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父親的木偶戲
□蒙福森
一條沒有名字的河流就像一匹綢緞從官成鎮(zhèn)緩緩流過,我們村就在官成鎮(zhèn)的東北方向,一個小橋流水、與世無爭的小村莊。
那年冬天,鎮(zhèn)里來了一個演木偶戲的老藝人,順著河流一路演下來,一場接一場。老藝人叫王猛,精通木偶戲。那個年代,農(nóng)村精神生活極度貧乏,大多數(shù)時候,勞作一天的村民吃完晚飯,就在家門口和鄰居聊聊天、抽抽煙,因此,木偶戲來到我們村,就像冬天的陽光一樣,剎那間在每個人的心頭熱烈地綻放著光芒。
王猛在我們村演了十場,接著到鄰村。在鄰村演了,又到另一個村莊,這時,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一直跟著他,一個又一個村莊地跟著。
那個男孩就是我父親。
后來,他成了我們這里十里八鄉(xiāng)的演木偶戲的藝人。
父親怎么走上這條路的,我不大清楚。據(jù)說,他十分聰明,一點就會,他混在戲棚里一段時間,基本學會了王猛所有演戲的精髓。父親在他十八歲那年正式登臺表演,眼法、手法、步法、唱腔,一亮相,一開口,全場轟動。
那時,父親演的戲有《精忠岳飛》《楊家將》《呼楊合兵》《三國演義》《水滸傳》《八美圖》《三合明珠寶劍》等。在他的柜子里,我看見一本本古書,線裝,有的是繁體字,更多的是手抄本,一個字一個字地抄,抄得工工整整,估計有幾十萬字。
父親的書柜里,除了書本,還有幾本流水賬,非常仔細地記錄著家里的日常開支、人情往來等事項。那一筆筆詳細到分的數(shù)字,仿佛是父親那單薄的身軀在苦苦地支撐著一個家庭,令人不忍卒讀……
父親平時種田種地,兼做農(nóng)村獸醫(yī),晚上演木偶戲,在那個艱難的年代里,苦苦掙扎。也因為父親的手藝,我們家境比一般的農(nóng)村家庭要稍好一點。要知道,父親身高不過160厘米,體重不到100斤,如此單薄的一個人,如果沒有一點討生活的門路,如何生存?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就像一匹永遠感覺不到疲憊的老馬,一直在為生計忙碌著、奔波著,哪怕大年三十,他也要到外面演戲。小時候每年的除夕,母親會早早張羅好一桌簡單而又誘人的年夜飯,一家人匆匆忙忙地吃了,然后,一家老小,默默地站在村口,看著父親用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載著他那副木偶戲家當,漸行漸遠,慢慢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四周,偶爾響起的鞭炮聲和燦爛的煙花,家家戶戶的大紅對聯(lián),把過年的氣氛烘托得淋漓盡致。父親那蹣跚的背影和花白的頭發(fā),仿佛刀刻一樣,一直刻在我的記憶深處,哪怕再過一百年,我都沒法抹去。
時間像一條河流,它緩緩地流淌著。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了。
父親老了。
父親病了。
父親去世后,在這十里八鄉(xiāng),就再也沒人演木偶戲了。木偶戲就像父親的生命,雖然現(xiàn)在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終有一日,它會在這個世界消亡。
父親最后演的一場木偶戲,是在幾年前。村里有一戶人家娶媳婦,請父親在村里唱一場木偶戲。在村里的大曬場上,清冷的月光下,稀稀疏疏的有幾十個村里和鄰村的老人在看戲。父親已經(jīng)明顯中氣不足,沙啞的唱腔遠不如前,動作緩慢,手法僵硬。這場戲很短,不知不覺就表演完了;這場戲也很長,長到父親去世很久后還在我的腦海里時不時地上演著。
我家附近有一個文化館。有時,文化館會請人唱幾場木偶戲。那天,我路過那里,見里面有人在唱木偶戲,戲名《慈云走國》。那是我父親經(jīng)常唱的一出戲。我默默地站在文化館門口,聽著那熟悉的鑼鼓聲和唱腔,看著那熟悉的戲棚,稀稀疏疏的觀眾,進進出出的木偶,依稀覺得,父親就在里面唱著……驀然驚覺,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們很久了,剎那間,奪眶而出的淚水像蟲子一樣,緩緩地在我的臉上爬行著。
那一刻,恍若隔世。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6年8月上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