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百源
孤人傾扛
□何百源
那是民國年間的事了。
珠江三角洲腹地的榕里鎮(zhèn)有一位無人不識的孤人,五十來歲,無親無故,住在一間叫“方便所”的公屋里。
一般人無論貧富,總有個姓名。獨獨傾扛沒有。也許有人會問,你不是說他叫傾扛嗎?事情說來就話長??!
據(jù)老一輩人回憶,那一年北方大旱,顆粒無收。農(nóng)歷七月十四那天黃昏時分,有人發(fā)現(xiàn)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餓暈在火船埠頭附近,于是許多街坊就拿水和食物去喂他吃。孩子慢慢蘇醒過來。人們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孩子搖搖頭,只說出兩個有音無字的字。我這里說的“傾扛”,是近似的音。因為說到人,總得有個稱呼。至于這兩字音和地方、人名有無牽連,不得而知。從此,當(dāng)人們需要提起他時,就說“傾扛”。
開初,有些好心人想收留他,但經(jīng)過查看,他的右手是“胎生”的。榕里鎮(zhèn)的人將畸形的肢體稱為“胎生”。他的右手像一只笊籬,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屈伸抓握,只能在必要時助力于左手,也就是說他不能成長為正常的勞動力。又因他出現(xiàn)的時間是當(dāng)?shù)厮追Q的鬼節(jié),意頭很不吉利,因此無人敢收養(yǎng)他。有好心人便將傾扛帶去方便所住了下來。那時候,榕里鎮(zhèn)的社會救助機制是極不健全的,那間方便所是供無家可歸者遮風(fēng)擋雨之所,或者有些流浪乞討人員因年老或患上不治之癥,行將斷氣,就會被抬到方便所安頓下來等死。方便所也沒有專人管理。
盡管那時榕里鎮(zhèn)的人都很窮,但卻是極有善心的,每天都有人將省下來的食物和飲用水送到方便所,因此傾扛能活下來,并成為鎮(zhèn)上一個無人不識的“人物”。
當(dāng)傾扛長到能做一些事的年齡,他就開始了一種特別的生涯,專做那些無人敢做的事情。
第一次是一個土匪出身的人,因為血債累累被仇家追殺,自知在劫難逃,跑到一座廢棄的破廟里上吊死了。死后雙目圓睜、舌頭伸得老長,連正行的仵作佬都不敢去收尸。傾扛知道了,二話不說就去收。他說:“撇開土匪的罪惡不說,活著的時候他也是一條命;死了,如果不收殮,會給鎮(zhèn)子里帶來瘟疫……”
還有一次,榕里河上游漂來一具無頭女尸,且已高度腐爛,也是無人敢碰。唯有傾扛下到河里去撈尸,引得許多人掩著鼻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熱鬧。
這以后,鎮(zhèn)子上舉凡有最恐怖、最血腥、最惡心的事,都等著傾扛去干。那時候連個口罩都沒有,更別說手套之類的防護用具,但怪就怪在傾扛仿佛有先天的免疫力,一切疫病都近不得他身。
榕里鎮(zhèn)的人打心眼里敬佩傾扛,但同時又認(rèn)定他是一個最不祥的人,因此無人敢和他交往,甚至無人敢靠近他。每逢鎮(zhèn)上有人家要辦喜事,第一要防的就是傾扛靠近。
有一次,一戶人家為兒子討媳婦,在天然酒家大擺筵席。恰好傾扛路過,他大模大樣地走了進去,挑了一個邊角位坐下來,嚇得原先坐那一席甚至鄰席的人像躲瘟疫似的作鳥獸散。好在主事的人處事有方,連忙拿只海碗盛了飯,壓上許多雞鴨魚肉,雙手遞給傾扛,對他說:“座位都有主了,有勞您回家再慢用好嗎?”
傾扛也善解人意,一一照辦了。
自此,每逢有人家操辦喜事,必定派出幾路人馬,每路都事先預(yù)備好一份豐厚米飯肴饌守候在幾個路口,一見傾扛來,就好言相求,說座位不夠,有勞他回“府”慢慢享用。
日子就像榕里河的水,不急不慢地流淌。田連阡陌的富豪會老去,一貧如洗如傾扛者同樣會老去。傾扛活到60多歲,身體每況愈下。有一天,他懷里揣著銀錢,蹣跚地走進一家酒家,想讓他們?yōu)樗鲆蛔郎昭纾谵r(nóng)歷七月十四那晚送到方便所。酒家掌柜不敢接他的錢,又不敢開罪他,只好柔聲對他說:“因為人手不夠,恕不做外賣生意?!?/p>
傾扛拿著錢,一家飯館一家飯館挨著去問,結(jié)果都一樣,沒有一家敢賺這個錢。
在傾扛走進最后一家飯館詢問的時候,剛好一個叫蟛蜞菊的姑娘經(jīng)過。這姑娘是鎮(zhèn)西頭養(yǎng)豬場主人撿來養(yǎng)大的孤女,每天下午都到飯館挑潲水回去喂豬。也許是因為身世和傾扛有點相似,所以她很同情傾扛。
她決定在七月十四那天晚上去方便所為傾扛老人過生日,但她沒有能力弄一桌酒席。她見過耶穌堂(基督教堂)里的人為教友過生日,是吹蠟燭切生日蛋糕,她決定照這個辦法去做。
七月十四那天黃昏,蟛蜞菊喂完豬,清洗好豬欄,自己也洗過澡,換上一身干凈衣裳,拿出事先買好的生日蛋糕,就去了方便所。
這時,傾扛正躺在一張水泥床上輕輕地喘息著。借著夏日殘陽的一線余光,蟛蜞菊走了進去,來到傾扛的床邊,輕聲喚道:“爺爺,您好點嗎?我來為您過生日?!?/p>
傾扛從來沒有被人稱作爺爺。此刻他睜開蒙眬的雙眼,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明明是在呼喚自己。姑娘其實并不會唱洋派的生日歌,只是在這缺少人間溫暖、缺少生氣充斥戾氣的黑屋子里,唱起了一曲鄉(xiāng)音:“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檳榔……”
傾扛顫巍巍地在他的破鋪蓋卷里摸索著,打開一個臟兮兮的藍布包,里面有十來個光洋。傾扛將布包重又包上,雙手艱難地捧起,遞到姑娘面前,說:“這是……我一生的財產(chǎn),送給你,送……”說著,閉上了雙眼。
姑娘含淚幫傾扛安頓好,一個人站在床邊鞠了三個躬,然后退出了方便所。第二天,蟛蜞菊姑娘將沒有打開過的那些光洋,原封不動地送去了鎮(zhèn)上收養(yǎng)棄嬰的嬰堂。
(原載《羊城晚報》2016年7月25日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