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病室里的“風景”
——評哲貴的《陪床》
曹霞
在《陪床》中,哲貴展現(xiàn)的景象看似變“小”了,從他擅長和熟悉的“信河街”移到了可住三人的狹窄病室,但他所表達的意涵卻“大”了,那超越信河街富人階層悲歡喜樂、涵納于臨終人生的復雜的人性面相堅實有力地凸現(xiàn)出來。
小說的故事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無事”,而從“無事”的小切口和瑣碎之處,我們卻得以窺見淋漓各相的人性“風景”。病室里住著三個病人:麻其步、李泰順和吳瑞安,他們各有其病,各有所思,他們的“陪床”也性格各異。麻其步和他的女人都很“悶”,可以一整天不說話;李泰順和他的女人胡繁枝則是吵鬧型。吳瑞安的“女人”王飛云是個專業(yè)按摩師,她的到來打破了病房井水不犯河水的沉悶。她精心照顧吳瑞安,給李泰順做按摩,從胡繁枝那里得知麻其步女人的怪癖:按時打開手機上的運動軟件,進入“跺腳模式”,十五分鐘一到便戛然而止。
對于作家來說,病室、醫(yī)院向來是一個可以在“螺獅殼”里做“道場”的地方。由于它們所承納的身體的特殊性,在這里爆發(fā)的人性往往呈露出猙獰到極端的真相,而病體所牽動的親屬、朋友、家人的表現(xiàn)也堪稱人性的大集合。在世界文學史中,以此為題材最著名當屬契訶夫的《第六病室》,小說在末日般的陰郁場景中展現(xiàn)出精神病院的荒謬:在這里,高貴、和善、聰明、有著堅貞信仰和圣潔靈魂的人被當做精神病關了起來,就連主持醫(yī)院的醫(yī)生也由于追隨嚴肅純潔的精神生活而被自己的同行、朋友、市政人員當作了精神病人,令人厭惡的“第六病室”就是一個巨大的監(jiān)獄和地獄。從具體而微的病室到廣闊的社會和制度隱喻,這個題材讓作家充分發(fā)揮了觀察、敘述和思考的能量。
關于這一題材,張楚也曾加以了巧妙的運用。他的《野象小姐》以乳腺癌病房為背景,講述了愛恨情欲、家庭關系給女性病人們帶來的沖擊,而最令人感慨唏噓的竟然是醫(yī)院清潔工野象小姐充滿艱辛磨難卻保持著豐沛能量的生活。如果說《野象小姐》是“女版”病室故事的話,那么哲貴的《陪床》可以稱為“男版”的病室故事。隨著三個男性病人治療的進程,圍繞著他們的隱秘微妙的“故事”或者說“事故”一一展開:麻其步有一個年輕、時髦、性感的情人,她前來探望他,并在麻快要死時義無反顧地住了進來?;恼Q的是,麻的妻子卻只能在“跺腳模式”中宣泄自己的憤怒和痛苦;李泰順夫婦本有一個生意興隆的酒樓,在李泰順長期酗酒得了肝癌后,日子一瀉千里。雖然胡繁枝說“有希望就不應該放棄”,但李泰順無法止住的疼痛卻暗示了不祥的結局;吳瑞安的故事直到小說結末才像剝洋蔥似地層層綻露出來:他的前妻及其妹妹來到醫(yī)院,摁住王飛云就是一頓暴打,痛罵她是“雞頭”,拆散了自己的家庭。
哲貴以三個男病人攜帶而來的往事余波,向我們打開了一個又一個隱埋于生活深處的隱秘,那是在平靜的生活表相下洶涌澎湃的暗流??雌饋?,在這個臨終的病房里,涌動著世俗情愛、欲望恩怨,我們對此并不陌生,那是我們在世間所遭遇的塵緣糾葛。生而為人,我們都曾經在那些苦痛里徘徊過、煎熬過,以為那是永遠無法逾越的絕望的障礙,以及終生難以超拔的黑暗的深淵。但是,在絕癥(死亡)面前,它們全都一股腦兒地化作了無足輕重的青煙、灰塵。
哲貴便是要描繪這樣一幅“臨終的眼”所見的灰敗圖景嗎?如果如此,那小說的功能也未免太單薄、太平面化了。在我們隨著年事增長,逐漸清楚人生充滿無窮的折磨和苦難之后,我們希冀在小說中看到的不盡然只是“現(xiàn)實”,還有那些隱藏在現(xiàn)實背后的“人”的曲折心境和千轉百回的思量,它們的豐富、它們的綿延、它們無盡的褶皺,才是人間值得留戀和深味之所在。
哲貴一點也不著急。通常來說,只有具備十足掌控力的作家才能始終保持緩慢而均衡的節(jié)奏。直到小說最后,他才一點點呈露出了那些令人心酸而慨嘆的精神絲縷。在吳瑞安的妻子、妹妹被趕出病室后,我們得知,他之所以提出離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治病無望,不愿意“拖累”妻子,寧愿妻子誤解也要堅決離婚。而王飛云,只是他臨時雇來照顧自己的按摩師。一直未曾為自己辯解的王飛云以淡淡的包含希望的話語安撫著病人,以開玩笑的方式索要工資,她的溫暖和強大連同病人們了然于心的沉默,一道為臨終的病人提供著抵御冰冷死亡的微薄暖意,為曾經活過、愛過、恨過、掙扎過的生命見證,并且留痕。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