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亞萍
以王重陽為代表的金代全真道士所創(chuàng)作的道士詞,接受了宋代俗詞的創(chuàng)作成果,深受宋代文人俗詞和民間俗詞的影響,繼承了宋代俗詞的體裁形式,以及口語化、謠諺化的特點,創(chuàng)作風格獨特。
一
金代道士詞以王重陽和全真七子為主。王重陽不僅是金代全真教的創(chuàng)始人,同時也是全真七子走向全真教的引路人和指導者,常常與其弟子以詞交流人生感悟和宗教旨意,對金代道教詞的走向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王重陽之詞深受宋代文人俗詞的影響,尤其是柳永的俗詞。柳永俗詞中濃郁的市民情調(diào)與全真教以詞傳教的旨意不謀而合。柳詞淺顯通俗,讀之朗朗上口,十分符合普通大眾的口味,也十分符合道教詞的要求。此外,柳詞在民間的影響力十分深遠,“凡能飲井水處,即能歌柳永詞”。學習柳詞的創(chuàng)作特點,化用柳詞的創(chuàng)作意境和語言,可喚起大眾的親切感,以擴大全真教的影響力。
王重陽《解佩令·愛看柳詞·遂成》:“平生顛傻,心猿輕忽,樂章集,看無休歇。逸性攄靈,返認過,修行超越。仙格調(diào),自然開發(fā)。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詞中味、與道相謁。一句分明,便悟徹、耆卿言曲。楊柳岸、曉風殘月?!辈粌H表達了對柳詞“看無休歇”熱愛的程度,也道出了其熱愛柳詞的原因,即“詞中味、與道相謁”。馬鈺在其詞《五靈妙仙》下明確注出是“借柳詞韻”,而其借的正是柳永的一首《小鎮(zhèn)西》之韻,此外還有《玉樓春·借柳詞韻贈云中子》(洞天無夜還無曙)等直接表明借柳詞韻。
柳永將長調(diào)引入詞中,創(chuàng)作慢詞。這雖然不是他的首創(chuàng),但柳永創(chuàng)作的慢詞數(shù)量之多,前無古人。并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將敷陳其事的鋪敘手法大量運用于詞中,便是其一。
詞興起時以小令為主,受字數(shù)、篇幅限制,鋪敘無法展開,直到柳永大量創(chuàng)作慢詞,大大擴展了詞的篇幅,鋪敘的手法得以在詞中施展開來。柳永創(chuàng)作慢詞,往往開篇立意,道出詞人的感情或思想,展開總體構(gòu)架;然后以某一點鋪陳開來,最后點睛收筆,“鋪敘展衍,備足無余”(李之儀《姑溪詞跋》)。
《尉遲杯》就是這樣一首慢詞,首句就以一句“寵佳麗。算九衢、紅粉皆難比”總括歌妓的美麗姿容,接下來層層鋪敘美人的嬌俏可愛,容貌姿態(tài),以及二人間的繾綣深情,末尾以“且相將、共樂平生,未肯輕分連理”結(jié)束,表達永不分離的信念。
全真教以詞傳教,在詞中宣揚全真教義,感化教徒,學習柳永創(chuàng)作慢詞,以鋪敘的手法,可以將教義在詞中一一道來。從馬鈺的一首《滿庭芳·嘆世》就可窺見一斑,“行尸走骨,逐利爭名。傷神損氣勞形。鎮(zhèn)日謾天昧地,不顧神明。都緣為兒女,惹塵勞、一向貪生。 何時盡,待無常限到,送入深坑。金玉珠珍棄了,惟留得,平生善惡為憑。甚處分明打算,直至幽冥。無情業(yè)鏡來照,覺從前、罪業(yè)非輕。放聲哭,恨當初,不做修行?!弊髡邚摹爸鹄麪幟比胧?,層層鋪敘貪圖名利帶來的惡果,最終落腳于“恨當初,不做修行”,勸人入道修行,達到傳教的目的。王重陽的《換骨骰·嘆貪婪》亦是如此:“嘆彼人生,百歲七旬已罕。皆不悟、光陰似箭。每日家,只造惡,何曾作善。難勸。酒色財氣戀。也兀底。 福謝身危,忽爾年齡限滿。差小鬼、便來追喚。當時間,領(lǐng)拽到,閻王前面。憨漢。和骨骰軟軟。也兀底。”通過鋪敘手法,層層遞進,感嘆人生苦短,貪婪作惡不知行善,最后只會后悔,意在勸人向善修業(yè)。
金代道士詞中亦有直接化用柳詞的,如王重陽的《雙雁兒·自述》:“意馬心猿休放劣,害風姓王名喆。一從心破做顛厥,恐怕消些舊業(yè)。真性真靈有何說。恰似曉風殘月。楊柳崖頭是清徹,我咱恣情攀折”。直接化用柳詞名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除了這種直接化用柳詞名句的,金代道士詞也化用柳永詞境。柳永所作詞中有很多是道教詞,字里行間隱有仙風道骨,“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柳永《玉女搖仙佩》)?!岸碎T清晝,觚棱照日,雙闕中天”(柳永《透碧宵》),詞中描摹的都是神境仙界。而前文中也提到,王重陽十分欣賞柳詞中的“仙格調(diào)”,王處一《滿庭芳·贈范明叔》“寸步西流,沖開牛斗,清風皓月容光”,譚處端《滿庭芳》“閑游好,飄飄云水,物外訪相知”,都清新閑逸,充滿仙氣,繼承了柳詞中的仙道之氣。
二
除了對文人俗詞的接受,金代道教詞還繼承了宋代民間俗詞的特點,宋代民間俗詞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都在民間,因而宋代民間俗詞具有口語化的特點,詞中還夾雜著方言俗語,深受市民階層的喜愛。金代全真道士創(chuàng)作詞是為了傳播教義,吸引教徒,其詞當然要迎合普通人的喜好。學習宋代民間詞口語化的特色,使其詞讀來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可拉近與民眾的距離。
雖然宋代民間俗詞大量散佚,但從《全宋詞》中,仍然可以看出其通俗易懂的特色,如《滴滴金》:“當初親下求言詔。引得都來胡道。人人招是駱賓王,并洛陽年少。 自訟監(jiān)軍并岳廟。都一時閑了。誤人多是誤人多,誤了人多少?!闭Z帶嘲諷,淺顯明曉,諷刺統(tǒng)治者“誤了多少人”。全真道士作詞與宋代民間一脈相承,不尚用典,多用日??谡Z、俚語入詞。如王重陽的《迎客仙》:“這曲破,先入破。迎仙客處休言破。堪得破,識得破??纯窗盐?,肚皮都憋破。 會做么,是恁么。奈何子午貪眠么。說甚么,道甚么。自家暗里,獨自行持么?!边@首詞以“這”“看看”“把我”“憋”等日常俚俗口語串聯(lián)全詞,詞的上片以“破”為韻,下片以“么”為韻,極其通俗易懂,順口有趣。馬鈺詞中也多次出現(xiàn)“忒”“奈何”“恁”“忒”“爭”“我”“你”“伊”“奈何”“些兒”及“惹”等俚俗詞語。如《爇心香·夫婦分離》中:“你是何人。我是何人。與伊家,元本無親?!?/p>
為了使詞更加生動活潑,金代全真道士從宋代俗詞中學習了一些有趣味性的體裁,如“同字韻”體(又稱“福唐獨木橋體”)、“嵌字體”等,使其詞更加易懂可唱,饒有趣味。
我們在《全宋詞》中便可看到這些帶有趣味性的體裁形式。如《阮郎歸·端五》其一:“及妝時結(jié)薄衫兒。蒙金艾虎兒。畫羅領(lǐng)抹纈裙兒。盆蓮小景兒。香袋子,搐錢兒。胸前一對兒。繡簾妝罷出來時。問人宜不宜?”便是一首“同字韻”體,通篇用韻,全詞押“兒”韻,讀來十分有趣,深受民眾的喜愛。王重陽有8首“同字韻”,如《卜算子》:“此個真真也?,搹仂`靈也。出入虛無縹緲間,騎風馬,信任飄飄也。占得惺惺也。光輝明明也。來往晴空碧落中,乘云馬,自在逍遙也。”全詞以“也”韻一押到底。馬鈺有32首之多,其詞《登仙門·師也師也》每句結(jié)尾同樣都以“也”字押韻,是一首特征明顯的“福唐獨木橋”體。譚處端和王處一均有多首“福唐獨木橋體”,如譚處端的《長思仙》,王處一的《行香子·謝公主惠香二首》《蘇幕遮·徐公問因果》等。
“嵌字體”主要是某些特定的字、詞、數(shù)字乃至漢字的偏旁等嵌入各句之中,如《全宋詞》中收錄的《柳梢青》(賀生第三女,全用三女事):“家近閩南。三姑姊妹,秀揖仙巖。須女精神(中條夫人第三女),玉卮標格(王母第三女),謫下塵凡。他時佳婿成雙,紅絲應牽第三(郭元振第三女)。倚看樽前,團欒六子,三女三男(易系辭)。王重陽及其弟子創(chuàng)作了很多“嵌字體”,如王重陽的《驀山溪》。馬鈺《清心鏡·贈劉小官》:“一青牛、二條尾,三只眼兒仰觀俯視。四個蹄雪白如銀,五方中嬉戲。 六欲七情俱總廢,八味瓊漿、飲來光明遍體。九鼎內(nèi)變作神丹,十分功圓備?!北闶且皇讓⒁坏绞臄?shù)字嵌入各句中的詞。
金代道士詞根據(jù)客觀實際,接受了宋代俗詞的優(yōu)秀成果,擴大了俗詞的取材范圍,使俗詞的實際功能進一步擴展,在兩宋俗詞的基礎(chǔ)上,加深了與市民階層的聯(lián)系,使詞朝著民間的方向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