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慕兮

圖 絢瑩

幻界

陪你一場逆時針的奔跑

pei ni yi chang ni shi zhen de ben bao

文 慕兮

圖 絢瑩

她相信這一次幸福近在咫尺，不用拼盡全力地奔跑，也可以圓滿抵達。

一

“嚴同學(xué)，我要很嚴重地警告你，再這么跑下去，你這雙腿多半就要廢了?！?/p>

葉枕華把體檢報告往桌子上一丟，露出幾分不悅。她是學(xué)骨科的，在這家試驗點醫(yī)院實習(xí)，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固執(zhí)的病人，簡直不把身體當(dāng)一回事，偏偏這人還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

面前的嚴楓仍是一身亮色的運動服，扎著朝氣蓬勃的馬尾辮，完全看不出是個病人?！坝惺裁崔k法呢，只有這樣，我才能見到他?！?/p>

葉枕華推了推眼鏡，這個動作以前總被嚴楓嘲笑，明明是個花季少女，偏要弄出個老氣橫秋的模樣來。嚴楓也知道她生氣了，換成商量的口吻：“好好好，我以后不天天跑了，改成隔天跑，二四六，行不行？或者只有周末跑一跑？”

葉枕華十分頭疼。作為實習(xí)醫(yī)生，她知道自己要義正言辭拒絕這個請求，可作為閨蜜，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勸她。畢竟，她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那秘密的人。

故事的開始要回到9歲那年，兩個女孩趁大人在購物廣場里逛街，偷偷乘員工電梯來到了商場的頂層，一個有著玻璃天臺的觀光區(qū)。嚴楓膽子大，見了那玻璃天臺覺得好奇，非要上去踩一踩。這一踩就出了問題，原本不會如此脆弱的玻璃，竟然噼里啪啦全碎了，連帶著嚴楓整個人墜了下去。

那時葉枕華是真的嚇傻了，等回過神來，嚴楓已經(jīng)被送到附近醫(yī)院搶救了。幸運的是，從四樓一腳踩空，她除了雙腿骨折之外，竟毫發(fā)無損。

醫(yī)生都說這女孩命大，能活下來都是一個奇跡。

可誰也不知道，更加“奇跡”的事情發(fā)生在了她身上，用嚴楓自己的話來說，那之后她便擁有了一種類似于穿梭記憶的能力。

二

依舊是周末，深夜時分，偌大的操場上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

有時候嚴楓會覺得，眼前圓形的跑道像是鐘表巨大的轉(zhuǎn)盤，奔跑中的自己就是一個秒針，她不知疲倦地跑著，逆時針，滴答滴答，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耳邊傳來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讓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而她喜歡這不真實的感覺。

如果枕華知道她又偷偷跑步，一定又要罵自己了，可她不能乖乖做個病人，去養(yǎng)好這腿傷，因為跑道的盡頭還有人在等她。

“你累不累？”就在自己快虛脫的時候，那個沉穩(wěn)好聽的聲音也終于出現(xiàn)了。

“累了就別跑了?！?/p>

她試著放慢速度，卻沒有停下腳步。“好不容易見到你，一停下就又要從頭開始了?！?/p>

他不知道是何時出現(xiàn)的，低低的棒球帽，墨色的風(fēng)衣，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他緊挨著嚴楓左側(cè)，不緊不慢地走著，卻恰好能跟上她的步伐?！斑@次你又想看什么呢？”

她沒有說話。其實沒什么要看，只是想再見見那個人而已。

耳邊的風(fēng)聲漸漸小了，周圍的場景也模糊起來。綠樹白墻，青石黑瓦，青青的爬墻虎順著教室的外墻生長，少年一身干凈的藍白校服，彈著那把木吉他。她記憶里的蘇崢嶸永遠是那個16歲的少年，坐在她的左手邊，笑容溫柔?！皣罈?，早安?！?/p>

她便也笑著向他問好，卻不敢停下奔跑的腳步，顯得有些滑稽。晨讀、課間、早操……都是曾經(jīng)枯燥乏味、日復(fù)一日的內(nèi)容，她卻百看不厭。直到最后場景一轉(zhuǎn)，蘇崢嶸背著那把木吉他站在教室窗前，她知道總有一天，他要去另一個陌生的國度繼續(xù)他的音樂夢想，只是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這樣突然。

少年隔著窗子對她說“再見”。雙腿突然一軟，嚴楓跌坐在了地上，已是汗流浹背。那是停留在她記憶里的，有關(guān)他的最后一個畫面。

跑道盡頭是她的記憶，她可以一遍遍重新經(jīng)歷，卻也只是回憶而已。

三

9歲時踩空的那一腳，其實并沒有踩碎購物廣場頂層的玻璃天臺，而是誤打誤撞沖破了一陣時間流。直到高三那年的運動會上，她抽簽抽到了2000米賽跑，咬牙堅持著快要虛脫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個時間向?qū)?，一身墨色的風(fēng)衣，就在自己身側(cè)不緊不慢地走著。

他說，那次事故導(dǎo)致一些時間流的碎片劃傷了她的腿，讓她擁有了時間流的能力，每當(dāng)快速奔跑時，便很容易看到過去的回憶。所以那一次，她真的看見了遠渡重洋的蘇崢嶸。之后，她很好地掌握了這個漏洞，總愛繞著籃球場一圈圈逆時針全力奔跑。記憶只有那些，時間久了，她連蘇崢嶸會怎樣打招呼，桌上的書看到第幾頁，都記得一清二楚。明明是重復(fù)的經(jīng)歷，一模一樣的動作甚至笑容，卻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去看。

因為在回憶里，他還在她身邊，有說有笑。

“是我的工作失誤，才產(chǎn)生了時間漏洞，可你不能一直活在這個漏洞里。”耳邊響起時間向?qū)С练€(wěn)好聽的聲音?！澳氵@樣，副作用只會越來越大，讓你承受不起?！?/p>

嚴楓在水池邊擦凈了臉上的汗水，重新綁了馬尾辮，卻沒有回答他。一切都有代價，她是知道的，那些碎片留在她的雙腿上，隨著傷口愈合，卻留下了可怖的疤痕。每次奔跑過后，傷疤都會更深一些。

所以高三之后，她再也沒穿過裙子，沒踩過高跟鞋，可有些事避之不及，比如下周的禮儀展示。

嚴楓大學(xué)修的是英語專業(yè)，尤其是口語，可以說在整個學(xué)院數(shù)一數(shù)二。每年一次的省級英語演講比賽，院長已經(jīng)指定她代表全校參加。可這比賽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屆時各大院校代表均要著正裝，站在主席臺上展示風(fēng)采。

所謂的正裝，白襯衣黑領(lǐng)結(jié)，短到膝蓋的裙子，又細又長的高跟鞋。

嚴楓給院長解釋了自己的情況，就差撩起褲腿給他看傷疤了?？稍洪L的態(tài)度也很堅決，并表示，我校的風(fēng)采，向來注重內(nèi)在。

四

真正上臺的時候，也和她預(yù)想的一樣。

盡管穿了厚厚的褐色絲襪，上了好幾層打底遮瑕，依然掩蓋不了那一道道可怖的傷疤，燈光一照過來更是明顯。嚴楓聽著觀眾席傳來的小聲議論，恨不得直接當(dāng)逃兵繳械投降。

就在這時，播放音樂的聲卡突然出了問題，她當(dāng)即像抓住了一根稻草，自告奮勇幫老師去音樂教室換一個。那天嚴楓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出了比賽場地，完全忘了緊身的裙子和細長的高跟。

跑得太快，突然覺得腿上一疼，便跌坐在地。她破罐子破摔地想：這次真是丟人丟大了！眼前的場景模糊起來，在這個時候看見蘇崢嶸，還真是讓人心情復(fù)雜。

他出國之后，她特意換了一張能打國際長途的卡，可惜一遍遍打過去，那頭永遠是無人接聽，跑到他所有的通訊工具上留言，卻沒有一條回復(fù)，這個人，簡直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如果不是他臨走之前給她留下了厚厚一摞錯題集和備考法典，她幾乎要懷疑他的存在了。

劇本里都喜歡讓人不告而別，蘇崢嶸卻是告別得用力，走得徹底。16歲之后，她重復(fù)著所有平淡無奇的生活，參加高考、填志愿、上大學(xué)，連同學(xué)聚會上，都再聽不到他的消息。

他曾說歲月崢嶸，崢嶸之后，原來是這樣的平淡無奇。

“嚴同學(xué)，我很嚴重地警告你，再這么跑下去，你這雙腿多半就要廢了?！?/p>

睜開眼睛，便看到枕華把體檢報告往桌子上一丟，露出幾分不悅。這是她醒來后聽見的第一句話，怎么似曾相識呢？難道真是自己跑得太快，跑錯了時空？然后是院長請她去辦公室，遞給她參加比賽的信息審核，最愛打聽消息的室友跑過來，告訴她這屆比賽也要穿正裝參加風(fēng)采展示……一切似乎都逆轉(zhuǎn)回了一個月之前。

嚴楓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很好，這次拒絕的態(tài)度要更堅決，絕不在比賽上丟人了。

五

時間向?qū)С霈F(xiàn)的時候臉色陰沉，顯然沒有她那么樂觀?！澳愕臅r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錯亂，不能任由這樣發(fā)展了。”

真奇怪，這次她還沒玩命地跑，他就很自覺地來找自己了。

“害你遇險的時間流早就修好了，你卻一直不愿意我將你腿上遺留的碎片取出。長此以往，時間漏洞會干擾你的現(xiàn)實生活，就像現(xiàn)在一樣，你也看到了。”

取出碎片，再沒有這莫名其妙的能力，回到曾經(jīng)的平淡無奇?！澳懿荒懿灰魏梦业耐?？”

那人搖了搖頭。

嚴楓只好無奈地嘆了嘆，攤手道：“那你能最后滿足我一個請求嗎？”

碎片不在了，時間向?qū)ё匀灰膊粫俪霈F(xiàn)了，他想了想，答應(yīng)了她。

“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可以嗎？”那聲“可以嗎”純屬多余，因為下一秒，嚴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開了他的棒球帽。看到他驚愕的表情，她便知道，她猜對了。熟悉的五官，熟悉的眼神，是她回憶里那個16歲的少年。

每一次重新經(jīng)歷回憶，都有她不愿想起的后來。比如那一天他的航班出了事，少年留下再無人接聽的號碼，永遠離開她的世界。

可她沒想到，他因為劇烈的沖撞被擠進了一個巨大的時間流，竟然就這樣成了她的時間向?qū)?。知道了又能怎樣呢？一個時間的漏洞讓他們重逢，卻無力改變。

可是她說：“我無比幸運。”

眼淚奪眶而出的時候，那些隨著回憶深藏的傷疤，也正一點點離開她的雙腿，身體，和生命，這一次，是真的告別了。

“以后記住了，要試著順時針向前跑?！?/p>

那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腿上的傷疤愈合得很快，簡直讓人猝不及防，枕華看著狀況越來越好的體檢報告，心里便涌起滿滿的成就感?？丛趪罈靼磿r吃藥乖乖配合治療的份兒上，也就隨她去跑步了。

深夜的操場上依舊空無一人，那個熟悉的身影還在揮汗如雨。后來她跑著跑著，終于明白了蘇崢嶸那句話的意思。留給她的回憶已經(jīng)夠多了，試著順時針方向奔跑，就是跟隨時光本來的腳步，向前去看人生。

她相信這一次幸福近在咫尺，不用拼盡全力地奔跑，也可以圓滿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