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建 委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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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堯舜故事與《尚書·堯典》的流變
徐 建 委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通過對《孟子》中堯舜故事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孟子時代《堯典》與西漢時代有很大不同,其文字信息要多于西漢今文本,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敘事順序也有不同?!睹献印芬龅乃垂适露鄶?shù)與伏生本《堯典》相關,且戰(zhàn)國、秦漢時代文獻引述的舜故事,也多在伏生本《堯典》敘事時限之內(nèi),故戰(zhàn)國時代若存在一篇《舜典》的話,它要么不為多數(shù)學者所知,要么混雜在伏生本《堯典》之中?!睹献印返囊鲩g接指向的那個《堯典》當是一個很主流的本子。這說明,在戰(zhàn)國中期,齊魯?shù)貐^(qū)《堯典》的主流版本與伏生本《堯典》不同。今本的順序,從西漢司馬遷的祖述及劉向的校書分析,至遲在戰(zhàn)國晚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而且是鄒魯儒生的主流版本。
文本;知識背景;《堯典》;《舜典》
戰(zhàn)國諸子著作引用歷史故事、《詩》和《書》的斷句、格言諺語,以此作為其理論的闡發(fā)或引申,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這些引用的素材,除去那些著作者自著或杜撰的部分,其他材料當在各子書成書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從一定角度來看,它們屬于戰(zhàn)國子書知識背景的構(gòu)成成分之一。如果加以仔細辨析、考索,我們至少會對各子書撰述時代前后知識的類型、形態(tài)、流傳、積累等問題有一個粗線條的了解,同時,對各子書如何選擇、使用、記錄既有知識這一問題,也會有較為明確的認識。
在戰(zhàn)國諸子中,《孟子》七篇的成書相對較早,尤其是在儒家系統(tǒng)中,它更是流傳至今、保存相對完整的重要著作。隨著郭店楚簡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等簡帛文書的面世,七十子時期的學術和思想已經(jīng)初露崢嶸,越來越吸引學術界的關注。楚簡的出現(xiàn),也促使我們重新審視傳世文獻對早期材料的保存,如今天對《禮記》中材料的認識,就與幾十年前大不一樣了?!睹献印肥请x七十子時期最近的儒家文獻,其使用的素材不僅是當時知識背景的反映,也部分顯示了七十子之后孔門學術在社會上的流傳情況。
孟子時代的文獻種類、流傳等問題,我們不可能有準確的了解。其實際面貌,也絕非我們今日所見傳世戰(zhàn)國文獻之情形。出土戰(zhàn)國文獻在書寫形式上與傳世文獻有許多不同,但我們依然不能夠據(jù)之斷言孟子所見完全如是。物質(zhì)文本的形式已不可了解,但文獻類型、知識流傳的概貌,我們還是可通過《孟子》一書窺豹于一斑。孟子所據(jù)知識,除了耳聞外,當還有目見,尤其是有關舜、文王和孔子的事跡,孟子常有文字的征引。故知孟子所據(jù)亦多有著于竹帛之文獻。孟子所見竹帛文書,經(jīng)歷了戰(zhàn)國秦漢,會發(fā)生一定的變化,有的已在秦的焚書中湮滅。同時,口頭流傳的知識在后代某個時刻也許會被記錄下來,形成物質(zhì)文本。幸運的是,《漢書·藝文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基本的參照,使我們可以據(jù)之判斷孟子之后文獻的變化情況?!稘h書·藝文志》所載古書,雖經(jīng)過劉向父子等人的汰選、校勘、重訂,但也大體能夠反映戰(zhàn)國秦漢間文獻的基本類型。如果再參以《禮記》、《荀子》、《呂氏春秋》、《新書》、《尚書大傳》、《韓詩外傳》、《春秋繁露》、《史記》、《新序》、《說苑》等文獻的載錄,我們亦可對孟子之后儒家的知識系統(tǒng)之流變有所了解。
因此,《孟子》一書不僅在思想史上有著舉足輕重之地位,在文獻與知識系統(tǒng)流變的歷史中,也處于從七十子向秦漢儒學過渡的關鍵位置。本文正是基于以上思考,以早期材料流傳、累積的視角,對《孟子》一書的知識背景作初步的探究,以期有所發(fā)明,并求教于諸方家。
本文的問題思考,是從孟子的圣人系譜開始的?!睹献印けM心下》曰:
孟子曰:“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馀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馀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馀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馀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1]1034-1037
孟子敘述圣人系譜,所列以堯、舜、湯、文王、孔子五人為核心,可見其圣人標準。仔細審查今本《孟子》七篇,卻發(fā)現(xiàn)堯、湯二君雖屢被提及,但有關此二人的具體言語或故事很少,真正被孟子反復引述的其實是舜、文王、孔子的言語或事跡。孟子最為傾慕的圣人也正是舜、文王二人?!峨x婁下》更有簡化的圣譜:
孟子曰:“舜生于諸馮,遷于負夏,卒于鳴條,東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畢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馀里,世之相后也千有馀歲,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jié),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盵1]537-540
在這里,孟子將其推崇的圣人系譜簡化為舜和文王。實際上,這兩位古代圣王的史跡也是《孟子》一書中最為樂道的。是孟子厚此薄彼嗎?恐怕不是,武王、周公沒有進入孟子的圣譜,才算是好惡取舍的不同。既然一千六百年中孟子列了五人圣譜,怎會又有厚薄之分?這恐怕要從其時的文獻類型、知識流傳的角度去解惑了。
堯、舜是孟子圣人系譜中的第一級。《孟子》一書中,二圣往往并提,但一涉及相對具體些的史跡,舜明顯多于堯。雖然《孟子》的引述涉及《書》、《傳》乃至傳說之“語”,但其所述堯、舜事跡,并未超出伏生本《堯典》的敘事范圍。若對比《孟子》與西漢今文《尚書》,我們或可以對戰(zhàn)國、西漢之間堯、舜故事及《堯典》的流變,略窺一二。
先從堯開始。堯是儒、墨二家經(jīng)常提到的古圣王,但多數(shù)文獻往往籠統(tǒng)論之。遍索先秦至西漢文獻,具體述及堯事跡的古書并不多,且多屬“沒有事跡而加美之辭?!盵2]43從《漢書·藝文志》所錄書目分析,以堯為主要敘述對象之一的文獻,到西漢時,應只有《尚書古文經(jīng)》、《尚書今文經(jīng)》、《尚書傳》、《世本》、《太古以來年紀》五種。
《世本》、《太古以來年紀》屬于譜錄一類文獻,內(nèi)容當非常簡略。《太古以來年紀》只有兩篇,且已亡逸?!妒辣尽肥迤m原書不存,但其特點可知,除了其文尚有遺存外,司馬遷《史記》、韋昭《國語注》多以《世本》為據(jù),《史記》述及古帝王及諸侯早期的世系,即主要依據(jù)了《世本》。此書有宋衷注本四卷,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及新、舊《唐志》,知其唐代尚有流傳?!渡袝x》曰:“《帝系》、《本紀》、《家語》、《五帝德》皆云少昊即黃帝子青陽是也,顓頊黃帝孫、昌意子,帝嚳高辛氏為黃帝曾孫、玄囂孫、僑極子,堯為帝嚳子,舜為顓頊七世孫。此等之書,說五帝而以黃帝為首者,原由《世本》。經(jīng)于暴秦,為儒者所亂?!都艺Z》則王肅多私定,《大戴禮》、《本紀》出于《世本》,以此而同?!盵3]114孔穎達等人能夠見到《世本》,故其說可信。乃知《史記·五帝本紀》之世系本于《世本》,而今傳《大戴禮記·五帝德》、《帝系》兩篇也多據(jù)《世本》。由此,我們知道以下幾則材料的骨干或本于《世本》:
帝嚳娶陳鋒氏女,生放勛。娶娵訾氏女,生摯。帝嚳崩,而摯代立。帝摯立,不善(崩),而弟放勛立,是為帝堯。帝堯者,放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驕,貴而不舒。黃收純衣,彤車乘白馬,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史記·五帝本紀》)[4]14-15
宰我曰:“請問帝堯?!笨鬃釉唬骸案咝林右?,曰放勛。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驕,貴而不豫。黃黼黻衣,丹車白馬,伯夷主禮,龍、夔教舞,舉舜、彭祖而任之,四時先民治之。流共工于幽州,以變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變南蠻;殺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其言不貳,其行不回,四海之內(nèi),舟輿所至,莫不說夷?!?《大戴禮記·五帝德》[5]121-122)
黃帝產(chǎn)玄囂,玄囂產(chǎn)蟜極,蟜極產(chǎn)高辛,是為帝嚳。帝嚳產(chǎn)放勛,是為帝堯。(《帝系》[5]126)
故《世本》并不純是譜錄,還有《五帝德》這類材料。當然,《世本》這類先秦文獻傳至西漢,其中竄亂、訛變、缺失、增益都在所難免。但其敘事的基本要素不太可能發(fā)生根本變化,如堯為帝嚳之子、堯名放勛、堯娶于散宜氏之子,這些基本要素,就不會有大的改變?!稘h書·藝文志》曰《世本》記“古史官記黃帝以來訖春秋時諸侯大夫”,它的成書年代當在戰(zhàn)國,可能早于孟子,也可能晚于孟子。但其中所述內(nèi)容,不可能一下子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應有早期文本或口頭傳說的依據(jù)。就孟子而言,他對此當有了解。
但《孟子》一書涉及堯行跡之處,只在《滕文公上》、《滕文公下》、《萬章上》三篇中,且均與《尚書·堯典》有關,它們分別是: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于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谷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于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笔ト酥畱n民如此,而暇耕乎?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鬃釉唬骸按笤請蛑疄榫∥┨鞛榇?,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滕文公上》[1]374-391)
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稌吩唬骸颁??!变?,洪水也。(《滕文公下》[1]447)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鬃釉唬骸谒箷r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秷虻洹吩唬骸邪溯d,放勛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鬃釉唬骸鞜o二日,民無二王?!醇葹樘熳右?,又帥天下諸侯以為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萬章上》[1]633-637)
上列三段引述出孟子或其弟子之口,與《堯典》所載對比,即可發(fā)現(xiàn),這三則事跡均在《堯典》敘事范圍之內(nèi)。《滕文公上》描述了堯舉舜為政,舜以益、禹、后稷、契各自治理山澤、洪水、五谷、人倫之事,今見《堯典》堯“殂落”之后?!峨墓隆访枋鰣驎r洪水之災,《堯典》中亦有相關敘述。《萬章上》描述舜即帝位之事,出于當時之“語”,但依然與《堯典》“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的記載相關。
此外,《孟子》書中的敘述與伏生本《堯典》還有兩處很大不同:
其一,益、禹、后稷、契為政,《孟子》云在堯時,堯舉舜,舜使為之,但伏生本《堯典》記載則是在堯死之后。
其二,孟子所見《尚書》有“放勛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書》曰:‘洚水警余’”二句,今本今文《尚書》未見。從其記載來看,這兩句話是堯之言辭,當出于古《堯典》。*又,“放勛日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一句,《唐石經(jīng)》作“放勛曰”,焦循《孟子正義》引臧琳《經(jīng)義雜記》,判“曰”字誤。《唐石經(jīng)》是北宋《九經(jīng)》刊本之經(jīng)文祖本,唐代經(jīng)數(shù)次校理之結(jié)果,故沒有早期版本依據(jù)情況下,本文從《唐石經(jīng)》。值得注意的是,《尚書大傳》記載“堯使契(或棄)為田”,《淮南子·齊俗》載曰:“故堯之治天下也,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大田師,奚仲為工?!薄妒酚洝ぶ鼙炯o》亦曰:“帝堯聞之,舉棄為農(nóng)師,天下得其利,有功?!薄墩f苑·君道》:“當堯之時,舜為司徒,契為司馬,禹為司空,后稷為田疇,夔為樂正,倕為工師,伯夷為秩宗,皋陶為大理,益掌驅(qū)禽?!鄙鲜鑫墨I所述堯時代的事跡,其時間順序與《孟子》相同。則戰(zhàn)國秦漢時代,《堯典》還有另外一種不同于今本的排列方式,即舜命禹、益、棄等人的部分在堯崩之前。
《孟子》之外,戰(zhàn)國文獻對堯的稱述,大體分為兩大系統(tǒng):古史、儒、墨的《堯典》系統(tǒng)和道家的虛擬系統(tǒng)。古史、儒、墨的《堯典》系統(tǒng)所述堯之事跡,主要在伏生本《堯典》敘事范圍之內(nèi)。如《左傳·文公十八年》載太史克曰:
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高辛氏有才子八人,……此十六族也,世濟其美,不隕其名。以至于堯,堯不能舉。舜臣堯,舉八愷,……舉八元……昔帝鴻氏有不才子……少皞氏有不才子,……顓頊有不才子,……此三族也,世濟其兇,增其惡名,以至于堯,堯不能去??N云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梼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魑魅。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同心戴舜,以為天子,以其舉十六相,去四兇也。故《虞書》數(shù)舜之功,曰“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無違教也。曰“納于百揆,百揆時序”,無廢事也。曰“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無兇人也。[6]636-642
太史克所云與孔子、孟子的取向有所不同,堯在這里是舜的襯托,有八愷、八元而不能用,有四兇而不能除。當時政治均賴舜而得治也。但不管太史克作出何種解釋,他的經(jīng)典依據(jù)正如其自述,乃是來自于《虞書》。他引用的“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序”、“賓于四門,四門穆穆”均見伏生本《堯典》。他稱《堯典》為《虞書》的問題,留待下文討論。
《左傳》、《國語》均提到了堯殛殺鯀的歷史,可見此傳說在春秋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
(子產(chǎn)曰)“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左傳·昭公七年》[6]1290)
(內(nèi)史過之諫)其在有虞,有崇伯鯀,播其淫心,稱遂共工之過,堯用殛之于羽山。(《國語·周語下》[7]94)
另外《國語》中還提到了堯有子名丹朱:
(士亹之語)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啟有五觀,湯有太甲,文王有管、蔡。是五王者,皆有元德也,而有奸子。(《楚語上》[7]483-484)
《孟子·滕文公上》所述孔子對堯、舜的稱頌,亦見于《論語》,只不過文辭有不同: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8]107)
另外,《論語》中有一則堯命舜之辭,見于《堯曰》篇的第一章: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8]193
這則內(nèi)容并不見于《堯典》,孔安國曰:“舜亦以堯命己之辭命禹?!惫手涿o乃是堯舉舜為天子之時所說,亦在《堯典》敘事范圍之內(nèi)。蔣善國《尚書綜述》即認為此句乃是“戰(zhàn)國中季所傳的《堯典》”之文。[9]143
至于《周易·系辭》所謂“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之類的“加美之辭”,在戰(zhàn)國秦漢諸子的著作中頗為常見,茲不贅述。除加美之辭外,《墨子》提到的堯事跡主要有三:舉舜、治天下、殯葬。
故古者堯舉舜于服澤之陽,授之政,天下平。(《尚賢上》[10]47)
古者舜,耕歷山,陶河瀕,漁雷澤。堯得之服澤之陽,舉以為天子,與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賢中》[10]57-58)
是故昔者舜耕于歷山,陶于河瀕,漁于雷澤,灰于常陽,堯得之服澤之陽,立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尚賢下》[10]68)
古者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東西至日所出入,莫不賓服。(《節(jié)用中》[10]164-165)
《尚賢》篇所述堯舉舜于服澤之陽,以及舜耕于歷山、陶于河瀕等描述,都是戰(zhàn)國秦漢時代很常見的對《堯典》堯舉舜、并試之一事的敷衍?!豆?jié)用中》篇所謂堯治天下“南撫交阯,北降幽都”之說,則與《堯典》“申命羲叔,宅南交”、“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相關聯(lián)?!豆?jié)葬下》所述堯之死雖亦見《堯典》,但堯的葬制恐怕是墨家的敷衍了。
戰(zhàn)國末期的荀子及其后學亦稱堯舜,但與之相關的故事只有《堯問》篇中的一則:
堯問于舜曰:“我欲致天下,為之奈何?”對曰:“執(zhí)一無失,行微無怠,忠信無倦,而天下自來。執(zhí)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忠誠盛于內(nèi),賁于外,形于四海。天下其在一隅邪!夫有何足致也!”[11]406
這則故事無論從語言還是觀念看,都與《堯典》沒有關系,當屬晚出。另外,《成相》篇之辭把當時盛傳的堯、舜故事作了總結(jié):
請成相,道圣王,堯、舜尚賢身辭讓。許由、善卷,重義輕利行顯明。
堯讓賢,以為民,氾利兼愛德施均。辨治上下,貴賤有等明君臣。
堯授能,舜遇時,尚賢推德天下治。雖有圣賢,適不遇世孰知之?
堯不德,舜不辭,妻以二女任以事。大人哉舜!南面而立萬物備。
舜授禹,以天下,尚得推賢不失序。外不避仇,內(nèi)不阿親賢者予。
禹勞心力,堯有德,干戈不用三苗服。舉舜甽畝,任之天下身休息。
得后稷,五谷殖,夔為樂正鳥獸服。契為司徒,民知孝弟尊有德。
禹有功,抑下鴻,辟除民害逐共工。北決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
禹傅土,平天下,躬親為民行勞苦。得益、皋陶、橫革、直成為輔。[11]347-348
《成相》篇的文體獨特,盧文弨稱:“審此篇音節(jié),即后世彈詞之祖。篇首即稱‘如瞽無相何倀倀’,義已明矣。首句‘請成相’,言請奏此曲也?!稘h書·藝文志》‘《成相雜辭》十一篇’,惜不傳,大約讬于瞽矇諷誦之詞,亦古詩之流也。《逸周書·周祝解》亦此體。”[12]455故此篇內(nèi)容,當有較多的口頭文學特質(zhì),亦與口頭知識有關,未必全據(jù)經(jīng)典。但除了“堯、舜尚賢身辭讓,許由、善卷,重義輕利行顯明”一句外,其他詩句所及,都在《堯典》敘事范圍之內(nèi)。
除了上述史書以及儒墨一系依據(jù)《堯典》對堯的稱述外,戰(zhàn)國時代還流傳有堯讓天下于許由,堯師子州支父等故事,此類傳說又見《莊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古書。此類傳說出現(xiàn)很晚,應該是在堯、舜禪讓故事出現(xiàn)后,逐漸產(chǎn)生的。這類虛擬的故事并非戰(zhàn)國秦漢堯、舜故事的主體,且不在《堯典》敘事范圍之內(nèi),故本文不過多涉及。
到西漢成帝劉向校書之時,存《尚書古文經(jīng)》四十六卷,《大、小夏經(jīng)》各二十九卷,《歐陽經(jīng)》三十二卷,《傳》四十一篇,《世本》十五篇,《太古以來年紀》二篇,這些是直接與堯的史跡有關的材料。它們提供了堯的世系、堯的道德形象、堯的政治、堯選擇繼承人并禪讓四部分主要內(nèi)容。戰(zhàn)國秦漢之間的古書較少涉及前兩部分,即《世本》、《太古以來年紀》一類材料的內(nèi)容。后兩部分是戰(zhàn)國秦漢古書較多采引的部分,即《書》和以《書》為據(jù)的文獻。
更為重要的是,先秦文獻所涉及的堯故事,除了道家一系的“讓天下”類故事外,不管是《左傳》、《國語》等史書,還是《孟子》、《墨子》等子書,其所述內(nèi)容幾乎沒有超出世系、道德、政治、禪讓四個方面。由是推知,堯故事在戰(zhàn)國至西漢的流傳中,主干內(nèi)容或故事要素并沒有大的變化和遺失。
不過,孟子所見的《堯典》與西漢時代有很大不同,其文字信息要多于西漢今文本,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也可能有所不同。
相比于堯,舜的故事在戰(zhàn)國秦漢時代更為流行,諸文獻的引征也更多。但到西漢時代,舜故事與堯故事所依據(jù)的主要文獻是一樣的,依然只有《尚書古文經(jīng)》、《尚書今文經(jīng)》、《尚書傳》、《世本》、《太古以來年紀》五種。正如上文所述,《史記·五帝本紀》、《大戴禮記·帝系》、《五帝德》與舜之世系與道德的描述主要依據(jù)于《世本》。那么《孟子》中的情況如何?
《孟子》中的舜故事與古《尚書》及其《序》的聯(lián)系非常緊密,《孟子》中涉及的舜事跡有十七處、十五種,其中有九處與伏生本《堯典》有聯(lián)系,見下表:
表1
續(xù)表1
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引述原文。對于《孟子》中的舜故事的來源,古代學者多有推測。趙岐《孟子章句·萬章上章句》曰:
孟子時,《尚書》凡百二十篇,逸書有《舜典》之《敘》,亡失其文。孟子諸所言舜事,皆《堯典》及逸《書》所載。獨丹朱以胤嗣之子臣下以距堯求禪,其馀八庶無事,故不見于《堯典》。猶晉獻公之子九人,五人以事見于《春秋》,其馀四子亦不復見。[1]611
據(jù)趙岐的注,《孟子》中的舜故事絕大多數(shù)見載于《堯典》、《舜典》、《舜典敘》。焦循《孟子正義》:“趙氏言‘逸《書》有《舜典》之《敘》,亡失其文’,是趙氏未見古文《舜典》,蓋疑九男事在所亡失之《舜典》中?!盵1]612段玉裁《尚書撰異》、王鳴盛《尚書后辨》亦認為《孟子》“袛載見瞽叟”一句見于古《舜典》。[1]612-613惠棟《古文尚書考》則云:
《孟子》趙岐注云云,則可證其未嘗見古文《舜典》矣。蓋古文《舜典》別自有一篇,與今文之《尚書》析《堯典》而為二者不同,故《孟子》引“二十有八載,放勛乃徂落”為《堯典》,不為《舜典》?!妒酚洝份d“慎徽五典”至“四罪而天下咸服”于《堯本紀》,不于《舜本紀》。孟子時典謨完具,篇次未亂,固的然可信。馬遷亦親從安國問古文,其言亦未為謬也。余嘗意“舜往于田”、“祗載見瞽叟”與“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等語,安知非《舜典》之文。又“父母使舜完廩”一段,文辭古崛,不類《孟子》本文?!妒酚洝に幢炯o》亦載其事,其為《舜典》之文無疑。[13]
從趙岐到惠棟,他們均推測孟子時代存在古《舜典》,《孟子》那些不見于伏生本《堯典》的舜故事,當出于古《舜典》,如“不告而娶”、“舜往于田”、“祗載見瞽叟”與“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等。其中后兩則,趙岐《章句》認為都是《逸書》。如《萬章上》曰:
象不得有為于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1]305
趙岐曰:“此‘常?!韵?,皆《尚書》逸篇之辭。孟子以告萬章,言此乃象之謂也?!奔蹿w岐認為“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為《尚書》佚文。江聲則謹慎地確定“不及貢,以政接于有庳”一句為《尚書》佚文。[1]633
但是,當我們仔細分析上文所列表格,會發(fā)現(xiàn)《孟子》所引述的舜故事竟多數(shù)與伏生本《堯典》相關。不相關者如舜之生死處、舜“竊負而逃”幾則又有很濃重的傳說色彩,與伏生本《堯典》等《尚書》諸篇的敘事風格不符,故這些故事不可能直接來源于古《舜典》或其《敘》。這樣看來,大約只有“不告而娶”、“祗載見瞽瞍”、“封象有庳”可能與古《舜典》或《舜典敘》相關。即便如此,《孟子》中引述舜的故事,出于《堯典》系統(tǒng)的也會三倍于古《舜典》系統(tǒng),這是極不合理的現(xiàn)象。
如果我們再查閱戰(zhàn)國秦漢時代古文獻對舜故事的引述,舜的事跡也多在伏生本《堯典》敘事時限之內(nèi)。為了便于比對,筆者以可以推知的“舜的歷史”的時間順序為主,并同列伏生本《堯典》所述及的事件及其時限,將戰(zhàn)國秦漢時代古文獻引述舜故事的材料列表。經(jīng)過對比,筆者發(fā)現(xiàn),戰(zhàn)國秦漢時代有關舜事跡的傳說,雖然有很多明顯有后代附會、增益的痕跡,但是,總體上舜故事依然在伏生本《堯典》的敘事范圍之內(nèi),且依據(jù)伏生本《堯典》的記載占據(jù)了舜故事的主流。不見于伏生本《堯典》的故事中,舜的籍貫、早期行跡、相貌、無為而治等故事,明顯出于晚期的傳說。不似傳說的故事恰是《孟子》中不見于伏生本《堯典》的“號泣于旻天”、象與父母謀殺舜、“祗載見瞽瞍”以及“封象有庳”等幾則,且不是被廣泛征引的故事,主要見于《孟子》、《史記》。
通過對以《孟子》為主的戰(zhàn)國秦漢文獻引述舜故事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材料范圍大體同于伏生本《堯典》。因此,戰(zhàn)國時代若存在一篇《舜典》的話,它要么不被多數(shù)學者所知,要么混雜在伏生本《堯典》之中,故而毛奇齡《舜典補亡》的看法值得重視:
《尚書》有《堯》《舜》二典,出伏生壁中,謂之今文。漢司馬談作《本紀》時,采其文,依次抄入《紀》中。相傳亡《舜典》一篇,不知何時而亡。細檢其辭,則《舜典》尚存半篇在《堯典》后,徒以編今文者脫去《書序》,誤與《堯典》連篇,謂但有《堯典》而無《舜典》,而其在古文,則實亡《舜典》前截,未嘗全亡。而不曉《舜典》后截在《堯典》中,以至蕭齊建武間,吳人姚方興得《舜典》二十八字于大桁頭,妄攙之“釐降二女”之后“慎徽五典”之前,以為《舜典》不亡。而不知“慎徽五典”以后至“放勛殂落”,尚是《堯典》,惟“月正元日”以后始是《舜典》。春秋戰(zhàn)國間,諸書引經(jīng),凡稱《堯典》者,祗在“慎徽五典”以后“放勛殂落”以前,《史記·五帝本紀》則正載二《典》之全者,雖引掇皆不用原文,然蹤跡可見。是自“曰若稽古帝堯”起至“放勛乃殂落”止是《堯紀》,即是《堯典》,自“月正元日”起至“舜生三十征庸”止是《舜紀》,即是《舜典》。而“月正元日”以前,則尚有《舜典》半截在《帝舜紀》中,因即取《帝舜紀》文在“月正元日”以前者,補《舜典》之亡。雖其辭與本經(jīng)不同,然大概可睹也。[1]612*毛奇齡《四書賸言》又曰:“《孟子》‘《堯典》曰二十有八載’至‘四海遏密八音’,今所行《尚書》在《舜典》中。按伏生《尚書》原只《堯典》一篇,無‘粵若稽古帝舜’二十八字,以舊別有《舜典》,而其時已亡,故東晉梅賾獻《尚書》孔《傳》亦無《舜典》。至齊建武年,吳興姚方興于大航頭得孔氏傳古文,始分《堯典》為二,以‘慎徽五典’至末謂之《舜典》,而加二十八字于其中,此偽書也。故漢光武時,張純奏‘宜遵唐堯之典,二月巡狩’,至章帝時,陳寵奏‘言唐堯著典,眚災肆赦’,皆是《舜典》文,而皆冠以《堯典》之名。即《前漢·王莽傳》所引十有二州,皆稱《堯典》。后西晉武帝初,幽州秀才張髦上疏,引‘肆類上帝’諸文,亦稱《堯典》。自偽《書》一出,而群然改從,則是古書一篇而今誤分之,非古書二篇而今誤合之也。”(亦見《孟子正義》,第635頁)
毛氏據(jù)“春秋戰(zhàn)國間,諸書引經(jīng)”,判斷伏生本《堯典》“月正元日”以下是《舜典》,且不完整。其判斷是否屬實,我們很難求證,但綜合戰(zhàn)國秦漢文獻所引述舜故事分析,毛奇齡氏之說,有一定道理。
不過,與堯故事相關的是,戰(zhàn)國秦漢間尤其是《孟子》引述舜故事,“使益、禹、稷、契治天下”的部分是代堯執(zhí)政時期,而非伏生本《堯典》的堯死之后。因此,若古《舜典》確實存于伏生本《堯典》之中,也是有所散亂的,并不能以“月正元日”前后定之。
再者,如果“使益、禹、稷、契治天下”的部分屬于堯在位之時的事情,那么,伏生本《堯典》中,舜為天子之后的歷史就非常少了,戰(zhàn)國秦漢文獻中也沒有太多《堯典》敘事時限和范圍之外的敘事,因此,戰(zhàn)國時代若有《舜典》,其文字也十分有限?!蹲髠鳌肺墓四晏房朔Q《虞書》數(shù)舜之德,而不稱《堯典》或《舜典》,聯(lián)系所謂古《舜典》事跡稀少的情況,春秋時代當無《堯典》與《舜典》之分,其分別是在戰(zhàn)國時代。因此才會有《孟子》等書中舜故事的歷史順序與伏生本《堯典》不一致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上文已經(jīng)提到,伏生本《堯典》的文字至少是戰(zhàn)國時代晚期的順序,與《孟子》等書不一致,說明分《虞書》為二(《堯典》和《舜典》)的分法有不同的理解。
《孟子》引述舜故事,還有一點特別值得注意,即當時人對舜歷史的熟識程度很高?!度f章上》前五章都是萬章單問孟子有關舜的記載或傳說,通過其行文,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記載或傳說至少是當時習讀《書》的士人所熟悉的,因此有很豐富的細節(jié)記載和描述。如《萬章上》“咸丘孟問曰語云”章,焦循《孟子正義》引翟灝《孟子考異》云:“‘舜見瞽叟其容有蹙’五句,《墨子·非儒》篇:‘孔某與其門弟子閑坐,曰:夫舜見瞽叟蹴然,此時天下圾乎?!俄n非子·忠孝》篇引《記》曰:‘舜見瞽叟,其容造焉??鬃釉唬寒斒菚r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段倪x·諷諫詩》注引《孟子》曰:‘天下殆哉岌岌乎?!础俄n非》所引之《記》,即咸丘孟所引之《語》,蓋當時早有以此等說筆之于書者矣?!盵1]634從這一點上看,相當一部分的《書傳》其實早在孟子時代已經(jīng)存在了,也是孟子主要的知識資源之一。
《漢書·藝文志》據(jù)劉向《別錄》述及《尚書》的校理情形時說:
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jīng)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余,脫字數(shù)十。[14]1705
不管劉向所用中古文《尚書》是秦之圖書入藏西漢中秘者,還是孔安國家所獻孔壁古文《尚書》,此本當屬戰(zhàn)國晚期至秦代的一個主流傳本。畢竟秦博士所掌或孔子故里所傳,都會是《尚書》非常主流的一個本子。另,孔壁古文出現(xiàn)于景帝末或武帝初,*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和《漢書·藝文志》都記載為武帝末魯恭王壞孔子老宅,發(fā)現(xiàn)古文經(jīng)書。但是魯恭王景帝前元三年立,武帝元朔元年薨,當時武帝僅即位十三年,屬于當政初期,不能稱為末?!墩摵狻芬詾榫暗蹠r,可能更近于實。參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張舜徽《漢書藝文志通釋》、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等著作。此后孔安國“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且以今文識讀,“因以起其家”,武帝時為博士。因此,若伏生本今文二十九篇與孔壁本的文字存在異同,那么孔安國考讀當有發(fā)現(xiàn)?!稘h書·藝文志》記載了劉向校書時發(fā)現(xiàn)《酒誥》、《召誥》有脫簡,若《堯典》與孔壁古文有異的話,當有記載傳世。且孔安國以今文識讀《古文尚書》教授,司馬遷也曾問業(yè)于孔氏,《史記·五帝本紀》的描述也與西漢今文本《堯典》基本一致。因此,西漢中古文《尚書》或孔壁古文《尚書》中的《堯典》與西漢今文本《堯典》基本一致。由是可知,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堯典》的主要傳本未有大的變化。
但是,戰(zhàn)國中期以前的情況可能有所不同。我們從孟子及其同時代對堯舜故事的引述來看,這些故事大體是在伏生本《堯典》的敘事框架之內(nèi)的。即便故事的多數(shù)并非直接征引自《尚書》乃至古《堯典》和《舜典》,這些故事的整體視野卻間接說明,那個時代的堯舜故事并未超出漢人所傳《堯典》的范圍。或者說,戰(zhàn)國中期《堯典》和《舜典》所載與漢人所傳大體相同,唯有幾處舜的事跡佚失。同時它有著與西漢今文《尚書·堯典》不一樣的文字順序,即舜命禹、益、棄等人各司其職的部分在堯崩卒之前,而非其后。孟子的引述是在與弟子的日常對話中出現(xiàn)的,屬于孟子及其周圍儒生的日常知識的范圍,因此《孟子》中的引述所間接指向的那個《堯典》和《舜典》當是一個很主流的本子。這說明,在戰(zhàn)國中期,齊魯?shù)貐^(qū)的《堯典》和《舜典》的主流版本與伏生本《堯典》不同。今本的順序從西漢司馬遷的祖述及劉向校書分析,至遲在戰(zhàn)國晚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而且是鄒魯儒生的主流版本。
[1] 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 顧頡剛.論堯舜伯夷書[M]//古史辨: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 孔穎達.尚書正義[M]//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
[4]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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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8] 朱熹.論語集注[M]//四書章句集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3.
[9] 蔣善國.尚書綜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0] 孫詒讓.墨子間詁[M].北京:中華書局,2001.
[11] 梁啟雄.荀子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3.[12] 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
[13] 惠棟.古文尚書考[M]//昭代叢書:壬集.世楷堂藏板.
[14]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責任編輯:梁臨川)
Stories of Yao and Shun inTheWorksofMenciusand the Evolution ofTheBookofHistory:TheCanonofYao
XU Jian-wei
(SchoolofLiberalArts,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stories of Yao and Shun inTheWorksofMenciusleads to the finding thatTheCanonofYaoduring Mencius time wa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during the West Han Dynasty, with more density of information, different internal structures and narrative sequences. Most of the stories of Shun quoted inTheWorksofMenciusare relevant to the Fu Sheng’s version ofTheCanonofYao, and the stories of Shun quoted in the documents of Warring States Period, Qin Dynasty and Han Dynasty are primarily within the narrative temporal scope of Fu’s version. In view of this, if there had existedTheCanonofShun, it must have been oblivious to most scholars or mixed and dispersed into Fu’s version ofTheCanonofYao.TheCanonofYaoquoted byTheWorksofMenciusmust have been a mainstream version. This suggests that during the middle of Warring States Period, the mainstream version ofTheCanonofYaoin the Qi and Lu districts was different from Fu’s version. The origin of the today’s canon, judging from Sima Qian’s adoption and Liu Xiang’s review analysis, occurred at least before the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must have been the mainstream version for Zoulu Confucian scholars.
text; knowledge background;TheCanonofYao;TheCanonofShun
10.3969/j.issn 1007-6522.2016.06.004
2016-05-1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研究”(14ZDB073)
徐建委(1976- ),男,山東東營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研究先秦兩漢文獻。
K03
A
1007-6522(2016)06-003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