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1
咸老七的船出發(fā)后無蹤無影了。河口的水霧經久不散,雨越發(fā)的大,面對眼前光景,咸光明和堂哥咸六五毫無辦法,河水急如陀螺,他倆站在憤怒的河岸對面,用抽煙剩下來的煙嘴直戳河灘上的爛泥巴,兩人蒼老的感慨,一起望著河對岸的白塔。
白塔飄飄,河岸新長開來的稻禾都讓河水割了頭顱,剩下綠油油像油漆般的顏色,濃厚的水霧中,咸六五剛從田邊朝這邊走來,前些天,他剛給稻禾撒完化肥,突然到來的洪災讓農民的功勞打了水漂。
四周水霧紛飛,都讓人極易想起很多年前的洪水,咸光明的心里冰涼起來,他的眼光緊緊貼著河面朝對岸看:有一只黑鳥從水面飛過去,鳥的速度很快,遠方,烏云更像一床蘸滿污水的棉絮,不聽任何人吩咐的飄飄而來。它就像對岸懸崖上的那截白塔,同樣牽動著咸光明的神經,咸光明不由咕嚕道:“六五哥,你說咸老七不會出事吧?”
唉,還是不見去河對岸的咸老七。遠遠的白塔邊只能看見周邊懸崖上的樹木蔥綠,咸光明輕聲嘆息,咸老七作為一個敬鬼神的道教人士,屙屎要屙得離白塔遠一點。咸六五說,“這個時候,白塔邊上興許有萢吃了。”
“六五哥,你說打野鴨子也沒這么慢?!?/p>
河東的家里肯定在忙活了。咸光明掏出手機急忙摁了一通,果然,屋里朝他喊起,“光明,我們要開始為你開會了,你還不回來?”河那邊一直見不到咸老七開回來岸這邊的木船,咸光明頓時惱火萬分,他嘴上雖不說,心里不分趙錢孫李的罵道,唉,依今天的運氣來看真是豬嬲了。
“喂,”通話人那邊很快換成了她的女人李翠翠,相比河口的一番雜亂,李翠翠的聲音像一片霽雨跌落了下來,李翠翠說,“你喊誰,你們要幾時才能回來?”咸光明直著腦瓜往對岸的白塔看了一眼,焉焉的說,“不曉得?!?/p>
堂哥咸六五聽罷,他高興得像個憨子一樣,笑得發(fā)顫:
“嘿嘿,光明,你不辦好,翠翠又要你睡板凳,翠翠又要擰你耳子,以后天塌下來了,翠翠也不管你了?!?/p>
咸光明心煩意躁起來,從前天起,咸光明確實一連睡了兩天的長條凳,誰叫李翠翠是個有辦法的女人,按時興的話說,李翠翠除了是一個漂亮女人,她還是社會上的“強女人”,有了妻子李翠翠,平常,他吃喝是不用愁的,只是大部分時間李翠翠都不在家里,這次村里輪到他選村長,要不是縣城李翠翠的主意,他不會想起競選村長的事情。李翠翠去縣里磨豆腐的時候,他就和開挖沙公司的咸阿順喝喝酒上山打幾只鳥罷。
“票應該不會飛吧?!毖巯?,他開始迷茫起來。
2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他們在河岸等咸老七,像是抖索的泥人,咸六五又開始叨嘮:游兵散勇的,偷偷摸摸,又不是皇帝老子命。他怎么也沒想到咸光明今年竟然會參加村選舉競選村長,當然,村長是為了好生財,如今社會泥腿子也能做上天的好夢了,不過不管怎么說,輪不到他這個做堂兄的墊背。
他們終于退到河岸旁邊一間廢棄的老廟里。老廟高出渡口很遠,和對岸的白塔相對。這種老廟以前河邊常有,現在成了獵人打兔、麂留下的臨時宿地,咸光明沒有結婚的時候經常來到這里。從老廟能看見白塔,寬闊的河口處水流激蕩,變幻莫測。
“六五哥,聽說白塔出來的水鹿生著兩條腳呢?!毕坦饷髡f,他本想逗下叨嘮的堂哥咸六五,因為他忽然認為咸六五挺像電視里的趙本山,其實是一個天生的相聲演員。不過隨時間的拖延,咸六五看起來愈加膽怯,眼里的光像綠色的膽汁四處逃逸,看起來連面頰都在抽搐,對咸光明的閑話并不理睬,不過,兩人僵持著,雙眼還是不離對岸白塔的方向。
他們瞌睡的時候,天邊出現一線飄飄的紅云,云就像一匹碩大的馬駒,馬駒是紅紫色,輕輕松松地爬上了對岸白塔的上空,這時仿佛能聞到濃重的火藥味一樣,并且云里,咸光明好像看到了河對岸咸老七,看到了白塔飄飄底下那只木船,船差不多已經移到天上。咸光明認認真真地眨了一眼后,輕呼,“六五、看,快看?!薄吧叮俊薄肮?!”
“我看看?!毕塘迓犗坦饷髦钢陆筇?,他悚然站起,雙手使勁的往外撥,他肯定把鬼當成了刺拉蟲,全身黏了一只一只的刺拉蟲,不過,咸六五馬上打住了:鬼是只能在洞里歇著,否則怎能叫鬼呢?咸光明,你騙人!
兩人在河岸喊崖,村里荷花塘邊,翠翠給有意投票的人做一頓豐盛的晚飯,咸光明去白塔的時候,為了撈到選他的票數,李翠翠把這頓飯做得非常豐盛。
李翠翠不像村里的婦女,雖然她和咸光明保留著婚姻關系,平常時分,李翠翠早就不在村里了。這都得歸功于李翠翠有經濟頭腦,她把縣里的豆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初始,李翠翠去縣城是管理攤位,后來她買起體面的門店,當然,李翠翠自從去了縣里做生意后,李翠翠的膚色也開始像水豆腐一樣,像早春的翠竹皮子,同時她自個的秉性也磨出來了,她更加是一個干凈的女人,就像村里白塔一樣神秘。
一個月前,李翠翠突然從縣里神秘地回來,和咸光明去臨近的鎮(zhèn)上下了館子,兩人回到家的當晚,咸光明就火急火燎的,之前,他心窩里早早癢了起來,平常時候,他想得李翠翠發(fā)了瘋,把李翠翠想成一只騷狐貍,當然李翠翠在縣城的生意,他是根本不用負責的。那天,他們往床上鉆去,上上下下一遍遍的來,緊要關頭,李翠翠說,住手。
李翠翠坐起來,她朝床邊摸去,她說,今年村里要選舉了,你知道嗎?
這次李翠翠回來,原來是來摸村里選舉情況,作為村里原來美麗的李翠翠,她說咸老七去白塔拜祖,然后選村長。他們這偏僻的一帶,村里每逢大事,都會去白塔那里一趟,名義上這事叫作“拜祖燒香”,而且,這行當都由村里的“先生”(祭祀人員)完成,如今,咸老七是村里的先生,現在攤上選舉這等村里大事,選舉的人必定請他。
聽罷,咸光明用左手不停地敲著膝蓋,他毫無主見地望著李翠翠。對于這個野心十足的事情,他心里還是沒有做好充分準備,最后時分,他才說,翠翠,等我試試看嘛。今天,李翠翠卻不像往常,她讓他手抬起來,看起來正兒八經,這讓咸光明發(fā)現李翠翠自從去縣城后真不是原來的李翠翠了。李翠翠說,你起誓。咸光明笑道,翠翠,你做得像電視機里的一樣嘛,不是總統選舉?李翠翠沒有笑起來,她繼續(xù)說,你照我說的做就行,你也不想想,現在城里誰不這樣?咸光明只好順她意答應下來。這時,李翠翠說,你可以去找咸五六哥,你們三個人一起去,反正你在家閑著也沒事。錢嘛,我都準備好了。
村選舉花錢鋪路誰不知道?你別小瞧咸阿順。李翠翠說。
那選啥村長么!咸光明心底說。
河西,咸老七的婆娘陳香剛從水庫收浮萍回來,那個焦急吶,飯不香坐不住。她出門的時候,咸老七手里拿著香、紙、紅蠟燭,準備去河對岸懸崖上的白塔。眼下,河邊的云飄到河東來了,雨越發(fā)兇狠,讓人膽戰(zhàn)心驚,陳香心里不斷的給丈夫祈禱。到了傍晚,河東河西看不見亮起一個燈子,她急得實在沒有辦法,催促女娃咸默默說,默默,你快出門去,找你爸快點回家。
咸默默只好冒險駕著船,一直把船撐到了河東的荷花塘邊。
河東,荷花塘邊正集聚著村民,李翠翠在開小組動員大會。咸光明的錢江摩托在屋檐下擺著,水淋得濕漉漉,一旁是咸默默,她很是焦急,“翠翠嬸,我爸回來了嗎?”她問。
李翠翠說,“默默,等等,去白塔的人都沒回來?!?/p>
過去半天,有人開始抱怨,說咸光明真是慢,不該等他們,還有不信邪的叨嘮說,到了這個時候,再請咸老七去白塔祭祖,本來就是一件荒唐的事,你說如今祖宗也怕是泥菩薩過河?!岸皇兰o,我們講錢就可以了,現在還需要先生來講迷信嗎。”李翠翠停下來炒菜,是她請來投票的咸清清。李翠翠循聲笑道,“清清,你不知道吧。各地有各地的規(guī)矩,就像法律一樣,還記得小時候在白塔邊吃甘蔗么。我們可是懂規(guī)矩的人啊,村選舉不能只管大老板,再說阿順也去了,咸阿順還是我親戚呢。早晨時候,我請你和咸老七一起去,你又沒答應?!?/p>
咸清清說:“我命短,不像翠翠姐,你想當村長?!?/p>
“清清只想當窯工?!?/p>
人群堆里響起笑聲,大家哄堂大笑。聽罷,咸默默的臉更黑了,現在,咸默默十六歲,她臉皮本來就薄,一旁聽著料峭話,咸默默大聲說,“那么是我爸要了?翠翠嬸說好,撈個組長也行……”
“默默,全村四百戶,鄉(xiāng)里也來了人呢?!甭牭竭@,咸默默只好低頭出門去了。
家里亂糟糟的好像都讓河岸的咸光明聽見。河岸,老廟泥糊的墻已經開始有灰塵剝落,巨大的回音從河口傳來,吽、吽,咣、咣,吆喝、嚷叫,寧靜而雜亂,像泥牛入水……河水仍舊上浮,咸光明耳朵豎了起來,趕緊趴到窗口看,天啊,看不見天了!遠處的村只見黑綠的竹林翻滾,河對面云中的白塔已然不見,而遠方的山石看起來猙獰,這些普通的青石都像有一張巨大無比的嘴巴要吞沒一切,山中只有巨聲喘息,咸光明只能聽到自己的呻吟:“六五、哥?哥!”
咸光明終于開始痛心疾首,想來一切都是李翠翠的主意,唉,真是倒霉透頂,現在他更是害怕,如果萬一出了人命……咸光明在老廟里,連說話都開始走調,回頭說,“六哥,走吧?!毕塘灞喫谎?,“你不等咸老七了?”咸六五真是憨,這時候的眼神看咸光明,就像小時候看特務一樣的不信任,咸光明再也耐不住性子,想起李翠翠,索性抖抖索索的罵,“唉,為個 ×的來趕洪水送命?!边€是沒看到白塔那邊的河岸出來一點氣息,一點沒有。
3
積滿雨水的云層漏出巴掌那么大的余光。村里青綠。發(fā)黑。枯燥。荷花塘邊全黑了下來,咸光明迎著頭頂的暮光,往前摸,深一腳淺一腳往荷花塘邊走去。他也不知自己咋回的村,路上鬼鬼魅魅,一度他還誤以為自己跌入了河里,因為途中他摔了一跤,氣得他罵罵咧咧?,F在,白塔那邊發(fā)生的事讓他怕得癢癢。村里人說,人命三盞燈,按理說,村子和人一樣至少也會有三盞燈,可是,今天怎么會一燈未亮呢。整座村子像河對岸的白塔一樣黑洞洞。
這是不好的兆頭,一路上下來,咸光明把全村上上下下都數落了一遍,甚至包括他已經死去的老爹,他怪起了命。他站到家門口,像打了敗仗,站在白天咸默默站的地方,看了看后邊自己摸回來的路,膽戰(zhàn)心驚地開始敲門?,F在,李翠翠拉攏過來買票的村民已經散去。
“賭鬼?”李翠翠聽到腳步聲警惕地喊道,咸光明聲音極小地回應,“翠翠。”他就進屋里了,雨水讓門板上沁出神秘而妖嬈的花紋,他迅速關門,小聲地說,“燈呢,開燈。”李翠翠開燈,等到他洗漱一番,走進李翠翠睡的臥室,又是左右環(huán)顧,他才開始解上衣的紐扣。從河口回來,本來,他是要向李翠翠匯報好咸老七去白塔那邊的情況,可是雜亂打破了他的步伐。
李翠翠似乎看出了異樣,她說,“咋了?!?/p>
“雨下得太兇,河口再也不敢去看?!毕坦饷髡f。
李翠翠沒搭理他,繼續(xù)睡覺。他坐在床上,他心虛,咸老七回來了嗎?他沒看見咸老七呢,他還沒回呢……它始終提醒他,它像腦子里的雜草,都雜草叢生了,他的手開始停不下,忙忙乎乎,那些毛茸茸的念頭,最終,他的念頭移回到了床上。
那邊,李翠翠已經完全睡著,借著那點余光,他碰了碰她,摸到眉毛彎彎的像葦葉,摸到臉,看起來像水一樣柔軟。本來,他要去喂籠子里的一只水貂,水貂是他從后山的小溪溝里套回來的,初始,咸光明打算拿來給李翠翠做副手套,后來覺得它挺通人性,便當寵物一樣豢養(yǎng)起來,只需等李翠翠回來。
這下他沒有下床,懶得去喂養(yǎng)水貂。李翠翠已經在輕微的打鼾,對于咸光明說,他心里在反復的掛念,李翠翠是美麗的騷狐貍……從村里人羨慕的目光里,他當然能讀懂。眼下,李翠翠的膚色非常光滑,像白瓷上澆淋上去的釉,光芒奪人,他借著床沿的釉光,向她兩腿間慢慢摸了過去。
剛才,他和咸六五在河邊的時候,他就挺想這事的,一想身體越發(fā)硬朗起來。這讓他詛咒起自己,當然,他是不相信去趟白塔就能讓他當上村長的,他心里說李翠翠真是大膽得不得了。何況他已經知道,和他競爭的是挖沙公司的老板咸阿順,咸阿順是何等人物,他可是縣城和市里兩級都混得開的人物。不由想,咸光明心里更加害怕起來,他想,現在落個村長到頭上,還怕砸了腦瓜呢,這么看來,害怕和羞恥是骨肉相連了。
白塔那邊發(fā)生的事讓他心里發(fā)起狠來,狗日的村長,不當就不當,而李翠翠是他女人,如今像天上的燈籠,她這盞燈不比村里的燈籠,李翠翠好不容易才從縣里回來一次呢。
“哎呀。”李翠翠睜開眼,硬生生地把咸光明嚇了一大跳。
李翠翠坐了起來,明顯她清醒著,眸子里的光像水里的蜉蝣一樣,光芒都發(fā)散開去,家里前廳的水缸一樣有光芒在波動,滴答,滴答,漣漣生輝,李翠翠聽著,開始急促地下床去。門讓她“啪”一聲給打開了,家里的地上揉進來一些雨,雨一線一線的,在地上攢成一整塊光滑細膩的綢布。咸光明從窗子里往遠處張望,平常家里都能看見白塔。眼下是彌天云霧,它們停留在遠處的白塔懸崖上,白塔飄飄。咸光明渾身有些不自在,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情。
李翠翠是去喂水貂去了,見到水靈靈的水貂,李翠翠一時也喜歡上了。
她回到床上的時候沒有吭聲,這可嚇到了咸光明。現在任何一點聲響都讓咸光明害怕,他坐在床沿,瞳仁子不動,認認真真地看著李翠翠,李翠翠回來后,頭發(fā)上迎著綠豆大的光,頭發(fā)看起來綠瑩瑩的。
“咋了?”李翠翠認認真真的躺下,伸手朝竹篾毯底下去,她找來紅線頭系好頭發(fā),安穩(wěn)妥當后說,“你去拿木架子上的箱子?!?/p>
那是縣里來的小皮箱子,李翠翠的箱子意味著什么。咸光明沒有動。
“莫非咸阿順沒有請咸老七去白塔嗎?”李翠翠懷疑起來。
咸阿順是挖沙公司的大老板,開著三五條鐵殼船,威風凜凜,平常,咸阿順雖是挖沙公司老板,卻像他一樣,沒事的時候在村里像一個浪子,偶爾,咸阿順會請咸光明去他的挖沙船上喝點酒賭點錢,因此,咸光明也不敢得罪咸阿順。李翠翠觸及咸光明不愿意談的事,他不想明天乃至后天了,頓時,他連碰一下李翠翠的念頭都沒有,熄完燈子后,他說:“困覺,困覺!”
4
咸光明起得很早,雨看起來發(fā)白了,如牛毛尖。如棕毛。雨漫天飛舞,看起來下成了桃花雨,先前的雨早就讓大河小溪滿起來。咸光明站在荷花塘邊,遠遠的朝白塔那邊眺望,如今,白塔那邊只能看見一朵云,云像一個小山丘一樣浮著,近些地方有三兩只白鷺,輕飄飄的,線懸一般浮在稻禾上方,農民急著管理洪水中的稻田,根本無暇這些專食田間魚蝦的白鷺。
自從沒看到咸老七回來,咸光明心里發(fā)慌得很,他毫無頭緒。這天早晨,他專門一個人,清晨又去了那邊一趟,這次,他沒有打算叫上堂哥咸六五。站在昨天站的河口,洪水漲得已經看不見河對面,河口鴉雀無聲,水霧滾燙盛大,今天,沒有人敢渡河。往回走的路上,咸光明納悶的是,熟悉的埠口旁邊,他看見了一條熟悉老舊的船。
船是咸老七的!
又不見咸老七。
這會,咸光明的心真是要蹦到嗓子口了。他本來打算去趟河西,找咸老七的妻女陳香和咸默默談話,接下來,他不敢去河西了,他急忙的折回荷花塘邊的家里,對河岸出現的船始終不明白何原因。
咸光明回到家的時候,李翠翠已經打算去縣城。李翠翠說,她急著去縣里一趟,后面投票的時候,她才回來,咸光明沒有答應她走,他說,翠翠,你還是再留一天,馬上要去拜山,家里需要有人做飯。說完,他從灶口旁邊扛起鋤頭準備外出。
這把鋤頭是他老爹的,老爹以前扛了一輩子。其實,咸光明心里一直有件事壓著,他的倒霉大概從老爹得病開始的。他一直想放下來一塊石頭,事到如今,他心里有了一絲慚愧,該對死去的老爹有個交代,其實,這才是他答應女人李翠翠的原因。
老爹七十五歲的時候,每天都能感到他氣息游離。那些天,咸光明每天要罵他老爹,他像他爺爺一樣,而不像他老爹的兒子,李翠翠去縣城做生意的日子里,他整天在隔壁罵將起來,罵老爹是老不死的爹,老爹活著吃干飯,死了要拿來當干柴。一天,太陽曬得外面迷迷朧朧的時候,床上的老爹說要去河對岸的白塔一趟,誰也爭不過他。當天,老爹坐在白塔旁邊睡下后,再沒有醒來。
白塔位處河對岸的懸崖峭壁上,在這方圓數十里一帶甚是有名,前些年,省地質隊的人來勘探過,說河對岸白塔附近的懸崖盛產優(yōu)質煤,煤層深厚,自從地質隊的人來過后,白塔附近讓政府封過,聽說這次村選舉后又可以挖了,因此,咸光明漸漸明白李翠翠為什么非要去白塔不可,她是在用超前的眼光盯著那邊的財路呢。
咸光明扛著一把老鋤頭出門,李翠翠沒有多加盤問,或許,她也是怕問及咸老七。
咸光明很早出門,事出有因,咸老七家里肯定會來找他的,他已經掐算好時間,往常,陳香和咸默默都是坐八點的中巴車去縣城賣菜,現在,他怕陳香,更怕咸默默,那丫頭年紀不大,但人卻是一個冰凌子,心尖著呢。他急著出去,還因為堂哥咸六五,咸六五不止憨,還怕事,說不定過會兒,他也會鬼使神差來打聽咸老七,這樣的事,咸光明碰到過好幾次。
咸光明也是后來才知道老爹是出門去看白塔了。長輩叔伯來向他告喪的時候,說得一板一眼。聽說老爹臨死前走到白塔前,還嘀咕了聲……這事,咸光明不知道,老爹死的時候,他正和咸阿順在一起,那些拿來挖沙賭博的鐵殼船上沒日沒夜地喝酒。
眼下,咸光明老實了,他準備去那熟悉無比的后山?!鞍?,選個 ×村長?!彼宦饭緡V?,渾身淌著雨水,像一頭喪家犬,雨水中踉踉蹌蹌,對于他,如今想起父親,倒像是一個不好的預兆。他到路口的時候,遠遠的發(fā)現有人叫魂,那是河西的方向。
5
初夏的天黑得很快,咸光明差不多到天黑才回家,后來,他是到了后山上,他到處轉悠著,反復的玩一把老火鐮,試圖在雨天看到撞擊的火花。平常他用這把老火鐮來燒山里的蘆葦桿,現在,他試了一個下午也沒有成功。李翠翠就只能一直在家里等他。一回來,咸光明仍在想火花的奧秘,不由分說的,一關上門就和李翠翠熾熱起來,也不再顧其它什么事,這回李翠翠依了,她把手高高舉起,抬過頭頂,雙手嵌入床欄桿的雕柱間,這個膠著的傍晚,家里只有那頭貂發(fā)出微弱的鼻息聲。
等到李翠翠開始睡覺,這時,咸光明很是神秘地說:“翠翠,我在河岸看到咸老七的船了?!崩畲浯洳幌嘈潘脑?,她驚愕的是,莫非咸老七一夜沒回來?咸光明一直隱瞞著她!咸光明看她在懷疑自己,他說,咸老七肯定是回來了,否則咸老七的船怎么會停埠口呢。李翠翠說,難怪陳香沒有找上門來。
李翠翠以為沒啥事了,天一亮,看起來還很早,她早早就起了床,李翠翠說她要先上縣城看看再回來,咸光明答應了,終于可以輕松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睡個懶覺。
他睡到半晌的時候,有人破門,是咸老七的女兒咸默默。
咸默默哭哭啼啼,她說,她爸咸老七是回來了,可是,她硬要咸光明去她家看看。咸光明聽了很久才明白事由。咸默默說,爸是我昨天晚上接回家的,回來后,不吃不喝,我和母親陳香都以為沒事,今天就上縣里賣菜。平常,咸老七作為村里專司祭祀的先生,她們母女萬事不管,等到她們回來,咸老七還在床上躺著,叫他不應答,才急壞了她們母女倆,她迫不得已過來求救的。
咸默默在門口哭著,最后,咸光明讓她哭得心軟了,只好說,“默默,我去?!?/p>
咸默默來后,咸光明正準備看看咸老七,去縣里的李翠翠又回來了。李翠翠剛回到縣里,她就聽見三兩個村里來的賣菜人閑扯,說咸老七去山里遇了邪,怕要成了個植物人,村里人都知道陳香平常和咸老七一樣信道術,她肯定要準備請黃家坡的李先生來,李先生正是咸老七的師弟。聽賣菜的人議論,李翠翠臉色慘淡,她匆匆忙忙趕了回來。
她和咸光明一起去了河西咸老七的家里。
他們看到的和聽到的大相徑庭,可是,面臨的壞作用都是一樣。咸老七臥床,雙腳浮腫,一直閉目養(yǎng)神,一番苦修模樣,咸光明也不好打擾。咸默默在回憶昨天晚上找到咸老七的情景。她說她到河岸看到爸爸的船后,爸爸手上空空的,香、紙都不見了,咸老七沒有撐傘,也沒有戴斗笠。咸默默喊,爸。咸老七簡單地應了聲,默默。咸默默說,爸,是我。咸老七又應了聲,默默。咸默默問,爸,你咋了?咸老七原地,指了指河東。咸默默喊,爸,你指錯了。咸老七又回,默默。咸默默臉色在變,她已經預感父親出問題了,然而咸老七很快說,回家。
就是這一問一答讓咸默默消除了疑慮,平常咸老七做村里“先生”,話就不多,母女倆當成了正常生活。咸默默回來說給她母親陳香聽后,又麻痹了她母親陳香,她倆今天一大早就出門賣菜了,如今,陳香一籌莫展,在家不停得祈禱“天啊,天?!?/p>
李翠翠驚懼起來。旁邊,咸光明的汗津津的下,他湊近咸老七,喉嚨震動,帶哭腔的大喊,“老七,我和六五等了你一個下午,你去哪了——老七哥!”
大聲,再大聲,都無濟于事。
莫非咸老七成啞巴了?
咸光明來的時候,一個戴著墨鏡的道士騎著摩托來了,就是黃家坡的李先生,十七年前,他和咸老七一起學的道士。李先生到屋里后坐了下來,傾聽陳香和咸默默陳述,傾聽完畢,偏著頭一本正經地說,咸師哥準是碰到了山里神物。
陳香一家疑惑地看著咸光明和李翠翠。李先生像過去的老先生一樣開始裝腔作勢,眾人啞然,李先生用毛筆畫押,只見他歪歪曲曲的填出幾個丑陋大字,名曰:崖兮玀兮。李先生寫了一遍后,他說:“碰到的叫崖玀,師哥肯定中彩了?!?/p>
胡亂說的吧。誰也不認識,眾人朝云霧遮掩的白塔望去,一頭霧水,毛骨悚然。眾人:“吃人嗎?”
“好比打了彩票吧,”也有嬉皮笑臉的,
“真中了?”李先生不理他的說:“吃!”眾人:“怎么來呢?”李先生很輕易的繞過去了:“白塔那邊不是
長著碗口粗大樹,以前死人吧?”眾人:“誰知道呢,李先生你也知道,我們都去白塔燒香不知幾百年了?!崩钕壬灰詾槿坏男Γ骸笆俏覀?,就不同的?!北娙耍骸坝猩恫煌?,只怪翠翠,縣城的李翠翠?!?/p>
重新戴起墨鏡的李先生開始夸夸其談:“簡單的說,我們是有特異功能才是大人、先生。這特意的地方,在于他能看見、聽見不同的事,而你們看到聽到是風刮、樹響、河水動?!贝移ばδ樀娜嗽賳枺钕壬荒蜔┑卣f,“那是宇宙的聲音,世界的聲音唉,就像你們能弄清白塔嗎?”
眾人木然。只有人小聲嘀咕:“宇宙,聲音是啥?”這事不關己。年老人里終于說:“惡鬼。怕是討債來的?!币粋€叫咸木木的點破了題:“準是做多了惡事,做多了惡事?!崩钕壬h利的目光轉過來:“有聽到過嗎?”“聲響還很大。”咸光明說,“想起白塔那邊的響聲,我胸口出冷汗?!边@里你一言我一語,咸阿順也出現過在人群里,他沒有說話。李先生已經一錘定音了,“那我說的,準沒錯?!崩钕壬_始法事程序,花時三天。法事做到半晌的時候,有人問,雨,還要下多久?李先生
答,七七四十九天。
“天啊,那還有活嗎?”
白塔出來的事像一條倒流河,消息迅速灌滿全村。村選舉臨近,見此怪事,督查選舉的康指導員來村里了,康指導員外號“糠餅”,以前,咸阿順就知道翠翠好像有讓咸光明選村長的意思,咸阿順還對咸光明說,光明,帶你去見見鄉(xiāng)里來的干部,你選村長不能沒有他。今天是咸光明第一次見到康指導員,才知道他長得真像諢號一樣,是一個矮胖男人。
平常,“糠餅”在辦公室和人說自己是民俗專家,現在因為選舉出來一件奇怪的白塔事件,民俗專家終于到了陳香家里,他裝模作樣撬開咸老七嘴巴,像給老虎拔牙,看到煙熏得乳黃的牙齒,最終沒有明白原因,畢竟他不是醫(yī)生,更不要說是心理醫(yī)生。見到鄉(xiāng)里的人物,咸光明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根蘆葦桿,到了拐角處,他悄聲問李翠翠,錢花出去了?李翠翠說,錢早就花下去了,你們去河對岸白塔的那天。咸光明罵了句“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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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光明從陳香家里回來后,心里高興不起來。他整日呆在屋子里喝酒,也不去找咸阿順。雨仍在下,變成了沒有任何預告,說它來,不來,說它不來,或許馬上來一竿子,打在翠翠的竹竿上,扶搖一陣,只是河東的水清了不少。那天,李翠翠在河水漫川的地方洗圍裙,“糠餅”坐在小轎車里正好路過,他叫住了李翠翠,“糠餅”說,你是李翠翠吧,晚點請來村里,我們上面和你談話。
很是奇怪,上面沒有找咸光明。而且,上面找李翠翠談話的前一兩個鐘頭,咸光明恰好因為一件事去過咸阿順家,在咸阿順的家里,他看到了“糠餅”,咸光明感覺特別別扭,又不好去說什么。找了李翠翠后,咸光明想鄉(xiāng)里來的人應該找他們才對,根本不需要找咸阿順,咸阿順和上面已經夠熟悉的了。
李翠翠跟他說了“糠餅”找她談話的內容。糠餅一直在說政策,他一直以為李翠翠聽不懂他的話,他跟李翠翠打起比方,糠餅說,政策好比迪斯科,是芭蕾舞,是韓國那個明星,跳騎馬舞的明星,舞要跳得好看才行,大伙認可才行。聽罷,李翠翠自然一口一個承諾?;丶液蟮倪@會,她和咸光明再次商定,李翠翠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們早就打定了主意,投出的錢不能沒有回報,晚上,他們給有票的組員又一一打了電話。
連日的雨水讓滿村灌滿奇異的氣味,氤氳滿空。選舉的那天晚上電閃雷鳴,選舉如期舉行,地址設在村小學二樓,為了選舉,村里嚷嚷了大半個月,這會“糠餅”開始調查村里的白塔事件,咸光明才明白選舉的嚴重程度,由“糠餅”主持的選舉前的通氣會,咸光明和李翠翠都在,咸光明還和李翠翠半開玩笑,鄉(xiāng)里的人看我們怎么不像筷子一樣看齊呢。
他是在抱怨鄉(xiāng)里在他和咸阿順之間的選擇存在巨大的不公,這時,李翠翠沒有理睬他神叨叨的抱怨,等投票完畢,她坐到第一排去。咸光明怕看見選舉結果,他主動坐在最后一排角落,旁邊的地上烏黑胡亂的擺著掃帚、垃圾桶。
他當然看見了咸阿順。咸阿順投票從后門走,哈哈的跟人說,喝酒搓麻將去?咸阿順投票就走出去了。黑板上已經出現“咸光明”二字,不過,咸阿順沒有投他的票。
選舉的過程很漫長,咸光明在角落里,他有點瞌睡。前排只有李翠翠在認真看黑板,黑板上歪歪斜斜的“正”添加,李翠翠一直在查看選票。
咸光明是在困頓中完成開票的,他在想參加村選舉怎么憑空出來這么多怪事,他突然想到狐貍作祟。照他看來,狐貍是最古怪的生靈,依照他逮過的豺、獾、鼬看,它們的古怪都沒有超過狐貍的。他底下的“正”累加,李翠翠在幫他數,一個、兩個……到一百二十九票時,是個“止”,再也變不成“正”了。咸阿順的票始終上升,咸阿順共得了二百一十二票。
李翠翠痛心疾首,這樣的出票結果,她想不明白,起身離座的時候,她嘴里突然呼出一聲什么:崖玀!
她懵了,倍覺冤枉。
村選舉那是多么重大的場合,往常和善的人也不管她是不是李翠翠,全村人的心已經繃成一條繩,眼下,攪亂會場的人就是不可饒恕,會場有人罵,白塔出來的事,是李翠翠在作怪,妖媚惑眾,貽害一方,原來李翠翠是狐貍,她是遭天譴,遭千殺的狐貍!
李翠翠沒有嚷嚷幾下,開完票的人吵起來,李翠翠出門去蹲在外,想起李先生的話,肚子越發(fā)不舒服。咸光明睡在臨時的長條凳上,打起輕快的鼾聲,他沒去找李翠翠。對于他來說,選舉這么重大的事,都不重要了。實話說,自從那天的事發(fā)生以后,狂躁的氣氛把他折騰夠了,他真累了,再也沒有心思想那破選舉。他打算休息一下后去看看咸六五,聽說咸六五自從河岸回來后,身體也不大好,他真糊涂起來,他挺想不明白的是,這些天一直忙了些什么。
7
李翠翠從不遠的鎮(zhèn)上買了一大袋蘋果、石榴、罐頭,還有一個收音機,去河西探望咸老七,看起來都是蠻貴的物什,咸光明一看,心痛得掉牙。
咸老七的臥床可苦了咸光明。咸阿順當選,事情嚴肅起來,他查著村民的選票,左調查又調查,最終也沒有查出個名堂,當然他聽說咸阿順賣票的錢更高?;仡^一想白塔的事情,這下,他認為老實的陳香也有蹊蹺不行。
這天晚上,他調查回來的時候,李翠翠坐在床邊,李翠翠的旁邊還是從縣里帶回來的箱子,里面空空,查不出問題的咸光明想著整日在外瞎轉也沒用,他心里賭氣,要不要忙下一屆,要不要叫李翠翠再上縣里賣豆腐。這都是問題。
咸光明一直看著空箱子,尷尬得不知說話,他本想逗逗李翠翠,像往常一樣漫無目的地問,“翠翠,我們有沒有喇叭套(避孕套)?”
李翠翠頭也不抬,沒有興趣來回他。
李翠翠不理他,咸光明又拿起空箱子,點著口水,裝模作樣,一百、兩百的數,他說,一張票五十塊,要多少錢哦。
他們口袋里的錢如流水般的花完了,那天白塔的事發(fā)生后,為之還欠了一筆債。咸光明心里的疙瘩越來越緊,像扼緊他脖子的繩索。他終于嗅到危險信號了。李翠翠一直忙著看望咸老七,為了還債,整日忙著打豆腐,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也怕起與水有關的事來。打豆腐要水,煮飯要水,滌濯要水,后續(xù)那么幾天,李翠翠極為神經質了起來,碰水,她就叫,就喊,看來她是病了,莫非她和咸老七一樣也是著了魔?
現在,咸光明惱火得不行,可是,他不敢大聲地罵他的李翠翠,他只敢在背后使火,兇狠地罵:“娘的×”。
李翠翠得病的時候,咸阿順帶著兩斤葡萄,把他的鐵殼船開到了荷花塘邊。
咸阿順算起來還真是李翠翠的娘家人,平常,咸阿順叫李翠翠也是叫“翠翠”。這天咸阿順在她家,他喝了李翠翠倒的老長的水酒,說了老長的親戚話,接下來咸阿順說,這次洪災前所未有,山里發(fā)生山體滑坡,我要連夜往鄉(xiāng)、縣報告,還要守護白塔,你們要知道白塔可是我們的遺跡,白塔飄飄啊,能倒在我們這一代手里嗎?唉,剛剛選上村長不到一天,鄉(xiāng)里就叫我去主持救災工作,錢什么的不見一個影,人可累得夠憨!忙了大半個星期,腰腿都酸透了。
咸阿順接著對咸光明說,“大前年起從醫(yī)院回來,我就知道我肺部長了顆瘤子,馬上要去省城動手術,一住也不知長久,鬧了這個病,按慣例也捱不長久,唉,這個命,啥選舉不選舉的,到時都是你,挖沙船、挖沙公司也轉給你,你有翠翠嘛?!?/p>
咸阿順嘮叨來嘮叨去,咸光明聽著,他不吭聲的在扎蘆葦掃帚,心里氣得癢癢,雙眼里汩出油來,眼淚汪汪的一副模樣,滿腦子灌充著憤怒。
咸阿順一走,咸光明關起門開始使勁地咒罵李翠翠。
他媽的,白塔飄飄!眼下,他成了熱帶刮的風暴,他是暴風驟雨,他是憤怒的河流,他怒
了,敞開家門,他暴跳如雷地罵,恨不得揚起手給她三個耳光,罵她祖宗十八代,全不顧他的錢是她帶來的,家當是她買的,捕獵的器具也是她從縣城帶回來的……
李翠翠意外安靜,她平靜如水,去打理鐵籠子里的水貂。出人意料,這次貂在她手指上留下三個滲人的血印,李翠翠痛得沒有尖叫,嘴里輕輕的咕噥著什么,好像是:崖玀。
不知所云,聽起來卻是輕微得體。
咸光明躺在床上笑了下。他是舒爽了,大膀子亮著,像一面亮開的銅鑼。他用蘆葦拂起胸口,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明天,咸光明打算去鄉(xiāng)里,替李翠翠去把村選舉的事解釋一番,怪來怪去,只怪天災人禍的事情糾纏一起。自從狠狠地教訓了婆娘李翠翠一回,這下,咸光明覺得自己站在了正義一面,他胡亂地吸了一通煙。
睡覺的時候,他沒有去道歉,他想李翠翠終歸會服他的。睡夢里,他一直在使勁地朝床緣邊靠近,摸到云里,云里出現一座純潔的白塔,白塔高大,高大的白塔上坐著一個咬著半截青甘蔗的女人,遠遠看去就像李翠翠,繼而,他摸到兩只酥軟軟的奶蛋,多么黃燦燦、金貴的奶蛋,像兩只南瓜那么安然,一顆……兩顆,在他的夢里開出一朵、兩朵籠罩全身的花來,他心底發(fā)誓道,再也不跟咸阿順一起喝酒了。
在臨近又遙遠的隔壁,現在李翠翠躺在一張荒廢已久的床上,她在抽泣,她的淚水就像古怪的雨,在黑青的瓦楞縫隙間懸浮,就像天空星子眨著眼。滴答。滴答。閃爍著動人的光芒。嘩。嘩。一陣猛風從荷花塘吹來,將他們的門闖開。云低垂,再也沒有一滴雨滑下。
李先生的話也沒有應驗。三天后,李翠翠去了縣里,從此,李翠翠一去不復返,縣里的鋪子空空如也。一年后,荷花塘邊,她和咸光明的家徹底成了空巢,那時,出現幻覺的咸光明每天在河岸一條船里開始困窘的生活,整日守護白塔。春暖花開之際,有人過來問:飯吃了么。咸光明說,吃了。那人又問,翠翠呢,咸光明說,她會回來。
她真的會回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