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祥

麥克阿瑟宣布接管日本后，憤怒的群眾紛紛寫信給東條英機，因為他們不再懼怕遭軍部勢力的報復(fù)?！耙驗槟?，我兒子才死的?！薄坝闷矢棺詺硐驀裰x罪吧?！薄俺迷缱詺伞！薄愃频淖l責紛至沓來?！澳阌腥齻€兒子，卻一個也沒有戰(zhàn)死，難道不是這樣嗎？”一封戰(zhàn)爭寡婦的來信最讓東條英機坐立不安。他讀完后無力辯解，大兒子是偽滿的警官，二兒子是飛機專家，故他倆未被征召入伍，而三兒子尚就讀于軍官學(xué)校。

事實上，東條英機的長子與父親關(guān)系一直不和?！拔覐膩頉]有沾過父親的光，現(xiàn)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卻說我是東條的兒子，受人欺侮?！遍L子在戰(zhàn)后滿腹牢騷，“是什么造化讓我生在東條家？”

“時刻終于到來了。”東條英機聞知自己名字列在即將被逮捕的戰(zhàn)爭責任者名單之首時哀嘆。9月5日到9月10日，他陷入一生中思想斗爭最激烈的時刻。是按照1941年初自己以陸相名義簽發(fā)的《戰(zhàn)陣訓(xùn)》自殺，還是作為戰(zhàn)爭罪犯接受盟軍的審判？他遲遲不能下決定?！盎钪筒荒芙邮鼙环斍艚奈耆琛?，《戰(zhàn)陣訓(xùn)》這么訓(xùn)誡日本陸軍，它強調(diào)了“絕對不能被俘投降”的觀念，它和武士道精神一起被視為日軍“玉碎”行為的推手。

知道自己來日不多的東條英機，偷偷寫了遺書，并托人找地位最顯赫的思想家、歷史學(xué)家德富蘇峰修改。內(nèi)容折射了東條英機死不悔改的立場，他仍然鼓吹戰(zhàn)爭的責任在于美國，日本是“神國”也是“不滅之國”。寫遺書的同時，東條英機計劃好自殺方式，把子彈射向心臟。他向鄰居醫(yī)生請教了心臟的準確位置，對方用木炭在東條英機胸口畫了一個圈，讓東條英機牢記。

9月10日，兩個美國記者來到東條英機家里采訪，他們圍住了剛從陸軍省汽車下車的東條英機。東條英機說完“敗軍之將不言兵”后，便閉口不言。堅持不懈的美國記者還是撬開了東條英機之口，他坐在院子里接受了采訪。記者透露了盟軍最高司令部將在2至3天內(nèi)逮捕戰(zhàn)爭責任者的信息，并問他該由誰來背負挑起太平洋戰(zhàn)爭的責任?！澳銈兪莿倮?，現(xiàn)在你們可以確定誰應(yīng)該負責，但五百年、一千年以后，歷史學(xué)家也許將做出不同的判斷?！睎|條英機頑固狡辯。

9月11日下午1時剛過，許多吉普車抵達東條家門口，30多個持槍的美國憲兵下車。消息靈通的美國記者們也蜂擁而至，他們徘徊在東條家周圍，有人直接走入院子，在玻璃窗前窺視屋里。被逮捕的時刻終于來臨，東條英機已事先命令妻子?xùn)|條勝子和女仆去親戚家躲避，但勝子不愿離開，她向鄰居醫(yī)生說明了情況，得以允許戴著草帽在醫(yī)生家院子里假裝除草，隨時注意自家的動向。

東條英機最后檢查了一遍家中長年使用的寫字臺、座椅、文件柜。待客的茶幾上放著他的遺書、兩把手槍、一柄短刀；房間的一角疊放著一套佩有大將肩章和六枚勛章綬帶的軍服，下面還有三把佩刀。

美軍在臨近下午4點才開始行動，兩輛高級軍官使用的吉普車在東條家門口停下，憲兵隊長保爾·克勞斯中校開始敲門，所有美軍端起槍支。東條英機穿著短袖開襟襯衫，把已故女婿留下的手槍放到茶幾上，打開客廳窗戶問：“你們有逮捕證明嗎？”一個憲兵給他出示了文件證明，東條英機看完后允諾：“馬上就給你們開門?！睎|條英機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身為左撇子的他用左手握手槍對準胸口的圓圈，一聲槍響。

憲兵和記者們迅速沖進房子，赫然見到血流如注的東條英機躺在沙發(fā)上。正在隔壁院子里的勝子則開始合掌祈禱，祝愿丈夫能像一個軍人那樣死去。

由于槍的后坐力，子彈射偏了。等待東條英機咽氣的過程中，美國攝影師們不斷擺弄他的肢體，就像對待人體模型一樣。“把東條的頭稍往右移點……就這樣……很好……請您移開一點好嗎？我想拍一張東條拿著手槍的樣子……能幫忙把槍壓緊在他手里嗎？……這只蒼蠅又來了……我一定要拍蒼蠅趴在東條前額的樣子”。隨著閃光燈此起彼伏，攝影師們忙得不可開交。

除了東條英機外，只有一個日本人在場，他是《朝日新聞》的記者長谷川幸雄，因美國記者請他做向?qū)д覍|條家。他跟在克勞斯身后，凝視這位曾經(jīng)顯赫不可一世的風(fēng)云人物。據(jù)他的描述，東條英機面色蒼白，滿臉汗水，血像泉水似的從胸口涌出，滴落在地板上。長谷川替美國記者翻譯了東條英機的低聲呻吟，東條英機反復(fù)模糊念叨“但愿一槍就死”“大東亞戰(zhàn)爭是合理正義的，我等待著歷史的審判”。因痛苦而面部猙獰的東條英機斷斷續(xù)續(xù)吐出這句話，成為記者們的記錄重點。

為了搶到獨家新聞，記者克拉克·李和哈里·布倫迪奇試圖加速東條英機的死亡。李給同事打電話時，周圍的記者同仁誤報東條英機已死，于是李通知同事快速發(fā)布這一消息。待李親自確認東條英機一息尚存時，電話機前排起了長隊，他已無時間更正之前的錯誤信息。李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以一己之力改變新聞事實，他叫上布倫迪奇一起翻動?xùn)|條英機的肢體，以加速對方死亡。事與愿違，他倆反而在很大程度上搶救了東條英機，他們希望通過加速傷口出血，但翻動肢體的動作使得東條英機免于死于肺部充血。

身處如此一個歷史性場面，美國人紛紛順手牽羊拿走很多小器物作為紀念品，如毛筆、文件柜里的小擺設(shè)、手槍等。有人用手帕沾了東條英機的鮮血，有人從他浸滿血的馬褲上整齊剪下一角。據(jù)克拉克·李回憶，他看見一個攝影師從窗外伸進一只手，沿著窗臺摸索到一個皮制手槍套、一把武士刀，攝影師將刀插入褲腿里，一瘸一拐往外走，憲兵攔住了他并警告：“走得不錯，但是請奉還！”

美軍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開始有條不紊搶救東條英機，有人熟練地給他試脈搏，有人用繃帶包扎，美軍醫(yī)生隨后趕到。東條英機很快被送到橫濱的美國陸軍臨時醫(yī)院，美軍自然不希望他如此便宜地死去，因為他將成為受審的主角。通過美國士兵的輸血，東條英機被救活了，而輸血本身就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9月11日深夜，美軍確診東條英機的傷情：子彈從第六與第七根肋骨之間穿越，稍偏離心臟，未造成致命傷。第8集團軍司令羅伯特·艾克爾伯格中將去醫(yī)院看望了東條英機，東條英機表示為美軍添麻煩了。“你是說今天晚上還是過去幾年添麻煩？”對方反問。

對于東條英機的自殺未遂，盟軍最高司令部思慮再三，只發(fā)表一則簡短的聲明：“根據(jù)遺書的內(nèi)容，是為拒絕審判而自殺?！?/p>

（摘自《鳳凰周刊》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