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光
記憶中,打小鎮(zhèn)上有郵局起,舅舅就當郵差,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天天翻山越嶺送信,據(jù)說從沒給人耽誤過,也沒投錯過。至于路途遇到的驚險,大多成了我小時候最愛聽的故事。比如,和狼對峙。比如,掉進湍急的河里,最后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的小樹。另外,留下最深刻的還有兩點,一是一輩子獨來獨往終身未娶,二是生活節(jié)儉如鐵公雞一般一毛不拔,故得響當當?shù)木b號——“摳門子”。
這就是記憶中的舅舅。2008年之前的舅舅。
2008年,不知是什么風,把他吹到了省城。
那天,我去火車站接他。雖然多年未見,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六十多歲的他,身板依然硬朗,臉膛還是那么粗糙、黝黑。媽媽說過,這是他常年翻山越嶺打的底兒。這一次,他身穿洗得有些發(fā)白的綠色郵差上衣,手拎著一個早已過時、淺黃色的帆布提包,上面還隱隱約約印有“為人民服務”的字樣,顯得很“另類”。
我從他手里接過“老古董”,禁不住想笑。心想,舅舅大老遠來看我,“老古董”里一定裝著老家的特產(chǎn)。沒用編織袋裝,就已經(jīng)夠時尚了。
進家門,舅舅沒有打開大提包。吃過飯,舅舅還沒有打開的意思。我甚至想,里面若裝著家鄉(xiāng)特產(chǎn),捂霉了咋辦?
也許舅舅見我四歲的小女兒,蹦蹦跳跳始終好奇地圍著那個提包盯著看,就像一只小蜜蜂圍著一朵花蕾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這才笑吟吟地伸手小心翼翼打開那個帆布提包。
那一刻,我完全愕然了。好家伙,里面全是花花綠綠的舊郵票。
舅舅就此打開了話匣子。
“文革”期間,錦山鎮(zhèn)有個“五七干校”,建在鐵礦旁。都是從上海、北京、省城幾個大城市來這“勞動改造”的干部和有學問的人,有上百號人。那時,小鎮(zhèn)郵電所只有三個人,舅舅,叫大疤臉的頭兒,和另一個女報務員。大疤臉的頭兒,臉上有一個大傷疤,說是舊社會給地主砍柴留下的,后來,“苦大仇深”的他成了造反派的小頭目。自從“五七干?!苯ㄆ饋恚℃?zhèn)郵電所的信件也多了起來。舅舅一如既往,天天往干校送信,為這些遠離家鄉(xiāng)的人送去家人的問候??蓵r間不長,大疤不知傳達了誰的指示,不再讓舅舅往“干?!彼托?,說是不能給“牛鬼蛇神”通風報信。從此,寄往干校的信被專人收取、檢查。到了干校撤銷了,人都走空了,那些信由誰處理,舅舅全然不知。
八十年代初,郵電所在打掃早已棄之不用的后院倉庫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足足兩麻袋“文革”時期的信沒人認領(lǐng),細細查看,全是寄往干校的。奇怪的是,信封里的信卻不翼而飛。
望著兩麻袋空信封,新領(lǐng)導提議燒了。舅舅琢磨,燒了怪可惜的,就把郵票剪了下來。
舅舅毫不掩飾地說,聽說,省城“文革”郵票能賣大價錢,我就趕過來湊湊熱鬧。
實話實說,我們一家三口似乎有點失望。失望什么?又有點說不清。摳門兒的舅舅沒帶來土特產(chǎn)?摳門兒的舅舅就知道攢錢?攢錢錯了嗎?我們是真心接待親舅舅,也并非為了土特產(chǎn)。
那失望什么?說不清。
第二天,舅舅早早起床說是去集郵市場看行情。從此,他早出晚歸,天天長在集郵市場,樂顛顛地往返于郵市和我家。
沒過一個星期舅舅的大提包便癟了。一天,他突然對我說要回去了。我本想勸他再住些日子,看他執(zhí)意要走的樣子,只好把他送上歸鄉(xiāng)的列車。
晚上,妻子嗔怪道,舅舅真夠可以啊,不知賣郵票賺了多少錢,小氣的連一疙瘩糖都沒舍得給咱姑娘買。
我無言以對,選擇緘默,誰讓我有這么個摳門兒的舅舅呢!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舅舅的來信。他可是從來不給我寫信的。打開一看,只有一張家鄉(xiāng)的當?shù)貓蠹垼瑘笊弦恍写笞钟橙胛业难酆煟骸板\山鎮(zhèn)郵電局退休職工金中龍同志向汶川地震災區(qū)捐款十萬元”。
金中龍就是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