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廬陵詞人與詞作*

2016-11-28 08:34:25何躒

新疆社科論壇 2016年5期

何躒

元代廬陵詞人與詞作*

何躒

元代初期江西廬陵文學(xué)繁榮，主要成就在文與詩，然而這些文人也有詞作傳世。趙文《青山集》、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劉詵《桂隱詩集》中都有部分詞作，數(shù)量不多，卻代表了元初廬陵一地的詞學(xué)成就。承接南宋著名詞人劉辰翁以及宋代其他詞人如辛棄疾、蘇軾等而來，進(jìn)入元代的劉將孫、趙文等人，詞學(xué)上廣泛取效前人，并且更多地加入了文章家、詩家的筆法，體現(xiàn)著儒士情懷，整體上傾向豪放詞風(fēng)。南宋的詞人主要集中在長江以南，而進(jìn)入元代，江西廬陵一地的詞作無疑能夠頗具代表性地反映南宋詞統(tǒng)的延續(xù)狀況。考察元初廬陵詞人詞作，能幫助我們厘清宋詞進(jìn)入元代的發(fā)展和承變，并理解詞體文學(xué)入元后走向衰落的原因。

元代廬陵詞學(xué) 模擬性情

元代初期廬陵文人宗劉辰翁，以文章盛，一時天下皆知廬陵文派。劉辰翁之子劉將孫《趙青山先生墓表》說：“吾先君子須溪先生，與青山趙公相繼，今四方論文者知宗廬陵，而后進(jìn)心胸耳目，涵濡依向，無不有以自異?！雹僭死钇钤凇渡挲S集序》中說：“廬陵文章，詩書之鄒魯也。斷自歐陽公而下，舂容大雅，鳴琚佩玉者有之；刻削峭厲，嵬眼澒耳者有之。琳瑯炳煥，磊砢奇杰，或同時競秀，或殊世儷美。在有元國初時，猶聞有相頡頏以甲乙數(shù)者?！雹趶]陵以文勝，詩次之，詞又次之，詞作雖不多，然亦有可觀之處。廬陵文人承宋末著名愛國詞人劉辰翁而來，所受影響不僅在劉辰翁的文章學(xué)問，也在乎詞。對元初廬陵文人詞學(xué)成就的考察，也有助于厘清劉辰翁之后江西廬陵一地詞學(xué)的發(fā)展情況。代表性的廬陵文人趙文、劉將孫、劉詵都有少量的詞作，分別收入他們的文集中。廬陵文人本有作詞的傳統(tǒng)風(fēng)氣，也以詞唱和交往。趙文與劉將孫及其父劉辰翁同為鳳林書院詞人，以詞唱和。趙文與劉辰翁又同為白鷺洲書院歐陽守道的弟子，辰翁器重之，二人在亦師亦友之間。唐圭璋《全宋詞》收趙文《洞仙歌》序云“壽須溪。是年，其子受鷺洲山長”，詞云“千年鷺渚，持作須翁酒。勝有兒孫上翁壽”③就是趙文為劉辰翁祝壽之詞。劉辰翁有《綺寮怨》詞，序云“青山和前韻憶舊時學(xué)館，因復(fù)感慨同賦”④，詞中“漫道十年前事”，正是為感慨趙文及二人舊時交游而作。劉將孫亦與趙文以詞唱和，其詞《六州歌頭·元夕和宜可》“天涯倦客”⑤云云，其中“宜可”即趙文。學(xué)界對元初廬陵詩文關(guān)注頗少，況因廬陵以文章名世，世知廬陵文派，而不知廬陵之詞，因而關(guān)于元初廬陵詞作的研究更少?，F(xiàn)有者如陳水根《鳳林書院詞人趙文劉辰翁劉將孫的交往與唱和》一文具體論及廬陵文人的詞作，稱“在鳳林書院詞人群體中，劉辰翁處于主將地位，趙文和劉將孫都是重要詞人?！雹蘖碛信韲摇秳O詞學(xué)思想闡微——以〈胡以實詞序〉為論》論及劉將孫之詞學(xué)思想，說其“帶有折中詩化論與本色論、調(diào)和情性論與技巧論的色彩”⑦，余者寥寥。本文即舉廬陵文人之詞以詳論之。

一、趙文：模擬前人不同詞風(fēng)與豪放婉約兼具

趙文(1239～1315年)，字儀可(又作宜可)，一字惟恭，號青山。宋亡后依文天祥，后遁歸故里。自稱劉辰翁門人，入元后薦授南雄路儒學(xué)教授，與劉將孫結(jié)“青山社”。有《青山集》，集中收詞10首。陳水根先生說“趙文的詞在總體上是‘凄惻傷感，不忘故國’。他的詞作總體特點與歐陽守道主張文章必宿于封建倫理綱常，封建倫理綱常無不鮮明突出而為文章有承繼的因素。他論詞強調(diào)辛棄疾、元好問的‘中原豪杰之氣’，認(rèn)為詞風(fēng)與世相通?！雹?/p>

趙文的詞，模擬前人的痕跡較重。首先，他的詞基本還是承宋詞模式，上闋寫景事，下闋寫情，上下闋關(guān)系分明。其次，他模擬姜夔詞?！度罾蓺w·冰梨花》：“冰肌玉骨淡裳衣，素云生翠枝。一生不曉謫仙詩，雪香應(yīng)自知?！薄坝窆恰薄暗p”“翠枝”“素云”“香雪”“謫仙”等清冷古雅意象，顯然是模仿姜夔詞，且有堆砌辭藻之病。再次，有的詞有模擬花間派的趨勢，呈現(xiàn)香艷秾軟之態(tài)。如《側(cè)犯·夜飲海棠下》云：“恨花開盡，夜深自斂胭脂顆。雨過，繞曲曲花蓬，錦圍裹。浮空燒蜜炬，香霧霏霏墮。無那倚滴滴，嬌紅笑相亸。歌儔飲伴，花底圍春坐。念滿眼，少年人，誰更老于我。歲歲花時，洞門無鎖。莫負(fù)東君，酒盟詩課?！雹帷跋沆F霏霏”“倚滴滴”“嬌紅笑相亸”都是香艷之辭。然趙文畢竟不同于花間詞人，而是一個以文章勝的文人和節(jié)氣之士，所以該詞雖上闋模擬花間語，然我們?nèi)阅苡谙麻牽吹剿澳顫M眼少年人，誰更老于我”，“莫負(fù)東君，酒盟詩課”的文士情懷，不同于香艷濃情語態(tài)。

趙文有些詞用語頗為簡單隨意，而有近俗之嫌。如“熟殘梅子無人打，金彈滿紅溝”(《烏夜啼·秋興》)，“東風(fēng)不解惜妍姿，吹成蝴蝶飛。”(《阮郎歸·梨花》)然而，趙文有的詞寫情，情感自然，語言流轉(zhuǎn)，已十分成熟老道。如《蘇幕遮·春情》：“綠映平，煙樹遠(yuǎn)，村落聲喧，鳧雁歸來晩。自倚闌干舒困眼，一架蒲萄，青得池塘滿。飲先愁，吟又懶，幾許閑情，百計難消遣?？吐凡蝗鐨w夢短，何況啼鵑，怎不教腸斷?！雹?/p>

秋風(fēng)又吹華發(fā)，怪流光暗度。最可恨，木落山空，故國芳草何處?？辞肮?，興亡墮淚，誰知歷歷今如古。聽吳兒，唱徹庭花，又翻新譜。

腸斷江南，庾信最苦，有何人共賦。天又遠(yuǎn)，云海茫茫，鱗鴻似夢無據(jù)。怨東風(fēng)，不如人意，珠履散，寶釵何許。想故人，月下沉吟，此時誰訴。

吾生已矣，如此江山，又何懷故宇。不恨賦，歸遲歸計，大誤當(dāng)時，只合云龍，飄飄平楚。男兒死耳，嚶嚶昵眤，丁寧賣履分香事，又何如，化作胥潮去。東陵豈是，無能成敗紛紛，歸來手種瓜圃。

膏殘夜久，月落山寒，相對耿無語。恨前此燕丹計早，荊慶才疏，易水衣冠，總成塵土。斗雞走狗，呼盧蹴踘，平生把臂江湖舊，約何時，共話連床雨。王孫招不歸來，自采黃花，醉扶山路。

云外梅陰，雨余苔暈，嫩寒初沁羅裳。書幾凝塵，琴絲帶潤，小窗幽夢生涼。新水漲銀塘，恨王孫去后，煙草茫茫。記得湖山，勝處相對，拆封黃。

情箋思墨猶香，奈當(dāng)時兩鬢，都是吳霜。兔穎吟枯，鹴裘解盡，何意此游梁。舊話不堪長，便倩熏風(fēng)吹去，本地看風(fēng)光。惟有青山，伴我耕釣老村莊。

正寶香殘，重簾靜，飛鳥時驚花鐸。沉思前夢去，有當(dāng)時老淚，欲彈還閣。太一宮墻，菩提寺路，誰管紛紛開落。心情渾何似，似琵琶馬上，曉寒沙漠。想箏雁頻移，釧金度瘦，素肌清削。

相思無奈著。重訪舊，誰遣車生角。暗記省，劉郎前度。杜牧三生，為何人，頓乖芳約。試把菱花拭，愁來處，鬢絲先覺。念幽獨，成荒索。何日重見，錯擬揚州騎鶴。綠陰不妨細(xì)酌。

總之，趙文的詞基本上還是在不成熟地學(xué)習(xí)模仿前人的各種詞風(fēng)，包括婉約和豪放，并融入各種筆法，包括詩家語和文章家筆法。將兩種風(fēng)格分別用之上下闋，或者同一闋中兩種風(fēng)格的語辭的突兀穿插，也顯出了他融合技巧的猶尚生澀。

二、劉將孫：儒者情懷與對宋代豪放詞風(fēng)的繼承

老我無能矣，嘆人生，得開笑口，一年間幾。去景悠悠如有待，白發(fā)已非春事。便一笑，何曾是喜。我本漁樵孟諸野。向舉家，盡嘆今如此?？兆钥啵姓l似。

堆堆獨坐文書里，是無能，愛閑愛靜，清時有味。出處古今無真是，往往君言有理。看攘臂，后來鋒起。戴晉唐虞一杯水。只魯連猶未知之耳。況碌碌，共余子。

然而，相比純粹的歷史悲感，劉將孫將其更多地化為人生之感，而有了人生觀照，并多了蘇軾那樣的灑脫。同是《沁園春》詞，他所作第一首則是直接以詞翻寫蘇軾前后《赤壁賦》。體裁雖然不同，然其意境和表達(dá)的情思卻幾乎是一致的。劉將孫詞中常有翻寫前人詩、詞、文的，除了《沁園春》翻寫蘇軾《赤壁賦》，還有《改調(diào)滿江紅》翻寫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整首詞如下：

千里酸風(fēng)，茂陵客，咸陽古道。宮門夜，馬嘶無跡，東關(guān)云曉。牽上魏車將漢月，憶君清淚知多少。悵土花，三十六宮墻，秋風(fēng)裊。

同劉將孫的《沁園春》一樣，該詞幾乎沒有改變李賀原作之意，連語辭都搬用原作，只是作了體裁的變換，以詞體形式重新寫了一遍而已?！督鹂|曲·用稼川韻》雖非直接翻寫辛棄疾原詞，然在情思意境和語法用詞等上面，都多有模擬仿效?！睹~兒·己卯元夕》《摸魚兒·甲申客路聞鵑》也在語言、抒情、用典和詞風(fēng)上極力模仿辛詞，下面還將論及。

另外，他的詞中偶有莊子語雜于其中，因而更顯灑脫氣象。如《滿江紅·和李圓嶠話別》：“雖則是，鵬摶九萬，天池春碧?！?/p>

總之，劉將孫的詞，詞情整體上看是向上一路，而不是向下的悲愁，因而他的詞作上有別于婉約，而是屬于豪放一派。正如他自己在《摸魚兒·用前韻調(diào)敬德》詞中所云：“便嬌送飛梭，半摧編貝，笑詠尚高古?！碑?dāng)然，他的三首《摸魚兒》詞仿效辛棄疾詞，也不能用高古來定義，而是辛詞一路的豪放風(fēng)格。

三、劉詵：詩家之閑適與詞作之清氣

劉詵(1268～1350年)，字桂翁，號桂隱，有《桂隱文集》《桂隱詩集》各四卷?！豆痣[詩集》收詞5首。劉詵主要是一位詩人，以詩勝，他寫閑情如睡起散步看花聞燕的《謁金門》《西江月》，和詞如《青玉案·和友人壽席上》，所表達(dá)的都是一種詩家的閑適之情，如其所說“柴桑新酒，天地何時了”，與詩情無大差異。

元代初期廬陵一地文人眾多，文學(xué)繁榮，時以廬陵文派稱于天下。以上所舉趙文、劉將孫、劉詵之外，還有如鄧光薦、王炎午、龍仁夫、趙功可、劉岳申、劉濟、劉鶚、王太初、曾可則等人。然其中一些文人的文集不傳于后世，難以考證，一些則名氣不甚顯著。趙文、劉將孫、劉詵三人在當(dāng)時實為廬陵文學(xué)之翹楚和代表。廬陵一地文人聯(lián)系緊密，在文學(xué)上相互影響，形成了一個以地域為劃分的文學(xué)群落，其文學(xué)頗具個性，有著共同的地域特點。廬陵文章以奇崛風(fēng)格稱于時，其詞作也因為同在一個地域，同屬一個地域文學(xué)圈子，受著相同的文學(xué)氛圍的影響，而有著相同的地域性特點。廬陵文人詞作較少，流傳可考且具有代表性的則是趙文、劉將孫、劉詵三人的詞作。通過對三人詞作的考察，可以窺見廬陵一地詞風(fēng)的大致流向。

總之，元初廬陵詞作多繼承和模仿宋詞，而且整體上是文人詞，而非詞家之詞，較少體現(xiàn)詞體文學(xué)本色、香艷言情的一面。廬陵的詞作家更是以文章家或者詩人的身份作詞，所以詞中更具有以才學(xué)議論，以詩家語、文章家語為詞的傾向。他們所寫的題材大多不關(guān)男女情事，而是詩歌中常有的題材，而其所抒發(fā)的情感也不是兒女之情，而是詩人和文章家的情志。這也跟廬陵文學(xué)的整體風(fēng)氣有關(guān)。廬陵文學(xué)基于地域個性和由劉辰翁開始的文風(fēng)、詩風(fēng)導(dǎo)向，逐漸走向重性情和個性不羈的一路，其內(nèi)在還是不離儒家思想和理學(xué)學(xué)術(shù)的影響，所以他們較少寫艷情小詞，即使寫詞，也是更具豪放風(fēng)格，趨近蘇軾、辛棄疾、劉辰翁的詞風(fēng)，而不同于花間派的香艷秾麗，及李清照、姜夔等人的婉約清空。當(dāng)然，因為劉辰翁是廬陵文學(xué)之尊和文風(fēng)導(dǎo)向的前輩，而且以愛國詞人名世，所以廬陵文人在作詞上無疑是有趨近劉辰翁及其所尚豪放一派詞風(fēng)的特點。

客觀地評價，元代初期廬陵詞作已難像宋代那樣能別開生面，而是走向模擬，這與詞體文學(xué)在元代不興的大背景是相呼應(yīng)的。但這并不能說明元代無詞，詞體文學(xué)進(jìn)入元代有一個緩慢發(fā)展的過程。南宋的詞人主要集中在長江以南，而進(jìn)入元代，江西廬陵一地的詞作無疑能夠頗具代表性地反映南宋詞統(tǒng)的延續(xù)狀況?？疾煸鯊]陵詞人詞作，能幫助我們厘清宋詞進(jìn)入元代的發(fā)展和承變，并理解詞體文學(xué)入元后走向衰落的原因。

注釋：

①[元]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卷二十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9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

②[元]李祁：《云陽集》卷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9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654頁。

③唐圭璋：《全宋詞》第五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327頁。

④[元]劉辰翁：《須溪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