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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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姑娘
葉臨之
1997年的夏天,朱輝的灰色故事像一條河流一樣是這樣開始的。上午,繼廠里一個電話后,朱輝很隨意地挎上地上灰黃色的工裝包,走到父親的分配房下,騎上他鎖在樓道底下那輛半舊的自行車,慢慢悠悠地經(jīng)過鵝橋,朝廠里騎去。那年的夏天,茂密的梧桐樹把廠房遮得嚴嚴實實,在朱輝進廠房的時候,他注意到了另外一邊的歐青苔。她坐在靠窗的工裝凳上,給新進工人做培訓示范,朱輝放下工裝包,修理起銑床,青苔姑娘仍然目不旁視,細致而溫柔地指導著新進工人們,她一踏一踩,整個人的活范氣兒,連帶輕靈的腰身、手腳,全部舒展開來了。朱輝在一邊觀摩,心里突然熱氣翻騰起來,想起前兩天在好朋友歐立那喝的美妙得無法比擬的香檳,時間約摸快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朱輝跑到食堂,去碰死黨歐立。
歐立與青苔姑娘同姓,同在公司的行政科。朱輝到食堂門口時,看見歐立吃了飯,已經(jīng)站在水龍頭底下刷飯盤子了,水聲嘩啦啦的。朱輝飯也沒去打,他湊到隔壁水池盆,肩膀碰了碰歐立,低聲說,知道你們部門的歐青苔嗎?他嘻嘻哈哈,當然有慫恿歐立的意思,就像平常在歐立家下象棋,遇到車將軍形成了慣性的默契,沒說出來的下半句是試探歐立,有沒有擇機與人家約約看的心意。一聽朱輝的話,歐立把盤子故意刷得咣咣響,掩蓋了他們說話,沒被工友們聽見,他洗碗也不用洗潔精,只說,我明白。他回過頭來看著朱輝似笑非笑,貼過來更低聲地說,你看準的是人家哪里?你這,喜歡人家奶子還是腦子!朱輝說,這我倒要好好想想。他嬉皮笑臉。歐立倒是開始嚴肅起來了,他說,你是要好好想想,知道嗎,你那事沒法說。朱輝一聽,手掌拍起歐立的后背,唬起臉來說,認真點。歐立感慨起來,也不顧旁邊的工友聽得明白,他說,怎么認真法,你的這個事,還有你,都是說成難,說不成也難!
作為當初一同來機械廠的老朋友,他自然非常了解朱輝?,F(xiàn)在,幾乎每天的早晨,朱輝都會從父母家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穿著嶄新的工裝服來上班,廠前的那座鵝橋是他的必經(jīng)之地,以前,鵝橋是養(yǎng)鵝專業(yè)戶常駐的地方,故名鵝橋。那時,朱輝騎著永久牌自行車過橋,廠里人傳說朱輝背后的女人跟鵝一樣多。朱輝當然屬于廠里的熱門人物,在宏天機械廠,熱門有著雙重原因:一、他是歷經(jīng)五六年的時間熬來的,業(yè)務上又是一把好手,技術(shù)精湛;二、朱輝人熱情,不管何事,來者不拒,整天快快樂樂,做事勤懇,好說話。前年廠里在提拔技術(shù)骨干,于是,他成了天上的麻雀,飛來飛去,在他們技術(shù)科既跑內(nèi)又跑外。不過現(xiàn)在廠里職工們的傳說對于單身的朱輝,怎么聽都是一語雙關(guān)。
再說行政科的小女人歐青苔。歐青苔常年長發(fā)飄逸,體態(tài)均勻、略顯女人的豐盈,再配上好看的瓜子臉,前些年,她剛進廠的時候,宏天廠里年齡大的職工都稱她青苔姑娘。歐青苔技校畢業(yè)后,一直在廠里的行政科,她做工人培訓,很有親和力,非常受廠里新員工的歡迎。這對于朱輝來說,一切都不是問題。唯一的疑問是,歐青苔卻是過來人。歐青苔的前夫,原是老市百貨樓的部門經(jīng)理,歐立想不明白的是,這個男人怎么會把一個清秀姑娘說丟就丟呢,表面上還是無疾而終。
歐立回家坐到沙發(fā)后,好好琢磨著。那天,恰好有一只粉色飛蛾落在窗臺,徐徐而至,身影笨重,等到他去關(guān)窗,蛾子貼在玻璃上不動。一個想靠岸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飛蛾撲火,歐立覺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朱輝確實是有這點況味了,不過,他什么時候會和歐青苔有交集呢,是春游?還是立夏?
歐立一下子抓到了精髓:立夏。
歐青苔在行政科,除了新工人培訓,平常都是負責廠里福利。他們廠福利本來就少,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相關(guān)的福利更是王二小過年,一切都精打細算,春游夏游冬游的自然不會多,更別說新式的游玩。到海南和其他經(jīng)濟特區(qū),對于老員工們來說,那些都是花招,可是廠里大部分年輕人卻望眼欲穿,到頭只能抱怨歐青苔,說歐青苔是一臺孤僻的老式鐘表,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精細得很呢。問題是誰又親眼見過呢?
話說立夏的這天,廠里的十多人去了黃山,他們只能坐綠皮火車,十二個鐘頭,朱輝也在行列中。火車上,朱輝就坐在歐青苔身邊。當時車子蝸牛一般,死慢,而朱輝自有樂趣,他從飯盒里掏出兩只大閘蟹,要了四瓶啤酒,十塊錢,到了撫州,又要了兩只雞腿,金燦油黃的,就著啤酒吃,橙黃酥脆的雞皮咬得嘰嘰的。列車有條不紊地朝皖南前進,雞油在紙黃色的夏日黃昏底下非常靚麗,朱輝吃的時候說起他父親在部隊的舊事,他父親是當初從朝鮮前線回來的文藝兵,有一段時間仍然在部隊里教拉手風琴,分配給教師的是一把好琴,鸚鵡牌的。眼下,朱輝像他父親一樣教大家如何拉手風琴了,全車人只聽見朱輝以他父親的口氣說,手風琴嘛,要學,就得同時摁上兩個鍵,手里就像有對雄雌劍,哆啦咪發(fā)嗦,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要配合起來,哈哈,男女搭配,做事不累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旁邊的歐青苔分文不漏地聽進去,完全被他的故事給吸進去了,她也受不了吃雞腿的刺激,感覺琴鍵就在身邊,手指動了,嘴也饞了。吃著吃著,就打諢插科,雙人吃蟹吃雞腿,又花一塊錢買了副撲克牌,然后昏天暗地地斗地主。
從黃山下來,朱輝就急著出遠門了,因為廠里剛好下派了業(yè)務,要他去出差。那天,歐青苔正好找上門來,手里捧著考核表,見朱輝正忙著收拾工裝包,她撂下來一個信封,說,嗬,你干嘛去?看著歐青苔身上穿著一件花花綠綠的衣服,那是件毛線衣。朱輝的就笑了,他突然發(fā)力:去看你!歐青苔笑道,臭美,看我什么???你說呢?朱輝聲音這時候又小得像蚊子了,而歐青苔聲音更小,她說,別傳謠啊,我找你有事,看,信封里的膠卷。朱輝接到信封看了下,里面是膠卷,其中有他和青苔姑娘在黃山的合影呢。
洗膠卷這活,朱輝當然會。女人愛美,無論什么時候都喜歡拍照片,而朱輝順應了女人的愛好,做這活就像身處流水線工作一樣,順應了需求。當初,他在學校那會,就喜歡擺弄照相機這玩意兒,從卡西歐到老古董萊卡,只是后來,給人拍照的事早就不干了,給人洗膠卷的事卻免不了。當時,負責他們車間的主任老李就說,朱輝純粹是靠這活來鼓弄人,順便是來糊弄自己的青春年華的。這點上,老李和歐立的評價一樣,吃飯時在食堂的時候,他送給朱輝一個評價:走馬觀花。
老李正中朱輝的隱疾。朱輝本來有一個交往對象的,而且就在他們技術(shù)科。她叫馮小益,朱輝和歐立一起分配到廠里的時候,馮小益也來到了他們宏天機械廠。馮小益性格活潑、開朗,馮小益和他試探著交往時,馮小益請他到家里做客,當時馮家父母或者出差或者學習在外,朱輝到馮家的那兩次,都由馮小益負責飲食烹飪。馮小益會做一手好菜,平常,家里一直都由她主廚,像排骨燒海帶、豬肚墨魚、天上飛燕等等她都會,馮小益和朱輝一起做過好幾次菜,本來毫無差池。問題出在馮小益的父輩那里,馮小益的父母都是市里處干,相繼回來后,也正是第三次朱輝來的時候,馮小益父親和朱輝交談,他對朱輝本來印象不錯,當一家人和朱輝吃飯的時候,聽朱輝說他父親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藝兵出身,現(xiàn)在委身于一個效益不理想的耐火材料廠,馮小益父親擱下了筷子走進房間再也沒出來,實際上是罷餐了。朱輝當然明白馮小益父親是在明確反對他們交往,后來,他再也沒去過馮小益家里,再后來,大約半年以后,馮小益已經(jīng)調(diào)離了宏天廠,兩人也失去了聯(lián)系。
自那以后,朱輝又住進廠里給他安排的宿舍了,而以前他經(jīng)常住在父母的集資單元房里。他似乎有些心灰意冷,那是1997年以前的時候,那時,歐立是真知道朱輝迷上了男高音,朱輝整天在小樹林里唱 《我的太陽》:“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啊,你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又是“神笛的威力是多么壯盛,啊”,他用詠嘆調(diào),莫納科的詠嘆調(diào),每天大清早,早春的迷霧里,都能看見他朱輝。當時歐立還以為朱輝要瘋了呢,一個男人大清早的找嗓子出氣,又沒有鳥語花香。1997年以前,那是朱輝還不被廠里重視的時候,也是他感傷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預備用作結(jié)婚才買的新房里搬出來了,獨自一人住進了廠里的單身宿舍。他似乎打算一輩子住宿舍。這段經(jīng)歷,只有一同走過來的歐立知道。
恰恰,卻有利于朱輝重新鼓弄起膠片,當時在辦公室原本用來收集工具的小套房,他偷偷搞了個暗房,買了柯達膠片和洗片液,叫他的發(fā)小從廣州寄過來。從這時候起,鵝橋一帶的女工們成群結(jié)隊,襪子廠的編織廠的,起哄著叫嚷著,一來他們宏天機械廠的門口便問,哎,你們廠里那個雙絕呢?
這類情景,歐立和老李都碰到過。歐立好好梳理一番,他認為朱輝肯定遇到了難題,他既然唱歌,就不應該幫人洗膠片。歐立的思路很簡單,那天自從食堂里朱輝找他談青苔姑娘,他回來時,又一次看見玻璃上那只肥胖的飛蛾,這時它屹然不動了,而歐立也百般糾結(jié)起來。
自從那天從食堂里出來,大約一個月后,夏天更熱起來,歐立想找朱輝談談話。他知道朱輝在廠里后面的小梧桐樹林那邊。那天很早,歐立穿上運動褲、運動鞋,他先去操場上運動,他到操場的一個沙坑邊,想蹦幾下,看看現(xiàn)在能蹦出多遠。以前的時候,他就是廠里的跳遠能手。這里靠近廠里的小樹林,小樹林里鳥雀成群,他沒到坑前,就碰見了朱輝。距朱輝數(shù)米遠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眼前有大白雕!他以為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廠里搞了一個立體雕塑呢,他定睛仔細一看,原來是長著勾鼻的大白雕,就是朱輝!朱輝在練氣功,臉上貼了層布,像蒙面劍客。歐立走過去,說,你到底貼的啥,這東西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貼了做甚?朱輝嘿嘿一笑,他說,不知道了吧,這是面膜,給朋友做實驗呢。歐立知道朱輝喜歡做化學實驗,他的搗弄經(jīng)常是別人不經(jīng)意的。歐立說,真有你的,是從廣州寄來的?朱輝說,那是,人體工學,我預計不超兩年,理發(fā)店里、美容店里就多得是。歐立假笑道,你想的還是高科技呀,免了。停了停,他又言歸正傳地說,你照片洗了?歌唱了?朱輝知道歐立想說啥,他說,歌沒唱,照片,洗了。朱輝說到這,歐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停!他咄咄逼人地問朱輝,看你,你還真喜歡上了什么青苔姑娘?朱輝也是一本正經(jīng),他嘻嘻哈哈說,這還用說!有曲折就有陽光嘛,是不。眼見朱輝信誓旦旦起來,歐立認為很無趣,不再理朱輝,徑直去蹦他的坑。到坑前,還沒蹦起,他就已經(jīng)重重地摔倒了。
這天早晨的密談很失敗,這后不久,歐立本來不打算搭理朱輝的事了,結(jié)果他又看到了契合他心意的另一幕。朱輝和歐青苔的態(tài)度是否默契,這是一項自選動作,在廠里的一次公開場合,結(jié)果卻表明并不像朱輝在小樹林里所說的一樣。那天,廠里的年度聯(lián)歡會,聯(lián)歡會后是全廠員工晚餐,辦公室人員是聯(lián)歡會的組織者,歐青苔作為辦公人員,過來敬酒。這天,歐青苔頭發(fā)高挽著,她過來敬的是紅酒,走到技術(shù)科這桌,她就和老李老張喝了點,然后,沒有看見朱輝就走人了事。
老李手疾眼快說,來,和我們朱骨干喝一杯。歐青苔愣在那,瞟了半癱在那的朱輝一眼,就小抿了一口,然后就去其他桌敬酒去了。
大伙都看在眼里,這事讓歐立納悶了,他認為有必要把蛛絲馬跡全部弄清楚搞明白。疑難先是由朱輝拋給他的,而現(xiàn)在,歐立越發(fā)有了興趣,誰叫疑問刁鉆古怪呢。有時碰到不明情節(jié)的疑問,歐立就是懷有一層莫大的好奇,說不上是在幫朱輝,還是為了滿足他那份自私的窺探欲。
歐立不愧是廠里搞聯(lián)動市場分析的高手,他很快就弄清了一二。剛開始是歐青苔沒有表態(tài),后來卻是朱輝這個大齡青年不解風情了。雙方都是花豹,雙方都在謹慎中徘徊,那么愛情的獵物也就不見得次次豐收了。對于他們小得像鞋一樣崎嶇的愛情,混雜在浪漫的歌劇里,實則是像一條河流一樣,那么迂回、曲折,它們是破破碎碎的無花果,它們的裂縫多么需要彌補。
為了黃山的照片能盡早洗出來,后來,歐青苔向朱輝整整說過兩次。
第一次,歐青苔在操場找到的朱輝,朱輝在和別的女人打羽毛球。歐青苔說,朱先生,照片總要洗啊,別只顧著打球。朱輝當時頭也不轉(zhuǎn),說早就不洗了,洗片液沒了,暗房也拆了,我們科的老李怪呢,說辦公室成了游樂場,你花點錢還是去照片坊吧。
歐青苔誤解了,暗房拆掉了不要緊,他人還在呀。一個星期后,歐青苔又跑過來要照片,她是直接到朱輝的宿舍里的。當天,朱輝剛洗完澡,還沒換好衣褲,見有人敲門,急急忙忙的,只好套上沒洗的球衣,一開門就給了歐青苔一個熱氣沖沖的熱臉,當時,他頭發(fā)沒干,球衣斜搭著,給歐青苔提供了逼真的一幕。他一開門,歐青苔就笑了,她看到了他壯碩有力的胸肌。朱輝身體一貫好,他喜歡早起晨練,又高哼 “多么輝煌那燦爛的陽光”,肺活量也自然好。朱輝站在那,球衣上的男性氣味稍有些肆虐,這么大膽的顯露,歐青苔盯著有些出神。平常掛著一個球拍的墻壁上那個古典式風格的掛鐘滴滴答答響著,而她就站在底下距他半米不到的地方,她進門的這一刻,有那么一刻,時間停頓,高跟鞋幾乎踩著了他的拖鞋,而朱輝同樣嗅到了她抹了摩絲的頭發(fā),差點碰到她那脆弱、白皙的耳垂兒,它們顏色像白玉一樣,味道則是康乃馨的味道。歐青苔的頭發(fā)剛好修過,不是那種自然卷,而是理發(fā)師剛燙好的微卷,修飾得正好的一種款式。那時,他們的鼻息都在,他粗獷、她細密,他堅硬、她急促,臉上都起來紅暈,朱輝微垂頭,歐青苔下頜微抬。
“歐小姐,走錯門了吧?”關(guān)鍵時候,朱輝一句話打破了雅興。
歐青苔錯愕,抬過頭來看朱輝,她眼眶里有什么東西跳動,好像是眼淚。最后她偏過頭去,有點難過,心里已經(jīng)想,不就是洗幾張照片,何況有你自己的,犯得著兇么。
歐青苔走了。歐青苔走后的下午,朱輝一直躺在床上,他的床像女人的床,干凈整潔、一塵不染,和穿在身上的有濃厚汗味的球衣完全不一樣。他需要家嗎?說到骨子里去,他還是有點懷疑,現(xiàn)在,懷疑開始虛晃一槍,讓他無所適從。他又把歐青苔交給他的膠卷從信封里抽了出來,那是三個小卷,這一整個下午,他變得漫無目的,用眼睛對著窗子投過來的陽光,看那些還沒有洗過的膠片。通過這種方式,他似乎看見了綠油油的青苔,愛情又如在針孔里一般。它們在光明頂呢,那些底片上有大片的留白,那是黃山的霧嗎?他透過去看,只見窗子外面日漸灰暗。愛情,它們像騰起的塵埃,那么微小、曲折、茍活。
外面的天空,有幾只白色鴿子 “撲啦啦”地飛了過去,又掠了過來,它們從隔壁的鵝橋小學里面飛過來的,像平常一樣來尋找食物。平時,由朱輝在喂養(yǎng)它們,雖然他從來不知道鴿子的主人。
那些底片,朱輝足足看了整個下午,他沒有出門,把氣氛停留在那也好。而朱輝看膠卷的時候,歐青苔一個人回到了宿舍,屋子里,她把錄音機打開放著音樂,突然,她也躺在了被褥上。
這過后沒多久,朱輝竟然病了一次。平常,朱輝身體異常地好,所以沒有任何辦法解釋他病的原因。那段時間,他告了一個月的病休,去了清涼寺。而他去清涼寺靜修的當天,就有女工來打聽他了,隨后絡繹不絕,朱輝自己從清涼寺下來,他就碰到了兩個女工,是本廠的兩個年輕女工,她們是來探望的,她們看見朱輝的時候,朱輝油光煥發(fā),就跟沒有生過病一樣。
女工們來是有潛臺詞的,因為她們認為自己條件都不比歐青苔差。朱輝,她們早就看出來了,既然是這么好的男人,柳下惠坐懷不亂,那么干嘛舍近求遠呢。她們想先去朱輝的宿舍看看。那陣,鵝橋開始有了朱輝的流言,說一個叫青苔的女人從他的宿舍哭著走出來。為什么哭?肯定是讓人給趕出來的唄。這些江南小城的人,嗅覺尤其靈敏。
這不久,有人來找過歐立,他們都知道歐立和朱輝關(guān)系鐵。歐立印象深刻的是,來找他的一位姓方的女孩,她是鵝橋小學的老師,那些鴿子的原主人,小學的鴿子都是由她親自喂養(yǎng)。方姑娘在三尺講桌上大方、熱烈、光明,眼下卻嬌羞異常,她來找歐立談話時,都沒法直視歐立的眼睛。她有點賭氣地說,鴿子全部跑去了那工程師的家里,那人每天給它們喂食粟米、玉米,他給它們喂最好的糧食,它們?nèi)恳共粴w宿。末尾,她說,我知道他叫朱輝!
歐立說,鴿子去討還了就是。方姑娘難為情地說,要請他引介,她想親自討還鴿子。方姑娘以期盼、熱切的眼光盯著歐立。
到這歐立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方姑娘喂養(yǎng)的鴿子每天都來他們廠里,在新來的銑床留下不少鴿子屎,歐立日常要負責廠容事務,平常他為此很是惱火,再聯(lián)想朱輝每天晚上都聽那種莫名其妙的咕嚕咕嚕聲,他覺得事情尤其蹊蹺。聽說鴿子交配的時候是晚上,咕嚕聲非常劇烈,這是他從一本雜志上看到的動物行為學研究課題,這是尚未經(jīng)過證實的鴿類行為科學問題。方姑娘在他的辦公室沒走,也沒說話,歐立覺得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于是,他向方姑娘開起玩笑說,我人到中年了,姑娘,我不當中間人的,歷來都不會,相信我,鴿子肯定會回來的。方姑娘說,不會吧,你人到中年了?歐立懵懂得,只能自個兒摸了下自己的頭頂了。
方姑娘走后,歐立又懊悔起來,他在想,這些如綢緞般的陽光,還會主動投向朱輝這粒塵埃嗎?
難以說定。歐立認為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于是,他又去朱輝的宿舍主動找他。當時,朱輝正半臥在床上看報,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歐立問,歐青苔怎么樣?朱輝板起臉來,一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的模樣。也許是因為剛做了一件錯事,歐立像個小年輕,充滿干勁地鼓勵他道,老朱,別泄氣,再接再厲嘛。當時,朱輝像戴了一副老花鏡般,從報紙上轉(zhuǎn)移過來看了歐立老半天。
歐青苔需要的黃山照片,朱輝拖了很久,后來他還是都洗出來了,是借用朋友的暗房。可是送照片的時候,他卻一再拖延,那段時間,他真的無所事事,竟然都給它們過了塑,那些黃山的照片一度還擺上過他的桌,和滿桌雜亂的工字尺、卡尺、鉛筆一起。朱輝每次出差回來都會看到,心情猶豫、叵測,見也不是,扔也不是。
1998年夏天到來的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成為了流行,那時,除了流行歌曲 《流浪歌》,連小城里也開始蜂擁外國歌劇名曲《告別的時刻》。朱輝立即把它從網(wǎng)上下載下來,加以模仿,他去廠里的小樹林,那些天,輪流低吟盲人歌手安德烈·波切利和大眼妹的唱詞,聲音低沉。半晌的時候,他停了下來,茅塞頓開,他終于認為自己錯了,他問自己道:難道你不明白自己的內(nèi)心正炙熱如火?你一直想要遮掩什么?
朱輝鼓足勇氣,決定行動。又到了夏天,茂盛的梧桐樹上爬滿了知了,擠緊了屁股地滿世界鳴叫。一天中午的時候,當時,行政科的辦公室里只有歐青苔在加班。朱輝整理了番衣飾,忐忑地去了。他到行政科辦公室的時候,門開著,電風扇也打開著,卻沒有看到歐青苔。他到了歐青苔的辦公桌前,先是仔細地打量了歐青苔平常的工作場地一番,歐青苔做的圖表、考核,都極為工整,衣勾架上掛著她的各式衣物,他像小貓般好奇地盯了一圈,放下來照片,才走出行政科的辦公室。
他出來的時候,在走廊上的鏤空隔層,卻碰到了歐青苔。當時,歐青苔身穿粉色小襕裙,而不是平??雌饋磔p輕松松的牛仔褲,襕裙配絲襪,歐青苔站在走廊上,顯得很是高挑,這會兒,頭發(fā)也挽得不錯,看起來像夾竹桃。見狀,朱輝心里別扭起來,他說,呵,心情不錯啊,青苔姑娘……歐青苔故意瞪了他一下,她說,這么好的天氣,我心情會好才怪!朱輝就笑了,他說,看,拿了什么?照片。
歐青苔頗為驚訝,回到辦公室看完照片后說,早上不去小樹林了?朱輝不好意思說病了一場。他顧著給自己解圍,嗨,上次,男人嘛。歐青苔聽他解釋,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有個方老師找你呢。找我干嗎?還用說嗎,人家養(yǎng)鴿子的,鴿子蛋養(yǎng)人。你從哪聽到的?去問歐立。哼,叛徒,下次批斗。
第二天是青年節(jié),當天朱輝約了歐青苔,說一起出去走走,我們?nèi)ゾ瓢勺绾?,那地方最近挺流行的,真想去探視一下。歐青苔說,那是學生聚會的地方啊,朱輝說,不是以前讀書的時候沒機會嘛,你說,后來哪有機會再去這種地方呢。他倆從廠里去之前,朱輝突然想起歐立,說要不要叫他一下?歐青苔點頭表示同意。歐立卻沒答應去。電話里,歐立說,你們良辰美景就好,晚上我要陪家人,一場新電影正在電影院上映呢。朱輝挽著歐青苔的手,揣摩歐立的話,歐立說,朱輝,我要掛電話了,不過,你聽著,等你回來我還愿意給你當 “手電筒”,照亮鵝橋。要不,你上城墻去看看?1998,又過了一年,呀,對了,都快新世紀了。
朱輝和青苔姑娘的聯(lián)系在持續(xù),像小城的城墻外通海的河泛起桃花潮水,一下子情緒推到了最高,接下來回落是緩慢消損,等到再次臨頭,說不準又該如何表述水文情況。
朱輝和歐青苔確實在戀愛。誰想,河流也會改向呢,這本是一件圓通的事,可是到那一年,卻再也繞不過去。1998年夏天,小城里提出改革了,更有的說文件已經(jīng)下放,宏天機械廠也不例外。他們生活在小城的陽光花房里,事前沒有得到任何預兆。討論廠子變故的時候,朱輝不在城里,為了改進一輛大型銑割機的性能,他正遠在青島一家企業(yè)里培訓。
1998年這年發(fā)生的洪流,還是朱輝在電話里從他那快要下崗的父親那里聽說的。然后,他去問歐立有關(guān)廠里的情況。歐立向他說起行政科的改革,繼而,他又問起歐青苔。歐立說,朱輝,你最近看見過歐青苔了嗎?朱輝還蒙在鼓里,他說,沒有,回去再說。那會兒,他剛給歐青苔買了臺進口照相機,而且,他正要去全國展銷會上買絲綢呢,杭州來的貨。他迷茫地問歐立道,歐立,歐青苔怎么了。歐立為他的無知頗為驚訝,他大聲說,原來你還不知道呀,你也不聽聽新聞,是呀,你說怎么了,她要失業(yè)了!
這天深夜十二點的時候,朱輝給歐青苔打了電話。那天下著小雨,他站在電話亭旁邊,播了好幾次,等到半夜的時候,他才打通。歐青苔終于接了他電話,電話里,朱輝口里說得淡然,但實際上有說不清的尷尬,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歐青苔。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想這通電話,他不應該打。當時,他寥寥幾句,只會重復著那幾句話,最后倒是聽見歐青苔自己在說沒事。
歐青苔本來很優(yōu)雅而清淡的,這會兒,她卻突然問他,朱輝,我們戀愛了嗎?
朱輝小聲回答說,我好好想想。他們真的戀愛了嗎?他搜腸刮肚地回憶,回憶的結(jié)果卻是,他們離得那么近,可是又那么遠;他們離得那么遠,可是又那么近。
就說那次在酒吧。他和青苔都喝了很多酒,本來他們理性地選了黃酒,試探性地喝,最終入戲卻很深,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出門的,漫無目的地踱步,當然,歐青苔的酒性比他好得多,朱輝也是第一次見她這么能喝。他們一直往前走,夜深人靜,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一直走到了鵝橋。當時,摸著橋的石基,朱輝突然蹲了下來,他想起坐綠皮火車去黃山的時候,他蹲在那,直直地傻笑。那時候,歐青苔是讓他給嚇著了,她問,你要吐了?朱輝說,你以為醉了嗎?歐青苔猶豫,沒有。朱輝表情很天真,再問,我呢?歐青苔搖搖頭,說,沒有。朱輝哈哈笑起來,來,我背你吧。這會兒,歐青苔被他逗笑了,歐青苔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底下的平城河泛起漣漪,很美,她揮了揮手道,朱輝呀朱輝,免了罷。
可是,她又認真至極,她回過頭來說,要不,你唱首歌給我聽,好不,唱 “多么輝煌那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她讓朱輝唱,結(jié)果,她自個唱開了,一切像黑夜脹開飽滿的露水,花瓣自然開放。
原來,她也喜歡高音,原來她也是高音愛好者!歐青苔的女高音在水面上蕩開花朵,他趕緊來捂住她的嘴。歐青苔終于冷靜了下來,轉(zhuǎn)頭去看河,河面縹緲,水霧橫生,她問,朱輝,我們到哪里了?朱輝說,鵝橋。歐青苔一抹淚,認真起來說,朱輝,今天,我們開心吧,要不我們改向,再走走,行不?這時朱輝才想起歐立的話,回頭朝城墻的方向走去。
此刻的長途電話里,歐青苔卻沒有哭,她笑著,像在工裝凳上給新進工人做培訓一樣,她有一種女老師式的很恬淡的笑,水仙花一樣,這是只有青苔姑娘才有的標志性的笑。
她問,哦,朱輝,你要回來了嗎?我在燙衣服呢,你也聽到了吧?朱輝嗯了聲,反復地說,沒事的。平時的一朵陽光徹底木訥了,他又笨口地說,會好的。他大概只會說這話。歐青苔說,傻了啊,要不你養(yǎng)我?朱輝在想歐青苔這話的含義,他品出瑟瑟的早秋的味道,他沒有回答。在電話里,千里之外的歐青苔仍然說,你不養(yǎng),也沒事啊,我會上工臺,你說呢,做鍋爐工、燒炭工也沒事啊……再說,朱輝,我們戀愛了嗎?其實上次,你病了,我想去看你!
到這的時候,電話就這樣掛斷了,這樣的青苔姑娘讓朱輝開始擔心。青島的異鄉(xiāng),天空下著的是那種入土即化的小雨,朱輝趴在路邊電話亭,雨水打在上面,最終像紫色的葡萄,淅淅瀝瀝起來。
那天晚上過后,朱輝很快就從青島回來了。等到歐青苔家里門口的時候,他的手指顫抖,蜷曲著,敲開了門,其實,他還是第一次去敲她的門。敲開門以后,他們會發(fā)生瘋狂的事嗎?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他還給她帶了一個禮物,就是那臺美能達照相機,他一直在為把歐青苔從他的單身宿舍趕出去后悔。
在歐青苔的家,他沒有見到房里有一絲雜亂的痕跡。當天,歐青苔穿著樸素,她正忙碌著,在自己狹小的房間里整理衣物,桌子上,依次擺著燈籠裙、牛仔褲、喇叭褲,一個大熨斗放在旁邊,好像很平常的一天,沒有看出什么異常。只是墻上原有的一扇照片墻,他并沒有看到照片。朱輝看罷,正在沉思的時候,歐青苔到了他的跟前,朱輝以為她走到跟前,要跟他說些什么,他拿出來準備送給她的照相機,歐青苔雙手在前,鄭重地說了聲 “謝謝”。
他還是記著這個1998年青年節(jié)的特殊一天。那天,他們逃離了那座橋后,到過城墻上,后來,雙方又走去了河邊一條廢棄的船上。在誰也看不見他們的夜晚的河霧里,他們小心地站在船艙上,撫摸著那些濕潤的河水,心情才徹底安靜下來。歐青苔說,1998年,夏天了。她雙眼開始紅潤,朱輝開始安慰她,給她紙巾。酒精的威力仍然在繼續(xù)揮霍,他們擁抱、肩膀相互偎依。
朱輝看著歐青苔的手腕,目光滑向歐青苔的臀部,由青色的燈籠褲緊裹,仿佛眼前擁抱的是維納斯,那么瓷實,當然,又是那么遙遙不可及。他們這會兒肉體相擁的時候,心跳厲害,氣喘加快,說話開始哆嗦,青苔姑娘,婀娜曼麗,青苔姑娘,我叫你歐曼麗吧,我能這樣叫嗎,這個名字……感覺真好,你感覺怎樣?現(xiàn)在……嗯,我感覺還好,好暈……不是還好,是太厲害……你接下來,說什么,你要叫我歐曼麗?我青苔,青苔呀……你看,你看我……哦,是嗎是嗎,歐青苔,歐曼麗……這樣的廢話說個不停,重復個不停,喝醉的他倆嘴唇相對,那殷紅的嘴唇就像一艘雨后濕潤的愛情小船,這是他們兩人彼此最近的一次。
歐曼麗。他嘀咕了一聲,長長地退出一口氣,這天在歐青苔的房間,無奈地徘徊起來。
只見歐青苔一個轉(zhuǎn)身到桌子前,去泡袋裝咖啡,上水的時候,她回轉(zhuǎn)過頭來。她說,我的事我會整理好的,朱輝,你不用擔心我。她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踱著,嘴里哼著 《雪落》,那是一首多么凄涼的德國歌曲。
他很激動,心里瞬間上升起抗爭的沖動,他說,我會為你爭取的,這是你的權(quán)益,歐曼麗——
他大喊出一聲,原本歐曼麗這個名字那么超脫、華麗,如今,卻像叫一個陌生的外國女人名字了,只是,歐青苔在那個小角落里陌生地看著他,兩個人如在當初稠密的雨中相對,心靈開始隔了塊玻璃。
歐青苔并沒有太多的回應,那時,朱輝心里更多的是難受,他就這樣離開了歐青苔的家。沒有奇跡發(fā)生。等到走到樓梯下的時候,回過頭來,從歐青苔房間里有游若細絲的音樂隱約傳來。在他走后,歐青苔在用播放鋼琴曲彌補內(nèi)心的悲傷,可是,他也沒再回去,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走下樓梯的時候,他詛咒自己,恨自己前一刻為何不靠近一步,他似乎明白自己的愛情為何總是受傷了,可是這個時候,他仍然沒有勇氣再回去。
第二天早晨,他就跑去了歐青苔的行政科,去找行政科科長。在科長的辦公室,科長剛派他一根煙,他還沒坐下,竟然央求起來,行政科科長錯愕、遲疑地看著他,說他也沒有辦法,科長示意他去找廠長商量看。
當天,他坐到了廠長辦公室。進門的時候,他看到了廠長,廠長點著一根煙,正對一堆材料發(fā)愁,朱輝開門見山,他說他是來講行政科歐青苔工作事情的,他說他愿意以他的崗位、職稱來換取、保留歐青苔,這樣一比一,誰也沒虧了。廠長這下可全聽明白了。直笑,撣撣煙,讓朱輝坐,朱輝倒是坐了,然后說,朱輝,聽說你經(jīng)常唱歌吧?朱輝說是。廠長又說,聽說你和歐立經(jīng)常下象棋吧?這朱輝就不說話了,他似乎聽到了潛臺詞,再說他下象棋也不好,他以前和歐立下棋也純屬打發(fā)時間,現(xiàn)在早就不下了。還沒等他回應,廠長開始夸起他朱輝,說他真是聰明啊,成本學這門課在學校學得太好。朱輝聽得更明白了,他說,就應該這樣,這是一對一,廠長,誰也不虧。廠長知道他裝傻,也不跟他藏著掖著了,直接挑明了說,朱輝,你到哪里也不愁工作,宏天本來就容不下你,歐青苔的事,我做不了主。
朱輝一聽,急了,他也不坐了,站起來說,你是廠長。廠長看了一眼材料,臉色更加嚴肅起來,他說,這次每個人都要下崗,轉(zhuǎn)制了,廠沒有了,我還是廠長嗎?當時,朱輝根本沒有去想得罪廠長的后果,他說,當官不為民做主還做什么廠長?廠長本來就焦頭爛額,讓他這一沖撞,撞得面紅耳赤,大聲道,朱輝你也不是朱輝了嘛,歐青苔是你什么人?你說嘛,誰也別想頂風作案。朱輝針鋒相對地說,就算頂風作案也是第一次,我朱輝能有第二次嗎?說完,他揚長而去,廠長讓他這一說一時找不著北了,只能眼巴巴看著他離開辦公室。
朱輝還是第一次把自己和青苔姑娘的關(guān)系說得這么明顯,從地下黨轉(zhuǎn)為公開宣示?;貋砗笏炎约宏P(guān)進了宿舍。這真是漫長的一夜。廠長也為他的話傷透了腦筋,當即,廠里決定召開會議,重新討論像歐青苔這樣的行政人員的安排和流向,最后說像歐青苔一樣的辦公室人員,可以作為特殊情況看待,保留崗位,不過,她們要和朱輝一樣,經(jīng)過重新注冊,以買斷工齡的方式留在新宏天實業(yè)有限公司。廠里能想的辦法就是這樣,別無它例。
朱輝急于把消息告訴歐青苔,可是后兩天,他怎么也找不著歐青苔。他去歐青苔的辦公室找過,那時,歐青苔的辦公桌已經(jīng)清空了,掛歷、衣架都不見。他又去她家里,仍舊毫無結(jié)果。朱輝越發(fā)感到不對,他到了公司人事處,一問,方知歐青苔離職整整三天了,她自己向廠里要求走的。朱輝欲哭無淚,他真想上城墻去大喊幾聲,真是該死的那份膠著、矜持、愚癡啊,他怎么不跟緊一點歐青苔呢。
1998年的夏天,是朱輝最后一次見到歐青苔,這樣的結(jié)局像遇到一個急速休止符,連歐立也沒有料到。恰好那年的冬天,早早地下了盛大的一層雪,像厚樸 (一種木蘭科植物)的葉壓在遠近的欄桿和廠房、民舍上,灰沉沉一片。
在窗子口,歐立再次見到了曾經(jīng)的粉蛾,它早已死去,只是留下黑黑的卵,這個冬天,他用卡紙把蛾卵刮下來,他試過,無濟于事,后來他妻子過來,才成功。歐立想著這只堅實的蛾子,像對待歐青苔離開的事一樣,他開始小心翼翼,1998年的青苔姑娘,他覺得真是蹊蹺。
如火如荼的宏天改制進程中,朱輝自個兒把自個兒發(fā)落了,他沒有再上班,廠里的老李、老宋都苦口婆心地催過,技術(shù)科的科長來過,廠長甚至親自到來,都沒有用。那陣下雪的時候,有一天,歐立來到他宿舍,看到朱輝正發(fā)呆地躺在床上,蓄胡留發(fā)的,初看起來像藝術(shù)家,歐立搬了一條凳子來,跟他一起坐,在那淡淡地燒煙,剛開始也不說話。后來,路過的人才聽屋里在說,兄弟,想開點,我早就想到過這點,也一直想辦法要告訴你,其實……而屋子里的朱輝的目光疑慮、憂郁而又陌生。
隔壁養(yǎng)鴿子的方姑娘有來過。朱輝出遠門的后一天,方姑娘有摸到過他的宿舍門前。前些日子,她來討要鴿子,無功而返,有一陣,她的鴿子倒是自動歸巢了。鴿子也是世俗動物,朱輝沒有再給它們?nèi)鍪?,它們又回到了老巢?/p>
當時,朱輝是去了廣州,他選擇坐了那種最慢的綠皮火車,下火車的時候,意外地給歐立打了一個電話。不過,對于朱輝的出門遠行,那時,連歐立都不清楚他是去尋找歐青苔,還是獨自出門旅游。
在宏天機械廠,那些來找朱輝洗照片的女人有來過。她們到了那雜亂的門口,心里增加了幾分狐疑。那時,走廊上擺著一碗清水、一些粟米,這是鵝橋小學的方姑娘弄來的,于是,鴿子又朝宏天機械廠的老宿舍飛來了,在朱輝宿舍的走廊上忙忙碌碌地啄食,不過,走廊異常干凈。見到陌生的女人和來往的鴿子們,來的人便都以為朱輝搬家了,住進了新住戶,從此,朱輝的門前再沒有女工們的身影。
朱輝冬天后才回來,那時,宏天的改制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朱輝選擇以自我放逐的方式離職了。他宛如失去了一切,愛情事業(yè)都不在了,現(xiàn)在他孤身一人,他回來后還在想一件事:在廣東的時候,他去酒吧,日夜地喝酒,香檳、白酒、雞尾酒,去廣州,可以說,他是為去印證一件小事——大概只為尋找能喝酒的愛情。他試了很久,還是沒有想明白。回到小城的當天,他心底說,青苔姑娘,原來你一直是個芬芳的謎。
這是他的命,為之,他總是把自己灌醉。一天在宿舍的時候,他意外地收到廠方交給他由他轉(zhuǎn)送的一個包裹,是歐青苔的東西,一件青色風衣、一件襕裙、幾件工裝服,來轉(zhuǎn)交的是新公司總務科的人,他們說聽說歐青苔是你朋友,請你幫忙轉(zhuǎn)交一下,你看行嗎?
接到歐青苔衣服的那幾天,朱輝精神幾乎垮掉了。直到有一天的晚上,他又去了酒館,他一個人喝了很多酒,很晚的時候,手里還提著一只酒瓶,搖搖晃晃地才出來,他喝醉了,嘴里咕嚕,接近老宏天的方向,看到了鵝橋,從遠處看,那是座縹緲的駝峰橋,隱隱約約。駝峰橋看起來很高,像吊在半空里。天寒地凍,他又記起歐青苔在橋上,時下想來真是春風化雨,潤如酥。他輕呼了聲,青苔,好像她還在。
看見前邊有一堵矮墻,他索性順墻倒了下來。四腳八叉的,他面前正好對著一棵白楊,樹影婆娑,繼而,眼前浮現(xiàn)出在青島的時候,時境與那次打電話給歐青苔一樣。一樣地下著雨,只能看見前面冰冷的路。
這時,路邊飄過來一個女人,霧色迷離,虛幻中一樣。歐青苔嗎?她跟在他背后有一小陣了,她正從學校里出來,見一個人倒在墻下的雜草叢里沒有動靜了,遠遠地看著。她認出來那人是朱輝。她就是這樣飄過來的,像一溜青褐色的柴煙。她說,朱輝,你給我起來。她的話很輕,輕得仍然像煙一樣,朱輝呢喃地說,我找歐曼麗,歐青苔。那邊又很輕地說,我是歐青苔。朱輝說,你真是?模糊的近處,一個年輕的女人扎著馬尾巴頭發(fā),站在他的面前,她就像露水一樣精致得美麗。
只聽見她顫抖而小心地說,我是方婉,也是歐青苔。
來者是喂鴿子的方婉。
可是那天,朱輝沒有任何知覺了,方婉想盡一切辦法,背起朱輝往宿舍里走。以前,朱輝沒做成功的事,讓她給完成了。方婉把朱輝背到宿舍門口,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找遍朱輝全身,她沒有發(fā)現(xiàn)鑰匙,只好用自己的摩托羅拉手機打電話給歐立,是朱輝的朋友歐立嗎?我是方婉,以前找鴿子你要我找朱輝的方婉,歐立,你聽見了沒?朱輝在老宏天宿舍門口,醉倒了,你趕緊過來。
聽到電話,歐立馬上趕過來。歐立當時也從宏天機械廠離職了,他正在為創(chuàng)業(yè)而倍感焦慮??匆娭燧x的時候,他心里那個心酸啊,內(nèi)心里第一次佩服起方姑娘來,他詛咒起歐青苔,讓人惱火的歐青苔,害人精歐青苔。在宿舍門口一天,不會凍死才怪呢?兄弟,什么酒不好喝,你干啥要喝愛情這杯毒酒呢?他連忙用朱輝的鑰匙開門,翻箱倒柜的找梨、蜂蜜,給朱輝來醒酒。沒有。歐立給他淋了點冷水,歐立生氣,他怪自己的兄弟不爭氣。
在冷水的強烈刺激下,朱輝醒了,躺在衛(wèi)生間瓷板上的朱輝,視線從模糊轉(zhuǎn)為清晰,他問,歐立這是哪兒,怎么感覺……我是下河了嗎?歐立非常憤怒,他說,這是你家,你何止下河,他媽的還讓別人背了回來,酒好喝嗎,馬尿那么來事?朱輝一笑,對,是自罰苦酒。又朦朦朧朧想起那背他回來的影子,好像確實有那么一遭,他問,那是誰?歐立說,養(yǎng)鴿子的主人!
經(jīng)此一遭,朱輝開始像正常人,把自己收拾干凈,找工作上班,似乎有點大徹大悟,朱輝不太回想以前的事了,在歐立的牽線下,他主動聯(lián)系了方婉,感謝人家。
朱輝約方婉在小城主街的肯德基見的面。方姑娘如約來到,朱輝一看,認出她是老宏天隔壁小學的語文老師,后來他倆又約見了一次面。見了第一次面后有了第二次,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方姑娘也不是膽怯害羞的人了,坐定后,她大大方方地說,你好。朱輝說,多虧你當時幫助。方婉莞爾一笑說,你替我喂鴿子,我還要感謝你呵。朱輝說,那是小事,方小姐倒是你,怎么會幫一個陌生人。方婉沉思說,我嗎,是見不得別人不好。朱輝嗯了聲,方婉這時低聲地說,其實冷靜地看,你和歐青苔很般配,真的,我親自見到你在鵝橋上給她穿鞋,1998年。那雙鞋好小好小。
朱輝沉思甚久,他抬起真誠的目光,沒有了,結(jié)束了。他說。
在歐青苔離開數(shù)年以后,朱輝又一次戀愛了,女方就是這位方姑娘,他們真的不再青澀,不到一年后,已經(jīng)計劃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時,他們請歐立做了證婚人。而從朱輝婚禮回家后,歐立終于安枕地歇了一口氣,又有所傷感,朱輝的婚姻看來要塵埃落定了。
朱輝搬離了老宿舍,年底,他恢復了在老宏天的小樹林里飆歌的日子,每到星期六必來。很少有人再來仔細聆聽他一展歌喉,只是,新宏天開始流傳一位在愛情的歌劇里長不大的男人在偌大的小樹林飚歌的故事,一樣是 《我的太陽》:“多么輝煌那燦爛的陽光……啊你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又是 “神笛的威力是多么壯盛,啊”。他還加了 《卡門》,歌聲從梧桐樹林里傳來……只是,現(xiàn)在見了朱輝的人都說他與以前判若兩人,來去匆匆。
朱輝辦起一家制作硅膠產(chǎn)品的小公司,方婉相夫教子,那幾年,朱輝把小公司做得風生水起,有一陣,除了生意,朱輝幾乎打不起其它任何的興趣,但是,這沒有等于他就不再尋找歐青苔。歐青苔是他內(nèi)心真正的隱疾,已經(jīng)非短暫而且冷酷無情的馮小益一家所能比擬。他想,對于他和歐青苔,總要有個結(jié)果。這是他心里長時間的痛,他怪她當初神秘失蹤不辭而別嗎?歐青苔以一種極端的方式逃避而去,等于強行切斷了他情感的臍帶,也傷害著他的自尊。
很多次他回來,“歐青苔”都會出現(xiàn)在車子的后視鏡里,她像站在寺院長滿一席青苔的臺階上,朦朦朧朧,最后成了一個意念玩具,存在于他的大腦的海馬區(qū)里。有一次,孩子生病,他從醫(yī)院回來,當坐出租車回來的路上,他看著后視鏡,又一次看見歐青苔的影子。這天他做了一件傷害方婉的事,他馬上聯(lián)系了市電臺,要求發(fā)公告尋找老宏天機械廠一位叫青苔姑娘的女人。他利用的是歐立的名義。
等到第二個午夜回來時,他躺在出租車的后座上,正在仰頭小憩,市廣播電臺的女播音員已經(jīng)字正圓腔地播音:“尋找我市一名原住居民歐青苔姑娘,現(xiàn)年三十五歲,她曾于國有企業(yè)改革浪潮中離開本市?,F(xiàn)在,故友歐立向熟知青苔女士的朋友求悉,請熟悉歐小姐的人,撥打本臺電話……”
他清楚單身的歐青苔一直有聽廣播的習慣,歐青苔聽到歐立,肯定會想起他來。當時,電臺果然回饋了各種說法,有說,1998年后,歐青苔下海是去了熱帶;有說,她是跑到北邊俄羅斯去做外貿(mào)生意了。按理說這些反饋的人應該都是認識歐青苔的,可是卻沒有歐青苔現(xiàn)在的消息,倒讓歐青苔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起來。就像歌劇 《魔笛》里的故事,歐青苔不屬于他們這座城,朱輝以后的故事只是變?yōu)閷ふ仪嗵媚锒?。不過,朱輝堅信她總有一天會出現(xiàn)。
一天晚上,方婉和朱輝因為歐青苔的事突然發(fā)生起矛盾了。方婉無可意料的神形慍怒起來,她其實對朱輝的地下活動琢磨很久了,最終,她還是沒有忍住,由她挑起戰(zhàn)火。她開門見山地問,朱輝,你至今是不是還愛歐青苔?朱輝當即否認。方婉哭起來,毫不留情面地說,朱輝,別讓我揭開你的面具!瞞著我去電臺找什么青苔姑娘,朱輝,你說,那人是不是你?
見方婉這么執(zhí)著地想要答案,朱輝認真地想了下,看著方婉的雙眼回答說,不愛是假,可是愛的也不是現(xiàn)在,難道就不能像朋友一樣地去關(guān)心下嗎?
方婉跑到孩子的臥室去,她給歐立打了電話。方婉說,歐立,你做的好事,破朱輝爛朱輝。方婉幾乎下了最后決心,不過,事實上她也一直惦記著消失了的歐青苔,她剛出現(xiàn)的時候,還是用的歐青苔替身呢。當然,這是照歐立以前的謀略,她現(xiàn)在感覺自己受騙了。無形之中,甚至連她自己都認為她是另一個青苔姑娘了,但是,這么多年,她只是方婉,而不是歐青苔,她一直只活她自己。此前一天,當聽到市廣播電臺播音的時候,她氣得手指顫抖,她當然知道歐立是不會去找她的,歐立忙都忙不過來呢,眼下,歐立成了野生動物愛好者。
歐立以為自己做的事露了餡,當初,他趕走方婉后悔后,牽橋搭線,提供方婉的電話號碼給朱輝,這是他深思熟慮的一番過程。這下,他開始急著勸導方婉。方婉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高山搜集一種枯葉臺灣蛾。1997年以后,經(jīng)歷朱輝和歐青苔一事,歐立竟然愛上了研究鱗翅目昆蟲,平時從自辦的公司回家,他開始瘋狂地研究起蛾子,研究蛾子的種群并進行分布統(tǒng)計。至于很多年前窗子上的蛾子下的卵,第二年它們風干的時候,歐立悄悄用紙片收集起來,如今,蛾卵風化,早已成了一些白色粉末。
方婉哭訴完后,歐立立刻警告起朱輝,說朱輝,你下次掉進崖坑,也沒人管了,你也別再認我歐立做兄弟。
歐立的示警,朱輝明顯是認了。風波過后,恢復了平靜的日子,那陣子,朱輝也不再打理他的硅膠小工廠了,百無聊賴的朱輝不再和歐立玩象棋,也不去小樹林唱歌劇,他喜歡上了養(yǎng)蟈蟈??此蘸拖X蟈作伴,方婉卻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一天夜里,突然向朱輝挑明起心境。這個晚上,兩人在看電視,方婉躺在朱輝的臂彎上,她說,朱輝,我不是怕你去找。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看小強也要開始上學,我只想跟你說,他不能沒有父親,還有,我尊重你的選擇。方婉說的話里有話,朱輝一愣,他當然明白,不過,他想起隔壁熟睡的孩子,他和方婉的孩子朱強還是那么小,他瞬間覺察他責任無比重大,不容他絲毫松懈。他抱歉地摟緊方婉,滿是歉意地說,不會了,再也不會,請相信我。方婉說,可是你知道歐青苔說不定就回來,她和我們還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不是嗎?朱輝全當方婉是安慰他,他沒有再言語。那天,他竟然毫無睡意,在蟈蟈熾熱的鳴叫聲中,心里不停地想,時間過去還會回來嗎?
等到送小孩去上學的那年九月,去鵝橋小學 (現(xiàn)在改成了平城區(qū)實驗小學)路上,方婉給朱輝打來電話,她平靜地說,你在哪呢?朱輝說,鵝橋。方婉沒再說就掛了電話,她補發(fā)短信過來,那個誰,你快回來,你看誰來了。
當時,朱輝想肯定是歐立從外面回來了,歐立瘋狂地愛上了蛾子,他上西藏、內(nèi)蒙古做各種蛾子標本,他想這會兒恐怕是歐立從云南回來了,肯定是他來串門,朱輝也不急于趕回家。到家開門進屋的時候,一個陌生的女人在和方婉泡茶,兩人談得熱活,他站在門口,眼皮直跳,那個陌生的女人看見朱輝,卻熱情洋溢地說,朱輝,你好。
哦,我的天呀,是歐青苔,朱輝興奮不能自抑地喊道,歐曼麗——
歐青苔回過頭來,看在脫鞋的朱輝,那時,歐青苔眼眶閃淚,欠起身來又重復了一遍,朱輝,你好。
歐青苔圍了一條絢麗的絲巾,像一團火焰,掩飾著她的職業(yè)裝上衣、黑色緊身褲。她穿著增高鞋,歐青苔這樣的打扮,像一片變幻的彩云,朱輝瞬間想起多年前在工裝凳上看到的歐青苔,兩個影子雖然大相徑庭,通過她的笑,最終還是能重疊在一起,倒是他朱輝自己,身體發(fā)福,頭頂也有全禿的跡象,真是要自慚形愧。
朱輝雙眼很是發(fā)熱,1998年至今,十五年多過去,他第一次見到歐青苔。人事遷變,變化無常,歐青苔讓方婉倒是真的說著了。不過,朱輝想起一個問題,多年以來,他搬家數(shù)次,歐青苔是不可能知道他新家的,歐青苔先見方婉,也許,事前歐青苔和方婉早就有聯(lián)系呢。三人談話的時候,朱輝一直在觀察妻子方婉。
對于朱輝的疑問,歐青苔馬上給予了肯定答案。她確實回來過小城,當時,歐青苔本來是回來考察,那只是1998年后第三年的春天,她在外地做起一個大型洗浴中心了,來到城里的當天,她就有不好的預感,后來才明白那時正好碰到朱輝和方婉結(jié)婚的當口。歐青苔說,他們舉行結(jié)婚慶典的當天,城中心的一家酒店正張燈結(jié)彩,那天晚上她坐車,碰巧就路過,她還好奇地問出租車司機是哪一對新人。作為這一帶的常住民,歐曼麗以前就認識方婉,朱輝和她結(jié)婚后,甚至,她還回來找過方婉一次,只是那一次,她臨走前交代過方婉,叫方婉千萬不要告訴朱輝說她來過。
歐青苔說她的經(jīng)歷,她隱姓埋名,與歐青苔無關(guān),一切如廣播電臺里所說,她說她能干的都干,這是她1998年以后的變遷。歐青苔說,她從宏天出來后,她就不信她就這樣,難道她只是老宏天的歐青苔嗎?歐青苔突然問他,朱輝,我以前叫什么?
青苔姑娘呀。
青苔姑娘?
對啊。
你說憑什么?
那些年,大家一直都這么叫。
歐青苔大聲說,以前的青苔姑娘不在了!
時間不早,歐青苔起身要告別,她說,朱輝,明晚我們一起吃飯,如何?朱輝看了看妻子方婉。歐青苔哈哈大笑,她說,肯定有方婉,你放心,我和方婉早說好了。
歐青苔說請吃飯,朱輝仍然想起歐立,現(xiàn)在他當然明白歐立當年之所以持反對態(tài)度了。歐青苔走了后,朱輝突然失落起來,和方婉聊,他說,歐青苔根本不在乎一別那么多年,也沒半點感激,虧我還去廣州找過她呢。方婉說,如果她不懷舊,怎么會請你去吃飯呢,何況,人會變。朱輝驀然地回過頭來看妻子,好像很不了解人心一樣。方婉說,你還是有點不了解歐青苔,朱輝,你真不了解女人。方婉說完,失望地雙眼盯著天花板看。朱輝想了想,方婉確實說得很對,他需要了解嗎?以前,別人說他騎自行車上橋的時候,后面跟著的女人像鵝群一樣多。只是,他一個邋遢的主有什么人格魅力,洗膠卷,想來是它惹出的禍。
翌日,朱輝和方婉帶著孩子如約趕到了歐青苔訂好的酒樓。來前,朱輝還是打了電話給歐立,說他和方婉正去赴歐青苔的晚餐,問,你來不來?朱輝借機也是特別想搞懂一些事,他怎么和方婉就在了一起,歐立怎么就愛上了蛾子,現(xiàn)在回過頭來,這其中似乎都有未解的奧秘。自從那年夏天以來,歐立就像他的萬物主宰,他由朋友控制著一切,似乎后來的他每年無聊之時養(yǎng)蟈蟈,也是受歐立研究蛾子的影響。
歐立一聽,表情還是很是神秘,好啊,我還是老樣子,手電筒,兄弟,還記得嗎?該死的1998年啊,我怎么說來著。朱輝笑道,歐立我知道你老謀深算,可是今天你來也是笑話,隨你幾時來。
當他走進歐青苔設的包廂,桌上擺滿錚亮的黃酒,看著酒瓶,朱輝很是發(fā)怔。朱輝驀然想起十年前的他為歐青苔鍛煉酒量,結(jié)果每次還是喝醉的窘樣。見他們一家到了,歐青苔坐下來,她脫下了外套,豪爽地說,朱輝,聽說你為我喝醉過,來,今天你一瓶我一瓶,算我欠你的,今天,我請你。
朱輝沒有拒絕,想著方婉在旁邊,他決定豁出去了。吃飯的時候,他們?nèi)液蜌W青苔聊著天,周邊不斷有人添酒加菜,極盡恭維,喝酒漸到佳境,十幾輪回下去,酒瓶空空如也,他還是醉了,歐青苔卻沒有醉。當歐青苔又開始吩咐服務生上酒的時候,朱輝才真正看到歐青苔的酒量,他醉眼朦朧,胡話一般地說,看吧,我當年的眼光沒錯。旁邊的方婉開始不停抱怨,朱輝,不能喝這么多酒,為何還一直酒杯往嘴里送,你真是自討苦吃。
歐青苔說,你先醉,我就罰你做事,朱輝你敢不敢?朱輝讓妻子方婉一說,倒是有了點清醒,他警惕地說,你罰我什么?歐青苔說,罰你唱首高音,還記得小樹林嗎?對,鵝橋,你要唱。
朱輝又想起在老宏天的經(jīng)歷。那一刻,所有人如身處花園般的湛靜。他轉(zhuǎn)過頭去征求方婉意見,方婉沒有回答他。他打開了窗,清清嗓,說,那就唱 《今夜無人入眠》吧,想了想,還是這歌應景。他站起來,擺足架勢,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在醉酒的情況下大聲詠嘆:“無人入睡!無人入睡/公主你也是一樣/要在冰冷的閨房/焦急地觀望/那因愛情和希望而閃爍的星光/但秘密藏在我心里?!?/p>
頓時,包廂里就像經(jīng)受電波的沖擊摧殘,都鴉雀無聲。歐青苔在曲肘低頭,好久后才抬起頭來,她掂了下高腳杯,說,朱輝,老實說,我是讓你這一點迷倒,說唱就唱,哎,男人啊男人。歐青苔想起1998年留在小城的糾葛,她說,這是老調(diào)重彈,到今天這個時候,它又如在耳畔,現(xiàn)在,它們?nèi)栽跓o情、無趣、殘酷地戲謔著人,剩下的只是令人不免悲戚的一笑。
朱輝冷著臉,不由分說,單槍匹馬地直接問,青苔,當初你應該聽到了廣播電臺吧?
每天播一次,我能不聽到?歐青苔說。
朱輝輕輕搖搖頭。
歐青苔說,再說我不走,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嗎?
鴉雀無聲。
那邊,歐青苔用紙巾捂著臉,她舉起高腳杯,一杯杯地喝下去,說朱輝的過去,說起他對女人寬廣無私的愛,就像甘醇源源不斷,她又開始盛贊起酒的甘醇,連愛情也比不了。然后,她說,時間真是記憶中久久沒有找到的棉花匠,只聽見嘭嘭聲,不見其影;時間,又有如人們走路的腳步。后來,她說女人和男人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自從1997年過去,驀然間,她才發(fā)現(xiàn)女人其實真的很小,像粒塵埃的渺小。她沒有具體說那是她的過去,所有人卻都明白她的意思。她肆無忌憚地喝著,也給朱輝倒,她似乎終于為現(xiàn)實的失敗所傷。
方婉欲哭無淚,她急切需要救星出現(xiàn),她只能聯(lián)系歐立。最后關(guān)頭,歐立終于慢悠悠地過來了。歐立開車,打著遠光燈,停在酒店轉(zhuǎn)門前,他搖下來車窗,極為認真地對方婉說,方婉,我就說嘛,他們中必有人為此再會傷一次,這就是輪回的命,好歹要結(jié)束了。方婉呼著冬日的寒氣,聽著歐立的話看著朱輝,扶朱輝上車的時候,歐立看著旁邊的朱輝,已經(jīng)稍有些不耐煩地開始嘮叨,朱輝,我這不又當了 “手電筒”嗎,來照亮你回家的路了嗎?朱輝在酒醉中說著謝謝。歐立將朱輝一家接回了家,告別了歐青苔,當下車回到家門的時候,朱輝仍在緊緊握住歐立的雙手,嘴中呢喃,好兄弟。
朱輝回去后睡得死沉,等到第二天陽光普照大地,朱輝睡得出奇地好,超過上午十點,他仍舊頭枕美夢,這次,他已經(jīng)站在鵝橋底下的水里,化身成為一只在城墻下的河里漫游的白鵝,它是長大的丑小鴨,夢里,終于有一刻見到它扇起潔白若玉的翅膀,騰空飛起,越飛越遠,剩下一條煙灰的白線,連白線也看不見了的時候,他猛地驚醒,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有一股淚洇了出來,從臉盤上滾落下來,淚像一條小溪,他像女人一樣,任它流著。
他的腦子劇烈地陣痛,想昨天晚上喝酒的事,不過昨天晚上后來的事,包括歐青苔酒桌上說的話以及歐立有沒有來,他怎么也回想不起,只是長長地記得飯桌上方婉那種絕望的眼神。
他躺在床上,腦子嗡嗡作響,他一直在想白鵝到底是什么。那天他起來的時候,方婉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桌子上,她給朱輝留下了一張紙條,朱輝一看,紙條上說她去送孩子了,她跟他商量一件事,說她臨時決定去學車。朱輝回到臥室,忍痛翻看了旁邊的手機,有短信,是一個未存號碼。短信里說,朱輝,時間又走到新支點了,你能過來嗎?我們一起商討共創(chuàng)事業(yè),發(fā)揮你的機械所長。
發(fā)短信的人是歐青苔。朱輝想了下,長嘆了聲,他搖搖晃晃去了陽臺,給他的蟈蟈們喂食去了。眼下,還能說什么呢,九月的陽臺上,熱鬧而寂靜的蟈蟈聲鳴叫,在席卷著青苔色一樣的風中慢慢流傳,他站在陽臺的窗口輕微地笑著。中午的時候,他去了父母集資單元房里一趟,讓母親翻出他吩咐她收好的歐青苔的那些舊衣服,叫了一個快遞上門,給歐青苔寄去了一個包裹,也算物歸原主,他的心才靜了下來。
當然他在想,這些年他的稱不上有多么豐富的情史,卻過得跌跌撞撞,他朱輝到底是怎么糊涂走過的,后來,他想了很久,這才明白,原來飛得毫無蹤影的白鵝是很久以來他的青澀愛情。如今,他終于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了。
這過去差不多一個月后,有一天,方婉從外學車回來,那天吃飯間,方婉偶爾對他說起一次歐青苔,說她因一件偶然的事去找歐青苔幫忙,結(jié)果歐青苔又不見了,她感到歐青苔似乎又遇到什么事了,等到去打聽老鵝橋的熟人,聽人說她最終離開了他們小城。她詢問他們歐青苔為何離開,他們都說歐青苔在離開那天早些的時候突然收到一堆舊衣服,不知為何,歐青苔突然大哭了一場。說完,方婉認真地問,朱輝,你知道這事嗎?她當然是明知故問,也沒去想朱輝回不回答,而旁邊的朱輝聽著,沒有再吭聲,他很是平靜,也沒去看什么手機,平靜地把碗放在了桌子上,因想起一樁急事而出門。當然,以后他連一個電話也沒給歐青苔打過去。
責任編輯劉妍
葉臨之Ye Linzhi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4年生,現(xiàn)居杭州。在《上海文學》《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作品》《文學界》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共計80余萬字。近年,入選 《天涯》《創(chuàng)作與評論》《西湖》等雜志舉辦的80后文學大展專輯,多篇小說被選載,作品多次被 《文藝報》《文學報》等專業(yè)報刊評論。獲2011年梁斌文學獎、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青年作家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