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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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電影走出去的文化困境——談《滾蛋吧!腫瘤君》沖擊奧斯卡
石 嵩
《滾蛋吧!腫瘤君》機緣巧合地搭上了代表中國大陸沖擊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末班車。一提到這部影片,浮現(xiàn)進國內(nèi)觀眾腦海的應該是——勵志抗癌、夸張幽默、笑中有淚、引人深思——這樣幾個關鍵詞。如此的感受就如影片聯(lián)合出品人張維重第一次讀到漫畫版《腫瘤君》時的感受一般,“它的確打動了我內(nèi)心最脆弱的地方,我也就此相信它有能力去打動別人內(nèi)心同樣的地方……我被感動了,我認為這樣的感動會延伸到大量有相似經(jīng)歷的普通觀眾?!盵1]而本片編劇袁媛基于這種原初的感動,對原有故事題材進行加工改編,潤色故事人物,將喜劇元素穿插進悲劇的故事情節(jié)中,盡可能使觀眾在悲喜交加的狀態(tài)中實現(xiàn)豐滿立體的觀影體驗,她指出,“大部分人一看到這種絕癥題材、內(nèi)容的影片,包括我在內(nèi)都會往主旋律、悲情劇那些固有思維上理解,用自己固有的模式來給這部影片解析一個整體感受,這樣悲劇元素就不難在影片中呈現(xiàn)。看過這部影片的觀眾,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些喜劇元素,那這種模式本身就很特別,容易吸引觀眾?!盵2]具有話題性的IP素材,網(wǎng)絡積聚的較高人氣指數(shù),編劇的成功劇本改編,再加上男女影星吳彥祖和白百何的強大粉絲號召力和他們的傾情演繹,使這部影片成為暑期檔票房與口碑雙贏的一部國產(chǎn)影片,甚至有學者認為《滾蛋吧!腫瘤君》是“小妞電影的新擴展”[3];顛覆了之前繁縟俗套的青春片類型,感受到了“還有一種青春不僅清新,而且剛?。贿€有一種生命觀,叫向死而生?!盵4]
《滾蛋吧!腫瘤君》國內(nèi)票房喜人,媒體輿論點贊,又得好運相助參選奧斯卡。這一切的順風順水,能否助推影片沖擊奧斯卡的進程一帆風順呢?回答這一問題,不能想當然的認為墻內(nèi)芬芳四溢墻外也會萬里飄香,而是要將影片置于大的世界電影的范疇去討論,尤其是要將它置于英語世界、北美文化圈的接受視域之中換位思考。畢竟“ 影像表達通常比較多義,方向往往是可以被利用的,在一個國家的人們看來是正面的影像,可能在另一個國家人們的眼里就有一定的負面性。也正因為影像語言不像文字那樣需要翻譯,因此國際影像理解偏差很大?!盵5]且先不論影片的藝術品質(zhì)高下,拍攝手法如何,單論影片中所承載的特色文化符號以及對當前中國社會生活的呈現(xiàn)方式,就攜帶了許多中西文化差異的基因,嚴重者將會導致跨文化交際休克,并直接影響影片主題表達的效果,引起西方觀眾的誤讀誤解,甚至對影片中北京形象乃至中國形象的建構(gòu)產(chǎn)生負面作用。
在影片起始,導演試圖通過一系列搞笑動作與夸張表情,展現(xiàn)“腦大條”女主角熊頓的出場。熊頓妙語如珠的29歲宣言,青年英杰如數(shù)家珍——電話發(fā)明者貝爾、好萊塢大導演斯皮爾伯格、蘋果公司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知名作家村上春樹。影片開篇兩分鐘所樹立的勵志標桿,全都來自英美強國,以及“脫亞入歐”的日本,可見以熊頓為代表的都市青年一代對英美以及強鄰日本的頂禮膜拜之心。高樓林立的背景墻,實在讓人難以辨識是在紐約還是北京,直到中國特色的汽車喇叭轟鳴,京味十足的咒罵聲音響起,不由拉近了中國觀眾與影片的親密程度,鏡頭呈現(xiàn)的是中國,是北京,是我們熟悉的環(huán)境。雖然外國觀眾無法在京味咒罵中感受到異國特色,但是“活夠啦?!”(“Do you have a death wish?!”)的蹩腳翻譯,足夠雷倒眾生;還有熊頓在面對轟鳴喇叭與無端咒罵時的唯唯喏喏,則更會令西方觀眾大開眼界。一個在物質(zhì)上突飛猛進,在精神上崇尚歐美的中國,卻在最基本的對人尊重方面相形見拙。
也許西方文化影響已深入我們的肌理,西方文化符號充斥全片,竟也起承轉(zhuǎn)合串聯(lián)其了整個故事。但是,西方元素在東方語境中的變異性轉(zhuǎn)換與差異性運用卻或許也會引起西方觀眾的瞠目結(jié)舌。首先,西式婚禮教堂的裝點已地道十足,賺足了中國女性觀眾的垂涎三尺。此時,熊頓意外闖入的橋段,起到了吸引觀眾注意力的效果。但是,一杯杯紅酒的豪爽暴飲與酒后吐真言的惡黑處女座(Vergo)又使西方觀眾領略了中國式紅酒的啤酒喝法與中國式經(jīng)驗的星座解讀。此后,影片中間部分的餐廳惡搞劈腿男橋段設置在了洋氣十足的西式餐廳Lune之中,白人服務員的殷勤服務、提琴樂隊的惟妙演奏,高檔紅酒的恣意消費,飯后甜點的絕美回味……一切都在標識并展現(xiàn)著完全西化的中國新貴白領階層的日常生活;可是她們的新貴形象在一次次用力碰杯與肆無忌憚的大聲聊天中被消解并進而變得負面。在影片的尾聲,熊頓的葬禮依然體現(xiàn)了強烈的西方文化影響。紅紅的十字架表達了極強的基督教宗教背景,這是基督受難與復活的象征,葬禮一幕巧妙地呼應了影片開頭的教堂婚禮,似乎昭示著熊頓精神的輪回與不朽,但同時也展現(xiàn)了基督教文明取代中國傳統(tǒng)文明在生死、婚嫁等人生重大問題上起到的越發(fā)關鍵的作用。
影片中的其他角色設置,也是體現(xiàn)了編劇及主創(chuàng)團隊的煞費苦心。通過塑造女主角熊頓的幾位閨蜜,試圖展現(xiàn)當下都市年輕人的癥候特點,從而拉近與中國觀眾尤其是青年一代觀影團體的距離。編劇袁媛就曾在訪談中指出,“我們就必須放大她們的特點,在某些方面突出一些,這樣才能足夠吸引人,所以對熊頓的三位好友形象,我們會做藝術上的加工?!盵6]看過影片的中國觀眾都會有直觀感受,這樣的加工放大應該是成功的,足夠吸引人的。影片中,熊頓的閨蜜老鄭與同屋艾米沿用了原作的真名,著力突顯了老鄭的男性氣質(zhì),貌似呼應了都市中越來越多的女漢子形象;而艾米則代表了典型的外企小白領形象,在日企打工的她,迷戀美劇和韓劇,面對日本老板窮兇極惡的日語訓斥,她只能忍氣吞聲。此外,男閨蜜小夏作為一個全新設計出來的角色豐富了影片的人物構(gòu)成,并觀照了中國社會越來越多的暖男閨蜜娘娘腔形象。應該說,每位閨蜜都個性鮮明,特點突出,人群表征明顯,容易與中國觀眾形成共鳴。但是,當把這些特點鮮明的閨蜜形象置于全球接受的視野,呈現(xiàn)在國際觀眾面前時,或許將是另類效果。例如,面對日本老板用日語進行的無端咒罵,中國員工在強言訓斥前啞口無言,似乎體現(xiàn)了漢語的勢微與羸弱,同時暗示了中國人依舊在日本人的壓制之下。而在熊頓的想象中冰天雪地與梁醫(yī)生親密接觸的這場戲中,完全戲擬模仿了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的橋段,這或許又會被解讀為不解風情的中國人,表達浪漫卻需要用他國語言韓語來完成。由此,漢語淪為了無法言表自己的話語,中國人的形象變成了女漢子、娘娘腔、受氣包……
相信熊頓父母形象的塑造會感動到不少北漂、上漂、廣漂們。借助他們的家長身份,通過他們的對白,影片對中國當前社會問題進行了反諷似的批判。例如,29歲的熊頓在生日當天遭遇劈腿,強忍痛苦與父母通電話請安。這場戲,相信會博得中國觀眾的共鳴與眼淚。因為,在中國人心中,父母面前我們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父親盼獨生女兒回歸家鄉(xiāng),因為家鄉(xiāng)的工作更加安逸,空氣更加清新。而在影片中部,當艾米給他打電話,通知熊頓的病情時,父親的那一句振臂疾呼,“放了我女兒!”令中國觀眾難以忘懷。這些臺詞與表演設計,時而觸動我們的心扉,時而又讓我們轟然一笑。但是,當這樣的父親角色呈現(xiàn)在世界觀眾面前時,展現(xiàn)出的中國社會卻有可能被解讀為獨生子女政策負面效應、霧霾嚴重環(huán)境污染、人與人之間信任缺失、犯罪率高等負面形象的綜合。影片中,母親角色戲份不多,但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無論是生日叮囑,還是病榻祝福,母親反復提醒熊頓,“不要亂吃東西、少吃蛋糕、吃糖不好……”中國觀眾看到的是慈母恩情,語重心長;而外國觀眾看到的卻可能是中國食品安全問題嚴重,中國的年輕一代很難真正成熟獨立等。
兒童毛豆,作為影片中的一個過渡角色,起到了鋪墊與穿插影片線索的作用,自然生動的演繹讓人難忘,這樣一個角色的設置同時呼應了全社會關于關注貧困病患兒童的訴求。但是,作為一部去參加奧斯卡角逐的影片,面對西方世界的審視,毛豆的形象塑造并不成功,尤其體現(xiàn)在他總是手握玩具大刀、揮舞戲耍,與小夏的玩耍方式也主要以模擬對打的形式呈現(xiàn)。我們認為的習以為常,恰恰可以被西方解讀為中國社會從兒童階段就開始對人們教育灌輸?shù)娜窠员?、尚武好斗。此外,再?lián)系片中熊頓的病中夢幻情節(jié),總是充滿槍戰(zhàn)或是廝殺場景,而與熊頓在夢中激戰(zhàn)的病魔也基本以金發(fā)藍眼的白人男子作為主角,這些就不難讓人聯(lián)系解讀為“洋鬼子”心態(tài)根深蒂固的潛藏在中國人心中,甚至潛移默化的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因此,就不難使西方人得出自己依然是中國的假想敵人的推論,自然會對影片充滿警惕甚至敵意。
“在國際傳播中,偏見常常是和想象聯(lián)系在一起的”[7]。當我們指責抱怨中國電影在走出去的過程中受到了太多的來自西方的不公正待遇,被太多的誤讀誤解的時候,本文想要做到的,即以參加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角逐的《滾蛋吧!腫瘤君》為例,從文化差異的角度提供一種可能的西方理解方式,畢竟這部影片在國際傳播的不經(jīng)意間,給西方提供了太廣闊的想象維度與闡釋可能。而美國奧斯卡這個電影獎項是一個區(qū)域概念、意識形態(tài)非常強烈的獎項。東西方文化土壤大相徑庭,如果不站在對方的角度審視自身影片中所存在的差異性文化符號,可能就會導致意料之外的后果,甚至呈現(xiàn)出一個與自己想要表達的天壤之別的差異形象?!熬嚯x越遠的傳播往往導致越豐富的想象,這些傳播顯然是建立在陌生的基礎上,換句話說,越是缺乏了解的事物,通常越是需要我們使用想象力去理解。特別是當這種區(qū)別由異質(zhì)構(gòu)成,它們分屬于不同的文化區(qū)域時,情況就更是如此?!盵8]《滾蛋吧!腫瘤君》里所攜帶的北京“女漢子”、暖男“娘娘腔”、外企“受氣包”等人物形象,在中國語境中,拉近了中國觀眾與影片的距離,實現(xiàn)了觀影共鳴;但是,這些極致的人物形象漂洋過海來到北美大陸就可能被西方觀眾想象為一個陰盛陽衰、民族羸弱的族群構(gòu)成。此外,“美國是多種族雜居的多元集合體,民族概念并不清晰,一直需要得到民族身份認知、認同,而這種認知、認同主要是通過構(gòu)建實現(xiàn)的,即通過對異域空間的想象與理解來實現(xiàn)對自身民族身份的界定”[9]。而影片中所塑造的病童形象卻不時的手持大刀,戰(zhàn)斗欲望強烈;熊頓夢境里的病魔敵人又以金發(fā)藍眼的白人為想象參照,這就難免不使奧斯卡主辦方美國人敏感產(chǎn)生警惕甚至敵意了。在跨文化傳播過程中,如果多多換位思考,許多問題似乎可以迎刃而解。假想,如果奧斯最佳影片獎頒給一部基于東方人(中國人)形象為惡魔想象的影片,我們又會作何感受呢?
*本文受2014年北京市優(yōu)秀人才青年骨干個人項目“中國電影海外傳播與北京都市國際形象建構(gòu)研究”(項目號2014000020124G175)和2015年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電影海外研究視野下的北京影像‘走出去’策略分析”(項目編號15WYC072)資助
注釋
[1][2][6]袁媛,張維重等.《滾蛋吧!腫瘤君》編劇談[J].當代電影.2015(9).
[3]原文泰.《滾蛋吧!腫瘤君》:小妞電影的新拓展[J].當代電影.2015(9).
[4]齊偉.從《滾蛋吧!腫瘤君》看到堅強樂觀的自己[N].中國藝術報.2015.8.17.
[5][7][8]劉宏.跨文化傳播中的想象[J].青年記者.2015(7)上.
[9]李瑩.美國電影中被“他者化”的中國形象的演變[J].青年記者.2015(7)下.
石 嵩:中央民族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李松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