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培匯

檔案背后

解放戰(zhàn)爭時期西南小縣城的資訊來源——以民國《平彝簡報》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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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省曲靖市富源縣地處滇黔交界，是內(nèi)地通向云南的東大門，素有“滇南勝境”之稱。富源縣舊名平彝（夷）縣，1954年改名富源。由于地處西南，偏安一隅，少受戰(zhàn)亂之害，因此不少檔案文獻得以保存。筆者工作的縣檔案館藏有不少民國時期，甚至是晚清的檔案資料，這些文獻對后人解讀這一歷史時期的人、事彌足珍貴。偶然機會，筆者翻閱了國民黨平彝縣黨部卷宗，其中有一卷主要收錄《平彝簡報》。《簡報》乃抗戰(zhàn)勝利后由國民黨縣黨部主辦，每星期一出刊，為周刊（偶有因特殊原因?？?。《簡報》為手寫體，主要摘抄國民政府中央通訊社報道之最新消息，以及本地新聞。本文選取其中1947年4月7日、21日兩期內(nèi)容，介紹當時國民政府如何宣傳國民黨軍進入延安以及丑化延安的歷史。

1946年6月，在全國人民取得抗戰(zhàn)勝利不到一年之后，蔣介石迫不及待要解決共產(chǎn)黨問題。其動用了203個師，430萬軍隊全面進攻共產(chǎn)黨領導的解放區(qū)，到1947年2月，在解放軍的抗擊下，國民黨軍不僅沒有占到便宜，反而失去了67個旅。為盡快消除心頭大患，蔣介石命令胡宗南進攻共產(chǎn)黨指揮中樞——延安。1947年3月11日，胡宗南親率6個師15個旅約15萬兵力，突襲延安，以達到從根本上打垮共產(chǎn)黨之目的。

面對來勢洶洶的敵軍，當時負責延安守衛(wèi)的西北野戰(zhàn)軍只有6個旅，不到2.5萬人，平均一支槍還不到10發(fā)子彈，而敵軍卻是蔣介石軍隊中裝備最好的部隊。面對這樣的不利局面，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決定主動撤出延安。3月18日，黨中央撤離延安，并執(zhí)行“堅壁清野”政策，使國民黨軍得不到及時補給。占據(jù)延安的國民黨軍并沒有討到好處，相反卻在接下來一年的時間里被彭德懷指揮的解放軍各個擊潰，解放軍三戰(zhàn)三捷，并于1948年4月21日收復延安。在剛占領延安期間，國民黨掌握的各大報紙大肆夸大國軍功績，并極力詆毀延安民生狀況，丑化解放軍及中共中央領導人。本文所見之《平彝簡報》所轉(zhuǎn)載國軍占領延安信息即在國民黨軍剛占領延安不久。

1947年4月7日的《平彝簡報》整版都是關于國民黨軍節(jié)節(jié)勝利之捷報及占領延安的新聞。正文第一篇文章轉(zhuǎn)自“中央社西安電”，標題為《斷壁殘垣、瓦礫遍地，劫后延安一片荒涼》。文中描述被國軍占領的延安一片殘垣斷壁，不過毛澤東、朱德等重要領導人的住所還得以保留，僅“毛澤東富麗堂皇之私宅，與朱德之總部而已”。延安當時領導人也居住于窯洞之中，如何能富麗堂皇？電文緊隨還舉出一“實例”，稱有一農(nóng)民，其窯洞頹廢不堪，對共產(chǎn)黨敢怒不敢言，國軍進入延安乃解救其于水火。又以一姓“盛”之人的口吻，敘述其在占領延安后進入延安之見聞，文字間充滿各種污蔑之詞：

“延安原來縣城，已為共黨拆毀，因共軍初鼠至延安時，當?shù)孛癖妼Ρ说茸鳛樯畋矸磳Γ瑪M閉城拒之，致觸毛朱之怒，遂下令將縣城扒平，驅(qū)民眾于四郊，今除城門兩座仍峙立外，留一片瓦礫，毫無所存。延安之新機場在寶塔山下，共軍潰逃時，已予破壞，場內(nèi)埋置地雷甚多?！?/p>

所謂共軍扒平縣城，實乃無中生有。實際上，早在1938年日軍飛機空襲延安時，筑有圍墻的延安城即被炸成一片瓦礫，此后延安開始挖掘窯洞，以容納醫(yī)院、大學、報社和培訓學校。

該電文繼續(xù)說道：

“至共黨新辟之新市區(qū)，公路坡陡，坎坷難行，路旁土窯相連，多已殘破，實無建設可言，獨‘總部交際處’、‘邊區(qū)政府’、‘邊區(qū)銀行’其皆系以磚石修筑之窯洞或巨廈。在陜北可稱相當堂皇。其‘總部交際處’，并置舞場等設備，此系當日共黨招待外賓之所，共黨之重要機關，及其首腦住宅，均在延水北岸。河下架橋，但已傾斜，車輛往來須由河中駛過，朱德之總部較近，距市區(qū)四里，修建極佳?！偛俊笤杭粗斓伦≌?。毛澤東住王家坪，距市區(qū)十里，其住所為延安唯一之富麗建筑物，備極奢侈，屋前有圖書館、中央大禮堂、舞廳、劇院等巨大建筑，惟圖書館于其逃走時，被火焚毀，今僅斷壁殘垣矣?！?/p>

1944-1947年，為促成國共合作，美軍組成觀察小組進入延安。在延安的美國觀察團所見到的延安官兵關系、軍民關系、干群關系一如魚水，平等融洽。位居黨政軍最高層的領袖人物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彭德懷，衣食住行，如普通軍民一樣簡樸，無任何特殊之處。在他們周圍和在八路軍總部竟然見不到一個崗哨、一個衛(wèi)兵。高級領導人居住處或稍體面些，但富麗堂皇卻是怎么也談不上的。

在1947年4月21日的《簡報》，頭版同樣刊發(fā)多篇與延安有關之文章，其中一篇大標題標為“劫后延安簡訊”之文章，子標題為：《鴉片遍野，猶如冬麥；偽鈔充斥，數(shù)字驚人》，文章篇幅雖不長，但其筆下的延安完全呈民生凋敝、死氣沉沉之景象，其部分文字如下：

“國軍進駐延安后，黨即展開一切撫慰工作。此間截獲在該地工作之某某來信，述及延安最近情況如下：余自隨軍進住延安以后，目擊共軍潰退，抱頭鼠竄，此為子弟兵團及人民武力，紛紛自動向國軍投誠，甘泉至延安八十華里，兩旁大山滿種鴉片，苗二三寸，仿如冬麥。國軍政工人員除勸導民眾鏟除外，并告以政府本寬大無懷，不究既往之意旨?！彪娢闹兴Q滿山都是鴉片，猶如冬麥，也為抹黑而刻意編造的“事實”。早在1937年，斯諾考察延安時就稱陜北已經(jīng)根除了鴉片種植，“陜北已經(jīng)徹底消滅了鴉片，這是個杰出的成就。事實上，我一進蘇區(qū)以后就沒有看到過什么罌粟的影子?！碑敃r的邊區(qū)政府對鴉片種植管理十分嚴格，先后制定頒布了《陜甘寧邊區(qū)禁煙毒條例（草案）》《陜甘寧邊區(qū)查獲鴉片毒品暫行辦法》《陜甘寧邊區(qū)查緝毒品辦法》等，要求所有民眾嚴禁種植鴉片煙苗，嚴禁販買或吸食煙毒，對于包庇他人種植、販運、吸食者均按違法行為論處。邊區(qū)政府采取廣泛發(fā)動群眾力量來推動禁煙運動的方法，使禁毒不僅是一項政令，更成為人民群眾生活的主題。因此，國民黨政府宣傳中稱山上“滿種鴉片”的情況是不可能存在的。

此外，報道中對邊區(qū)財政情況也頗多微詞：“此間感覺最為頭疼者為‘光華商店兌換券’，‘陜甘寧邊區(qū)銀行’，及‘抗大軍用票’之三種共軍偽鈔，數(shù)目字之多，按可靠方面消息，數(shù)目達十個券以上。該地區(qū)財富早于五年前為共黨剝削凈盡。為政府下令禁止供用，其會影響邊區(qū)民眾之財富?！蔽恼乱灾S刺口吻質(zhì)問“自稱豐衣足食之‘陜甘寧邊區(qū)’，竟無一生活得富裕的。”并對當時所謂之疾苦民生極盡渲染：“市場內(nèi)除共軍合作社外，老百姓只皆經(jīng)營小販。當此寒村，延安四圍積雪，農(nóng)民拾牛馬糞以作燃料。十三歲小姑娘無褲子穿，躲在土炕上不敢外出，飯必小米干苦菜，鹽多鹹性，至難入口，農(nóng)民所用之耕田土地，均為‘邊區(qū)政府’所公有。此即為共軍首都之豐衣足食也??？”

文章中不忘攻擊、污蔑延安夫妻制度，宣稱共產(chǎn)黨實行一妻多夫，明顯是不實報道，其稱：“延安在共軍盤踞時代，一妻多夫，號稱‘打游擊’。兩人或三人共娶一妻，稱為‘農(nóng)民革命’?！睅в袠O強丑化性質(zhì)，定非實地所見所聞，而乃臆想之結(jié)果。斯諾早在《紅星照耀中國》中即稱：“關于‘共妻’和‘婦女國有化’的謠言，一望而知是荒謬可笑的，不屑一駁。”而實際上，早在《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法》（一九三六年七月保安重印）中即已經(jīng)很清楚地規(guī)定了蘇區(qū)夫妻雙方的權利與義務，不存在所謂共妻的謬論?；橐鍪肿鹬胤蚱揠p方意愿，禁止買賣妻妾及包辦婚姻，還禁止婆婆虐待媳婦。結(jié)婚必須取得雙方同意，婚齡提高到男子二十歲，女子十八，禁止彩禮，到縣、市、村蘇維埃登記結(jié)婚的，發(fā)給一份結(jié)婚證書，不收取任何費用等。很明顯，共產(chǎn)黨治理下的紅色政權區(qū)，在婚姻理念上是極民主與先進的，所謂一妻多夫更是無稽之談。

在丑化解放軍之余，電文中不忘頌揚國軍與百姓之關系和諧，“當國軍路過鄉(xiāng)村時，鄉(xiāng)民并不畏懼，取開水以給國軍，狀至親切?！辈⒎Q“延安之東南方，發(fā)現(xiàn)有乞丐百余人，向國軍求乞，并于窯洞中發(fā)現(xiàn)共軍土娼二十余人，‘朱毛’自夸延安無乞丐，無私娼，這個西洋鏡已不揭自穿。”抹黑意圖明顯。同樣在斯諾考察報告中，斯諾見到的情形卻是這樣的：“乞丐和失業(yè)的確象共產(chǎn)黨所說的那樣被‘消滅’了。我在紅區(qū)旅行期間沒有看到過一個乞丐。纏足和溺嬰是犯法的，奴婢和賣淫已經(jīng)絕跡，一妻多夫或一夫多妻都遭到禁止?！?/p>

由于有這樣的一些不實報道，為解放軍解放全國過程中增加了不少麻煩，一些不明真相的民眾由于偏信國民政府之宣傳，從內(nèi)心中生出懼怕、抗拒心理。隨著歷史洪流的推進，一些往事也漸漸被人們遺忘。每當有后人在這些陳舊的檔案中翻出這些文獻，仍不免讓人生出許多遐想。只是我們需要清楚的是，文字等文檔保留下的“歷史事實”，并非完全是事實真相。不同時代，出于各種目的，我們后人所見的文獻資料也有其獨特的時代烙印?！镀揭秃唸蟆穬H僅只在解放戰(zhàn)爭期間刊行，說是刊行也有些勉強，從檔案保留的原件看，《簡報》乃人工抄寫，因此可能流行面不廣。但我們?nèi)钥梢詮倪@樣的一份縣級報紙中獲知當時地處西南邊疆的小縣城，是如何在國民政府管控下進行新聞報道與政策宣傳的。

（作者單位：云南省曲靖市富源縣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