奶奶的體內(nèi)忽然就停止了,嘴里發(fā)出幾天前食物腐爛的味道。看到青云,她好像有話要說,吃力地張著嘴,像被拎著脖子的鴨子,發(fā)出咝咝的噪音。青云幫她把枕頭墊高了。她的氣流才順暢了。
有件事要告訴你。彌留之際的六奶奶語氣神秘而緊張。我怕我死了就沒人知道這件事了。我不能把這事帶到棺材里。你不是何三親生的,你的親生父親在月牙村。你母親是帶著肚子嫁給何三的——六奶奶艱難地喘了口氣,一線很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就在那口水即將落下的時候,六奶奶吃力地吸了一口氣,那線口水又完好無損地回到了她的嘴里。你的親生父親早就死了,你不要去找了。對何三好點,他畢竟把你帶大了。
說完這些,六奶奶好像用盡了全身的氣力,眼睛閉上,睡去了。九十歲的老人,白天、黑夜,清醒、睡夢本來就是混沌的。青云被六奶奶的話驚得目瞪口呆,身子輕得像秋風中的一片葉子,突然而至的真相,讓她的身體都炸裂開了。她失去了思維的能力,幽靈般地走回了家。
青云對六奶奶的話堅信不疑,一個已經(jīng)在閻王那邊登記過了的九十歲老人肯定不會騙人。而且,她早就有了異樣的感覺,女人的直覺總是很靈敏的。何三看她時的眼神,以及他與她說話時的克制,不僅僅是一個父親與女兒說話。她是他養(yǎng)大的女人。她是他愛著的女人。青云相信,何三無數(shù)次看著自己的時候,肯定想到了母親。她忽然明白了何三的酗酒以及蛇一樣冰涼的手。女人的直覺又讓她知道母親的死絕對不是無緣無故的。也許就是因為自己,這個從老家?guī)н^來的孩子。青云感謝何三??墒牵X得何三幾乎要失控了。特別是確認自己就要結(jié)婚的這些天,他變了,這可以從他的眼神、動作、咳嗽,甚至身上散發(fā)的氣味感覺到。他在與自己斗爭,這將是他繼戰(zhàn)勝酒精之后的又一次艱難的斗爭。
晚上,下了一天的雨終于停了。在暗色的天幕下,整個八橋鎮(zhèn)像匍匐著的巨大獸類,那些細密的雨絲落在它的身上,并沒有影響它的心情,八橋鎮(zhèn)的世俗生活又生動起來。梅雨季的雨水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它們不分晝夜地下,當人們幾乎絕望的時候,它又適時止住了。所以,人們雖然不喜歡,卻也沒有因之而憤怒,這也像八橋鎮(zhèn)人的生活,平淡漫長,得過且過。何三又喝酒了。酒是巷口打的大麥燒。菜是青云去熏燒攤買的,十塊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大麥燒夠勁,何三喝得很慢。喝著喝著,何三的臉就紅了,先是兩邊臉頰上的一酡紅,后來是額頭、眼睛、脖子。每當喝到這個時候,何三就想說話。像所有喝多了的人一樣,何三的話重復(fù)顛倒而破碎。
今天的何三顯得很委屈。他先批評青云。你就要出嫁了,不管我了。這樣的批評毫無理由。青云只是就要出嫁,而且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青云就不管他了。
喝了酒的何三順著這樣的思路繼續(xù)往下說。我把你養(yǎng)大不容易,你不能這么忘恩負義。批評又上了一個等級。忘恩負義是很嚴重的指控了。
青云不敢反駁。對于一個喝多了酒的人只能讓他不停地說下去。就像這些天的雨,你能阻止它下嗎?何三見青云不吱聲,激動起來,用拳頭捶著油膩的木頭桌子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你的父親,你只想著你的小男人。是的,我就是服侍死人的。你看,你看,這么多年八橋鎮(zhèn)的人連我的手都不碰了,他們看到我就像見到鬼。我是鬼啊,荷花啊,荷花,你女兒都看不起她父親了。她就是想早點離開這個家,去找他的小女婿。何三一點都不像父親了,像個嫉妒的男人一樣口無遮攔。
青云默默地坐在桌子邊。她本來有話要問何三的。這樣的情況,她還怎么開口?即使開口了,也得不出答案。青云只能流淚。眼淚一滴一滴從她細膩的臉上走了下來,啪嗒,啪嗒,漸漸在桌面上汪成一個小小的傷心的湖。何三不再批評青云,他開始喊死去妻子的名字。叫一聲,就哭一聲,凄慘得很。青云的心都碎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多歲何三夜里醉酒出去的那些日子,無助、委屈、恐懼,像一條冰涼的毒蛇纏繞著她。
青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間,此刻她多么希望那個人早點把她接走。不管對方是怎樣的人,她只是想早點離開這里,離開這間屋子。何三有些話說對了,青云就要瘋了,她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最近,青云特別累,突然而至的真相像惡夢一樣。盡管何三沒喝酒的時候,總是一臉喜悅地為她準備嫁妝。真相其實還沒有那么可怕,最可怕的是何三的眼神。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做夢的時候,她會看見自己身后跟著一個濃厚的黑影,她轉(zhuǎn)過身想看清是誰,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無法看清,仿佛眼睛被人蒙住了,恐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當她從惡夢中驚醒的時候,東屋的何三似乎還沒有睡,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沉重的腳步令人心悸。青云躺在床上梳理自己的思緒。她喜歡躺在床上想事情,這是小時候就養(yǎng)成的習慣。只有躺到床上,她才有一種實實在在的感覺。自從發(fā)生了之前的事情,上床前青云總費力地將沉重的梳妝臺抵在房門后面。這樣她才能睡得著。
梅雨季就要過了。太陽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毫無保留地將陽光照到八橋鎮(zhèn)的角角落落。在這之前,青云送走了六橋口的六奶奶。死去的六奶奶縮成一團,就像一個小小的嬰孩。她遠在北京的兒子,回八橋鎮(zhèn)辦理了喪事。那些天雨已經(jīng)很少了,太陽亮亮地照著。六奶奶的死屬于喜喪。剛剛度過乏味潮濕的梅雨季的人們都想出來走走,他們提來紙錢,出了喪儀,都來拜一拜,送別六奶奶。這些人當中的浮浪子弟,圍在青云身邊起哄。青云想到六奶奶的好,眼淚嘩嘩往下流,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哭得更是聲嘶力竭,幾欲暈倒。
在此期間,青云終于見到了自己即將要嫁的青年,皮膚還是很白,看上去是個體面的男人,只是太瘦了,夸張一點說,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六奶奶如果還在,肯定要說這青年是個命薄的人。不過,青云不會相信,青云現(xiàn)在只要一棵能夠讓她靠一靠的樹。何三那棵樹已經(jīng)搖搖欲墜,青年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解決何三痛苦的唯一途徑,她一定要抓住。青云心思重,心思重的人一旦有了心思,就甩不掉了。他們一起到縣城逛了逛,看了場電影,在一家茶社坐了坐。青云其實很少看電影,更沒有到茶社喝過茶。她不討厭看電影,但坐在那里喝茶讓她很不自然,好在青年很體貼,又會說話,溫聲細語,兩人間的距離也拿捏得到位。青年說話倒不像他身體一樣涼薄,語意間總帶著寬厚和溫柔,只是那些話過于得體,雖說放到哪里都不會錯,青云聽來,卻都像是背臺詞,字斟句酌,沒有一個錯字。特別是青年的笑,也是恰到好處,這一切給青云一種虛幻的感覺。到了晚上,青云躺在床上將與青年交往過程,青年說的話做的事,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像過電影一樣在腦海里閃著。最終,青云替這件事情下了一個結(jié)論:還想什么呢?你該滿足的。也就睡下了。
青年在八橋鎮(zhèn)住了半個月才回了蘇州。
青年回蘇州后,青云又看到了那條黃灰色的水蛇。
那天青云正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看書。書是男人臨別時送給他的。男人很有意思,臨走的時候,沒有像一般男人送女孩子喜歡的衣服、花粉之類的東西,而是送了一本書給青云。男人捧著林紆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非常鄭重地遞到青云的面前。等我忙完手頭的事,估計你也看完這本書了,我來接你,你等我。男人說。青云的臉騰地就紅了,她感受到了男人對她的重視,這重視里面有滿意,雖然她知道這還不是愛,不過青云有信心,愛總會來的。青云其實對他拿出的禮物是有驚喜的,她喜歡看書。這是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盡管何三一直反對她看書。用何三的話說,女孩子還是少讀書為好,讀多了心就野了,心一野就收不住了。這本書她早就看過了。但她沒有跟男人說,他怕男人會失望。翻開第一頁,有一行簡單的鋼筆字,是男人寫的:給青云,為了以后的生活。青云決定把這本書重讀一遍。
青云正讀到茶花女被愛人挖出來,曾經(jīng)風情萬種的身體已經(jīng)變成一堆腐肉,上面爬滿了惡心的蛆蟲。正在這時,青云好像聽到一個飄渺的聲音叫了她一下——“青云”。她疑心是男人叫他,抬起頭,面前什么都沒有,一陣貼地的熱風吹過來,掀起她的裙擺,這件淡藍色的褶裙是青云最喜歡的。青云以為是看書太投入了,揉了揉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女孩子看書是打不得岔的,特別是此時的青云,心思便悠遠開了。漆黑的眸子向遠處看去,院子外面一棵落盡了花串的槐樹,映在兩只星子般美麗的眼睛里,變成了兩棵?;睒涓咛幰恍┏墒斓幕弊記]有被人采摘,此刻被風一吹,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有點像水流,從院外一直流進了院子。青云估計剛才聽到的叫聲,就是槐樹槐子的響聲,自己太投入了,變得草木皆兵了。想到此,青云的臉一陣發(fā)燙,低下頭,卻看到臺階下面,一條黃灰色的水蛇正吃力地仰著頭看她。這次青云沒有驚叫,而是直接將手中的書扔了過去。書急速地翻了幾個跟頭,落在水蛇的細腰上。硬硬的書脊正好砸在水蛇的七寸之上。假如蛇也會叫的話,那條蛇肯定會發(fā)出慘叫。可是,蛇不會叫,它只會在原地痛苦地扭動。青云懷疑蛇的骨頭在書的重擊下可能斷了。然而沒有,蛇翻滾著,青白色的肚皮翻過來又翻過去,不一會兒就恢復(fù)了正常,盤在書旁再也不肯走了。青云返身回家拿了撐衣裳的竹竿,小心地挑起水蛇,將它送到了河邊。它沒有反抗,攔腰橫掛在竹竿上像一截灰麻繩,隨青云的步子晃蕩著。青云將它撥到河里,蛇下了水,又活泛開來,向前游了幾米,又向岸邊游來。青云怕它再上岸,揮舞著竹竿嚇唬它。水蛇吃力地昂著頭,冷冷的小眼睛盯著青云,似乎要告訴青云什么。就是在此刻,青云幾乎肯定,這條蛇就是她之前遇到的那條。青云再不敢動了。
接下來漫長的日子里,青云將那本精裝《巴黎茶花女遺事》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可以背誦其中的某些段落。她為這個來自異域的愛情悲劇流了不少的眼淚。
可是,青云的蘇州男人一直沒有再回八橋鎮(zhèn),一次都沒有。
青云再次得到男人的消息,梅雨季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消息是對方父親從蘇州那邊傳來的,說兒子死了,死于水中。他們謝謝青云,是自家兒子沒有福氣。
那條土黃色的蛇,再沒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