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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工團(tuán)九題

2016-12-08 14:03曹乃謙
山西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王彤文工團(tuán)表哥

曹乃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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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工團(tuán)九題

曹乃謙

1 揚琴

我和吳福有接到書面文件通知的第二天,紅九礦革委會辦公室又接到了局里的電話,讓宣傳隊的演員張新民也一起跟我們到局文工團(tuán)去報到。

工會武主任在小食堂擺了四桌,為我們送行。王隊長說這一走三個人,對咱們宣傳隊來說,可是個大損失。吳主任說你別本位主義了,我們礦能為局里培養(yǎng)出人才,這是我們的榮耀。李生儒說,你培養(yǎng)培養(yǎng)我,讓我也到局文工團(tuán),那我離家就近了,騎車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到口泉。劉指導(dǎo)說這樣的人才可不是咱們培養(yǎng)出來的,咱們只能說是向上輸送了人才。

回宿舍的路上,李新勝跟我悄悄說,有人說你去了文工團(tuán)就會把宣傳隊忘了的。我說是誰這么說?他說周慕婭。我說不會的。

接到通知的一個星期后,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二十八日,工會武主任叫來那輛漂亮的淡綠色的大轎車,把我們?nèi)齻€人連人帶行李送到了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司機張師傅認(rèn)出了我,說這就是一年前我到大同一中接過的那個小伙子吧,大同一中宣傳隊出來的,到底也是不一般。

張師傅的話讓我想到,我在紅九礦的時間,已經(jīng)是整整的一個年頭了。

跟大同市文工團(tuán)和雁北文工團(tuán)的命運一樣,“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就被解散了。這次,按照宣傳部薛部長的話說,礦務(wù)局革命委員會“乘著九大的強勁東風(fēng),又把文工團(tuán)成立了起來”。

重新成立起來的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直屬局革命委員會宣傳部領(lǐng)導(dǎo)。我們這些從各基層調(diào)來的人員,由局革命委員會企業(yè)處給開工資,原來是多少,還是多少。

媽,這下您就一百個放心吧,您的招人再也不是那個您日夜擔(dān)心的,讓“四疙瘩石頭夾著一疙瘩肉”的招人了。

我說我們的文工團(tuán)可真是漂亮,日本式的有走廊的回字型的建筑,當(dāng)中的口字,是露天的小花園。我想起我媽不識字,我說:“跟您說這也白說。等引您去看看,您就知道了?!?/p>

我說大練功房滿地都鋪的是地毯,還有鋼琴。我媽說,看那好的。

我媽她根本就不懂得啥是鋼琴,可她還說“看那好的”。老人也是高興地瞎應(yīng)承呢。

我說礦務(wù)局跟個城市一樣,就像是咱們的西門外,緊連著百貨商場的是新華書店,就連位置都跟咱們的西門外是一樣樣的。

我媽說:“這下媽可是真的把心掉在肚里啦。叫舅舅去叫你表哥去。吃餃子?!?/p>

我說:“媽,我爹再有一兩天就回呀,不等等我爹?”

我媽說:“你爹回來不會再吃?”

吃飯的時候舅舅說招人就是命好,應(yīng)了個井下工人的名兒,可一天井也沒下,繞了個彎兒,工資就成了五十四。表哥說我出徒已經(jīng)兩年了,才掙著二十七,是人家招人的一半兒。

舅舅說:“招人天生有才藝。不說別的,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時候那個大正琴彈得就比我強?!?/p>

我媽說:“你當(dāng)是啥?跟木頭說話,難呢?!?/p>

舅舅問我這回到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是叫你做啥,還是彈三弦?我說今天上午是報到,下午薛部長給開了個會,具體讓我做啥還沒說呢。

我說:“我是想拉二胡,不知道讓不讓,明天去了才能知道。”

表哥說:“不是三弦就是二胡,他準(zhǔn)是叫你做你最拿手的?!?/p>

我說:“我心想也是這樣。但最盼的是讓我拉二胡?!?/p>

我媽說:“甭價挑三三揀四四的,讓俺娃干啥就干啥?!?/p>

我說:“噢?!?/p>

礦務(wù)局的地址在新平旺,距離城里只有二十來里。如果乘坐公交車的話,坐一路和六路都能。我沒坐車,第二天我是騎著自行車來的。

頭天報到時我知道,樂隊總數(shù)是十八個人,隊長劉玉文。還聽說有一半是上屆文工團(tuán)的,另一半是像我和吳福有這樣,跟各礦宣傳隊抽上來的新手。

劉玉文以前我沒聽過,但我知道王彤,他是上屆文工團(tuán)的首席二胡。

王彤他還是國內(nèi)有名氣的工筆畫畫家,最擅長的是畫檀花櫻花,作品出國展過。他的二胡水平可以想見,絕對是不一般。

劉隊長問我在九礦樂隊里是弄什么樂器。他用的詞不是九礦宣傳隊王隊長說的“?!保膊皇恰巴妗?,是“弄”。

想想,“弄”好,比“?!蔽臍庑?,但也有“?!钡囊馑荚诶锩?,不顯太死板。

劉隊長問我弄啥,我心想你們早該知道,故意地問。我說是彈三弦。他說,不是也拉二胡?我說,我不是主要拉二胡,我是在憶苦劇里瞎拉幾句《江河水》。他說怎么說是瞎拉?我說我跟吳福有兩個人,不是按照譜子拉,是即興地瞎拉。要是錄音的話,這一次跟下一次不一樣。

前段時間,全國多地遭遇歷史罕見高溫悶熱天氣。就在大家想辦法避暑時,中農(nóng)控股有這樣一群人,頭頂烈日,在海拔將近3000米的鉀肥生產(chǎn)基地,揮汗如雨,默默付出。

周圍人都笑。

他說,那你再瞎拉瞎拉。

王彤給了我二胡。但這次我不是瞎拉,我是很正規(guī)地把《草原上》拉完了。他們都點頭,王彤連聲說好好好,那你在九礦宣傳隊里為啥不拉二胡呢?

我說我跟大同一中分配到礦上時,我可想拉二胡,可人家們不叫我拉,人家們已經(jīng)是有拉二胡的了,讓我彈三弦。

人們都笑。

王彤說:“那當(dāng)時你彈過三弦沒?”

我說:“沒。現(xiàn)學(xué)?!?/p>

劉隊長說:“那你給彈彈?!?/p>

王彤把三弦遞給我。我接過,彈的是《蘇武牧羊》。彈完,王彤點點頭說,味道出來了。

我照著譜子彈過后,他們都點頭。他們這又是考核我的識譜能力。

考核完我,又考核吳福有,還有別的人。考核了一上午。

下午,劉隊長跟我說,新買回的揚琴還沒調(diào)過弦兒,你給調(diào)調(diào)。

我很認(rèn)真地調(diào)了一下午,快下班時王彤和劉隊長過來,檢查我調(diào)得如何,試試后,劉隊長說小伙子行。

王彤說:“小曹,我看你給咱們打他揚琴哇。”

王彤說話口音像是內(nèi)蒙呼市人,劉隊長說的是普通話。

我抬頭看他倆。

劉隊長說:“對。揚琴就由你弄了。”

我一聽,趕快站起說:“別別別。我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揚琴。”

王彤說:“你到九礦宣傳隊時,不是還沒彈過三弦嗎?現(xiàn)在也不是彈得挺好的嗎?”

我說:“我當(dāng)時是有秦琴的基礎(chǔ)。可揚琴,就連半點基礎(chǔ)也沒有?!?/p>

王彤說:“天資就是你的基礎(chǔ)?!?/p>

劉隊長說:“定了。小曹就你了。揚琴就交給你了?!?/p>

晚上我才知道,原來跟哪個礦宣傳隊抽調(diào)了一個打揚琴的,可他來報到的時候,路上出了個交通事故,傷得還不輕。于是,文工團(tuán)臨時決定換人,可又不跟下面再重新挑選人,王彤提議“讓小曹來”,還說“這小伙子肯定沒問題”。

為了感激王彤他們對我的信任,再一個是我也是真的很喜歡揚琴。我就決心下苦工練習(xí)。

正好第三天就是星期日,我回家找二虎,讓他領(lǐng)我到了他們宣傳隊,狠死地練習(xí)了一白天。吃完晚飯又來練,練到九點多,小郝姐妹倆跟口泉返來了,站在我背后聽了半天,我沒發(fā)現(xiàn)。小郝妹妹在我耳邊“噠!”地大喊一聲,嚇得我激了個高高,差點兒跟凳子上摔下來。

那一天狠練,效果不錯,進(jìn)展很大,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里的《翻過千重嶺爬過萬道坡》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冰山上的雪蓮》《她為什么把心變》《懷念戰(zhàn)友》《塔吉克的雄鷹》幾個曲子我都能很熟練地敲打下來了。

星期一的一大早我就騎車來到文工團(tuán),進(jìn)了排練室就又抓緊練。

練著練著,我就不由得放開聲唱起來:

翻過千重嶺唉,

爬過萬道坡。

誰見過水晶般的冰山,野馬似的雪水河。

冰山埋藏著珍寶,

雪水灌溉著田禾。

一馬平川的戈壁灘喲,放開喉嚨好唱歌。

我說過我有個毛病是,動不動就忘了自我。這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冰山下戈壁灘前,在放聲歌唱。

身后有人鼓掌,才把我給驚醒過來。捩轉(zhuǎn)身看,是王彤。

我站起說:“王老師?!?/p>

王彤笑著說:“不錯嘛,不錯嘛?!?/p>

我悄悄跟王彤說:“王老師,其實我最是想拉二胡了?!?/p>

王彤說:“二胡也有你的。你大概還不知道,咱們文工團(tuán)的樂隊,必須是人手兩件樂器才行?!?/p>

哇!我太高興了。

2 參觀

樂隊的副隊長劉英是吹笛子的,他兼著京劇的月琴。他和劉隊長到天津給文工團(tuán)進(jìn)樂器去了,還沒回來。樂隊還沒有開始正式的排練,隊員們各自都是自覺地練功。這正好是我練習(xí)揚琴的好機會。

星期日正常公休。

趁著這個機會,我決定把我媽領(lǐng)來,來看看我的文工團(tuán)。在九礦宣傳隊時,我有半個月沒回家,我媽不放心,跑到九礦找我。這次我是主動請她來。

我媽去年到九礦那次,如果算是對我的工作單位的考察或者是視察的話,這次就是參觀,應(yīng)邀參觀。

我是騎車帶著我媽跟城里頭出發(fā)的。

我說媽我騎車帶您去吧,不遠(yuǎn),用不了一個鐘頭就到了。我媽說俺娃看哇。

我媽說“俺娃看哇”的意思是,或騎自行車或坐公共車,這事由俺娃來決定。

路過十里店村,我說媽再往前走不大會兒一拐彎就到我們大同一中了,我引您進(jìn)去看看。我媽說俺娃看哇。

學(xué)生剛上完操,哇哇地叫喊。也沒有人來問我們這是干啥,我領(lǐng)我媽看了我六十三班的教室,看了我那三年的宿舍,還看了大禮堂。一切都沒變,就是學(xué)生變了。我說這時候如果是中午的話,我給您買燉肉吃,學(xué)校的燉肉可好吃了,那次我跟表哥吃完燉肉忘了回家,您把我表哥可打了一頓。我媽說,這是怨那個忠灰子,你小不懂得,他比你大三歲還不懂得?不想想說好的中午回家可沒回,姑姑在家能不著急?

從學(xué)校出來,我們又向西拐到了去礦務(wù)局的路。

到了文工團(tuán),我把車子推進(jìn)小花園,花園里的月季花開得正旺。我說媽您種過花嗎?我媽說我種過莊稼,不喜歡那花兒呀草呀的。她說你姨姨喜歡種這,做姑娘的時候她在當(dāng)院壘個高臺子,里面種海娜,開了紅花后把花葉搗成泥糊糊,用葵花葉子包在手指上,睡一覺醒來,指甲就染成紅的了。我說您也染過嗎?我媽說你姨姨硬給我包過,可第二天人家的指甲是紅的了,我的不紅,你姨姨說姐姐你那是黑夜讓屁給熏了。

讓屁熏了。我止不住地笑。

我把我媽引進(jìn)了樂隊排練室。排練室很大,墻的四周圍有很多的樂器。

我跟我媽介紹說,我們樂隊十八個人,要求人人都得會兩種以上的樂器。樂隊隊長劉玉文是板胡兼著高胡。王彤是二胡兼著京胡。除了王彤,另有一個專門是以二胡為主的,可他的二胡水平不如我和吳福有,但他會拉京二胡。我小試著拉過京胡和京二胡,都出不了味道。彈三弦的是張子貴,他兼著中阮。他是跟大同市文工團(tuán)調(diào)來的,吳福有曾經(jīng)跟他給我借過三弦獨奏的唱片,那張唱片對我的三弦的進(jìn)步,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王彤的愛人叫李向仁,是樂隊彈琵琶的,兼著女聲獨唱。

我媽認(rèn)真地聽著我的介紹,嘴里不住地“嘖嘖”“嘖嘖”,表示著是“了不起”“好”的意思,還有就是“你繼續(xù)往下介紹,媽能聽懂”,我也就當(dāng)是我媽真的能聽懂,繼續(xù)往下介紹著。

我說您看這些,這是長笛,這是短笛。我媽說這笛子咋都是亮晶晶的好像是電鍍了,我說這是銅管樂,小號、圓號、長號、薩克斯,也是銅管樂器。我說還有木管樂器,單簧管、雙簧管、巴松。我說雙簧管跟村里頭的鼓匠班的嗩吶有像,可人家雙簧管聽起來可柔美呢,嗩吶就是哇哇的,吵得慌。我又指著貝斯說,您看這個,立起來快有我高。

我一件一件地介紹這些,主要是想叫我媽開開眼界。再一個是想叫我媽知道,比起九礦宣傳隊來,這里多好,多高級。過去的宣傳隊那是業(yè)余的,可現(xiàn)在的文工團(tuán),那就是專業(yè)的團(tuán)體了。

我又把我媽引到演員排練室,揭開鋼琴蓋,叮叮咚咚彈兩聲,我說媽,這是鋼琴,這么一架值好幾萬塊呢。說著我又叮叮咚咚彈幾下,我媽說快蓋住哇,給人家弄壞可賠不起。

我說那次九礦楊師傅要把他的三弦拿走,我沒三弦彈了,您還說“把咱們家的那些拿去用哇么”。咱們家有啥,大正琴,秦琴,那能叫個樂器?你看看這,各種各樣的。我媽說,媽是瞎文盲不懂的哎。

返回到樂隊排練室,我媽問說,這些管兒呀啥的你也會?我說媽我不會,因為我小時候?qū)W吹簫的時候,沒人教我,我自己瞎吹,把拿簫的姿勢弄錯了,應(yīng)該是左手在上面右手在下面,可是我給弄相反了,我吹簫的姿勢是右手在上面左手在下面。這完全是跟正確的姿勢相反了,所以現(xiàn)在想吹這些管樂就不能了,錯誤的姿勢已經(jīng)是養(yǎng)成了,改不過來了。我媽說要是小小兒時候就還能改過來,一大了就不能了。我說您說對了,我有點懂得的遲了。我媽說俺娃沒用人教已經(jīng)會那么多的,行了,跟木頭說話你當(dāng)是啥,難呢。

我媽問吳福有是做啥呢,我說他是拉大提兼著中胡,我是揚琴兼二胡。我媽問哪個是揚琴。我的揚琴就在那里架著,我坐在凳子前,給我媽來了一段我媽能聽懂的,我媽說你這是“北風(fēng)吹吹雪花飄飄”。

我說:“媽真行,能聽出這是《白毛女》。”我媽說:“咋不能?黃死人,沒人智?!蔽艺f:“媽,人家電影里叫黃世仁和穆仁智?!蔽覌屨f:“反正就是他們兩個灰人。里頭還有個楊白勞。你爹說,白勞白勞,白白給地主勞動了。他那名字就沒叫好?!?/p>

我爹從來沒跟我說過對這幾個人名字的諧音解讀。

想想,這是剛解放時候流行的黑白電影,那時候我還小。

參觀完我的宿舍,我又把我媽引到衛(wèi)生間,我說媽一上午了,您去去廁所吧。

我媽說:“呀呀呀,你們這茅廁在家里頭,能好?尿臊味的?!蔽艺f:“人家這是洋茅廁,用完后放水一沖,根本就沒有臭味。您進(jìn)去看看就知道了?!?/p>

我媽到完衛(wèi)生間,我給進(jìn)去放水沖了,又把我媽引出外間,擰開水龍頭,讓我媽洗了手,到我宿舍把手擦干。

我說:“媽,走吧,咱們吃飯去?!?/p>

我不回家的話,我媽在家自己是不舍得吃好的,我專門給我媽買了她好吃的紅燒丸子,扒肉條。我說媽,吃哇,象眼子,梳背子。我媽沒罵我瞎花。吃得香。

我這是要好好兒地請我媽吃一頓飯。

我問說,媽您吃我們食堂的象眼子,有如您舅舅家的好吃不?我媽跟我說過好幾回,說她小時候,在她舅舅家吃過那個象眼子,記得是真香。

我給我媽碗里夾了一個,我媽咬半個在嘴里,吃完說,有如有如,有如你舅姥爺家那次的香。我問那時候您多大,我媽說那是十三四的時候,舅舅的二小子過十二歲圓鎖。

我媽突然想起啥似的,先笑,后跟我說你舅姥爺那么靈,可他那個二小子是個愣貨,他吃完飯了說,表姐你看我吃啥也吃不飽,最后喝了碗豆腐湯就飽了,早知道我就別的不吃了,光喝碗豆腐湯就行了。

我說真失笑。我媽說還有失笑的呢。我說您快說,我聽。我媽說他跟外頭?;貋砹?,跑進(jìn)家跟我說,表姐表姐你摸我,我出了一頭腳汗。

我愣了一下問:“他說啥?”

我媽說:“他說他出了一頭腳汗?!?/p>

我聽得差點兒把嘴里的飯噴出去。

我媽說你說他愣,可人家最后跟你舅姥爺學(xué)成了個好針灸大夫,啥病到了人家手里,幾針就給你扎好了。我問說,那他到底是愣還是不愣?我媽說愣他是還有點愣,你想哇,不愣咋就說出了一頭腳汗,他是正好開了針灸的那一竅了。

我媽說:“就像是你似的,開了耍樂器這一竅了?!?/p>

我說:“媽,莫非您認(rèn)為我也是個愣子?”

我媽說:“俺娃不愣。俺娃耍樂器就像是你舅舅了?!?/p>

我說:“是哪個舅舅,五舅舅還是七舅舅?”

我媽說:“是你的舅舅?!?/p>

我說:“我的,舅舅?”

我媽說:“就是曹成謙舅舅。”

我一下子給驚住了。啥意思?我媽這話是啥意思?是不是二哥去年到九礦看我的事讓我媽知道了?二哥那次還給我看了他舅舅的相片。還說,我的音樂天資像他舅舅。我媽這是不是在套我?

我假裝吃飯沒注意到她說什么,悄悄抬頭看了她一眼。

她說:“你那個舅舅唱耍孩兒在咱們應(yīng)縣南鄉(xiāng)是出了名的?!?/p>

我試探著說:“是不?”

她說:“不僅是音樂方面你跟他像,就連長得也是一模一樣的。你那年拿著你大哥的相片說他像你,其實,你跟你舅舅長得那才是像,就像是一個人??上缭绲厮懒??!?/p>

我不敢再應(yīng)答什么了,我怕再說錯話。我趕快打岔說,我給您舀碗雞蛋湯去,我們這里的雞蛋湯不要錢。

我端著兩個碗去舀湯??晌乙ɑ販覌屵€說:“那年你拿著你大哥的相片說像他,媽就打你。后來想來想去,媽打錯你了,媽不該打俺娃。”

我說:“媽您別說了。”

她說:“媽經(jīng)過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印證了,俺娃不是那貓信鶻?!?/p>

我說:“媽您別說了行不行?”

她說:“媽真高興。媽不說了。媽吃好了也喝好了,走哇。送媽到公共車站哇?!?/p>

3 表哥

我又抓緊苦練一個多星期,等劉玉文劉英跟北京回來,他們說已經(jīng)聽不出我的揚琴是現(xiàn)學(xué)的了。

宣傳部薛部長要求一個月內(nèi)排出一臺晚會,到各基層去慰問,他說你們都是跟下面宣傳隊挑出來的尖子,一個月拿不出一臺精彩的晚會,不好跟下面交代。

我們樂隊不像是在九礦宣傳隊那樣,大齊奏?,F(xiàn)在是由劉玉文給寫出配器總譜,人手一份,各練各的。到底也是“尖子”們,在一起合兩回,劉隊長就拍手滿意了。

可是我心里知道,我的揚琴跟專業(yè)團(tuán)體應(yīng)該有的水平,還有著很大很大的差距,我就繼續(xù)努力地練呀練,但是無論怎么練,兩個鍵子彈奏出的滾音,永遠(yuǎn)是協(xié)調(diào)不了。最后發(fā)現(xiàn)是右手的過,再后來終于想到是什么原因了。我的右手指的中指第三個關(guān)節(jié),在初中一年級時,讓我們班的汪靈利給用刀捅過,捅得當(dāng)時露出了里面的白骨頭。這個傷,一定是也傷到了指頭的神經(jīng)。我跟劉隊長和王彤都說了這個情況,他們聽了我的實際的滾音彈奏后,劉隊長說,這倒是也行。王彤說,才是不到一個月,彈成這已經(jīng)很好了,以后還會進(jìn)步的。

表哥領(lǐng)方悅到姥姥村。兩個人騎車去的,住了三天。當(dāng)時我媽不知道,回來后才知道。她把表哥罵了一頓,問給奶奶帶啥了。表哥說給奶奶留了二十塊錢。我媽問為啥不跟我說一聲就偷著走了,表哥說跟您說了怕您不讓去。

表哥承認(rèn)說,他媽村里有人來告訴他,說他媽去世了。表哥是領(lǐng)著方悅到了他親媽的村里,給親媽上墳去了。我媽說,你跟我說難道我能不讓你去盡孝心?小時候你媽有病,我給你買了好吃的讓你去看你媽,可你把好吃的在半路上吃了,人沒去。后來我才又買了一份兒,讓招人跟你去了。

我說媽我記著這事,孟妗妗長得可好看呢,跟姨姨一樣好看。

我媽說你姨姨跟忠孝媽是好朋友。說完“唉”地嘆了一聲,走開了。

這天是星期日,上午我回了家,家里是我最喜歡聞到的燉豬肉味道。再看靠著墻的木頭條桌上,盆里有拌好的包油糕的花菜餡兒,還有曲好的豆沙餡兒。我知道這是要吃油糕。

我問是誰又過生日。我媽能記住好多人的生日,每到一個人的生日就吃好的??伤褪峭俗约菏巧诹四囊惶炝?。

我媽說給你表哥吃喜頭飯。我以為是“洗頭”,我問洗頭吃飯是做啥呢?我媽說,是你表哥要結(jié)婚呀。結(jié)婚前親戚們請吃飯,叫喜頭飯。

表哥的戶口在倉門,是舅舅的孩子。倉門是主場。我媽是當(dāng)姑姑的,以親戚的身份請喜頭飯。

哇,表哥要結(jié)婚呀。

表哥以前跟我說過,廠里有個女孩喜歡他,可她家長說皮鞋廠工資低,不同意,沒搞成。

現(xiàn)在的這個對象叫小蘭,祖輩是大同西霍莊的,父輩時,戶口成了內(nèi)蒙齊夏營人。

小蘭我見過,長得苗苗條條挺秀氣,個子也高。表哥就喜歡個大個子。

表哥跟小蘭只見了一面,都說沒意見??蓻]想到,這么快就要結(jié)婚呀。

在這件婚事上,我媽負(fù)責(zé)女方要的彩禮錢,舅舅他們負(fù)責(zé)置辦結(jié)婚的東西。房子也租好了,一個月兩塊房錢。

表哥結(jié)婚呀,我該給表哥送個什么禮物呢?想來想去想不出。表哥當(dāng)時的工資是二十七塊。是我的一半。最后我決定說,表哥這樣吧,你的租房錢由我來打,永遠(yuǎn)都由我來給打。

打房錢,這算個什么禮物呢?想來想去,在表哥結(jié)婚后,我又送了他們一個半導(dǎo)體收音機。表嫂很高興,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你給我們,你留下哇,以后給對象。我說就給你了。

表哥結(jié)婚一年后,他說又問了一套里外的屋子,可房錢是一個月三塊,他說有點貴。我說你住吧,房錢還是我給出。

我起先是每個月給他三塊。后來,干脆是一年給他五十塊。都是悄悄地給了表哥。這個錢,我媽不知道,表嫂也不知道。這個錢直打到十幾年后他單位又分了樓房,才結(jié)束。

表哥平時不喝酒。因為家缺錢,喝不起,干脆就不喝,過時節(jié)也不喝。

我每次到表哥家,都是買了好吃的東西去的。實際上我是想讓表哥和表嫂改善改善伙食。

我去的話,買一瓶渾源老白干兒。兩人喝完正好,都覺得有點暈暈乎乎,可誰也沒喝多。有時候,表哥看看酒瓶說,哥不喝了,兄弟你喝哇,哥不想喝了。

瓶里還有二兩多,我知道他是想把這點酒留著,下一頓好喝。表嫂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說,兄弟想喝你陪著哇么。這時,我跟黃挎包里又掏出一瓶說,給,這瓶你慢慢喝。表哥高興地說,哇,還有。

表哥好吃咸菜。吃再好的飯,有再好的菜,也要吃咸菜,喝酒時就更是了。他把榨菜嚼得咯嘣咯嘣響。

我們每次喝酒,都要說起小時候兩人一個被窩睡覺,表嫂也知道我們關(guān)系,那是真正的好。

那次去了表哥家,他還沒回來。表嫂正在洗頭,家里滿是香噴噴的洗頭水兒的味道。表嫂問我有了嗎?我說沒有。她說那你不敢定還要找個啥條件的,我說,就像你這樣的。她的臉紅了,說你瞎說。我說是真的,像你這樣我就真的滿意。她說,那我有個妹妹,跟我一樣,等哪時我給把她叫來,你們見見。

我說你先別讓我媽知道,等我看完你妹妹再說。

后來見了。那天她讓表哥把我叫到家,是她把她的妹妹跟齊夏營叫來了??晌乙豢矗蝗绫砩?。我明跟表嫂說沒看對,她問是咋了?我說,不如你。表嫂說,你瞎說,可比我好,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說真的不如你。表嫂的臉又紅了。

表哥單位的那個喜歡表哥的女孩,她的對象到皮鞋廠找表哥。那個人說表哥是第三者,打表哥,他女朋友給拉開了。表哥可不是那種讓人白打的人,他服不下這口氣,在廠外把那個人狠揍了一頓,眼睛出血。人家告了街道群專,把表哥給抓進(jìn)去了。

街道群專就是“文革”前的派出所。他們問清是怎么回事后,說賠錢就放你走。表哥說那你們叫我姑姑來。街道群專直接通知我媽。我媽去交了錢,把我表哥給贖了出來。

這次我媽也沒多罵表哥,只是說以后少給我“生死闖活”。應(yīng)該是“生事闖禍”才對,我媽老是說些這一類的文明詞。

星期六晚上我跟新平旺回來,我媽讓我到皮鞋廠約上表哥,叫我們第二天到雨村。她一個人給了我們二十塊,讓給方悅送禮錢。

她說:“方悅結(jié)婚了,可不通知你們,是怕你們出禮錢。這也是窮人的一個窮心?!?/p>

方嫂說我一天介就聽方悅說招人招人的,到底也是一看就靈。

表哥說,你們是不知道,他靈全憑著小時候我把他的腦瓜給磕開了竅,你問他有這事兒沒。

我說有,六歲時候我站立在他的肩膀上,他問我站好了沒,我說站好了,沒等我話音落,他“沖啊——”撒開腿就跑,我一下子就后腦瓜先著地,狠狠地摔了個倒栽蔥,當(dāng)時眼睛發(fā)黑,半天才能看見人。

表哥說自那以后,他的腦子可靈呢,那是讓我給他磕開了竅。

見人們笑,表哥說你們大概是不相信,可人們有啥事想不起來的話,都是拿手拍腦袋,拍兩下就想起了,那為啥?因為一拍,腦瓜就有點開竅了。

看來,表哥他真的是認(rèn)為我的腦瓜是他給磕得開了竅,要不,為啥經(jīng)常要說起這個事。那次差點兒跟我媽要說,讓我給打岔兒說開別的了。

夜里,我跟表哥方悅?cè)齻€人在新房睡,方嫂在上房跟婆婆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都還沒起來,聽的是有人進(jìn)來了??伤麄儍蓚€黑夜說話說得遲了,沒聽著有人進(jìn)來。我聽得有人進(jìn)來了,抬頭看,是小郝的妹妹,跟我笑。我低聲問說,你來干啥了?她說我回老家呀,跟你告?zhèn)€別。說著,一低頭,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說,你好好睡吧。說完她就出去了,可我覺出嘴里甜甜的。我嚇壞了,看看炕上的那兩個,都還睡得死死的。

可是讓我納悶和不理解的是,那天的上午我跟雨村回到城里,聽二虎說,小郝的妹妹出事了。她坐公共車回口泉時,遇到了小偷掏乘客錢包,她協(xié)助著售票員抓小偷時,讓小偷拿刀給捅傷了,拉到醫(yī)院后沒有搶救過來。

我又想起小學(xué)時,我夢見鄭老師,她把我叫到講臺說老師回老家呀,你以后要好好學(xué)習(xí)。早晨我到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說鄭老師昨天夜里去世了。

小郝妹妹也跟我說的是回老家呀。

這么巧的事,怎么又讓我給碰到。

4 新房

我媽說該給招娃問尋房子了。

五舅舅說,最難辦的是房子。

我媽說,靠你這個擔(dān)大糞不偷著吃的姐夫是不行,可你又剛給忠孝鬧了房。

五舅舅說,那我也得言長些,再問別的人。

我媽說,要不我去問問下寺坡他舅姥姥。

舅舅說,都言長些,問尋的。

我爹說,我想起戰(zhàn)友小師,就是給招人姨姨說過的那個小師,現(xiàn)在在地區(qū)革命委員會工業(yè)部。

我媽說那還不趕快去問,借米借上借不上,又丟不了半升。

舅舅說去張上一口,碰碰,寧叫他碰了,也不要誤了。

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爹去了師戰(zhàn)友家,人家到外地開會去了。倒是我媽問了舅姥姥后,有了結(jié)果。舅姥姥提醒說,聽說劉生義街買過個房,她孩子還小,用不著呢,閑擱著。

劉生義街是我們應(yīng)縣人的說法,意思就是劉生義的女人。我叫她表姨,她大名叫個啥,我不知道,就連姓啥,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叫表姨。

表姨可厲害呢,在家里說了算,表姨夫劉生義在家里根本就主不了她,啥事也得聽她的??伤賲柡υ僬f了算,人們都不叫她的姓名,叫她劉生義街。

我媽找見她。她說表姐你急著用,那你先用哇么。我媽說那我得先看看房再說。

這是北小巷八號院一進(jìn)門左手的一間小房,最多有十二平方米。原來是房東馬中醫(yī)放柴炭的小房。

這是私產(chǎn)房。一九六二年苦難時期,表姨用六斤雞蛋跟馬中醫(yī)換的。

我媽看了說,這得拾掇。表姨說工不大。

商定的最后結(jié)果是,我媽用手里的新飛鴿車,跟表姨把這個房換了下來。兩人都怕對方反悔,還請中間人寫了約。

有了這個房,我媽心里不慌了。心想著,到時候拾掇拾掇,她住這里。圓通寺的房叫兒子結(jié)婚時當(dāng)新房。

過了些時,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我媽又想著要在緊挨著我家的大殿臺階上的空地方弄個廚房。

慈法師父死了,大殿里面的佛像讓紅衛(wèi)兵砸爛了。后來街道成立街辦工廠,在后院另開了門,把大殿當(dāng)成了印刷廠。臺階上挨我們家的那一半空地,我們家占著,放雜亂東西。

我媽步行到了雨村,找到方悅,讓他進(jìn)城幫著脫些泥基,說到蛋廠豁口的城墻那兒刨土,拉回院到炭倉前和泥,做泥基。方悅問您是做啥用。我媽說想在大殿圪臺上搭掛間小廚房。

方悅說您這是給招人娶媳婦做準(zhǔn)備呢,人家招人住圓通寺您那一間房呢?

我媽說不住也得住,要不住哪呢,靠你擔(dān)大糞不偷著吃的姑夫,能給他鬧上個好房?

方悅想想說,在大殿臺階上搭房房兒,能利用兩堵墻不說,還有頂子。我媽說,我也就是說,省事。

方悅說姑姑您放心哇,小事一樁,咱們不到城墻挖土,村里頭還愁點土嗎?我媽說要好土,有筋氣的。方悅說,姑姑您放心哇,過兩天我就給您送去了。

我知道我媽這忙忙亂亂的,是為了給我做結(jié)婚的準(zhǔn)備。可我不知道是出于個什么樣的心理,非常的反對我媽要在寺院房檐下蓋小房這件事。我媽說你有本事鬧你的好房去,沒本事你就甭管我。

我媽生氣了,我不敢再說什么了。

有個時期因排練忙,我跟我媽打好招呼說兩個星期不回來了。我媽她居然就在這個時間里,找了我的小朋友,讓老王約了二虎、小彬、二虎仁、五虎、四蛋他們,把小廚房弄起來了。半個月后,我跟文工團(tuán)回家時,已經(jīng)是在盤炕洞。

小廚房蓋好后,我媽又?jǐn)Q著我爹給我買自行車。我爹說,買哇么,那我再去找找小師。去找了,領(lǐng)導(dǎo)忙,人家又不在家。第二天師戰(zhàn)友主動找到了我們家,看見箱頂上擺著的我的相片。

我也學(xué)著表哥和方悅哥,照過一張明星相,八寸大,裝在木框兒里,在箱頂上擺著。人們都說照好了,我也覺得好。師戰(zhàn)友也覺得好,說好英俊的小伙兒,我看咱們結(jié)親家哇,我家的兩個女子,看對哪個找哪個。又說有一個還跟你兒子一樣,也是大同一中畢業(yè)的。

我聽說有一個也是我的同學(xué),但我想來想去,我認(rèn)識的同學(xué)里面,沒有姓師的。那一定是初中畢業(yè)的了。管他,去會會她。

第二天我跟新平旺提早回了會兒家,吃完晚飯就騎車去了。一見大女兒面,我就認(rèn)出了,她是初中的學(xué)生。

她看見我,問說:“你是主義兵吧?”

我說:“噢,你是老保?!?/p>

大同一中的紅衛(wèi)兵分兩派,先成立的是大同一中紅衛(wèi)兵,后成立的叫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我參加的是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先成立的紅衛(wèi)兵叫我們主義兵。我們叫他們老保,說他們是?;逝伞?/p>

我倆就對了這么一句話,她跟她妹妹一招手,兩人進(jìn)里屋了。

回了家,我媽問好不好,我說不好,真丑。我爹說不能哇,我見過小師家的,兩口子咋能生出丑女兒呢?我媽說孩子沒看對就沒看對哇,在找對象上頭,聽孩子的。又說我爹,那貨你看是多會兒咱們拾掇仰塵。我爹看看頂棚說,下回回來就拾掇它。我媽說甭下回了,這就拾掇哇,拾掇完你再去做你那革命工作。

仰塵,就是字典書上說的頂棚。雁北地區(qū)的人們叫仰塵。

當(dāng)時,老百姓家的仰塵都是用紙裱糊的,在木條條上先裱一層報紙,后再加一層麻紙。

每年過大年時,都是方悅來給我家刷房??匆娧鰤m有破綻的地方,他就給補上一條或者是一塊。整個仰塵,大大小小少說有十幾處補過的地方。這補過的地方因為不是一次補的,這一年跟那一年補過的地方顏色深淺不一樣。每年刷房時方悅都說,姑姑您該打個新仰塵了,這破爛的,叫人一看這哪像是個公社書記住的家。我媽說,就那也住了十多年了。方悅說以后有人來給您招人說對象,人家一看仰塵,返身就走了。表哥說以后招人結(jié)婚莫非就住這爛房呀?不叫姑夫給找好房?我媽說這也挺洋氣了,再說招人還小,不到時候呢。

那時候說的不到時候,這時候我媽認(rèn)為是到時候了。

我媽決定,打新仰塵。

人們說揭炕撕仰塵,這是老百姓生活中最灰的兩種營生。星期日上午,當(dāng)我跟文工團(tuán)回到家里,正好遇到了他們在做著這種又臟又累的營生。

我爹戴著個冬天的厚口罩,已經(jīng)是把大面積的破舊的仰塵都撕下來。還有一大片在木框上垂吊著。當(dāng)?shù)胤胖鴥蓚€高凳子。我爹站在凳子上,舉著綁了一根竹竿的撣子。正在伸探著撣房上露出的椽檁,椽檁上絲絲縷縷地掛著長年的干網(wǎng)塵。

我媽脖子上掛著口罩,鼻疙瘩黑黑的,在下面張開著兩臂在護(hù)著他。

他們都仰著頭,集中著精力做營生,沒有看見我進(jìn)來。我說爹我給弄,他們才停下手。

我要替我爹,讓他下來,我爹說啥也不下。他戴著個厚口罩,怕我聽不清他的話,把口罩拉下點,露出嘴說,俺娃出去哇,爹一了兒是個灰了。

我媽也不讓我上手,讓我去說給舅舅,晚上來喝酒。

我進(jìn)了南小房兒,鍋里面燉著肉。

當(dāng)我跟舅舅家回來,他們連炕板也揭開了,我爹正拿著吃飯的勺子,往干凈刮炕洞里焦黑的炭渣。

我們擠在小南房的炕上吃晚飯時。我這才想起,我媽這都是有計劃地在一步一步地做著她的這個大工程。第一步,以蓋廚房的說法,蓋了南小房。第二步,以讓姥姥來住為由,給小房兒壘了炕。第三步,修整西房,揭炕打仰塵。這樣,就能在南小房兒的炕上吃飯,睡覺。

我媽知道我爹沒有能力為兒子解決得了房子這樣的大事情,她也不罵他,她知道罵也沒用。她就自己盡著能力,思謀著盤算著,給兒子準(zhǔn)備結(jié)婚的新房。

又一個星期日我回來,見炕也打好了,新的仰塵打好了。是請本院兒的油匠劉叔叔給打的新仰塵,粉刷了白泥漿,還在仰塵的當(dāng)頂安裝了二十瓦燈管。

看著我媽那心滿意足的笑模樣,我心里卻不知道是種什么滋味。

5 衣箱

房后頭昝嬸嬸來家跟我媽說,曹大媽你這房子粉刷得白圪洞兒也似的,看樣子這是給招人結(jié)婚呀。我媽說結(jié)不結(jié)先給人家準(zhǔn)備上。昝嬸嬸說那三轉(zhuǎn)一提溜二十四條腿你給招人準(zhǔn)備上了嗎?結(jié)婚時人家女方要求這呢。

我媽問說啥三轉(zhuǎn)一提,二十啥啥啥?昝嬸嬸說手表轉(zhuǎn)縫紉機轉(zhuǎn)洋車轉(zhuǎn),這不是三轉(zhuǎn)?一提溜是半導(dǎo)體收音機。我媽說那咋就叫個一提溜?昝嬸嬸說,半導(dǎo)體收音機走哪都能提溜著,人們就叫一提溜。我媽搖頭說沒聽過。

昝嬸嬸說三轉(zhuǎn)一提溜這是女方家里要的彩禮,那二十四條腿,是女方要求在新房里擺放的家具六大件。我媽問這又是啥?昝嬸嬸說三開門的大衣柜、雙開門的小衣柜、明三層暗兩層的大書柜、上頭揭蓋兒放米面,下頭開門放碗筷的兩用柜,還有帶底座兒的衣箱要一對兒,你算算,加起來這不是六件?一件四條腿,六件不是四六二十四條腿嗎?

我媽說這么多家具那得多大的房才能放下?昝嬸嬸說人家現(xiàn)在的女的都要求是二十四米的雙倍房。我媽說這又是啥房?昝嬸嬸說一看你也是個啥也不懂的瞎文盲,每間房要求是寬四米長六米,對了,一米是多少我看你也保險不懂得。我媽搖頭說不懂得。昝嬸嬸說一米是三尺,你算去吧,一間房寬是丈二,長是丈八,還得是兩間這么大的房,里外套著,這就叫二十四米雙倍房。我媽說把我殺了賣了肉也給他準(zhǔn)備不了這么個齊全。

昝嬸嬸說,準(zhǔn)備不出來那你就甭想著會有新媳婦坐你炕上。

我媽說你給昝貴準(zhǔn)備上了?昝嬸嬸說我們昝貴那兒不愁,女的追的可多呢,白跟呢。

昝貴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一九六五年時他考住了山西中醫(yī)學(xué)校,我考住了大同一中。一九六八年畢業(yè)后他分在了岢嵐縣醫(yī)藥公司上班。我到了九礦工作。昝嬸嬸說我媽,呀呀呀,你咋叫孩子到了礦上當(dāng)窯黑子,井下四疙瘩石頭夾著一疙瘩肉。我媽說我孩子在宣傳隊呢。昝嬸嬸說,宣傳隊那是個臨時的,遲早也得下井。我媽叫她說得心里慌慌的,跟我說那會兒還不如插隊當(dāng)農(nóng)民呢。我說您放心吧,我下不了井。后來我調(diào)到了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我媽這才是真的放心了??申脣饗鹩终f,饞當(dāng)廚子懶出家,又饞又懶學(xué)吹打,當(dāng)戲子可不是點正經(jīng)的營生。我媽說孩子喜歡,管他呢。

昝嬸嬸說昝貴有女的白跟呢,我媽不想聽她這話,好像是你的兒子有人白跟,我招人就沒人白跟?

我媽說昝貴有人白跟,我們招人還有女的倒貼呢。昝嬸嬸撇嘴,說你就吹牛去哇。

我媽嘴里說著硬話,可自從忠孝表哥和方悅都結(jié)了婚后,她就跟我爹和五舅舅他們商量,給我著手做準(zhǔn)備。我媽說:“啥三倍房兩倍房,咱們就這個房。拾掇也拾掇好了,再換上幾件新家具就行了。再有就是,不管人家女的張嘴不張嘴,都也得給人家女的準(zhǔn)備個車子呀手表的,不能讓人家白跟咱?!蔽覌屵@話,是表哥跟我說的。

大人不跟我明著說,我也假裝不懂得他們忙忙亂亂的是在干啥。

結(jié)婚,這樣的話咋好意思說呢?我覺得這兩個字說起來就有點牙磣。

那年我是二十一歲。

三轉(zhuǎn)一提溜,除了半導(dǎo)體收音機好買,縫紉機自行車手表,當(dāng)時都是緊俏貨,不好買。

我爹跟懷仁托著關(guān)系先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可讓我媽跟表姨換了一間小房。我媽又讓我爹給求人買回輛新自行車,家小又沒地方放,我媽讓五舅舅給寄放在他們縫紉社的庫房了。

又過了一個月,我跟文工團(tuán)回家一進(jìn)門,我爹說我媽,給俺娃夠出戴上哇。我媽跟衣箱夠出個豆腐干兒大小的手絹包,我接住,沉甸甸的,展開看,是手表,上海牌?!吧虾!眱蓚€字設(shè)計得像是個大高樓。表還在走著。我爹說爹每天都給上呢,固定時間上,擰二十下,擰不動了不要硬擰,小心擰斷發(fā)條。

我放在耳朵邊聽聽,錚錚錚錚,真好聽。我叫我媽聽,我媽也聽聽,點頭說,有鋼音。我說那我就戴呀。我爹說買上就是為了俺娃戴。我媽說甭叫他戴,放那兒哇,以后有個用項啥的。我說快別用項了,我戴呀。

我媽說我:“招娃你不聽說。”

我媽說話我就得聽,不能讓我媽說我不聽說。我把手表用剛才的手絹包住,給了我媽??晌覌尳幼。瑳]往箱里放,用手顛顛后,又給了我。

“俺娃想戴,要么戴去哇?!彼f。

我爹說:“這不是個對?上海表我原來也是為給娃娃戴。”

我媽說:“那辦事呢?”

我爹說:“辦事那得以后再買好的?!?/p>

我媽說:“你能買上?”

我爹說:“慢慢的,慢慢的。”

表帶兒是履帶式的金屬鏈兒,我戴在手腕上有點松。我說爹我戴有點松,我看您戴上吧。我爹說是給俺娃買的,爹不戴。我想起我爹從來也沒戴過手表。五舅舅七舅舅都有手表,就連我表哥也有,可我爹沒有。

我爹說爹不戴也知道時間,用不著,爹不戴那。我說您給說說這陣是幾點。我爹說了個時間,我一看表,誤差只有兩分。

我當(dāng)下就上街到修表店把表鏈給取了三截,正好了。

這下,我也有手表啦。

這下,我們家也就有了手表啦。

表哥說我媽,姑姑您當(dāng)是小蘭呢,給個上海表也高興,招人要是有了媳婦兒,您得給人家準(zhǔn)備進(jìn)口貨呢,給人家準(zhǔn)備那英格兒呀羅馬呀的才行。

我媽說:“這進(jìn)口貨保險是可貴呢。”

表哥說:“那作準(zhǔn)的。上海表是一百二。英格就得三百六。是我一年的工資?!蔽覌屨f:“你爹說,貴賤不說,主要是這些東西不好買?!?/p>

表哥說:“姑姑您要是讓招人找小蘭妹妹的話。我敢保證,她白跟呢。啥三轉(zhuǎn)一提溜,都不要。啥二十四條腿,無所謂,有個住處就行?!?/p>

我媽說:“找誰,東西我該給還要給,不能說因為找小蘭妹妹,就叫人家白跟咱??烧艺l不找誰,那得人家招人說了算?!?/p>

表哥說:“小蘭問過招人,招人好像是不愿意?!?/p>

我媽說:“招人還沒咋的個開這方面的心呢。他一個心眼兒就是吱吱吜吜地耍他那些?;顑?。”

表哥說:“對象有沒有,您先給人家把那彩禮準(zhǔn)備上?!?/p>

我媽說:“你爹跟你姑夫兩個人正想法子著呢。”

當(dāng)時政府給市民每人每年發(fā)著一張供應(yīng)證,用來購買緊俏商品。買手表車子縫紉機這樣的東西得要供應(yīng)證。舅舅說買進(jìn)口手表,最少得三十幾張證。我爹戶口在懷仁,他的供應(yīng)證大同還不能用。我跟我媽五年才領(lǐng)著十張證,想買進(jìn)口表,那得再攢七八年。

表哥結(jié)婚時,五舅舅已經(jīng)把他家的證兒用了些,剩下的都給了我們,又跟人要了些,能給我買個進(jìn)口表了。但證兒夠數(shù)了,那也并不說就能買個好進(jìn)口表,那還得在半夜里去排隊搶號兒。百貨商店每天進(jìn)幾塊表發(fā)幾個號,那號是在上班開門前發(fā),可人們?yōu)榱祟I(lǐng)號,半夜就在商店門前排上隊了。

五舅舅給熬夜排隊,搶了塊瑞士百浪多的號。

為這個號兒,五舅舅還跟人打了一架。對方是兩口子,人家那個女人很厲害,把舅舅的臉抓得盡是血道子,舅舅不打她,舅舅是打她的男人。

我媽說:“抓人家臉破人家相,不當(dāng)呢。這樣的女人歹毒?!?/p>

舅舅說:“管他,鬧了塊進(jìn)口表也值。”

因為給我買表,舅舅讓人把臉抓了,看著他臉上一道道的血痂,我覺得真對不起舅舅。

我媽給我爹布置任務(wù)說:“進(jìn)口表五子給鬧上了。家具這得你來給娃娃往回鬧?!蔽业f:“鬧哇鬧哇,為了我娃娃,我把這老臉豁出去了,磕頭搗蒜求人去?!?/p>

我媽看看地說:“咱也甭二十四條腿。咱們家有上一個碗柜,再放上一對衣箱,也就把地擺滿了,像是個新房了?!?/p>

我爹說:“年底我也就退休回家呀。退休前給娃娃鬧他十二條腿?!?/p>

在我爹又回來送工資時,給買回來一個碗柜。上面是半揭蓋兒的面柜,里面分著三個格格??煞鸥鞣N面。下面是碗柜,分上下層。我媽高興地說真好看,這個擔(dān)大糞不偷著吃的真心保國也給辦點大事。我媽夸我爹,還承認(rèn)是大事。

我媽說我爹,有的那牛,你得用鞭子抽它它才用力??礃幼拥脭Q你。我還得跟你去,每天擰你,圪嚼你,圪嚼得你麻煩了,你就想辦法呀。

我爹說,快別去了,我把我吃奶的勁兒都用上行不?

我媽說不行,得跟你去。

我媽跟我爹到了懷仁。這次,我爹給買了兩個半揭蓋兒衣箱。讓拖拉機給送到大同,可在蛋廠城墻豁口讓交警給攔住了,說這個時間段拖拉機不準(zhǔn)進(jìn)城。那只好是把兩個衣箱卸在路邊。

我媽求了兩次過路的人,張了兩次口,想讓幫著往圓通寺送送這兩個衣箱,可都讓人們碰了。一氣之下,我媽說:“求人不如求己。有牛還愁我趕不上山?”

我媽先是抱一個衣箱,往前走一截放下來,又返回頭抱另一個,抱得超過頭一個后又往前走一截,放下來,再返回身抱另一個。她就用這個方法,把兩個衣箱,來回倒著,倒回了圓通寺。街巷人們看見了,都夸說曹大媽你可真有本事。我媽說,有牛還愁跟山上趕?

我提議買收音機,擺在衣箱上。我媽說想買你買哇。

當(dāng)時的收音機不要供應(yīng)證,可以隨便買。我選了一個熊貓牌的,六個燈兒。擰開開關(guān),里面六個燈都著了,再一轉(zhuǎn)開關(guān)扭,動一下一個臺,動一下一個臺。聽到了“美國之音”。想起五舅舅就是因為聽美國之音讓給打成了壞分子,我趕快把臺擰過去了,找音樂。

聽著收音機里的歌聲,看著亮堂堂的房子亮堂堂的家具,我這心里也是亮堂堂的。

我這是不是也有點開心了?

6 讀書

我們文工團(tuán)沒有好的獨唱演員,下面基層的那些獨唱的,按薛部長的說法是“充其量也只是個一般般的水平,不夠一個專業(yè)文工團(tuán)的標(biāo)準(zhǔn)”。我們認(rèn)同他的這個說法。后來有人推薦說,新榮區(qū)插隊生里有個北京女知青唱得好。薛部長說,叫她來,考核考核,行的話,把她鬧上來??己肆艘幌潞螅皇呛???扇思倚聵s區(qū)的農(nóng)村不歸你礦務(wù)局管,你礦務(wù)局再財大氣粗,可想隨便地往上“鬧”人家知青也不行。村里不白給,提出用三臺大馬力的電動機來換。礦務(wù)局不缺電動機,滿足了村里的條件,把她換了上來。

北京女知青歌手叫郗洋洋。

郗洋洋不僅是唱得好,長得還好看。

全團(tuán)上下,包括薛部長在內(nèi),人人都喜歡郗洋洋。

我也喜歡郗洋洋。我喜歡郗洋洋的主要原因是,她讀過的外國文學(xué)真多,說起哪本書她都看過。還都能說說對這本書的評價,看法。這讓我是很佩服的。我如果看過一本書又覺得好的話,也只能是簡單地說出這本書好,卻不能夠深程度地說說為啥好來。人家能,說得頭頭是道。

巧的是,我說我讀的最早的一本外國文學(xué)是《簡·愛》,而郗洋洋說她也是。

更巧的是,我說自從看了這本書以后,就喜歡上了外國文學(xué)。她說她也是。她問我為什么喜歡《簡·愛》,我說因為這本書里有對生活細(xì)節(jié)的描寫,比如書里寫瞎眼眼羅切斯特伸出手掌,想看看是不是下著雨。我以前看過的書,可不這樣地寫人的動作。又比如寫老狗派洛特“先是豎起耳朵,接著就吠叫著,嗚咽著,跳起身朝簡·愛蹦過來”。我以前看過的書,也從來不會這么細(xì)致又真實地寫到一只狗的行為。她說她也因為跟我有同樣的理由而喜歡上了《簡·愛》。她又說了些別的喜歡《簡·愛》理由,我都贊同,可我就是說不出。尤其是她說夏綠蒂·勃朗特并沒有把簡·愛寫成一個漂亮美麗的仙女,相反,簡·愛的外表形象還有點丑陋瘦小。我說就是就是,你說的真對。

郗洋洋說:“你能不能跟我說普通話?!?/p>

我說:“我不會說普通話?!?/p>

她說:“普通話又不難學(xué)。我教你。”

我說:“我不學(xué)?!?/p>

吳福有正在旁邊,說我:“乃謙,趕快學(xué)。洋洋教你你還不趕快學(xué)?!?/p>

我說:“你想學(xué)你學(xué)?!?/p>

吳福有說:“人家又沒說教我?!?/p>

郗洋洋笑。人們都笑。

能讓我佩服的女孩沒幾個。

除了郗洋洋,我還佩服過一個女孩,那就是我的初中高中同學(xué),后來又一起到了紅九礦宣傳隊的周慕婭。我佩服周慕婭是因為,那次在九礦宣傳隊說起了各自家里的姐妹們,盡都叫什么名字時,我說我姨妹叫玉玉,表妹叫妙妙,還有表妹叫平平。她問這是誰給取的名字,都是些《紅樓夢》里的女孩。于是我們就說起了《紅樓夢》的名字。讓我沒想到的是,周慕婭能把怡紅院里十多個小廝們的名字都一一說出來,我可不能,我只記得茗煙鋤藥三兩個人。她還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姐妹四人的大丫環(huán)的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正好是“琴棋書畫”,我想想,可不是嗎?抱琴、司棋、侍書、入畫。我以前可沒想到這一層。她還說,這四姐妹的名字也有含意,那就是,曹雪芹讓她們第一個字的諧音排成了“原應(yīng)嘆惜”四字。呀呀呀,了不得。我不敢跟人家繼續(xù)談?wù)撓氯チ恕?/p>

了不得了不得。

從那以后,我對周慕婭另眼相看。

郗洋洋借給了我一本《錯誤的教育》,作者是印尼的阿布杜爾·慕依斯,看了這本書后,我學(xué)習(xí)書里的做法,在心里暗暗地也用摸扣子打卦,算算郗洋洋會是我的女朋友嗎?算了幾次,都不是。這讓我失望,但也讓我有點覺得無所謂。因為我發(fā)現(xiàn),郗洋洋的骨子里,有點瞧不起我們本地土著民。

郗洋洋知道我家里有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和印度的《五卷書》后,覺得很是驚奇。我看出了她的意思,好像是只有他們這些北京的高貴人兒才會有這樣的書,而我們本地的土豹子家里只配有幾本《艷陽天》之類的書,甚至是《半夜雞叫》這樣的連環(huán)畫小人兒書。

她問我怎么會有了《波斯人信札》和《五卷書》,我沒跟她說這是在高中時,跟朋友老王他們到造紙廠去“搶救”回來的。我說是高中梅竹松老師讓蕭融把我叫到她家,給我的,給了一軍用帆布袋,有二百本。

她提出想跟我交換《波斯人信札》,說除了《錯誤的教育》,再給我兩本別的,讓我自己說書名。我說我想想。

星期日,郗洋洋突然就來到我家。我不在。老王搬家呢,我跟著忙去了。晚上我回了家,我媽說哪的個侉女女,不進(jìn)眼貨,以后少叫她來家。

我媽說:“你看看人家蕭融多好。你看看她,進(jìn)了門沒說兩句話就問,你們就這一間房?夜里一家人怎么睡?你管我咋睡,我又沒讓你來睡。”

我媽又沖著我說:“你是把她引逗來做啥?一看就是個不懂得仁恭禮法,沒家教的野地捉來的……”我沒等她說完,趕快分辯說:“我又沒引逗她,是她自己來的。咱們家住圓通寺,一進(jìn)西門路南第一個巷子,好找?!蔽覌屨f:“往后不跟她來往。聽著沒?”我說:“噢?!?/p>

不管怎么說,是郗洋洋引起了我再次讀書的興趣。

但她不喜歡中國文學(xué),就連《紅樓夢》她也不喜歡。這讓我覺得有點太不應(yīng)該,要知道,我認(rèn)為《紅樓夢》比起外國文學(xué)來說,第一。我認(rèn)為,再好的外國文學(xué)名著,都只能是排在《紅樓夢》的后邊。她居然說,沒有可比性。

郗洋洋不喜歡《紅樓夢》,不僅是影響了我對她的佩服程度。慢慢地,我不跟她說書了,我還跟她說我找不到《波斯人信札》了,以后找到再說。

我給周慕婭打電話,說想跟她借借《石頭記》。她說過,只有看過《石頭記》,而且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細(xì)細(xì)地琢磨、領(lǐng)會,才能知道《紅樓夢》一書是怎么回事。

她在電話里說,你去找我二姐借去吧。我說人家認(rèn)也不認(rèn)得我,能借給我?她教給我說:“你跟二姐就說‘我乃應(yīng)縣下馬峪村人氏,姓曹名乃謙是也’,她就會借給你的?!蔽衣犃斯?。她說:“不捉哄你。你這樣說準(zhǔn)行?!彼€告訴我她二姐家的地址是,花園里二樓一門一號。

我找到了花園里二樓一門一號,敲門進(jìn)去了。當(dāng)然沒按她教給我的說法來自我介紹,我說我是周慕婭同學(xué),初中高中都是同學(xué),我說我想看看《石頭記》,她說你去跟我二姐借去吧。

二姐三十多歲。一看外表,就是個有文化而且是個很有文化的人。她自我介紹說,是在團(tuán)市委工作,“文革”開始后,因為身體有病,在家休養(yǎng)。

她問我說你喜歡《紅樓夢》,你看過幾遍《紅樓夢》了?我說從小學(xué)六年級就開始看,斷斷續(xù)續(xù)地看過三遍。她說那該看出點味道了,你說說《紅樓夢》主要講的是什么嗎?我說過我最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可我急中生智地說出句連我也沒想到的答案。

我說:“這本書主要是講‘玉石之緣’和‘金玉之緣’。”

二姐說:“玉石之緣講的是啥?金玉之緣講的又是啥?”

我說:“玉石之緣講的是寶玉和黛玉的愛情,金玉之緣講的是寶玉和寶釵的婚姻?!?/p>

我對我的這個回答很滿意,覺得還算是精彩。

二姐笑著說:“你可知道《紅樓夢》里還有金金之緣?”

“金金之緣?”我搖頭說,“不知道,也沒聽說過。還有金金之緣?是不是《石頭記》里寫的?”

二姐說:“我說的金金之緣,就在你看過的《紅樓夢》里就寫到了,大概是你沒有注意到?!?/p>

我覺得有點臉紅,自己號稱讀過三回《紅樓夢》,可連半點金金之緣也沒有印象。

我說:“我回去好好兒地再把《紅樓夢》看兩遍,一定要把金金之緣這個謎底找出來。”

二姐說:“金金之緣是我的說法,別的人可沒有這樣說過。要不我給你大概地提示一下?!?/p>

我打斷她的話說:“二姐,別提示?!?/p>

二姐說:“好好好。記住,不要看后四十回,只在前八十回里?!?/p>

我們不提金金之緣了,我們又說別的。

二姐對《紅樓夢》的認(rèn)識,直聽得我目瞪口呆,大張著嘴而合不回來。

我來二姐家原本是想借借《石頭記》,聽了二姐的講,我決定不借了??帐肿吡恕?/p>

7 二妹妹

跟老王他們?;貋?,準(zhǔn)備吃晚飯,我媽讓我打開收音機。她說想聽段耍孩兒,讓我給找找。我說這里面沒耍孩兒,我媽說花了好幾百連個耍孩兒也聽不上。我說要是“文革”前可能能聽到,“文革”開始后耍孩兒這樣的小劇種劇團(tuán)都解散了,您想聽我給找段晉劇聽。我媽說就晉劇就晉劇。

我就給找臺就告訴我媽說,平時我不在家,您想聽擰著收音機找吧,晉劇肯定是能找見。我媽說貴巴巴的我怕擰壞。我說擰不壞。正說著,一種美妙的音樂跟收音機里傳出來。

我把頻道對對正,把音色調(diào)清晰,聽聽,是一個男高音在唱我最喜歡的歌曲——《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

這樣的歌曲在當(dāng)時認(rèn)為是黃色的,是不能唱的。這是什么臺?敢播放這個歌?

管他什么臺,先聽吧。

聽著聽著,我陶醉了。

“我愿變作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著那細(xì)細(xì)的皮鞭,輕輕地抽打在我身上?!?/p>

真美真美真美!

聽著聽著,歌聲結(jié)束了。這時,電臺里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說:

“這里是莫斯科廣播電臺?!?/p>

我嚇了一跳,趕快把聲音擰滅。

“美國之音”和“莫斯科廣播電臺”在當(dāng)時都是敵臺。

我媽說:“唱得好好兒的咋不唱了?”我不敢跟我媽說剛才那是敵臺,要說了的話,她以后不讓我聽收音機可糟了。我說:“唱完了?!?/p>

她說:“后生的嗓子亮堂堂的,調(diào)如存金唱的好。”

我媽的意思是說,剛才的歌唱家唱得跟存金差不多。她的這個評說,讓我也想到,存金他要是唱這個歌,真的也能夠唱這么好。

我媽問我,你們文工團(tuán)里也有人能唱這么好嗎?我說沒有,我說我們文工團(tuán)啥也不錯,就是缺個像樣子的男歌手。

我媽說:“那叫存金來給你們唱哇么?!?/p>

我正要說他是個農(nóng)民,可一下子想起,郗洋洋不也是個農(nóng)村的插隊生嗎?不也是跟村里調(diào)上來了?

我一拍手,說:“媽您真?zhèn)ゴ??!毕胂牒笪矣纸又f,“真的,要是讓我們團(tuán)領(lǐng)導(dǎo)聽聽存金唱的話,那沒準(zhǔn)兒真的能夠看得上他?!?/p>

我媽說:“那還不趕快去說說。存金要是真能給你們唱的話,那他也就有了工作了,也就不愁找個對象了?!?/p>

我又連聲地說“您真?zhèn)ゴ笳鎮(zhèn)ゴ蟆薄?/p>

我盼著趕快就是第二天,我趕快去跟團(tuán)領(lǐng)導(dǎo)說這個事。

拉滅燈睡覺時,我跟我媽說存金沒文化,領(lǐng)導(dǎo)別不要他。我媽說他會唱就行了,要文化做咋,又不是叫他去寫字。我說他沒文化,可他真的會寫字,聽七舅舅說,他過大年時,已經(jīng)是自己寫對子了。

正月時,七舅舅領(lǐng)著妙妙回晉中時,說存金過大年的對子是自己寫的。妙妙說,存金不懂得大年的對子是應(yīng)該寫對仗的句子,他是把他認(rèn)得的字,一條紅紙上寫七個,另一條紅紙上也寫七個,貼到了街門框上。左邊貼的是“天地人山川大小”右邊貼的是“人有兩手兩只腳”,橫批是“二妹妹好”。我聽了直想笑,但也真高興。七舅舅說他字寫得好看,根本就看不出是個文盲寫的字。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騎車到了新平旺,團(tuán)指導(dǎo)員李健壯同意我把存金叫來,她說先讓大家聽聽,大家說行,再跟薛部長打招呼。

我當(dāng)下就又騎車返回了圓通寺。

我媽說正好也回村看看姥姥去,我們娘兒倆乘坐著長途車回了應(yīng)縣城,又乘坐著短途公交車回了南泉村。步行二里到了姥姥家。

一路上,我跟我媽設(shè)想著這件美好的事,我媽說先引存金到圓通寺,再讓我引著他到大眾洗個澡理個發(fā),再給他穿上我爹替下的衣裳,這然后再去見文工團(tuán)領(lǐng)導(dǎo)。我還設(shè)想著要抓緊時間教他個適合他唱的歌,我已經(jīng)想好,就教他唱《信天游唱給毛主席聽》。這個歌是“文革”前的《走頭頭的騾子三盞盞燈》改編的,只是換了換詞,調(diào)兒沒變,很適合存金唱。

在應(yīng)縣城到南泉村的小公共車上,我還想到了二妹妹。我說媽,存金要是跟咱們來了,二妹妹該咋辦?

我媽睜大眼問說:“啥二妹妹?他多會兒有個二妹妹?搞上對象了?”

我忍不住地哈哈笑起來,惹得車上的人看我。我放低聲音說,二妹妹是他的那條狗。

我媽問說咋叫狗叫二妹妹,我跟我媽解釋了原因,還說我吹簫的時候,二妹妹能跟著簫聲嗚嗚地唱。緊挨著我的后邊座位,有個大爺聽了我的話,問說:“你們這是不是說釵鋰村存金呢。他那條狗可是出了名的靈。”

大爺是小山門村的,距離著我姥姥村七里地。

我媽說:“這有啥難,它還留在村里幫著放羊?!?/p>

小山門大爺說:“那條狗,你是不知道它。怕得是不好好兒地留在村里。”

我媽說:“不好好兒留也得留,總不能是也把它引到大同礦務(wù)局哇。文工團(tuán)要也不會要?!?/p>

小山門大爺說:“要叫我看,如果存金真的到了大同礦務(wù)局。那條狗非要跟著存金往那兒跑不可?!?/p>

聽了我們的對話,旁邊又有人說起了靈狗,說靈狗想找主人的話,幾百里也能找得到。

這時候我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說《窯姐兒》,心里滋生出一種后果很不好的預(yù)兆。

怎么辦呢?我喜歡二妹妹,可也盼著存金能到了我們文工團(tuán)去唱歌。

我媽說:“總不能是為了一條狗,耽誤了存金的好前程。”

小山門大爺說:“咱們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梢形铱吹脑挘娼鹨膊簧岬秒x開他的狗,他寧愿不當(dāng)?shù)V工,也不會跟他的狗分開?!?/p>

到了姥姥家才知道,這話可真的讓小山門大爺說準(zhǔn)了。二妹妹跟存金最終也沒有分開。

每到夏季數(shù)伏天,怕羊中暑熱死,存金就背著行李和干糧,把羊群順著峪溝趕進(jìn)山里。進(jìn)山十多里的地方,有兩處沒人住的破院子。大概是院子的主人嫌這里冬天太冷,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搬遷到別處去住了。每年的暑季最熱的那一個多月,存金就把羊群趕到這里避暑。破房子沒門窗,還有點漏雨,但總比睡大野地好。峪溝有泉水,人和羊都能喝。隔個十多天,存金就安頓二妹妹給看著羊,他回村取點干糧裝點咸菜,再進(jìn)山。

妗妗說今年的這次進(jìn)山后,人們沒見存金回來,卻是在一天的晚飯后,聽得二妹妹在羊圈門口發(fā)了瘋地汪汪叫。二妹妹從來不這樣汪汪地瞎叫,這是咋啦?

人們這才想到,該不是出了問題?村干部叫了幾個民兵,打著手電,跟著跑在前面的二妹妹進(jìn)了山。

存金面朝天躺在破房的土炕上,早死了。

平平說:“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存金身上沒外傷,就是臉面發(fā)了黑。是中毒死的?!?/p>

我問:“中了啥毒?”

平平說:“中啥毒,就連公社的醫(yī)生也說不清。一會兒說是吃了有毒野菜,一會又說可能是讓毒蛇咬了?!?/p>

姥姥說:“也說不準(zhǔn)是心上麻煩了,裝上點耗子藥,自尋了無常?!?/p>

我問:“縣里沒來人?”

妗妗說:“他們大概是說也沒跟縣里說。一個放羊的,死就死了,死了就埋了。”

我媽回想說那兩處院子在解放前就有,住著的兩戶人家是山南邊繁峙縣的人,他們還一小片一小片地在坡梁上種著地,姥姥說院里還栽著棵杏樹。我說我想去看看,平平說表哥我跟你去。姥姥不讓去,妗妗也說看蛇的。我媽說按存金的性格不會是身上裝了藥,跑那里去自尋無常,說不定真是叫毒蛇給咬的。

我怕蛇,一說蛇我就不敢去了。

姥姥說:“招娃子給他找了這么好個做項,他卻是死去啦。人們信神呀信鬼呀信這呀信那呀,我看是信命哇?!?/p>

妗妗說:“可說了個對。誰也爭不過命去?!?/p>

“二妹妹呢?”我問平平。

平平說:“自存金死了,爾娃二妹妹就不吃不喝了,一股勁兒刨墳,把四個爪爪刨得血乎乎的,后來刨不動,趴在墳上不起來,過了幾天死了。人們把它也埋進(jìn)了墳里。”

第二天我到南泉供銷社,給存金買了十本小學(xué)生用的語文格格本兒,又買了十支鉛筆十塊橡皮。我沒點著燒,我是給他埋在了墳里。

8 餃子

上次,我媽提出了一個我認(rèn)為是最偉大的建議。那就是,讓存金到我們文工團(tuán)來唱歌。這真的是一個偉大的建議,我們文工團(tuán)缺歌唱演員,而存金又唱得真好。我們信心足足地,回到了姥姥家,來辦這個事,而且是信心滿滿地認(rèn)為能夠把這個事做成??烧l能想到,存金他,唉,不說了,不說了。

我和我媽從姥姥家往大同返的時候,我媽說咱們到清水河下車,去眊眊你爹去,說是退休呀退休呀他咋還上班。可我們到了公社,門房大爺說曹書記退休了,回了大同。“文革”開始沒多長時間,造反派把我爹攆下了臺,只給他在最后的一排房留了個宿舍,平素就讓他下到大隊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運動。我媽問行李也背回去了?門房大爺說沒注意。我到后排房看了看我爹的那間宿舍,炕上空空的。

我們趕快步行十里,到懷仁乘坐晚上的火車往大同返??蛇M(jìn)了圓通寺,我爹不在家,家里也沒見我爹的行李。問隔壁柳姐姐,她說我爹見家里沒人,又聽說我和我媽是去了應(yīng)縣姥姥家,他就又回了懷仁。

唉,真是的。出門不順,辦事不成,尋人不遇。按黃歷書上說,這是下下卦。

過了些日,我爹空手跟懷仁返回家了,我媽問說咋沒背行李,還去?我爹說,還讓去。

原來是縣革委領(lǐng)導(dǎo)跟我爹說,老曹你的身體也還行,再給堅持個一兩年再回家。我爹說,好說。領(lǐng)導(dǎo)又說,照顧你個輕閑營生,回城到縫紉社給帶帶新同志,把新同志帶起來,您就回家休息。我父親說,好說。

就這樣,從一九四四年就參加了革命工作的一個老同志,退休后又在領(lǐng)導(dǎo)的照顧下,從行政部門到了小手工業(yè)作坊。

我爹說,管他,工資一分沒少,每月還拿我的八十三元就行了。

我媽問縫紉社有食堂沒?我爹說沒有。我媽說那你到哪吃飯?我爹說在公社吃了十來年食堂,下鄉(xiāng)后又吃了幾年派飯,我早吃得麻煩了,我早就想自己做了,這下可好了,我想吃啥就做啥。

我爹總能把壞事歸結(jié)成好事。

“唉,說你是真心保國,你也真是真心保國?!蔽覌屩徽f了這么一句,再沒說別的。

我們文工團(tuán)要到懷仁縣去慰問演出,先在城里演一場,后再到焦煤礦演出一場。我媽說,那你正好去眊眊你爹,去看看他咋糊弄著吃飯呢。

那天的下午四點多我們到了懷仁,我跟團(tuán)指導(dǎo)員李健壯請了個假,先去縫紉社看我爹。

縫紉社在大街的路南,是相連著的三個小四合院兒。

我爹他根本就沒想到我會來,當(dāng)人們喊說“曹書記有人找”,他從一個車間出來了,帶著個老花鏡。我好像是看見他在那里幫著剪線頭。他把花鏡摘下來,看看是誰找他。一看是個我,“呀!招子。招子。俺娃咋就給爹來了。”

突然地看見了兒子,他的那個驚喜的樣子,讓我至今難忘。

“快,快給爹入家?!彼盐翌I(lǐng)到一間屋,給我撩開布門簾。我正要進(jìn),他又說“你來你來”,把我拉到又一個屋,“賈主任,你看這是我娃娃?!币粫河职盐依搅硪粋€屋,“梁會計,你看我娃娃?!?/p>

他見我有點不情愿的樣子,就沒再往別的屋拉,要不,他可能還會把我拉到所有的車間,讓全縫紉社的人都知道他有這么個寶貝兒子。

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就是一間小西房,最多有十五平方米。一進(jìn)門的對面是一條土炕??簧箱佒吡幌?,他的行李卷起在炕腳底。

地下有兩件木制家具,一個是辦公桌,另一個是碗柜。

他也不問問我來做啥,就說:“爹給俺娃割肉去?!?/p>

我跟他說是來慰問演出,這就得到禮堂去裝臺。他說你演完來爹這兒吃餃子,我說噢。他說你黑夜就跟爹在這兒睡,我說噢。

他把我送出大門又說,爹給俺娃割肉去。

在禮堂正裝臺,有個人喊我,一看,是高中時的老同學(xué)郭振元。我倆當(dāng)時都是大同一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樂隊的主力,他拉板胡,我拉二胡。他現(xiàn)在在懷仁縣劇團(tuán),是樂隊的負(fù)責(zé)人。他早就聽人說我在大同礦務(wù)局文工團(tuán),這是領(lǐng)著他們樂隊的人來聽我拉二胡了。

我沒客氣,給他們拉了一曲《紅軍哥哥回來了》,這一曲,把他們都給震住了。我看出他們的贊嘆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不僅僅是出自禮貌。當(dāng)我在他們的請求下又拉了一曲《草原上》后,郭振元吩咐他的一個隊員,回劇團(tuán)去搬錄音機,要錄我的音,好留著給他們的隊員學(xué)習(xí)。我說我們快開演呀,再說這里亂哄哄的,效果也不會好。他問我什么時間離開懷仁,我說明兒早晨。他就求我演出完到他們劇團(tuán)去給拉上幾首曲子。我想想說,也行。我想著用上半個鐘頭就錄完了,然后再到縫紉社跟我爹去吃餃子。

我爹割回肉,工人們還沒下班。他先跟一個家離縫紉社近的工人借了一套被褥,工人送來他一看沒有護(hù)里,就又掏出錢讓梁會計給上街買了被套、褥單兒。把護(hù)里套好,褥單鋪好,把他的枕頭給我準(zhǔn)備著,又從衣服包夠出塊新洗過的枕巾給換上。他沒跟那個工人借枕頭,他自己打算就枕著衣服包睡覺。

他買的是帶骨豬肉,把豬皮和骨頭先燉在鍋里,然后就慢慢地做餃子。工人們下班走了,他又想起我在家好吃燉肉燴粉條,就又麻煩門房孫大爺給上街買了一趟粉條。

餃子捏好了,鍋里的水也開了,就等兒子回來往鍋里煮了。豬皮也燉軟了骨頭也燉爛了,就等兒子回來下粉條。

左等兒子不回,右等兒子不回。

我跟他說的是差不多在十點半就回來了,可他看看辦公桌上的馬蹄表,都十一點了,還不見兒子回來。

他就站在大門外朝著大禮堂的方向瞭。街上黑洞洞的,很少有個人。好不容易瞭著有個人過來了,可到跟前一看不是。好不容易遠(yuǎn)遠(yuǎn)地又有一個人影子走來了,可走走走的卻不見了,人影子拐了彎。

他一直沒吃東西,可也不覺得餓,他就想等著兒子回來,一塊兒吃。

他不餓,可他想起了兒子。娃娃一定是已經(jīng)餓壞了,可娃娃他這是去了哪里了呢?

我爹那里餓著,可這個時候他的娃娃我,卻正在大吃大喝。

演出完,我沒有跟著大伙到縣招待所食堂吃飯,盡管那里給擺著大魚大肉在等著我們??晌覜]去,我說好是到我爹那兒去吃餃子。

我跟著郭振元到了縣劇團(tuán)。錄完音,他們卻給擺上了酒和菜。酒是玻璃瓶高粱白酒。沒有熱的菜,全是罐頭。我說不能,我說我爹還等著我吃餃子。他說,老同學(xué)老也不見,喝一杯再走,再去吃餃子。我這個人耳朵軟,吃不住人硬勸。就說,一杯,就一杯。他說一杯一杯。可他卻給倒了喝水杯那么大的一杯。別的那幾個人也都是我這樣的杯,倒得滿滿的。我以前沒喝過這么多酒,可既然答應(yīng)了,再說人家們也是那么多,喝就喝。

我心想著我爹那里一定是等急了,為了快快喝完好回我爹那里。我就大口大口地喝,進(jìn)度很快。他們的杯子還是半杯的時候,我的杯子已經(jīng)空了。他們說,鬧了半天你能喝呢。又要給我倒,我按住杯子硬不要,說該走了該走了。他們說,一點兒,就一點。我就放開了手。他們倒是真的給倒了不多點,但也有五分之一杯。我把這一口干了后就走了。郭振元把我送到大門外問我沒事吧。我說沒事,他就回去了。

我永遠(yuǎn)忘不了我記憶中的這件荒唐的事。

我永遠(yuǎn)忘不了我爹和傳達(dá)室孫大爺在半夜的兩點多打著手電找見我,我爹抱著我就哭就“招子招子”地呼喊我,我被呼喊醒后,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了大街上。

我也永遠(yuǎn)忘不了第二天早晨,父親把餃子煮在鍋里,叫醒我時,文工團(tuán)的人來找我了,說馬上就要出發(fā)。

我們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了,可我望見,我爹還站在縫紉社的門口,舉著戴有藍(lán)袖套的兩臂,沖著我們的車擺動。一下子,我的眼淚嘩地流了出來。

9 蘇武牧羊

一九七一年“五一”節(jié)過后,薛部長指示,排革命樣板戲《紅燈記》。

這就又開始招人了,招專業(yè)唱戲的,武打的,還派燈光舞美去外地學(xué)習(xí)。

排樣板戲,不能是用民樂了,給我發(fā)了小提琴。我又開始狠死地練習(xí)這種新的樂器,也開始學(xué)習(xí)五線譜了。

我很高興,很認(rèn)真,把我拼勁兒又拿了出來。

以前沒拉過小提,好多的曲子用二胡是拉不出味道,只有小提才能演奏出那種應(yīng)有的效果。如《夢幻曲》、《西班牙小夜曲》。我拉著《西班牙小夜曲》,常常是拉著拉著,就忘了自我,進(jìn)入到里面,眼前出現(xiàn)了皎潔的月光,照在銀色的沙灘上。

“嗨!嗨!”薛部長在我背后“嗨!嗨”,把我從西班牙嗨回到新平旺文工團(tuán)的院里。他說:“有你那樣拉小提琴的嗎?搖頭擺尾的,你是爵士樂隊的嗎?”

以后我拉小提琴時盡量把身子弄得直直的,怕讓薛部長說我是爵士樂隊的。

三個月后,我就能拉《新疆之春》了。又專門練習(xí)了一個月,我的快弓已經(jīng)能夠拉《智取威虎山》里的圓號獨奏那一段《打虎上山》了。至于《紅燈記》,照著給我的配器分譜,就能很順溜地演奏下來。劉玉文很滿意,夸我說小曹在這方面有天才。

排《紅燈記》,主要演員必須得有B角,也叫備角。鐵梅的備角是十一礦宣傳隊招來的,叫郭秀英。年齡還小著呢,才十七歲。向仁喜歡她,她也跟向仁好。像只依人的小鳥,走哪跟著向仁。

國慶節(jié)過后,我們文工團(tuán)由薛部長帶隊,代表著大同礦務(wù)局三十萬煤海兒女,到省內(nèi)的各大部隊去慰問。

我們是乘坐著火車出發(fā)的,先直接到了山西南邊的運城,到那里的部隊慰問。然后是侯馬、曲沃、臨汾、太原,往回返著去慰問下一個部隊?;氐臅r候就不是坐火車了,是由部隊派車送,演員們坐大轎車,薛部長由部隊的政委陪同著坐小臥車。

在侯馬時,我們逛大街,我買了一把孔明的羽毛扇,又給我媽買了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郭秀英見我買的是女式的,用手指頭點厾著襯衣,悄悄問我“給誰買的”,我哈哈笑,她紅著臉跑開了。在車上——往往是老王和向仁坐一起,而我跟她坐一起。我悄悄跟她說“給我媽買的”。她縮著脖子捂著嘴,不出聲地笑呀笑。

在臨汾的部隊時,我中暑了,身上發(fā)燒。郭秀英給買了橘子汁,讓向仁給我,還讓向仁跟我說不是她買的,是向仁給買的。

后來我們四個人走哪都相跟著。形影不離。逛大街走開一會兒,她就大聲喊:“小曹哥——”怕我丟了。

到了太原,我們又往東捩,拐向了大寨。

我在大寨買了個草帽,上面印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幾個紅字。我跟拉手風(fēng)琴的麻有才還在寫有“大寨”二字的山墻下,拍了照。返回大寨招待所宿舍,我拿起二胡隨手拉著《蘇武牧羊》,就拉就想起了慈法師父唱《蘇武牧羊》的樣子,我好像是又聽到了他那山羊在咩咩叫的味道。

李健壯指導(dǎo)員進(jìn)來,笑笑地跟我說薛部長找你。

薛部長找我?他找我干什么?

薛部長只要是到了文工團(tuán),要求人們都是點頭哈腰的。我從來沒有跟他那樣過,哪怕是一次,也沒有。一是我不會那樣,二是我覺得那沒必要。你當(dāng)你的領(lǐng)導(dǎo),我好好地拉我的小提琴,你非得讓我跟你點頭哈腰有個啥意思。你如果問我正事,我會跟你說的,而且也是很有禮貌地跟你說,你來是看大家排《紅燈記》,看進(jìn)展如何,又不是專門來看我了。再說,有那么多的人跟你點頭哈腰還不夠嗎?還非得加上我?

我不理睬他可又不是對他有了什么意見,沒有。人家是大領(lǐng)導(dǎo),我一個小小的團(tuán)員能對人家有什么意見呢?如果是他進(jìn)了我們屋,而且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那,我肯定會跟他打招呼的??蓻]有這樣的場面發(fā)生過。

其實我也叫過他薛部長。那次我跟家里來了,在文工團(tuán)大門碰到他,我主動地跟打過招呼,叫了一聲薛部長。大概是我的聲音有些低,也可能是我臉上笑得不太厲害。他沒理我。從那以后,我一見他,心里就覺得害怕,覺得嚇得慌,就想尿尿。

我悄悄問李指導(dǎo),薛部長叫干啥?李指導(dǎo)笑笑地說,沒啥大事兒。

我放下二胡,去找薛部長。

他的宿舍門開著,坐在圈椅上,跟部隊的政委聊天說話。薛部長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要這么說,老人家并沒有意思要往下打?!辈筷犝f:“老人家的心胸是沒有人能比得了的?!毖Σ块L說:“都寫進(jìn)黨綱了。你已經(jīng)是法定的接班人了,就等不及了?!辈筷犝f:“就是叫那個瞎指揮給壞了事?!毖Σ块L說:“歷史上好多的大事都壞在了女……”薛部長看見了我,停下了要說的話。

我叫了聲“薛部長”,進(jìn)了屋里。他們沒說讓我坐,我就站在一進(jìn)門的地方。

“是你拉《蘇武牧羊》?”薛部長問我。

我說:“噢。是我拉?!?/p>

他說:“你知道蘇武是個什么人?”

“什么人?”他把我問住了,我低聲地說了句“什么人”就再不會繼續(xù)說什么了。

他說:“年輕人應(yīng)該學(xué)點歷史,要不的話,就會糊里糊涂地犯錯誤?!?/p>

“犯錯誤?”我又低聲地說了句“犯錯誤”,我覺得有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臉對著部隊政委說:“我以后得給他們多講點歷史?!庇职涯樲D(zhuǎn)向我,“好了,你先出去吧。以后別再拉《蘇武牧羊》了。”

我糊涂了。沒走開,看他。

他說:“告訴你,《蘇武牧羊》是投敵叛國的曲子。蘇武和林彪逃跑的是一個路線。”

我更糊涂了。

“去吧去吧。我們這里有工作要談?!彼羯戎沂?jǐn)f我。

我糊里糊涂地出去了,糊里糊涂地回到我的宿舍,糊里糊涂地拿起二胡,又糊里糊涂地繼續(xù)拉起來,拉的還是《蘇武牧羊》。吳福有不知道剛才的事,還跟著我唱。

老王和劉玉文也進(jìn)來了,一起跟著合唱:

……

轉(zhuǎn)眼北風(fēng)吹,

雁群漢關(guān)飛。

白發(fā)娘,

望兒歸。

紅妝守空幃,

三更同入夢,

兩地誰夢誰。

任??菔癄€,

大節(jié)定不虧。

能使匈奴,

心驚膽戰(zhàn),

恭服漢德威。

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飲雪,

饑吞氈,

……

“集合集合,裝臺裝臺。別唱了別唱了?!崩罱阎笇?dǎo)員進(jìn)來了,大聲地招呼人們?nèi)パb臺,看著我,就笑就把我的二胡按住說:“別拉啦別拉啦,裝臺裝臺?!贝蠡飪憾既チ硕Y堂。

大寨的禮堂比我們礦務(wù)局的禮堂要好,臺前下面還有樂池,一看就很現(xiàn)代化。我們這次帶的是小節(jié)目,樂隊還是在臺上的左側(cè)的位置。

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以前沒有見過的現(xiàn)象,那就是,演出前觀眾進(jìn)場時,誰來得早,誰就自覺地坐在后排,來的遲的,后面都坐滿人了,反而得往前坐。這個以前從沒見過也想象不到的現(xiàn)象,讓我們有一種新鮮的感覺,不由得從心底佩服大寨人這種共產(chǎn)主義的精神文明。

演出中,郗洋洋的獨唱“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唱到一半時,臺下有個老漢給放聲哭。隨后,就有人站起,舉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牽記血淚仇——”我看吳福有,他也看我,我們都想起了在大同紅九礦彩排時,有過的這個場面??裳矍暗倪@個一呼千應(yīng)的氣氛,更濃烈,使得我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大寨是我們這次慰問演出的最后一站。

李健壯指導(dǎo)員宣布,放假一個星期。我們都拍手高呼。

一個星期后,我來到文工團(tuán),向仁告訴我一個消息,說郭秀英再也來不了了,她讓駐運城的部隊緊急招去,當(dāng)了文藝兵去主演李鐵梅。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沒說什么,悶悶不樂地,坐在樂隊室,扶起吳福有的大提,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沒完沒了地,撥著一個曲子,“快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nèi)⒓佑螕絷牎毕挛缦掳鄷r,向仁按按我的肩膀,說:“走哇,到我家吃飯去?!蔽覔u搖頭,繼續(xù)一下一下地?fù)苤?,撥著?/p>

第二日,李健壯指導(dǎo)員把我叫到她辦公室,讓我坐下。她轉(zhuǎn)告了薛部長的決定:我被開除出文工團(tuán)。

理由是,說我不聽勸阻,多次拉奏投敵叛國的曲調(diào):《蘇武牧羊》。

讓我在三天之內(nèi),到企業(yè)處橡膠廠去報到,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

曹乃謙,1949年生,山西應(yīng)縣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小說集《最后的村莊》《佛的孤獨》 《溫家窯風(fēng)景》 《換梅》《部落一年》,散文集《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眾神的花園》《安妮的禮物》等。作品被譯為英文、法文、德文、日文、瑞典文等多種文字出版。

責(zé)任編輯/陳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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