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從遠

我的故鄉(xiāng)在兩江匯合之城。這座城不僅在江邊，還在山上。她有兩江之秀美，又有群山之巍峨。那街是一層一層的，那路是彎彎曲曲的，那坡是長長的石梯坎上下連接的，好多樓是懸在石崖上的，不少樹是從山上石崖中生長出來的。一座座的城門，一個個的碼頭，一聲聲的川江號子，一串串從兩江深處飛出的浪花，還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山洞隧道，還有身處鬧市中心卻又夾在層樓之間的灰矮小屋，住在這里的人們出門就是坡，上下都是坎。

記得我上高中的時候，那已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事了。我有個女同學(xué)就住在這夾在層樓間的灰矮小屋里。我為什么特別記得她？很多同學(xué)的家我都不知在哪里，唯獨她的家我不止一次去過。十七八歲的我，已朦朦朧朧地有所追求了，那種暗戀的滋味又甜蜜又苦澀，常常像有一只小兔在我懷里蹦騰，弄得我上課思想開小差，總想偷偷摸摸給她遞紙條，放學(xué)后也總是像個賊似地跟在她后面。不時還用我那頗有點特色的男中音騷擾她一下。我把一首蘇聯(lián)的名曲《小路》改了詞在她后面唱：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到你的小巷

我想同你并肩走下去

一直走到天放亮

這時，她總會回過頭來，朝我嘿嘿一笑，吼道：“你快去找別人走去吧，和你走到天邊邊我才高興哩！”說罷輕盈地飛下一級級石梯坎，轉(zhuǎn)眼間就沒了蹤影。

我為什么這樣喜歡她？我也說不清。人的感情就是怪，連自己都沒有搞清楚，莫明其妙地就暗暗愛上了，愛得死去活來，全不管那個姑娘是不是愛你。以至于給自己惹下了一場大禍。那時剛剛“反右”不久，興無滅資的教育搞得同大煉鋼鐵一樣熱火朝天。在我們不大的校園里，一個挨一個，建了少說也有十七八個小高爐。我們班上建了五個小高爐，一個組一個，在全校是最多的。我們把能偷能撿能從家里拿來的破銅爛鐵全填進了小高爐的肚皮里，把能砍能挖能掏到手的木頭煤炭全扔進了小高爐的火膛中，燒啊燒，燒得沒日沒夜，只要不上課我們就高興，管它煉出的是不是鋼。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聽見我熟悉的歌聲，是她和一個女同學(xué)在旁邊的小高爐前輕聲哼唱：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

我還聽見她輕言細語地跟那個女同學(xué)說：“哎呀，你說他有多煩人嘛，跟在我后面唱，把這首歌的詞改成什么什么，說要跟我走到我的小巷，還要一直走到天亮。哎呀呀，要多煩人有多煩人喲?！薄叭思铱峙抡娴膼凵夏懔肆?。哈哈哈——”“哎呀，你真沒羞，資產(chǎn)階級——哈哈——”兩人扭抱到一起笑個不停。

我當時也說不出有多激動。我雖然不知道她真心怎樣想，但我還是想入非非陶醉了，竟忘了給小高爐里添煤，以致小高爐降溫，爐中的鐵沒成鋼成了一堆廢鐵疙瘩。這可闖下了大禍。全班召開大會對我進行批判。班里的團支部書記夏云同學(xué)在總結(jié)時說了一席話幾乎讓我暈過去。他看看我，又看看她，十分嚴厲地說道：“你不好好煉鋼，不好好興無滅資，不好好改造思想，同你那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劃清界線，反而把蘇聯(lián)的革命歌曲改成資產(chǎn)階級的陳詞濫調(diào)，嚇得我們無辜的女同學(xué)有家不敢回。你不過就是看她漂亮嘛！這完全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世界觀。你必須好好改造世界觀。否則，你將自絕于人民?！蔽夷哪芊?，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你敢說你會愛一個丑八怪？”“你，你簡直頑固不化?！毙姨澪覀兊陌嚅L、我的同桌羅林出來救了我?！昂昧?，好了，夏云同學(xué)上綱是高了點，還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嘛，不是階級敵人?？赡惆押枚硕艘粻t鋼燒沒了，怎么說？還不好好檢討，保證以后干活認真一點?！敝x天謝地，我總算沒有挨處分，好好檢討了一下就算過關(guān)了，但從此我對她再也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了?？扇诉@個東西就是怪，明明知道她不愛我，明明為她自己吃了一次虧，可心里還就是放她不下。要不是她出身紅考到了北京上大學(xué)，而我出身黑被分到了西北邊疆，后面接踵而來的一個個風暴又讓我自顧不暇，終在邊疆娶了一個賢惠的妻子，她的影子在我心中漸漸變淡，我可能還會“小路”“小路”地走下去。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如今我們都老了。我退休后回到了故鄉(xiāng)。舊地重游，又勾出無限往事。自然又想起了她。她姓向，名小美。她的人和她的名字名符其實。現(xiàn)在想來，當初我們班的夏團支書批判我的話一點沒錯。我就是看上了她的美。一個遠沒成熟的高中生莫明其妙地“愛”上了一個姑娘，不看她的美看什么呢？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我哪曉得她心是美也不美？如今想來真是能笑破肚皮。年輕人的愛常常是盲目的。奇怪的是我回到故鄉(xiāng)后還總想再見見她，卻又一次也沒遇著，就連我們班搞同學(xué)會她也從不參加。我問好友羅林，不想羅林哈哈笑起來，美美把我嘲笑了一頓。你還有那愛美之心呀？莫非你還想重溫舊夢？天呀，我哪有舊夢可溫？人家從來就沒有愛過我。不過就是同學(xué)一場嘛，只想見見，見見。那好，我告訴你一個地方，你哪天吃完晚飯去，她準在。不過有言在先，要是你碰了釘子可別怪我哈。哪能呢！我還是有點信心的。

那天天很熱，悶得連氣都透不過來，好像所有人的熱汗都凝聚在一起了，把天地之間的空氣搞得黏黏糊糊的。我按照羅林說的來到市區(qū)峨嶺公園。雖說在市區(qū)，卻是在山上。下車后上天橋，下了天橋就爬坡上坎。好在四周全是樹木、鮮花和草坪，林蔭道曲曲彎彎通向山頂，那里是公園最高處，有一個面積不小的平壩，茶館里三五一伙的人不少，喝茶擺龍門陣，下棋打麻將斗地主。酒吧里多是年輕人聚在一起喝啤酒飲料吃燒烤。登兩江樓可眺望長江嘉陵江，觀萬家燈火，賞山城美景。我卻沒有一點心思停留。我沿著平壩往西走，樹叢中，常有影影綽綽的情侶相互依偎、擁抱，促膝談心。走了不遠我就聽見了熟悉的久違的歌聲。我的心一顫，像一根刺扎了一樣，血直往頭上涌。我說不清我當時想了些什么，只覺得一股強勁的風暴把我拉進了漫長的時間隧道，把我拉回到青年時代?？墒牵斘易呓璧娜巳何铱吹降挠址置魇且蝗豪先?，頭發(fā)全白的花白的染黑的，臉上的皺紋或深或淺，但他們唱得都那么投入，那么忘乎所以。還有一支小樂隊伴奏，手風琴、小提琴、二胡、揚琴，聽起來雖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但很認真。唱著唱著他們就跳開了，據(jù)說是懷舊舞，卻頗有氣勢，像是進軍，像是吶喊，勇往直前，勢不可擋。當然也有柔和的，又充滿了癡情、迷戀和滿腔忠誠。跳著跳著又有人跳開了交際舞。前后兩種舞蹈完全不搭邊，真是無奇不有啊。這時我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卻精神抖擻的老男人走到一個老太太身邊請她跳交際舞，那老太太對他擺擺手，獨自朝一棵黃桷樹下走去。就在她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看見了我熟悉的那副神情，我斷定是她，向小美。一沖動，我差點大聲喊出她的名字。但我沒有喊，我默默地悄悄地走到她的身邊，離她半步遠，跟她一起觀賞嘉陵江的夜色。

你說這江美嗎？她問我。

當然。

你說那條船要是開到大海要走多長時間？

不知道。

你想畢業(yè)后離開這里嗎？

想。做夢都想。

我也是。

哎，真是太好了。

我們的理想肯定會實現(xiàn)。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高中畢業(yè)前我們班到峨嶺公園野游時，我和她就在這里有過的談話。時間早把這段談話沖走了，卻在今天又在這里被我打撈回來。

我輕輕哼一聲想引起她的注意，不想她毫無反應(yīng)。我小心地向她身邊挪動了一點，沒想到她馬上朝那邊挪了挪。我不甘心，又朝她身邊挪動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十分冷淡地把頭扭到一邊。難道她真不認識我了？還是她故意不想理我？我偏要好好試她一試。

你說這江美嗎？

沒有回答。

你說那條船要是開到大海要走多長時間？

還是沒有回答。

你還記得我嗎？

先生，你是問我嗎？還是哪個地方病了喜歡自言自語？

你，你，向小美，我是你的高中同學(xué)陸一山啊。

我真想抓住她的雙手，掰過她的腦袋讓她好好認認我?？墒菦]想到她說她不是向小美，說我認錯了人，然后禮貌地向我點點頭一陣風似地去了，去得那么快，就像沒來過一樣。我傻傻地看著她身穿白色連衣裙的瘦削的身影，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丶衣飞衔逸p聲哼著那首《小路》，憂傷難言。

哈哈哈，羅林聽完我的講述，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你笑，你笑個屁！我沖他吼道。他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擦擦眼淚對我說，你可不就是哪個地方有點病啊？都給你說了好多好多次了，她不愿意再見班上的任何一個人，你還硬要去碰釘子。唉——，我長嘆一口氣，喃喃說道，我不就是想解開我心中的一個謎嘛。多少年了，我就是想不通，她怎么會嫁給夏云？我給她唱《小路》改歌詞的事，夏云怎么會知道？高中畢業(yè)前我問過她幾次她都不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你還總往心上放啊，你還想不想多活幾年？你想她當時那么要求進步，積極靠攏夏云就是積極靠攏組織嘛。你別忘了她可是我們班最早入團的，后來還當上了組織委員?？上脑扑形易废蛐∶朗琴Y產(chǎn)階級，他為什么要追。羅林又笑開了。你都幾十歲的人了，什么風風雨雨都過來了，還把這點事放不下？那當然不是，我只是從不解變成了好奇。而且我聽說在“文化大革命”當中，她居然又檢舉揭發(fā)了自己的丈夫夏云。我真的是一頭霧水呀。那我告訴你吧，在你追向小美的時候夏云早就給她寫過好幾封情書了。為這事，班主任曲老師還專門批評過他，沒少讓我給他做工作，不準他早戀。當然他們還是從地上轉(zhuǎn)入地下，又在大學(xué)變成公開，你以為她的《小路》是給你唱的呀？那是她和夏云的戀愛主打曲。至于后來嘛——，羅林慢騰騰地給我講了好多好多。

要說夏云嘛，品質(zhì)其實并不壞，個頭雖說不高，可四方臉也還白白凈凈。他老爹是個老干部，地下黨的，在市里當局長，他這個紅五類大學(xué)一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不出一年就得到了提拔，當了個小科長。沒想到小科長沒當多久就爆發(fā)了“文化大革命”，他和他的老爹都靠邊站了。夏云脾氣本來暴烈，從來都以為自己比別人高一等，這一下突然從天上掉到地下，心里一百個想不通，總說是牛鬼蛇神翻天，讓他們造反是“陽謀”，讓這些右派分子跳，然后秋后算賬，一網(wǎng)打盡。他把這話悄悄說給小美聽，小美不吱一聲。她已經(jīng)把名字改成了向向青。意思是向旗手江青學(xué)習(xí)。還參加了市里一個最大的造反組織。兩人觀點水火不容?！拔母铩鼻?，即使夏云當了科長，在家里也處處聽小美擺布，工資全部上交，不管誰對誰錯都是他夏云的錯，特別是小美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后，他更是把小美捧上了天，每天晚上不管再晚都要給小美洗腳擦背，犯了“錯誤”被小美罰跪搓板的事也是有過的。但在外面，在大事上，小美都是聽他的。這下好，他一下成了走資派，小美也突然變成了陌路人，一天跟他說不上三句話，天天跑到外面去革命，連兒子都不管。夏云目睹小美的變化，心如刀絞。好在還有好多比他大許多的走資派，有些批斗會還輪不上他，群眾組織又都不讓他參加，他無事可做就在家?guī)尥?，有時就在日記上大發(fā)一通牢騷。也不知他哪根神經(jīng)犯了病，居然把揭他的、批他的、斗他的人的名單記了個全，把他們說過的話干過的事也一字不落地記下來。當然，這個日記本他藏得很好，連小美也不知道。

有一天，小美從外面回到家，帶了一份造反派辦的小報，隨手放在桌上去了洗臉間。久已不知窗外事的夏云拿起小報翻看，看著看著勃然大怒。原來在第二版上全版登的是他老爹的“三反”罪行。一氣之下，他把報紙撕了個幾大塊，并高聲喊道：“今后你不準把這些破玩意帶回家！”小美忙從洗臉間出來，一看報紙被撕破，急忙拿起一看，大哭起來，奔到夏云面前雙手不停地捶打他，你闖下大禍了，闖下大禍了。他還有點發(fā)懵，細細一看，冷汗淋漓，跌坐在地上。原來第一版上登的是偉大領(lǐng)袖的相片。他撕破了這張相片。小美哭著哭著朝外面跑去。夏云忙把報紙夾進他的日記本里藏起來。又害怕事情真的鬧大，自己肯定會被打成反革命，便抱起兒子往奶奶家走去。

夏云拿不準小美會不會去揭發(fā)自己，這年頭對誰都不能太信。其實小美去了羅林家里，她對羅林哭訴了一切，要羅林幫他們想個萬全之策。羅林要他們一不做二不休，到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把報紙燒掉。

當小美回到家時，門口站滿了紅衛(wèi)兵。房里也被他們抄了個底朝天。紅衛(wèi)兵并不知道報紙的事情，而是來抄夏云老爹窩藏在兒子家的罪證，不料想?yún)s抄出了那個日記本和報紙。

夏云把兒子交給奶奶回來的路上就被抓走了。第二天掛著黑牌游街，黑牌上寫著現(xiàn)行反革命夏云，在他的名字上還打了個大紅八叉。不久被逮捕，關(guān)進了一個連親人都不知道的監(jiān)獄。小美心中急，外表還得裝得沒事一樣。不光這樣，還寫了不知多少大字報，痛罵現(xiàn)行反革命夏云，揭發(fā)他的滔天罪行，哪怕都是些空話那也得寫。就這樣還不能得到造反組織的信任，一些人要求開除她，一些人要求批斗她。造反派頭頭一次次找她談話，要她跟夏云真正劃清界線。真正？怎樣才算真正？她也許被急傻了，批傻了，或者是她怎樣也不會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樣的地步。頭頭要求她用實際行動跟夏云劃清界線。什么實際行動？你是真的不知還是裝瘋賣傻?。磕悴桓脑齐x婚，還甘愿當一個反革命家屬，你能說是跟他劃清界線了嗎？她差點暈過去。離婚，兒子怎么辦？她又找到羅林。羅林在房里走來走去也拿不定主意。她見羅林半天不吭聲，嗚嗚哭起來，邊哭邊喃喃道，我是可憐我的兒子啊，這么小就沒有爸爸了。羅林突然沖她說道，可你的兒子從此就是反革命的兒子了。這句話突見奇效讓她不哭了。她匆匆忙忙離開了羅林家。

不久她向組織交上了同夏云離婚的報告，很快得到了批準。她萬萬沒想到夏云會自殺，會在監(jiān)獄里用褲腰帶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從此她也沒有能再見到她的兒子，“文革”結(jié)束了好多好多年，夏家人都一直躲著她，拒不和她相見。她更沒有想到的是，從夏云自殺的消息傳開后，罵她的話也不脛而走，說什么的都有，“文革”結(jié)束后，更是公開指責她出賣了自己的丈夫，搞得她八面不是人。她見了熟人就躲。

唉——，羅林長長嘆息一聲，說：“這人世間的事還真讓人說不清楚。我這個不信命的人，有時也不能不懷疑冥冥中有什么東西在捉弄人的命運?！薄澳闼闶橇私馑?，你為何不站出來給她澄清事實？”我真有點埋怨我這個好友了。他委屈地看著我，“我說得還少嗎？可她自己又把自己孤立起來，連同學(xué)會都不愿意參加。其實大家對她還是很理解的，聽到那些流言也未必全都相信，有些人即使信也不會當面說出來呀，第一次同學(xué)會她去了，跟她說話的人是不多，可能就是怕她多心呀。那以后她就誰都不愿意見了。有一次我去通知她參加同學(xué)會，聽她在家里輕聲哼《小路》，我說你還沒有忘記這首歌呀。她說，沒想到一輩子過得這么快，轉(zhuǎn)眼間我們都老了。想想這輩子除了這些歌我們還有什么可回憶的可懷念的？不過你的嗓子還是那么甜，好聽。你以為我真的是在唱嗎？她苦笑著問我。那你為何不去同學(xué)會跟老同學(xué)聊聊天，也可放松一下心情啊”。她搖搖頭說，都是空的，空的，就想一個人安靜些。

我徹底打消了再去找她的念頭，就從羅林那里聽聽她“文革”之后的命運吧——

自夏云自殺后，她孤零零過了好幾年，兒子找不見，找見了也見不著。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一個造反派組織的頭頭，那頭頭的老婆在文革中因觀點不同跟他離了婚?？赡苁嵌榈木壒拾桑蛐∶缹Ψ降囊蟛⒉桓?，在一起說說話，排遣寂寞就行。誰知那頭頭卻不甘寂寞，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主動請命到單位下面的一個公司當了老總。這樣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后來風言風語就傳進了耳朵。她并不相信。什么小秘、二奶的，可能都是那些害紅眼病的人瞎扯。雖說他們婚后工資都是各自為政，但他也經(jīng)常給她買回不少貴重物品，讓她感到一絲暖意。一天，她獨自上街閑逛，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識地閃在一邊，她看見自己的老公挽著一個二十來歲的漂亮女人上了他的小車。她叫來一輛的士，讓司機跟在后面。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小車進了一個豪華別墅小區(qū)。她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小區(qū)門口的保安，剛進去那輛車不是這里的吧？怎么不是，他們住進來快半年了。女的天天在，男的經(jīng)常來。她差點暈過去。她強忍住心中的怒火，打的回到家，打算等他回來算總賬?？墒撬龥]有想到她這個第二任丈夫再沒有回來。他剛回到公司就被紀委的人帶走了。后來因貪污受賄被判了八年。這一回是她主動提出跟他離了婚。流言蜚語卻總是不肯放過她。有說她是她第二任丈夫的同伙的，也有說她幫助他窩藏了幾百萬臟款的，還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話，說是她第二任丈夫在外包二奶同她是一筆交易，給了她好多好多錢等等，不一而足。都是捕風捉影，全都查無實據(jù)?？伤牧淮釒缀醣罎⒘恕Ｋ筇崆安⊥?，得到批準。從此，一個人不知依靠著什么打發(fā)日子。常去的地方就是峨嶺公園，常做的事就是懷舊，唱懷舊的歌，跳懷舊的舞。她把“文革”時期的歌能唱得一字不落哩，還像小孩子一樣跳著唱《我愛北京天安門》《遠飛的大雁》，學(xué)著牧民的姿態(tài)唱《站在草原望北京》《草原贊歌》，學(xué)著紅衛(wèi)兵的模樣唱《抬頭望見北斗星》《世界是你們的》，學(xué)著樣板戲的做派唱《紅燈記》《沙家浜》。

蘇聯(lián)歌曲呢？那首《小路》呢？

也唱呀。有一次我去峨嶺公園聽他們那幫老頭老太太唱，把我樂的。我本來是想硬拉她參加同學(xué)會。因為那次同學(xué)會是我們班想捐助母校的貧困學(xué)生?？煽此侨绨V如醉的樣子，我又悄悄離開了。從那以后我再沒有找過她，讓她獨自自由自在吧。

聽羅林講完，我久久無語。

沒想到半年后的一天，羅林打來電話，口氣中充滿焦慮?！澳憧旄胰ヒ惶酸t(yī)院，附一院。她，她病了，病得很重，心梗?！薄笆切∶绬?？”“就是，就是她，你快點?！彼仟毰?，父母親都已過世，她這一病誰照顧她？

我同羅林匆匆忙忙趕到醫(yī)院，趕到內(nèi)科重癥病房外，被擋在門口，一個先生朝我們走來。

你們是向小美的同學(xué)吧？誰是羅林？

我，我就是羅林。

我是向小美的律師，她生前委托我處理她的后事。

她，她——？

她要我通知你一聲，轉(zhuǎn)告同學(xué)們，別再想起她，談?wù)撍?，她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說罷，律師便跟我們握握手走了，我們愣愣地站在那里。等到反應(yīng)過來，去追那律師，他早已走遠。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年。這一年來我和羅林不厭其煩地打聽小美的墓地。特別是羅林，跑遍了所有的律師事務(wù)所，終于打聽到了那位律師的線索，原來他就是向小美的兒子，在北京工作。羅林給他打去了電話。

在小美去世二周年的那天，我們在市里的所有同學(xué)到她墓地上向她獻上了我們的哀思。她的墓地在公墓最后最邊緣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墓碑上她的名字右側(cè)刻著：“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蹦贡笙聜?cè)刻著“兒夏小云敬立”。

在我們默哀時，羅林的手機響了。

是夏小云從北京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