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黃興富垂頭走進(jìn)自家院子,聞到濃烈的香燭味。整個院子一片寂靜,只有簌簌的落雪聲。漆黑的棺材停在堂屋里,供桌旁靠著兩個花圈,兒子蹲在棺材下給長明燈添油。先生坐在廚房的火盆邊,默默地抽煙喝茶,一張蠟黃的臉被火光舔來舔去,也舔不出一點血色。女人從廚房走出來,一臉的凄寒,看他鎖著的眉頭,知道事情不順利,不過她還是問,他們咋說。他說了學(xué)生來到村里被家長攔住的事。兒子手里提著油瓶站在門口,看一眼父親頭上的雪花,把目光移到門外的天空。他在讀大學(xué),父親給他打電話的時候,爺爺還有氣,只是說不了話。他請假回到家,還是沒趕上爺爺?shù)淖詈笠豢跉狻?/p>
咋整?女人問。
總有辦法,黃興富說。女人還想說什么,可他已進(jìn)廚房。他跟先生說了幾句,問是否可行,先生說,只能這樣了。
他走進(jìn)堂屋,在父親的棺材前點三支香,插在方桌上的三個半截蒂蓮花桿上。放著熟雞蛋和米飯的白瓷碗落進(jìn)一些香灰。他磕頭的時候,感到自己的頭發(fā)拂著棺材前的桌沿。每一次磕頭都漫長而悠遠(yuǎn),仿佛等待父親遙遠(yuǎn)的回音。磕完三個頭,站起來時,他的膝蓋有點痛。
靠院墻的柿子樹下落了一層黃葉,已經(jīng)敷上白雪,天空是深厚的灰白,雪花像戲臺上的武生向下緩慢地翻著筋斗,有兩片落在他臉上,涼涼的。圈里的白腳仰著頭,從門板上方的空處把目光送出來,跟他的目光接在一起,他定睛看著它的臉,白腳像受不了他的目光,把頭低下。他曾跟父親說,把白腳賣了,人都不種土地,還養(yǎng)著做什么??筛赣H不愿意。后來父親病在床上,他想悄悄賣了治父親的病,可最后還是沒賣成。
他轉(zhuǎn)身走上兩級石階,叫來女人和兒子,向他們說了自己的辦法。女人問,行么?他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兒子垂著眼,沒說一句。
三人在棺材旁搭一張床。每人在棺材前點三支香,磕三個頭,嘴里念叨幾句,打開棺材蓋,合力把棺材里的死者抬到旁邊的床上,在他臉上蓋一塊紅布。把方桌移開,蓋上棺材蓋,兒子和女人抬棺材小的一頭,他抬大的一頭,三人弓背挪著細(xì)步,在院子里歇一會兒,再抬到院門外。兒子找繩子和圓木棒,他打開圈門牽白腳。白腳看看院門外的棺材,甩甩尾,跟著他走。他往棺材上拴繩子,把軛頭夾在牛脖上拴緊,圓木棒墊在棺材下。他問哪一個跟他去,女人看看兒子說,我去。她單獨留在家里,大概有點怕。
他牽著白腳,妻子在一旁跟著,棺材在兩根木棒上向前滾著,走兩三步,他得讓它停下,后面的木棒阻在棺材底板的橫條上,得抽出來塞到前面,兩個木棒循環(huán)調(diào)換,白腳一次次停下,女人一次次抽出塞進(jìn)。
南方的冬天很少見到雪。這樣的天氣,難為父親了,他嘖著嘴。一股冷風(fēng)呼地割在他喉嚨上,他打個冷噤,趕忙緊了緊衣領(lǐng)。
零星的雪花軟軟地落下來,撲在樓房上,水泥路面上,依偎在墻腳的小車上,一落于物體上就不見了,像泥鰍鉆進(jìn)淤泥。變化真快呢,十來年光陰,土木房少了,密密麻麻立起洋樓來,小車比三十年前的縣城還多,再不濟(jì)的家庭也是一輛摩托或一輛三輪車。家里這些年沒什么變化,還是三間土木房,一個不大的院子,養(yǎng)著一頭八歲的白腳黃牛。
村里路上偶爾晃動著人影,簌簌的落雪聲和路邊茶室里隱約傳來嘩啦的洗牌聲。他知道,這是偽裝的平靜,村口只要出現(xiàn)一輛車或一個陌生人,商店和茶室里就會冒出幾個人圍上去盤問,來人說不出個能信服的理由,是要被趕出去的,如果來人牛氣,一頓打就免不了,打完了,說是闖進(jìn)村里來的小偷,說話的時候,個個像法官,理直氣壯,駁得你全身都是壞種。
他身后的女人不停地彎腰直腰。誰想到呢,會是這樣,讓木匠給棺材安上四個木輪就方便了,在家的時候,他沒想到這一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路上,再說,去找木匠又得花時間,花錢,做四個輪子,木匠不曉得要多少錢,現(xiàn)在的工價真是高得沒譜。這口棺材砍了半天價,花了七千才買下來,去請做法事的先生時,先生說,請到我的,最少是四百八十六,他沒有講價。周圍少有做法事的先生,他不來,這事沒法辦,這地方,再不濟(jì)的家庭,一個先生是不能少的。一套壽衣四百,兩百三百六百的也有,但這是老父親貼身的物件,他勤勤懇懇一輩子,就選個一般的吧,這樣,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吹手也算了,老父親一生平平靜靜,也讓他平平靜靜地走。他還能說話的時候,他就說,我活著的時候,沒過過生日,沒慶過壽,我也不喜歡那些東西,只愿干干凈凈、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我死,簡簡單單地辦,不要為我辦個事,讓你們往后日子難過,那些做給人看的面子,不要也罷,你們過好了,我在陰間也放心。
雪悠然下落,他和女人身上落了一層白雪,棺材上也敷上薄薄的一層。四周闃無人聲,只有棺材在水泥路面骨碌碌的滾動聲,河對面的柏油路上偶爾駛過一輛車,有的車看到村口黃牛拖著的棺材,放慢車速,車窗里的臉都轉(zhuǎn)向他們,看他們停下,塞木棒,又走,脖子像個螺釘一擰再擰,直到擰不動才快速駛?cè)?。車走后,四周又沉進(jìn)寂寥里。天晴時候,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柏油路上車會多一些,田野里會走動幾個人,現(xiàn)在世界空下來,冷下來,全讓給了雪,仿佛天空終于撕掉陽光下的繁鬧,顯出它本真的樣子。
遠(yuǎn)處的山和村莊被雪霧籠罩,一片白茫茫,近處的雪花密密麻麻地往下飄落,落在村外河面上隨水而去。河里的水少了,但還清澈,緩緩地,無聲無息,像是放輕腳步聽落雪的聲音。一切都會過去的,像這水,像這雪,沒有哪一滴水,哪一朵雪花能夠停留,他這樣安慰自己。再艱難,咬咬牙就過去了,不過太委屈父親了。
2
來到河對面的柏油路上,往東走一百來米,在一個路口右邊是一條馬車能過的細(xì)石子鋪的路,木棒壓在石子上嘁嘁嚓嚓地響。公路上面五十多米是個水塘,直伸到里面去,除了壩堤,都是樹木圍繞,每年冬天,水變成青藍(lán)。這水塘已經(jīng)承包出去。他八九歲的時候,父親是村長,讓幾個年輕后生用網(wǎng)拉魚,拉上岸的魚用秤稱了分給每一戶,水邊人聲嚷嚷,他呢,用一根線拴著一只蛤蟆的腳,拖著它在壩堤上走。自從水塘承包后,外村的一個老人跳進(jìn)去過,村里一個小男孩進(jìn)去游水再沒上岸來。
走了約一百米,他停下來,看著眼前的一片松樹林。穿過松樹林是一塊荒地,墓穴就在荒地的西邊樹林下。那墓穴昨天他跟女人挖的。女人說,咋整?他沒有說話,用眼睛丈量著到墓穴的距離。雪落在樹枝上,沙沙地響,沒有一只鳥飛過,也沒有鳥聲。世界不動聲色,只有白腳口里呼出粗重的白氣。它看著眼前的松樹林,不甩尾巴,不抖耳朵,靜靜等待主人的安排。
不能拖了,你跟我抬,他終于說。
咋抬得動?女人的問軟軟的,底氣不足,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能挪一步算一步,他看著六七十米外的墓穴說。女人沒再說什么,在棺材上解繩子,他解開白腳脖子上的軛頭,沒有取下,就擺在它脖子上,它不甩頭,隨軛頭搭在上面,目光平靜地盯著前面的樹林。他抬大的一頭,女人抬小的一頭。他在后,女人在前,細(xì)細(xì)地挪著腳步。棺材離地面一尺多一些后,他們再也不能往上抬了。在他的一生里,沒抬過這么重的東西,她也一樣。兩人都弓著腰,小心避讓著林間樹干。指骨壓得快斷了似的疼,手指無奈地避讓著重力,一點點往上滑,走三步得小心放下,休息兩分鐘又繼續(xù)彎下腰。離荒地還有十來米的時候,他腳一滑,坐在地上,手上的力氣泄了,棺材落下來,左腳死死壓在下面,動彈不得,女人放下前頭的棺材走向他,兩人合力,他的腳才抽出來。
到荒地,兩人的手臂和大腿又酸又疼,后背流下汗水,內(nèi)衣和皮膚粘在一起,力氣像一群潰散的兵倉皇逃離四肢。他們放下棺材,慢慢拉扯上半身,腰像硬化了似的,掰了兩分鐘才弄直。女人定定地看著這口黑漆漆的棺材,那眼神像要把它縮小。
我們咋那樣憨,把棺材蓋拿下來不就輕一些了么,她說。
我早想到了,可雪落進(jìn)去不好,他說。男人總想到她前面,她覺得自己真是上歲數(shù)了,腦子一年不如一年。她抬起頭,看到他屁股上一縷擦上的黃泥和后衣腳吊著的一根松針。
兩人休息了十多分鐘,身上的熱氣漸漸散去,力氣又回到四肢上。
他們歇了四次,才把棺材抬到墓穴邊。歇息五六分鐘,他走進(jìn)墓穴,抱著大的一頭一點點往里挪,后來只剩他站立的空間,屁股頂在土壁上,騰挪不開,使不上力,棺材小的那頭還搭在墓穴外。黃興富說,沒辦法了,黃梁來了再整。他們走幾步,回頭看,從墓穴探出頭的棺材,像張著大嘴的蟒蛇要爬出來。他心里有些遺憾,不能完全把它弄進(jìn)去,但最難的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葬禮雖然寒磣,可這身汗應(yīng)該對得起父親。
他們父子倆跟村里人關(guān)系都不是很好。他父親舉報過村長,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來查過,說沒什么大問題,村長還是照樣當(dāng)著。村長指著父親鼻子罵,你老倌兒上了歲數(shù),不然,早干你一烙鐵了。村里在電腦上騙外地人后,村長讓黃興富當(dāng)望風(fēng)的,每天五十塊錢。他拒絕了。村長想把他拉下水,可他不賺那黑心錢。
黃興富第一次出門,敲了好幾家的門,他們不是要到城里辦事,就是吃酒席。他把價錢開到八十,還給每人磕個頭,是有請求的意思了,可還是沒有人愿意來。連磕的頭,這是他能開的最高工錢了。他仔細(xì)想想,錢也不是原因,原因是,他跟村里人是兩個陣營,他們不想跟他來往,關(guān)系荒疏得長草。在他們眼里,他跟他爹一樣有出賣他們的傾向。村長曾指著他說,村里的事,你老黃給我老實點,給村里攪了屎,至少搞你個生活不能自理。他也曾想過通報派出所,但想想算了,說不準(zhǔn),派出所早曉得,只是睜只眼閉只眼,再說,一去,跟村里人的關(guān)系徹底就硬了,連草也長不出。
他第二次出門,去村完小請老師幫忙,常年眼皮沉重的校長說,被領(lǐng)導(dǎo)碰見,我交代不了。他再請求讓大一點的學(xué)生幫他,校長答應(yīng)班主任帶幾個六年級男生去,可八個男生跟他走進(jìn)村里,就被望風(fēng)的五個家長攔住,說抬那么重的棺材,會讓自己娃娃掙出癆病,連班主任也被責(zé)怪了幾句,班主任只好帶著學(xué)生回去上課。
女人后家沒什么人,一個哥哥整日喝酒,原先一個壯實的男人被酒啃咬得像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抖手抖腳,蒼蠅落到臉上也不會趕。黃興富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弟弟一次在村里賭博輸了一千塊錢,被父親罵得全身滾火,一氣之下,鉆進(jìn)城里,一年后,又鉆進(jìn)一輛貨車的車輪下,全身都碎了;妹妹嫁了個浙江生意人,他嫌岳父不活絡(luò),很少回來。妹妹前年死了兒子,神智不太清爽,發(fā)病起來,把男人的內(nèi)衣套在自己的外衣上,兩天前他給她打電話,電話里說呼叫轉(zhuǎn)移,他男人的也是這樣,早上打過去,還是呼叫轉(zhuǎn)移,他不知道電話把他們轉(zhuǎn)移到哪里去了。父親有一個哥哥,三年前就死了,兒子女兒不是在廣州就是在上海打工,連眼睛稀爛常年淌眼淚水的大媽也被接走。村里再沒有親戚,現(xiàn)在有事找誰去?這個樣子,他也是沒辦法。
他們走到白腳身邊,白腳緩緩錯著嘴,眼睛望著對面白霧中模糊的山梁。他撫摸著白腳的額頭,低聲說,今晚,我請你吃頓好的,曉不得你會不會喝酒,我真想跟你喝一杯。女人收理著軛頭和繩子,聽到他的話,臉上還是木然,在女人的所有日子里,她的許多話都在手上的活里。
往石子路下走的時候,他們感覺到雙腳在顫抖,這不是冷,是雙腳透支了力氣的結(jié)果,當(dāng)走在公路上的時候才減輕一些。
雪不緊不慢地下著,四野還是來時一樣寂靜,他們身上的汗水已經(jīng)冰涼,身體像浸在冷雪里。他掏出手機(jī)看時間,下午三點。
3
兩人回到家,兒子黃梁在爺爺前點香,先生還坐在廚房邊烤火邊喝茶,手里夾著一支煙,煙灰吊得老長,微閉著眼,撇開臉避開往上直沖的火苗,看到黃興富和女人走進(jìn)院子,睜開眼,端起茶杯喝一口,一滴茶水墜在嘴角上,他抬起手背像孩子抹掉飯粒一樣拭去。
兩人進(jìn)了堂屋,分別磕頭,燒紙,然后用兒子買來的油布和膠布把死者裹起來,他的身體已經(jīng)硬了,像塊厚厚的木板。兒子把他抱到父親身上,用一根繩子跟父親捆在一起。黃興富的背知道,那不是父親,是冷硬的死,是父親掙脫后留下的空殼,他看一眼屋外的雪,不知父親魂在哪里游蕩。
先生細(xì)瘦的身影晃到門口,咕噥著,我還從沒做過這樣的法事。他背著父親站在門里,先生站在門外,右手端起盛雞蛋和飯的白瓷碗,左手握著菜刀,開始背誦他的經(jīng)文,最后一聲走,手起刀落,雞蛋碗被刀背啪的一聲敲碎,把身子騰到一邊,讓他走出來。身后的兒子說,矮一點,注意門框。他把膝蓋彎下去,跨出門檻,下兩級石階,走進(jìn)風(fēng)雪里。女人進(jìn)屋,用油布包起一塊折疊成方塊的毯子摟在懷里出來,在院門里扛起兩把鋤頭和兩只撮箕跟在他后面,兒子手提一個袋子,跑到父親前面,從袋子里抓出銅板似的圓形紙錢,一把一把撒向天空。紙錢和雪花一起飄揚(yáng),一起沉落。雪花更茂密了,像廣闊的瀑布從天而降,路邊的樹木草葉已積起一層白雪。他看著眼前飄舞的雪花,它們變成無數(shù)紙錢,父親的出殯太過清寒,老天為他增添一點熱鬧,這漫天的雪花為他而降——這是父親的雪。
父親一生簡簡單單,沒有花哨,沒有繁雜,他本想為父親辦一次像樣的葬禮,可實際上,卻這樣潦草;他記得一次父親看到他高中課本上的字,說,你的字太潦草。他沒考上大學(xué),父親說,你可能考的時候態(tài)度也潦草。這次父親會說他潦草么。
沒有車聲,沒有鳥鳴,只有一路上啪嗒的腳步聲和簌簌的落雪聲,他覺得,世界就只有這兩種聲音,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們。
這條通往村外的路,二十五年前還是一條土路,路只有兩米寬,只能是一輛馬車通過。父親讓路兩邊的田主讓出一米來,但他們要求付給補(bǔ)償費每戶五百,共三十多戶,在那時是一筆不少的錢,村里沒那么多錢付給他們,父親說,如果他們讓出一米的田,他就把臨近村子的兩塊田無償讓出來作為村里的運動場。大家看他能這樣,也就紛紛讓出那一米。路寬了,他帶著村里青壯勞力給路面鋪上石子,從此,下雨天不再泥濘,東風(fēng)牌貨車也能進(jìn)村子。二十年前,父親用那個水塘的承包款打了水泥路面,現(xiàn)在,路面已有裂縫,邊緣破損。村長換了三個,新樓房立起一幢幢,這條路還是原來的樣子?,F(xiàn)在,父親一定站在路邊看他的葬禮,就像二十年前看這條泥濘的路。
黃梁在前面撒著紙錢,回頭的時候看到,爺爺頭上落了兩枚,已經(jīng)被雪水粘牢,想上去摘下,可還是忍住了,也許是爺爺有意攥著呢。用膠布裹爺爺?shù)臅r候,他說,我來背,父親說,他是我爹。他還能說什么。他自小是爺爺領(lǐng)長大的,記得六七歲的時候,爺爺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紅糖給他吃,那紅糖帶著濃重的煙草味,吃了一半就被丟了,被爺爺看見,爺爺走過去從墻腳撿起還留著他牙齒印的紅糖,用手掌抹抹灰草,塞進(jìn)嘴里。他看著爺爺鼓起的嘴巴,看他吃得很享受的樣子。一想到那個場景,他的眼睛總要濕潤。
他們走上石子路,水塘像一口鍋,水面上蒸騰著白氣。
水塘邊有一個人,正往水里走,曉不得她要整什么,妻子突然說。黃梁和父親往水塘看,一個女人正向水中走去,水快到她的膝蓋。
他要跳壩塘,黃梁說完,把袋子放到地上。
別管,父親說。黃梁沒有聽他的,邊穿過樹蓬邊喊,等等,別進(jìn)去,別進(jìn)去。水中的女人扭頭看到水塘一側(cè)的路上有人下來,停下腳步,隨即回頭看著水面,嗚嗚地哭了起來,仿佛只要見到人,更讓她傷心。
黃興富小心踏進(jìn)樹林,松針覆蓋的地面還留著剛才抬棺材時兩人走的深深腳印,樹枝上落下的水滴咄咄地打在油布上。這聲音像敲在他心上,涼得徹骨,他覺得父親也能聽見。來到墓穴邊的一棵黃栗樹下,女人放下撮箕和鋤頭無所措手,說,黃梁不在這兒,咋整。
這個黃梁簡直是多管閑事,這兒要著他,他死不來。他埋怨著兒子,在樹下轉(zhuǎn)著身,像只被圍困的驢。你把他叫來,他說,語調(diào)很重。
女人走到通往水塘的路口,她站住了,接著折身回來,說,來了。兒子在路口出現(xiàn),身后跟著那個女人。她三十六七歲,身體瘦削,頭頂上落了好多雪,窄臉,高顴骨,耳邊的頭發(fā)凌亂,眼睛紅紅的,藍(lán)色褲子濕透到膝蓋上,一雙白色旅游鞋濕漉漉,隨著腳落在地面咕嘰響,里面像住著一只饑餓的小青蛙。她看見黃興富背上的東西,腳步慢下來,猶猶豫豫地靠近。
黃梁已經(jīng)把爺爺抱住,母親抬腳,把他放到黃栗樹下。黃興富打開毯子,妻子去幫忙。窄臉女人鼓起勇氣走過去,幫著拉抻毯子。他和妻子不知道兒子用什么辦法讓眼前的女人走出水塘,想不到兒子說服人很有一手。
他找來一塊平整的厚石板,放在棺材還沒進(jìn)去的墓穴一頭,和兒子用繩子拴住棺材大的一頭,另一頭系在一根木棒上,兩人各站在墓穴的一邊,抬起木棒,把棺材往里拖拽,棺材小的一頭嘭的一聲進(jìn)了墓穴落在石板上,他抬起小的一頭,讓黃梁取出被砸裂的石板,他放下,棺材全落在墓穴里。他查看一番,棺材在墓穴里平穩(wěn)才直起腰。他讓兩個女人把毯子在棺材上空展開,和黃梁抬出棺材蓋,拿來包毯子的油布蓋在里面朝上的棺材蓋上,雪花嚓嚓地落在油布上。
黃興富看著打開的棺材,悶悶地說,我進(jìn)去試試看。兒子驚訝地看著他,他的臉平靜如常。自己的女人說,你整什么啊。他抹抹頭發(fā)上的雪花,脫下綠色夾克衫,露出咖啡色毛線衣,彎腰鉆在毯子下,脫了鞋,卷起粘著污泥的褲腳,雙手扶著棺材邊沿躺下去,被熱汗浸濕的內(nèi)衣貼在他背上,挪挪肩膀,好像在試一件衣服是否合身。他的身體松軟下來,微閉著眼,大口地呼氣,讓整具棺材都充滿他的氣息,希望父親知道那是他的呼吸,永遠(yuǎn)由它們陪著父親。他想,這樣,父親一定覺得不再孤單。
墓穴外的三人看著他臉上的柔和,露出不解的神情。黃梁的一聲咳嗽,讓他睜開眼,坐起來,從棺材里出來,他穿起綠色外衣,袖口的毛條上粘著一片雪花。他回頭看看空空的棺材,里面畢竟太空了,但又不知道要放什么進(jìn)去。他跟黃梁扯開包裹著死者的膠布。窄臉女人不敢看,把臉邁開,看著對面覆蓋著白雪的樹林,她的褲腳微微抖動,不知是冷還是恐懼,潮濕的鞋面粘著幾塊黃泥。她覺得不去看更是怕,索性轉(zhuǎn)頭去看,她沒看到死者,他已被潔白的棉絮和新床單裹著,看不到身體的任何部分。兩個男人抬過來的時候,兒子抬著的一頭,棉絮微微敞開,窄臉女人才看到穿一雙新布鞋的腳,她馬上移開目光。他們在棺材里怎么弄,她都不敢看一眼,因為她知道,在棺材里,棉絮和床單已經(jīng)打開。她覺得他們弄得太漫長。黃興富直起腰,目光直直地定在父親身上,好像想到什么,又脫下夾克,接著脫咖啡色毛衣,把毛衣覆蓋在父親胸口上。黃梁看到父親這樣做,也脫下灰色羊毛衫,蓋住爺爺?shù)碾p腿。他贊許地看了兒子一眼。
直到兩人合力抬來棺材蓋蓋上,窄臉女人才舒了一口氣。
4
壘起兩尺高的墳后,雪小了許多,只稀稀疏疏地飄著幾片。
我們?nèi)鸵幌滤?,她是安達(dá)村的,她男的兩天前不在了,沒有人手,人還擺在家里,黃梁對父親和母親說。他和妻子挓挲著兩只沾滿泥的手,吃驚地看著垂著眼的窄臉女人。
他們每人要我給兩百,八個人,我沒有那么多錢,窄臉女人說。
你回去打發(fā)先生走,然后你來安達(dá)村,他對妻子說。
窄臉女人走在前面,兩個男人跟在她后面,沿著公路往東走。
白霧退去一些,山坳里的安達(dá)村顯露出來,天空還是深厚的灰白,好像有大量的雪貯藏在那里,等待著再次落下來。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