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
沙博理與《水滸傳》
文/張曉
沙博理與夫人鳳子
沙博理(Sidney Shapiro)從未想到,他當了一輩子的翻譯。
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法律系的沙博理,做過律師,也曾加入美國陸軍服役,還陰差陽錯地學了中文。1947年4月,沙博理遠渡重洋來到中國上海,這一年,他32歲。就在這一年,沙博理與鳳子相遇,從此一生沒有分離。
在北平解放前,沙博理和鳳子就到了北平。新中國成立后暫時賦閑在家的沙博理于1949年末著手翻譯《新兒女英雄傳》。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一無意的舉動,會成就他后半生的事業(yè)?!暗奖逼胶?,鳳子馬上就有工作了,我是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律師,沒法給我安排做律師。過了一兩個月,我們認識的朋友送我一本新的長篇小說《新兒女英雄傳》,語言比較簡單,讓我試著翻譯,我沒事在家,就練習一下。正好有一天,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領導洪深來看鳳子,發(fā)現(xiàn)我在翻譯這本書,問我喜不喜歡翻譯,我說喜歡,第二天就通知我去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了。從那時起,我就有工作了?!蓖砟晟巢├砘貞浀?,“外文出版社成立后,我就調到外文出版社去了。后來出了一個刊物,叫《中國文學》,楊憲益、戴乃迭也在那兒,我們一塊兒搞翻譯?!?/p>
沙博理的翻譯生涯就從這部反映“紅色中國”的小說《新兒女英雄傳》起步了,該書于1952年在美國出版,是西方發(fā)行的第一部紅色中國出版物。沙博理非常喜歡這一類小說,把它看成是“以小勝大、以弱勝強”的武俠精神的代表?!拔曳g《新兒女英雄傳》后很受感動、受教育。雖然原著在文學上有不足之處,但確實反映中國人民在很危險、很不利的情況下,敢于斗爭,包括婦女,想辦法抗戰(zhàn),天不怕地不怕?!?/p>
他隨后翻譯了巴金的《家》,茅盾的《春蠶》,以及《平原烈火》、《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小城春秋》等紅色作品,直到上世紀70年代翻譯《水滸傳》,迎來了自己翻譯生涯中的巔峰。
上世紀60年代,中國外文局有了四大名著的翻譯出版計劃,沙博理選擇了《水滸傳》。
沙博理曾說:“凡是我翻譯的東西,我都喜歡?!彼麑τ凇端疂G傳》的喜愛,肯定也蘊含了對敢于斗爭的武俠精神的贊美?!叭绻麤]有血性,沒有對武俠的鐘愛,翻譯不了這本書。” 中國外文局局長周明偉曾經問沙博理,中國文學中他最喜歡誰,“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喜歡武俠小說,他認為武俠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p>
外文局原副局長黃友義介紹說:“當時四大名著的翻譯都采用了一中一外的搭配,沒有單打獨斗, 楊憲益、戴乃迭翻譯《紅樓夢》,《西游記》由英國漢學家詹納爾(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翻譯,《三國演義》由一位美國人翻譯,也都有中文編輯配合。與沙博理搭檔的是湯博文和葉君健。”湯博文上世紀40年代留學英國,而葉君健更是有名的作家和翻譯家。沙博理本人也曾寫道:“他們的英文水平、古漢語知識和辛苦的研究工作對于翻譯本書起了無可估量的作用?!?/p>
沙博理的翻譯,還有一位更得力的助手——夫人鳳子。沙博理在接受《南方都市報》采訪時曾說:“她的父親能寫文言文,她的文言功底又比較好,所以很多問題都可以問她。不僅是詞兒,而且人的思想感情,她也能給我解釋。那是中國幾百年前的東西,我不通過鳳子,理解起來確實很困難。不但我,可能一些中國的青年看那個東西都不一定能完全理解?!?/p>
“《水滸傳》里面對話很多,跟現(xiàn)在區(qū)別也不大,困難的反而是它的思想感情難把握,這是古代社會,他們穿什么衣服,拿什么武器,我都要琢磨?!?/p>
1984年,沙博理曾寫道:“我對北宋歷史了解甚少,對古漢語及其句式結構掌握得也不好。另外,那個年代的中國人與當今中國人的思想感情大相徑庭。更重要的是,我這個來自資產階級社會的人總是不能理解那些滿腦子孔子思想、有著濃厚佛教觀念及封建意識的人們做事的動機及其反應。要把這些全都譯成英文,讓西方讀者能夠理解,同時又要忠實于原作,對我絕非易事,因此我常常白費力氣?!?/p>
《水滸傳》原著底本眾多,也為翻譯造成了不小的困難。為了把故事完整地介紹給讀者,沙博理決定翻譯100回版本,前70回用金圣嘆的版本,后30回用容與堂的版本。大約在翻譯完54回時,遇到了“四人幫”的壓力,沙博理不得不浪費幾個月的時間把翻譯好的稿子從頭到尾改得與容與堂版本一致?!敖又矣职凑杖菖c堂的版本譯了第50-70回,那時,我與湯博文和葉君健同志都極力反對這種禁用金圣嘆版本的做法。因為大多數(shù)中國學者認為金圣嘆版本在文學質量上要比容與堂的略勝一籌。1976年粉碎了‘四人幫’后,我們說服了編輯同志讓我們按原計劃翻譯前70回。這又意味著我要把譯稿從頭至尾再改一遍,以做到與金圣嘆版本一致,這種多余的工作又浪費了更多的時間。但我們覺得為了保證文學質量,這樣做是值得的。” 沙博理這樣寫道。
對于沙博理的用詞,黃友義非常推崇?!?08將的名字,一丈青、浪里白條,中國人一看就懂,但文化差異太大,要翻好不容易。還有小詞的處理,這是沙博理的強項,比如喝茶,是抿一口,還是喝了一大口,這些小詞才能體現(xiàn)出人物的身份、性格特點。”
如何用詞,沙博理也經常與人推敲。司徒新梅的父母和沙博理、鳳子夫婦是多年的摯友,她在回憶沙博理的文章中寫道:“什剎海旁的平房院子,在沙叔叔家我們曾多次聽到沙叔叔和爸爸就翻譯《水滸傳》中的詞語進行切磋。毫無疑問,在沙叔叔翻譯《水滸傳》的過程中得到了鳳阿姨的很多幫助,使他能夠更精準地理解中國文言體的小說。但是沙叔叔還是開玩笑地說,鳳阿姨的中文雖然一流,但是英文差強人意,所以他有時只好和爸爸就中譯英的詞語進行切磋。”
沙博理翻譯《水滸傳》,還有一個知名的故事。
對于水滸傳三個字,沙博理用了“Heroes of Marsh”。當時正值“文革”期間,江青說宋江是投降派,不能用“hero”(英雄)的譯法,于是有人找到了沙博理。沙博理沒有爭辯,只問對方:“那outlaws行不行?就是‘無法無天的人’。”對方同意了。outlaws經常用來描寫像羅賓漢和他手下的好漢這一類人。這些英國中世紀有名的無法無天的人殺富濟貧,直到今天仍被譽為民間英雄。heroes與outlaws本是兩個詞,精通漢語和英語的沙博理內心明白,兩者都能傳達《水滸傳》的“英雄”主題。outlaws比heroes更貼近“綠林好漢”的意思。后來這本書也在美國出版,名字沒有再改回來。
黃友義為我們講述了沙博理更令人佩服的一點,敢于對原著做出刪改?!罢禄伢w小說經常在一章的開頭或結尾,用幾句詩高度總結濃縮這一章的內容,這是幾百年來評書演變而來的。沙博理認為沒必要,要刪掉,當時很多人對此有爭論。他說,幾百年前,說書人講得很好,適合當時的聽眾;但外文讀者都是西方的知識分子,教育水平很好,每章再用簡單的語言說一遍,大白話,沒必要。于是,他就真的刪掉了。要知道那個時代,這個翻譯多少帶了些政治色彩,是政治任務,尤其這是經典名著,敢于這樣刪改,真是有魄力!”
也正是因此,黃友義評價沙博理為“三棲專家”?!拔艺J為沙博理身上體現(xiàn)了翻譯家、出版家和作家這三種角色。外文局這些外國老專家里,大部分是改稿,能寫能改,但中文不夠好翻不了。但沙博理中文功底也很好,理解中文時是地道的中文,翻譯的英文也是地道的英文。沙博理還有一個重要的優(yōu)勢,就是他能從出版社的角度考慮問題,考慮外國讀者的需要,所以他也是出版家?!?黃友義說,這其實也是外文局一貫堅持的翻譯理念,得把中文的原意吃透再翻譯成地道的英文,不是字面上的嚴格對應,是傳達原文的“神”,而非原文的“形”。他把這比喻為“把咖啡豆磨好,煮好了再端出來?!?/p>
沙博理的母親曾于1963年從美國來中國探望生活在異鄉(xiāng)的兒子,這是當時的合影,左三為鳳子
從開始翻譯,直到1980年出版,多年的光陰,換來的是讀者的認可。
出版后,美國與加拿大的文學評論家都非常贊賞這部小說,很多著名的漢學家還寫了書評。約瑟夫·麥克萊蘭在《華盛頓郵報》上發(fā)表書評,“像羅賓漢的傳說一樣,在《水滸傳》奇趣的外表下是一部反抗社會的著作。許多讀者讀完這部書時,都會承認它是一部世界名著。”
沙博理的譯本之前,就已經有了賽珍珠(Pearl S.B.)的All Men are Brothers(1933)、杰克遜(Jackson J.H.)的Water Margin(1963),而沙譯本被認為是最好的版本。曾有評論稱,讀沙版的《水滸傳》,猶如品嘗景陽岡上的“透瓶香”,一開酒壇便芳香繞梁,經久不散。更有美國漢學家在《威爾遜季刊》上評價說,沙博理的成就要比原來的譯本優(yōu)秀三倍。沙博理的版本比此前賽珍珠的版本更為完整(賽珍珠只翻譯了前70回),不同于賽珍珠逐字直譯、盡量符合原文的翻譯方法,沙博理在無法直譯的情況下一律采用意譯,讓西方人更好理解。
對于外人而言,這是沙博理的成就。而對他自己而言,這個譯本包含了太多。因為翻譯正值“文革”期間,沙博理后來曾說是翻譯這本小說才“救了自己”。曾有一度,鳳子被送到“五七”干校;女兒亞美在通縣造紙廠工作,家里家外只有沙博理一人,是這些水泊英雄們陪他走過了那些日子。
沙博理本人也曾讀過賽珍珠和杰克遜的譯本,1984年,他在《 〈水滸傳〉的英譯》一文中對這兩個譯本做過評論:“賽珍珠的譯本主要根據金圣嘆的70回版本,譯文是一種奇怪的混合物,類似圣經英文,讓人讀起來有點古味,又為了有點中國味道,句型結構完全按照中文逐字逐句地直譯。英國杰克遜翻譯的版本,英文比賽珍珠好些,但據中國同志告訴我,譯本相當不準確?!?/p>
哥倫比亞大學漢語系前榮譽系主任、美國有名的漢學家佳富博士也高度評價沙博理的譯本。他說:“這部嬉戲的小說,充滿了短兵相接的肉搏戰(zhàn)。每個首領都描寫得相當好,個別的甚至十分出色,人們會認為吳用是個能干的戰(zhàn)略家,因他經常為宋江出謀劃策,李逵這個魯莽的漢子經常給同伴找出許多麻煩來,可他也同樣吸引人。他們的語言是粗俗的,但沙博理先生仍舊保持了語言的這種鄉(xiāng)土氣味?!奔迅徊┦空巧巢├碓诟鐐惐葋喆髮W學中文時的老師,而且,正是這位老師向年輕的沙博理推薦了《水滸傳》這本書。沙博理認為,“盡管對某些詞的翻譯有不同意見,我的這位老師還是給我的譯文打了‘及格’的分數(shù)?!?/p>
“沙老的譯本出了很多的版本,精裝本、平裝本,但我們對這個譯本一個字沒改過,堅持沙老的翻譯文字。在國外的機場,我也曾看到有人在機場書店讀他的譯本。”黃友義說。
對于這個譯本的影響力,黃友義認為根本無法估量?!拔覀冊趪鴥瓤赡芎茈y感受到翻譯作品在國外的影響力。我可以舉個例子,新華社駐尼泊爾的記者曾寫過一個稿件,尼泊爾當時共產黨上臺,尼泊爾大學聯(lián)主席和記者說,自己準備辦一個林道靜式的婚禮,就是因為他讀了楊憲益翻譯的《青春之歌》。而文學作品的生命力要長久得多?!?/p>
2010年12月3日,沙博理獲“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這是中國翻譯協(xié)會設立的表彰翻譯家個人的最高榮譽獎項。
21世紀初,上海理工大學教授張經浩編著《名家·名論·名譯》一書,曾比較沙博理與霍克斯的翻譯,他喜歡沙博理的翻譯,覺得既不是死板的直譯,又忠實于原著內容。于是寫郵件和沙博理討論嚴復提出的“信、達、雅”的翻譯標準。沙博理回信稱自己贊同這一標準,而更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做到:“我覺得,譯者不但要精通所譯文學作品相關國家的語言,了解其歷史、文化、傳統(tǒng)、習慣,而且對他本國的這一切也要精通和了解。譯文質量的高低取決于精通和了解的程度,例如,想翻譯詩歌,譯者自己首先就得能用母語寫詩?!?/p>
在人生的最后幾年,沙博理很少出門,有人要訪問他,他總是很客氣地讓對方先跟《人民畫報》打招呼(沙博理于1983年從《人民畫報》社退休)。如果是他不愿意接受的采訪,就會堅決推辭。但遇上研究中國文學作品對外翻譯的大學生、年輕人想來拜訪,他總是欣然同意。山東大學博士生洪捷就是這樣面對面采訪了沙博理,“我從朋友那兒找到了沙博理老先生的郵箱地址,給他寫信,希望他能夠給我正在準備的論文提意見,然后沙老回信說可以去他那兒當面談。”于是2011年12月,洪捷采訪了96歲高齡的沙博理。
對于翻譯的原則,沙博理當時說:“關于翻譯原則,這是很多人辯論的問題。意大利文學家有句妙語‘Traduttore e tradittore’(翻譯者即背叛者),很有道理。它不是講政治方面的背叛,而是一個人做文學翻譯,無論如何不可能把原作的細微差別和傳統(tǒng)風味完全翻譯出來。翻譯像走鋼絲,倒向這邊不行,倒向那邊也不行。能夠表達風格,而且外國人可以接受,那就可以了。比如,異化翻譯可以用,但要講清楚,不然很多老的文學作品就不好翻譯了?!?/p>
多年的翻譯實踐,沙博理對文學作品的“不可譯性”深有感觸?!皶性S多官名、官署、武器、服裝、家用器具、儀式、宗教事物、雙關語、玩笑及文學的暗喻在英文里都找不到對等的詞,最好的情況也只能用近似的詞。”花和尚魯智深就是一例,花和尚,大家通常以為是不守清規(guī)的酒肉和尚,但也指魯智深的文身,沙博理就把花和尚翻譯為“the tatooed monk”(有文身的和尚)。酒肉和尚的意思就只能通過故事感受了。但其實魯智深在書中就是這樣介紹自己的,“人見灑家背上有花繡,都叫俺花和尚魯智深?!?/p>
2014年10月18日8時30分,沙博理在北京家中辭世,享年98歲。
他在中國度過了67年時光,他最后的翻譯作品是鄧榕委托他翻譯的《我的父親鄧小平:文革歲月》。沙老曾寫道:“翻譯中國文學是我的職業(yè),也是我的樂趣。它使我有機會去‘認識’更多的中國人,到更多的地方去‘旅行’,比我?guī)纵呑涌赡茏龅降倪€要多。”可見,通過翻譯,了解中國人,了解中國文化,是文學翻譯吸引沙博理的所在。
(參考:沙博理《 〈水滸傳〉的英譯》,1984;洪捷《五十年心血譯中國——翻譯大家沙博理先生訪談錄》,2012;周翔《沙博理:在中國“旅行”一生》,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