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1
從二樓飛落的垃圾袋,砸在池塘的水面上,發(fā)出悶噗噗的聲響。就像鬧鈴那般,在早晨的某個特定時間里響起,噗的一聲,池塘灰綠的水面便泛起了細(xì)細(xì)的波紋,浮于水面的漂浮物們隨之起伏、搖擺。
之后,便是房東太太的腳步聲。她扔完垃圾,拍了拍手,趿拉著拖鞋慢悠悠地下了樓,到壓水井前接水洗臉。要見了我或是其他的人,她便笑笑,打聲招呼:
“早??!”
每個早晨都是這樣,房東太太將垃圾袋扔進(jìn)池塘,然后下樓洗漱。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有著一張年輕而嬌媚的臉,會化妝,聲音也有韻味。
我是她的第一批租客。房子一蓋好,我們這些學(xué)生就陸陸續(xù)續(xù)租了進(jìn)來。
這幢新蓋的三層樓房離學(xué)校大門不到兩百米,出了大門過了個石橋就是了。房子呈 L型。從我房間的窗口可以看見灰白色的教學(xué)樓和涂著標(biāo)語的磚紅色圍墻,中間隔了個大池塘。
石橋就架在池塘的入水口。那不是個漂亮的池塘,稀稀拉拉地長了些營養(yǎng)不良的荷葉,在盛夏時也不見繁盛,總是帶著黑褐的斑點(diǎn),過了夏天,就越發(fā)地殘敗下去,直到干枯折落,漸漸被池水淹沒。
水面上的垃圾袋東一個西一個,池水從袋子的縫隙慢慢滲入,袋子隨之下沉,露了一部分在水面上,鼓著泡,漸漸變色。過段時間,袋子就自己散開,那些早已腐壞了的東西便掙脫束縛,全都游散開,逃向池塘的各個角落,沾著浮萍,游來蕩去。
“你好好住在這,這里條件不錯,又近,有事情來找我?!标懯迨迮呐奈业募?,和房東太太打過招呼后離開。
“下次不要吃這個,不長肉?!弊吡藥撞剑殖坊貋?,對著窗口沖著我說。
抬頭突然望見他花白的頭,我心里一驚。
他是父親的同鄉(xiāng),浙江人,做著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臉上帶著笑容也驅(qū)逐不了的嚴(yán)厲。
“芳芳。好好跟著姐姐學(xué)習(xí),少鬧,老實(shí)點(diǎn)?!彼樕⑽⒁蛔儯瑢χ贿吅土硪粋€姑娘打鬧的女孩說。
“飯都不好好吃?!彼麑㈩^轉(zhuǎn)向我,又立即轉(zhuǎn)向她,“我說的話聽見了沒有?”
“哦。”
他很快就離開了。
“我舅舅對你真好?!?/p>
“哪有,對你也是?!?/p>
“成績好就是好,我怎么都學(xué)不到你那樣。哈哈哈?!彼煌5匦Α:芸煊趾土硪粋€女孩打鬧起來。她才上初一,永遠(yuǎn)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九月的天氣仍舊悶熱。人們稱之為秋老虎?;⒈P踞于池塘之上,偶有微風(fēng),漂浮物們挪著步子,一點(diǎn)點(diǎn)移動。
2
我將門開了一條縫,一只手拉著把手,另一只手端著臉盆。門外已經(jīng)很熱鬧,壓水井的鏗鏘聲此起彼伏,水花四濺。
芳芳還沒起床,另一個叫云的女孩已經(jīng)開始穿衣服。她和芳芳同齡,身體開始發(fā)育,背對著我在穿上周她母親給她帶來的文胸。她有點(diǎn)害羞,還沒完全適應(yīng)那個像小背心一樣的東西。
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密不透風(fēng)。屋內(nèi)仍舊黑暗,芳芳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又繼續(xù)睡去。
“哎呦,起了?”那個叫老鬼的男生突然從我視線的另一端斜穿過來。
我皺了眉,不想理他,在他打算通過門縫往里瞟時嘭地關(guān)上了門。
在聽不到他的聲音后我又打開了門,云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我們各自端著臉盆準(zhǔn)備去洗漱。
老鬼早走了。剛才他就夾著書本準(zhǔn)備要去學(xué)校。作為高復(fù)班的學(xué)生,他比我們這些人要用功得多,每天一大早就起床背單詞。這些天的早晨他常常來敲我們的門。他重重地敲幾下,然后就回到二樓的陽臺,繼續(xù)朗讀單詞和課文。后來,每每在敲門聲響起之前,我就已經(jīng)醒來,變得很警覺,像是隨時在注意著門外的腳步聲,等待著那陣讓人頭疼的敲門聲。這種感覺非常的不好。
小飯?jiān)诰吔铀⒀馈Kp松地?fù)u著水井的搖臂,水嘩嘩地從井嘴流淌出來,被他接到一只塑料杯中。我看著他,心里埋怨著老鬼,要不是他的打斷,我已經(jīng)洗好臉了,不用站在小飯面前排隊(duì)。小飯?zhí)ь^看見我,又低下頭,搖了幾下水,然后端著盛滿水的盆到池塘附近的空地刷牙洗臉。藍(lán)色的毛巾泡在一滿盆的水里,他兩手端著臉盆,右手還夾著盛了刷牙水的塑料杯,盆里的水一滴都沒濺出來,只是與藍(lán)色毛巾一道左右搖擺,然后穩(wěn)穩(wěn)落地。他背對著我,開始刷牙。
牙膏的薄荷味攪動著清冷凝滯的空氣,新的味道又加了進(jìn)來,果味、草珊瑚,池塘對岸的路上開始出現(xiàn)背了書包的學(xué)生,他們朝著校門走去。
池塘岸邊黃磚頭壘砌的臺沿上很快站了一排人,大家往池塘里吐著刷牙水。白色的泡沫順著黃磚往下淌。芳芳端著臉盆出來,揉著眼睛,她還穿著睡覺時穿的秋衣秋褲,外面套了件白天穿的外套,沒梳頭,偏黃的短發(fā)蓬亂地堆在頭上。
“才起床。老鬼不是每天叫你們么?”一男生從她身邊走過,調(diào)笑著。
“要你管!”芳芳瞪了他一眼,抬腳準(zhǔn)備踢他,被他輕松躲過,哈哈地笑著離開。芳芳在身后小聲地罵了一句。
在端著臉盆去倒洗臉?biāo)畷r,小飯給我讓了路。他端著臉盆后退了一步,錯開了一個身位。我走過他,他身后剛才一直和他聊天的男生低低地笑了聲。小飯捶了他一下,他的笑聲更響了。
我賭氣似的把水潑得盡可能遠(yuǎn)。圓滾滾的水珠一粒粒地,在即將敗落的荷葉上搖晃,最終滾落到池水里。
3
二樓住在房東隔壁那個叫林玫女孩,我和她,在某一天突然熟悉了起來。起初,我認(rèn)為她和我一樣獨(dú)來獨(dú)往,孤僻,不愛與人交談。她喜歡低著頭走路,表情冷淡,幾乎不對人笑。我們面對面走過時幾乎不看對方的臉。
搬進(jìn)去初始的兩周,一樓的那個小餐館還沒開業(yè)。我們的一日三餐都在外面的小飯館解決(學(xué)校食堂極少有人光顧)。有幾個早上,我在一家賣米粉的早點(diǎn)店里看到林玫,她端著米粉靠在近門口的一張長條形木桌邊,站著吃一碗湯粉。桌子是老板用來放食材碗筷和雜物的,堆滿了東西,她找了個空位放她的碗,很快將那碗米粉吃完,付了錢迅速離開。那個桌子像是她固定的位置,店里不擁擠有空座時,她也仍舊是站在那里吃完一碗粉。她每次都點(diǎn)同一種東西,骨頭湯泡粉。
在那一天,我出門去吃早飯,她剛好從外面進(jìn)來,我們的頭恰好同時抬了起來,她清冷的目光突然柔和起來,朝我淡淡一笑:
“吃早飯?。 ?/p>
“嗯?!蔽乙矆?bào)以同樣的笑容,就像我們一天前或是很久前就開始這樣打招呼一樣。
我們很快擦肩而過。第二天,我們再在那家米粉店遇見,她便端著碗坐到了我的身邊。你好早啊,每次都比我早呢,她說。我們開始聊天,話題泛泛,比如你是哪個班的哪里人班主任是誰之類。吃完粉,我們拎著書包一同往學(xué)校走去。
林玫在二樓有一間單獨(dú)的房間。在這幢樓里她是唯一一個單獨(dú)住一間屋子的人?;蛟S是因此她才給人以獨(dú)來獨(dú)往的印象,可在與我變熟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shí)是個活潑的女孩,她和樓里的很多人都會打招呼說話,偶爾還會開幾句玩笑,甚至嬌嗔地罵一兩句逗她的男生。這種印象里的變化,一度讓我疑惑不已。
芳芳說林玫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有些還很不錯的東西她不想用了就扔掉。后來她也不扔了,全部都給了芳芳。芳芳因此很開心,時常往她房間跑,她煩的時候就把她趕出來,芳芳不會介意這些。
林玫問我每天和芳芳住一起不覺得鬧么?我說鬧有什么辦法,她是我父親朋友的外甥女,房子是他安排的,連室友也是。要學(xué)習(xí)的話就上我這來吧,至少安靜些,林玫邀請我。
她那間充滿女孩子氣息的房間,略顯凌亂而又整潔干凈的房間,我?guī)缀趺客矶即粼谀抢?。她有張寫字臺,我們坐在寫字臺的兩側(cè),有時候也坐在那張折疊小圓桌的兩側(cè),看書學(xué)習(xí)。
最初一段時間的安寧幾乎讓人滿足。只有筆尖在紙上移動的聲音,書頁與書頁之間的摩擦聲。對面,是林玫低頭沉思的臉。筆直的黑色短發(fā)。日光燈下泛著柔和的光。
4
天氣漸冷,天亮得越來越晚。薄霧積聚在池塘的上方,寒氣經(jīng)久不散。太陽并非每個早晨都肯露臉,而比儀式更固執(zhí)的敲門聲卻在每個早晨,每一天來臨之時,準(zhǔn)時響起。
一樓,聲音急促而激烈,猛地幾下便戛然而止。強(qiáng)烈的震動隨著門框一直延續(xù)到床鋪,連帶枕芯里的棉絮都要心驚肉跳了。偶爾會有東西被隨手抓起來,裹挾著煩怒,扔向那扇暗紅色的木門,比如書或是字典。
二樓。咚咚咚,咚咚咚,每三拍一次,“唉,可以起床了,”許楓對著門說,聲音不大不小,暫停一陣,聲音又重新響起,過一會,他便轉(zhuǎn)身離開,站到陽臺另一側(cè)繼續(xù)讀著英語單詞。
除了早晨的敲門,一開始,許楓并沒對林玫做什么,林玫還是要罵他,在我面前她說他的煩。我理解,就像我討厭老鬼一樣,敲門聲就已足夠討厭。這兩個住在二樓的高復(fù)班的男生,每天早晨似乎要把整幢樓拆了才罷休才甘心。
林玫開始喜歡上 BEYOND樂隊(duì),喜歡黃家駒,入了迷,發(fā)了狂,整天整夜聽他的歌,大地,光輝歲月,海闊天空,真的愛你。她似乎要把那粗獷而又深沉的激情吞進(jìn)肚里才肯罷休,似乎那些都會變成她的武器,用來對付所有她討厭的東西,幾何圖形,光折射,定狀補(bǔ)從句還有許楓。她有個臺式錄放機(jī),放在房間的折疊圓桌上,旁邊堆了幾盤磁帶,都是 BEYOND樂隊(duì)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就喜歡上了黃家駒,喜歡聽歌。
“你為什么不喜歡黃家駒?”一次,她問我。我在她的房間看書。
“我不知道?!?/p>
“他的歌真的很好的,不是那種小情小愛的,他從不唱那些,都是很宏大的主題,你聽,大地,還有光輝歲月。很激勵人的。而且都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多有才華的一個人。你多聽聽,也會喜歡的?!?/p>
“呵呵。”
“真的。很好的?!?/p>
“嗯?!?/p>
“可惜他死了。是意外。怎么就死了呢?那么厲害的人……”
林玫不止一次企圖說服我和她一樣喜歡黃家駒。我每天在她的房間里聽他的歌,卻還是沒能喜歡上他??晌乙膊豢咕?,沒覺得那是多么讓人難以忍受,她放著就讓她放著,我繼續(xù)干著我的事情。
她一邊看書,一邊哼歌,偶爾會唱出聲來,更偶爾的時候,她大聲地唱。她嗓子不算好,聲音沙啞,它堵在喉嚨口怎么都出不來,勉強(qiáng)出來的,也是氣若游絲,比呼吸還輕,高音都丟沒了,潰不成軍。但她很沉醉,半閉著眼睛,手里轉(zhuǎn)著筆,圓珠筆靈巧地轉(zhuǎn)動著,一圈又一圈。
“你為什么不喜歡小飯?”
另一次,BEYOND的一首曲子放到一半時,她突然問,抬起頭看我。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密長。她用那雙大眼睛盯著我。
“不知道?!?/p>
“他是很喜歡你的,常說起你,問你的情況。你至少應(yīng)該給他回一封信,”她停頓住,看看我的表情,然后又笑了,“你就回一封吧,不費(fèi)什么力氣。讓他等那么久。太久啦!”
在不間斷的歌聲中,我笑了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
在他生命里
仿佛帶點(diǎn)唏噓
黑色肌膚給他的意義
是一生奉獻(xiàn)膚色斗爭中
年月把擁有變做失去
……
5
那一個學(xué)期里,發(fā)生了很多的事,大大小小。比如房東太太不再做闊太太了,她突然決定不再把一樓東邊的店面租給那個開飯館的人,她開始自己做廚娘,每日在油煙熏染之中,不再濃妝艷抹,不撲粉不抹唇膏,只描了眉把頭發(fā)隨便挽起就早早地到自己的飯店忙活。當(dāng)然,房東太太和房東吵架的聲音也極少聽到了。
她早晨還是會往池塘扔垃圾。垃圾袋在大家的沉睡中悄悄落入池塘,依舊發(fā)出悶噗噗的聲響。等我起床,她就已經(jīng)在飯店忙開了,給早起的學(xué)生做早飯,做湯粉或是炒米粉。
林玫對米粉很挑剔。主要是湯,她能聞得出湯里奇怪的味道。那湯是用豬骨頭熬出來的。她如果聞聞立即把碗推開,就說明那豬在殺的時候沒弄干凈,豬是公豬,林玫說殺的時候不小心把某個部位弄破會讓整條豬的豬肉都染上一股臊味,包括骨頭,怎么去都去不掉。是么?我覺得她說的很不可思議,但經(jīng)她一說我也覺得碗中的味道開始奇怪起來,只是我不會把它倒掉。房東太太開飯店以來,林玫不知倒掉了她多少碗米粉。但每天早晨她還是在她店里吃早餐。
小飯住了一個學(xué)期就搬走了。這一個學(xué)期,我們從未說過話,依舊像在初中時期那樣,我們的關(guān)系比那時更冷漠。林玫一開始還常在我面前提他,后來就極少提及,最終一句不提。她只在我面前說許楓的煩,說他沒事就進(jìn)她房間,不打招呼就坐在她身邊看書寫作業(yè),要么就翻她卷子管她學(xué)習(xí),讓她訂正卷子上的錯題,在她月經(jīng)期間叮囑她不要吃辣椒。他怎么知道我來那個了,他有病啊,連這都要管!林玫氣憤地用筆敲桌子,然后是手。拍幾下她就不拍了,開始說起了別的事,說起了班上的同學(xué),挑老師的刺。她只是抱怨一下,事實(shí)上她并沒那么生氣。許楓仍舊每日出入她的房間,她也就隔三差五地和別人抱怨一下。芳芳說許楓很
喜歡林玫呀,“他太喜歡她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的我不知道,或許從早晨敲門叫她起床就開始了吧,林玫長得漂亮,家里又有錢,是吧?”芳芳問我,我說,“噢,也許吧,不清楚。”“你不清楚,你天天和她在一起怎么會不知道,還不如我知道?”芳芳咯咯地笑,“反正我知道許楓喜歡林玫,老鬼喜歡你啦,對了,還有小飯,那個小飯也喜歡林玫,對吧,上次晚上等在林玫窗口的不是許楓,是小飯,林玫說的,她看清了,就是他,反正他們也常在一起聊天,關(guān)系也好的嘛,你說是不是因?yàn)檫@個,他才搬走的呢?一定是啦,他怎么爭得過許楓,他們還住一間屋子,是室友,要喜歡同一個人,尷尬死了……你要不信,就去問林玫嘛!”
我當(dāng)然不會去問她。林玫也從沒提及這件情。有人搬走有人搬進(jìn)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這幢樓新搬來的兩個女孩,一個叫桔子,另一個的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只知道姓陳。
她們倆都是高復(fù)班的學(xué)生。比起姓陳女孩的沉默寡言和用功學(xué)習(xí),桔子要另類得多,她每天無憂無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開開心心地上樓下樓。我時??吹剿刻煲吹胶脦状?,比任何人的頻率都要高,不是進(jìn)來就是出去,要么就是拿著桶經(jīng)過我的房門到壓水井前拎水。
第一次和她說話,我正在井邊洗衣服,哼著一首很老的歌,一邊唱一邊搓著衣服,洗衣粉的泡沫流了一地。桔子走到我身邊,說,你唱得很好聽啊,之后她跟著我一起哼唱,她歌詞不太熟,但曲調(diào)很熟,聲音比我的大許多。她接了水蹲在我旁邊洗衣服,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她對我似乎很熟悉,知道我是哪個地方的人,叫什么名字,讀高幾,全都很清楚。
她很喜歡唱歌。樓里常常飄著她的歌聲。一些流行女歌手的愛情歌曲,許茹蕓、林憶蓮、許美靜,副歌部分的那幾句話,她來來回回地唱著。尤其是那首《淚?!罚桓吲d,就沖口而出——你怎么舍得讓我的淚流像?!匆路r,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時。芳芳夸她唱得好聽。桔子說她最愛蕓式唱法,每晚聽她的歌帶,一定要學(xué)得一模一樣。
6
窗臺外沿落滿了灰。值日生從來不打掃那里。上一層灰,被風(fēng)吹走一層,再上一層,周而復(fù)始。她是最早一個到的教室,空曠安寧的感覺真好,連周遭舊書本的味道都是清新的。他比她早,已經(jīng)在對角處走廊的陽臺那里站著,他在背政治,那些條文她很熟悉,字詞若有似無地飄過來,他讀得輕,他們離得也遠(yuǎn)。
下方是池塘,池塘邊是路,偶有早起的學(xué)生走過。這個池塘她再熟悉不過。小的時候拿著沒有餌食的魚鉤來釣魚,一尾一尾的紅青鯉魚被她釣起,那些魚餓壞了,沒人喂食,只能跳起啄食掛到水里的南瓜葉。它們把她的空魚鉤當(dāng)了食物。
池中有水鴨游過,劃開波紋,水鴨游進(jìn)暗處,波紋仍舊在抖動。太陽的光線越來越熱烈。她掰算起日子,還有多久,他們就都要上考場了。
教室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jìn)來,一個,兩個,第三個人還沒走進(jìn)來,她就合上書,放回到課桌上,走出去。沿著走廊到樓梯口,他還在那里,低著頭,這時,手里的書換成了英語課本。她望了他一眼,便快速地邁步,飛奔了下去。餓了,她肚子開始叫,她要回去好好吃一頓早餐。蛋炒飯,她猜父親今天做的是蛋炒飯,放了蔥花。不要別的,只要這個就能讓她的胃陽光燦爛。路上迎面而來的都是去到教室的學(xué)生,她逆行而上?;仡^,看到他,隱在三倆的身影中,擋住,擋住,再擋住,又再出現(xiàn)。她走得快了些,他們同一條路,他在校長家搭伙,校長在她家隔壁。她暗自猜想,他今天早飯會吃什么。
“怎么又是你們幾個。都不在一個班了還這樣較勁??!”梅看完模擬考試的排名跑到她的教室來和她打趣。
她笑了笑,停下筆,準(zhǔn)備和她聊聊天。那曾是她的好友,在沒轉(zhuǎn)班之前。
“不過,你們都敗給了三班的玲哦。”“沒關(guān)系?!薄皼]關(guān)系,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還不知道。
唉,他想知道你到底考哪里。問我好幾遍了,我
告不告訴他?”“哦……隨你。”“到底哪里?”“我不知道,師范吧,或許,班主任勸
我?!薄八拖攵嗄命c(diǎn)獎金。不然當(dāng)時也不會非讓
你轉(zhuǎn)到他們班,哼!”“呵呵?!薄澳恰揖瓦@么告訴他么,師范……他,
他好像要讀高中,他想上大學(xué)。他說男孩子是一定要上大學(xué)的。你呢?你不想么?”“高中,還要再讀好多年?!彼⑽櫰?/p>
眉,敲著筆尖?!芭率裁?,你成績那么好!”她推她???,未來,未來誰都不知道。她突然感覺到
失落和不安。它們像飛蟲,不知什么時候就常聚到她的身邊。一只兩只……密密麻麻地飛舞。
7
睡不好。無法集中精神,注意力。
飛蟲們,無處不在,它們集中在手臂、指尖,我伸到哪里,它們就跟到哪里,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刺痛著皮膚。
大拇指微微一抖,最后一個字的偏旁本應(yīng)連的筆斷掉,補(bǔ)上之后像爬在皮膚上的怪異蚯蚓,燈光下顯得刺目。
我泄了氣。那種感覺,輕微,又明顯,持續(xù)不斷,不眠不休,像附生在手臂上的枝蔓,要是看不見,就拿它毫無辦法。它唯一在做的,就是時刻提醒你它的存在。
芳芳和云腦袋靠腦袋躺在一起,沉沉睡去。芳芳仍舊每晚都吵。吵累了就睡覺。打著輕微的少女的呼嚕。
我合上日記本,將它壓進(jìn)課本堆里,起身開了門。
蛙聲從漆黑的池塘深處傳來,二樓林玫的房間還亮著燈。我關(guān)門,上了樓。
許楓占據(jù)林玫房間的時間越來越長。初夏來臨,七月快到了。他要備考。
他坐在床沿,在紙上演算著。林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白底黑色波點(diǎn)的裙子下露著白皙的腿,蜷曲著,腹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她手邊有本書,已經(jīng)反扣著蓋在涼席上。許楓轉(zhuǎn)身把它收好,放回書桌,朝我笑了笑。又回頭看看她,眼神溫柔。而后,看向我:
“她睡著了。找她有事?”
我搖搖頭。
“你打算一直在這里么?”我問他。
“怎么?”他反問。
“這不好。”
“有什么不好?”
“反正,不好?!蔽页林槪氚阉鋈?,但還是什么都沒做,轉(zhuǎn)身離開。
林玫不是桔子。
“她和我們不一樣……”林玫談起桔子時這樣說,她并不喜歡她,卻又不知從哪得來許多關(guān)于桔子的傳聞。一次我偶然問起她就一股腦全告訴了我。
你看她,每周都不回家。周五放學(xué)小陳就回去了。她和老鬼過二人世界,唉唉,桔子可真開放,我說,我們和她沒法比,根本不是同一路的人。她太成熟了,太成熟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你不知道。
她不是老打聽你么?不過應(yīng)該不會對你怎么樣。她人不壞。許楓說,老鬼最瀟灑,身邊睡著一個,心里想著一個。風(fēng)流啊風(fēng)流。
可桔子是活潑的,比這里任何一個人都活潑,男的,女的。她笑,鬧,大聲唱歌,包括和老鬼調(diào)情,都不需要做什么掩飾,仿佛她活著就是為了做這些,這些就是生活。她趴在二樓的陽臺,手托著下巴,見我從房里走出,說,吃飯去么?上課去啦!我回不回應(yīng)她都無所謂,她對我笑一笑,又繼續(xù)和老鬼聊天。
我和她幾乎沒什么交流,僅限于見面的幾聲招呼。她在某天我因許楓占據(jù)了林玫的房間而呆在自己房里學(xué)習(xí)時推門走了進(jìn)來,先和芳芳說了兩句,然后動了動放在墻邊架子上的東西。架子上都是些洗漱用品,飄柔海飛絲,她點(diǎn)評了幾句,好用不好用,然后走到我身邊,看看我。我并不想被她打擾,也想不出這個時候有什么話題可以和她聊。她拿起我放在一邊的試卷,前前后后,正反面都看了一遍。她看得認(rèn)真,近似于專注。然后放下,說不錯,真好,讓人羨慕。那是張物理試卷,她是文科生。放下試卷她就不再打擾,很快拉開門走了出去。
“她來找你的?!狈挤颊f。
“找我做什么?”
“你笨死了。老鬼都為你打架了,她還不來看看你。你真不懂,學(xué)習(xí)學(xué)傻了。”芳芳白了我一眼。
她說我學(xué)習(xí)學(xué)傻了,其實(shí)我根本學(xué)不進(jìn),筆都握不好,換一支再換一支,我想把它們都扔了,可它們都乖乖地在筆盒里躺著,嘲笑我。老鬼都為你打架了,你想怎樣?
班主任找我的時候,并沒有說什么,更談不上批評,只是讓我自己小心,不要卷入一些無謂的事情,要保護(hù)好自己。我一句話也說不了,沒法解釋,我不知情,事情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發(fā)生。
那個男生曾和我同一所初中,住在隔壁一幢樓,有天問我借錢,說沒錢了,周末回家取了還我。錢我有,就借他??珊髞硭屠瞎砀善饋砹耍€弄得學(xué)校都知道了,打架斗毆,不是什么好聽的事。
晚自習(xí)回來,他等在橋頭。問我和老鬼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用你管么?你是誰,算老幾!”林玫站在我身邊,她替我喊了起來。
“那他和我說什么,說你是他的女人,讓我別來找你。我不信你是他女朋友。”他手里拿了幾根長長的蘆葦桿,把弄著。蘆葦或許是別的地方弄來的。這池塘沒有蘆葦。
“管你什么事,以后別來煩她!”林玫說。
“你不用來管。大不了我再和他打一架,誰怕誰。”
“混蛋!都是混蛋!”我喊完轉(zhuǎn)身就跑。
只需幾步路,就是我住那幢樓的門口,我停在那,喘著氣。洞開的大門,黑森森的廳里沒開燈。身后響起自行車鈴聲,我回頭,兩個背著書包的學(xué)生正在嬉鬧,一個追趕著另一個,使勁地蹬著車子。
燈光透過窗戶投在壓水井上,我的房間亮著燈。
風(fēng)從路邊刮來,吹著后背,有點(diǎn)涼。我的呼吸漸漸平復(fù)。
林玫很快跟了上來。
“別理他?!彼咽执钤谖壹缟?,輕輕地說。
8
91號。我找著那個門牌。
是這條街沒錯。門牌卻是亂的。我不敢走得太快,唯恐錯過。要不是為了找梅,在縣城讀書的這幾年我都不會進(jìn)到這樣的一條街,確切地說,是巷子,它只是名字叫 ××街罷了。
我想著是不是要找旁邊那家雜貨店的老板問問 91號那家裁縫店在哪。這會他沒有客人,正在看電視,新白娘子傳奇,白娘子喝了雄黃酒,躺在床上變了蛇。那個中年男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我靠近他的玻璃柜他毫無察覺。我看了眼已經(jīng)變蛇的白娘子又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前。
石板發(fā)燙,隔著塑料涼鞋烘著我的腳心。汗珠沒聲沒息地落在了地上。我緊靠著門邊的陰處向前走。擺著椅子坐在門洞里的老婆婆用怪異的眼光看我,我大概像個貿(mào)然闖進(jìn)的外人,沒錯,我只要一開口她們就知道我是外地人,說著某個鄉(xiāng)鎮(zhèn)的方言。不開口她們也能輕易看出,刻在臉上的縱深皺紋便是時間賦予她們的利器。她搖著蒲扇,看向我,仿佛在問,你來這里做什么?我不再看她,急急地往前走。
梅就靠著門口坐著,她先看到的我,站出來和我打招呼,喊著上前抱住了我。我被她的熱情感染,也啊啊地喊了兩聲,然后相互拉著對方的手打量。
“你瘦了?!?/p>
“你胖了?!?/p>
“哈哈。不讀書就胖,要減肥?!?/p>
“這樣好看?!?/p>
“亂說亂說,”梅說著把我拉到店里,將我介紹給她的小姐妹,還有她的裁縫師傅。老板不在,她說今天我可以呆得久一點(diǎn)。
我和梅有一年未見。暑假回家時父親說幾天前她來我家里,說她要到縣城學(xué)裁縫,留了要去的那家裁縫店的地址,讓我有空去她那里玩。我在家里沒呆多久,文理科分好班,就開始補(bǔ)課了。趁著這天下午放學(xué)早,就急急忙忙去了。一路上,我想起我們以前的友情,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為我們能再見,為我在這個縣城又多了一個朋友而開心。
店鋪里到處都是散亂的零碎布頭,成堆堆在一起的布,劃粉和尺子橫七豎八地躺在布匹和縫紉機(jī)上。幾個女孩踩著縫紉機(jī),噠噠噠地響著。墻上掛著做好的衣服,熨燙齊整,上面還沾著紅的、藍(lán)的畫粉。
“等我學(xué)會了,也給你做一件。一條裙子吧,你夏天總是穿裙子。你穿裙子很好看。你喜歡半身的還是連衣裙?”梅追著我的目光,說。
“隨便。都好?!?/p>
“半身吧,連衣裙有點(diǎn)難。呵呵。你怎么不穿裙子了呢。這件不好看。”她指了指我的上衣。
“哦,我媽媽的衣服,我看能穿就穿來了。”
“綠色不好看,不適合你。下次不要穿了,要沒有喜歡的衣服,讓我?guī)煾到o你做一件,她手藝很好的,給你打個折,算最便宜,好吧師傅?”她轉(zhuǎn)向正在踩縫紉機(jī)的一個比她年長的女孩。女孩朝著她笑笑,又低頭繼續(xù)干活。
梅說來這里學(xué)裁縫不是她的意思,家里看她整天無所事事,又用不著她幫什么忙,就送她來這里學(xué)手藝,以后好找婆家。梅似乎有點(diǎn)害羞,又有點(diǎn)不以為然,但后來馬上又補(bǔ)充說,農(nóng)村的女孩都嫁得早。
“記得小飛么?她生了個女兒。結(jié)婚證還沒領(lǐng)呢,年齡還不到。”梅一邊踩著縫紉機(jī),一邊說著小飛的事。她放了塊疊了幾層的碎布頭在縫紉機(jī)上,來來回回地走著直線。
“記得,她老吃我的飯?!?/p>
“嘿。她那是故意的。你媽中午給你送的飯你就吃那么兩口,都給了她,后來她干脆就不帶飯了!”
“噢,這樣啊。記得你還提醒我要小心別讓她偷我東西?!?/p>
“那……她的習(xí)慣是不好?!彼α诵?,踩著機(jī)子,噠噠噠。
小飛是我們小學(xué)同學(xué),和梅是同村,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她的頭發(fā)極黃,像染了一樣,用自行車內(nèi)胎上剪下的皮筋扎了個細(xì)細(xì)的馬尾。
“哎,你和他還好吧?”
“誰?”
“還有誰?……不會還是不說話吧?”
“……”
“他喜歡你的,你該知道……”
“就算……也是過去的事?!蔽掖驍嗨?。
她抬頭看看我,將布條從縫紉機(jī)針下扯出,換了塊新的。
縫紉機(jī)噠噠地響著。
“看吧,我每天就是做著這么無聊的事?!彼辉偬峒爸暗脑掝},認(rèn)真地繼續(xù)著手和腳的動作。我輕輕舒了口氣,看向外面。
快到晚飯時間,陽光依舊熱烈,外頭一絲風(fēng)都沒有,門口的藍(lán)色油紙袋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頭頂?shù)牡跎炔恢>氲剞D(zhuǎn)著,吹起梅額前的發(fā)絲,汗珠自額頭微微沁出,又細(xì)又密。屋頂很矮,木板鋪就的平頂(上面是她們睡覺的閣樓)那已經(jīng)發(fā)黑了的板材上掛了些蛛網(wǎng),蜘蛛盤成灰色的小球,躲在網(wǎng)的角落,等待著莽撞而來的飛蟲。
一些殘破的蛛網(wǎng)東一條西一條地垂下,粘滿了灰塵,隨著風(fēng)扇的風(fēng)凌亂地?fù)u擺。
“和我住的那個女孩也叫 mei,玫瑰的玫。下次介紹給你認(rèn)識?!蔽艺f。
“好呀!”梅抬頭說。
幾天前我剛搬了房間,從一樓搬到了三樓,和玫一起,搬到了原來桔子和小陳住的那間大房間。她們都畢業(yè)了。一本二本的成績陸續(xù)出來,許楓考上了西南的一所重點(diǎn)大學(xué),那個盛產(chǎn)辣椒花椒美食和美女的城市。桔子和老鬼,紅榜上暫時還沒看到他們的名字。
“有空就來找我?!泵酚终f。
“嗯,好。不過……這邊的事情很多,這些天她們每晚做到十一二點(diǎn),”她看向周圍其他的女孩,“你學(xué)習(xí)累了就來這玩吧,反正不遠(yuǎn)。這縣城也就這么大,走走就到了?!?/p>
“噢。好吧?!苯又揖鸵恢笨粗穪韥砘鼗氐刈咧€,她的針走得越來越穩(wěn)。
我呆到天黑才離開。吃完晚飯,梅還想留我,倒是我自己不好意思了。她們都很忙,我呆在那又不知道干什么,可以聊的話似乎一個下午都聊完了。
回去的時候,巷子里的人開始變多,人們陸續(xù)走出來散步,我混在人群里,在黑暗中,再沒人會那樣注意我。雜貨店的老板的電視機(jī)依舊開著,他的頭已經(jīng)轉(zhuǎn)向門外,有客人來買東西,還有幾個人搭了幾把竹椅在店門口乘涼聊天,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加入著他們的話題。
帶著生硬降調(diào)的方言充斥于耳邊,那是和我家鄉(xiāng),我父母說的完全不同的一種。我陷入重重疊疊的聲音中,像是陷在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里。
很快,就到了巷口,看到了熱鬧的街市,燈光閃爍著,各種噪音撲面而來。
9
和玫住一起后,我的睡眠問題反而更糟糕。玫在半夜的每一次翻身都能驚醒我。床板的吱嘎聲在黑沉的夜里,突兀而尖銳,即使我在做夢也很快會睜開眼睛。玫在深夜的呼吸聲,緩慢而綿長,她動動腿,抬抬手臂,而后又翻身,我即使不看她,也十分地清楚。兩張并排放置的床,如果我們都伸手,可以碰到對方的指尖。梅的手指在冬天十分的冰冷,她長凍瘡,一片一片,手腫得像包子。許楓給她寄來了手套,純黑色的手套,她每天都戴著。我并不知道那是許楓寄來的,梅并沒和我提起,是另一個和我們都熟悉、曾在這樓里住過一個學(xué)期的女孩和我說的。她羨慕地說,有一個在讀大學(xué)的男友真好,寫信,寄禮物。
林玫在手上凍瘡處貼了創(chuàng)可貼,帶上手套去上學(xué)。她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不再那樣多話,在我面前已經(jīng)絕口不再提許楓的事。偶爾她還會說些班級同學(xué)的趣事,但聊天不再像以前那么頻繁,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學(xué)習(xí)上。我們一人一張桌子,放在床后頭。她還是會聽歌,仍舊是 BEYOND的,但我如果打開書,她會把它關(guān)掉。她知道我睡不好的事,半夜醒來,有時會問我,“還沒睡著?”“嗯,”我就這樣應(yīng)她,她輕輕嘆口氣,翻了個身,很快又響起均勻的呼吸聲。那細(xì)絨毛般的聲音蓋過了一切——夜里從馬路邊傳來的其它的聲音:或急或慢的腳步聲,自行車胎碾過布滿沙粒的水泥路面的沙沙聲,幾聲犬吠……我聽著玫的呼吸聲,卻越來越清醒。
這樣下去,一月一年,或更久,又會是什么樣子?似乎未來,在某一個節(jié)點(diǎn)被攔腰截?cái)?,那道深深的鴻溝翻滾著巖漿,無法穿越。
未來,未來誰都不知道。大概那時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吧。她做了個選擇,邁入黑洞。但如果黑洞是注定存在的,那么是否仍與選擇有關(guān)?
看起來,每一日都像是陽光明媚,和昨天并沒有什么不同。
每一日都是陽光明媚。夏日的驕陽下,木芙蓉的葉子墨綠繁盛,從未剪枝的它低垂到路邊,遮去了大部分的日光。那不過是兩段像木柴一樣帶芽的樹段,插在大門的兩側(cè),數(shù)年后就綠樹成蔭。每年十月奉獻(xiàn)大朵的粉白色的花,成片成片地鋪在枝頭。愛美的女學(xué)生摘下它,插在頭上。
那是中考結(jié)束后的一天,他叫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木芙蓉的樹蔭下乘涼。
他叫她的名字,遞給她一封信,說,給你的,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信封是用厚白紙自己糊的,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有。用膠水封得密不透風(fēng)。密得讓她呼吸急促。她只能回到屋里,關(guān)上房門去看信。
里面是一封情書和一張照片。他穿著平時總穿的那件衣服站在學(xué)校的那叢薔薇花邊,微笑著。
她甚至知道是誰拍的照。這個手藝,無疑是她的一個親戚,一個走街串巷為人拍照的中年人。他從年輕起就為這一帶村鎮(zhèn)的人拍照。每每到一個地方,就有孩子到處喊,拍照的來了拍照的來了。他的生意在那些年總是很好。在她的影冊中,幾乎都是他的相機(jī)里出來的照片。
這一張一定是。她確信無疑。
“如果我是那一瓶清澈的氫氧化鈣溶液,你就是無色無味的二氧化碳,很快就讓我沉淀?!笨吹竭@句,她笑了。
他的作文不錯,與她勢均力敵旗鼓相當(dāng)。但,她不會寫情書。他卻寫得很好,比他的任何一篇作文——即使是老師課堂拿來當(dāng)范文讀的,都要好。
可他,為什么要寫這個,不寫,不寫或許更好。他說他擔(dān)心他會落榜,但這是不可能的事。重點(diǎn)高中對他們都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她從未為此擔(dān)心過。
未來不可知。他說。情書能出現(xiàn)在她的手上,是因了這個“不可知”。他說他無法不把想說的告訴她,在這個“不可知”的分叉路口。
濃烈的煙火味竄出房門。我嗆了兩聲,往里走。
林玫在燒信,手里只剩了薄薄的一疊,火苗在紙堆里蔓延。煙霧彌漫了整個房間。
她蹲在角落里,我問她話她也不理,眼角掛著淚珠。煙霧隨著新吃進(jìn)去的白色信箋和棕色信封竄起,在屋頂盤旋。我去把窗戶打開,然后從另一扇門走到北邊的陽臺??諝馇逍铝嗽S多,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喉嚨經(jīng)不住咳嗽了幾下。
周日下午,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趕了回來,陽臺下的馬路上到處是人,嘈雜聲自下方傳了上來。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人載著女孩飛馳而過,女孩長發(fā)飄飄,緊緊地環(huán)住他的腰,他們很快拐到池塘另一邊的泥土路上,車子揚(yáng)起一陣陣的灰塵。
煙味時濃時淡,紙張的味道被更濃烈刺鼻的塑料味代替。她該是在燒照片,一些還是塑封了的。我捂著鼻子,沿著長長的陽臺走到盡頭,避開那些刺人的煙霧。三樓是閣樓,房頂卻比任何一間都要高,抬頭便看到青色的瓦片和木質(zhì)房梁。里外兩間,空空蕩蕩,外間北邊有門可以通向北陽臺,其實(shí)就是一條長長的沒有屋檐的走廊,沒有任何用途,也不用來晾曬衣物,地面的水泥澆得不平,長年積水,長滿了青苔,灰綠的一層。
煙霧停下來的時候,我走回房中。林玫將灰掃入簸箕?;也粫r揚(yáng)起飄走,她拿著掃把東一點(diǎn)西一點(diǎn)地最終將它們?nèi)渴占{進(jìn)來。
“下個學(xué)期我要住到我堂哥家里。他已經(jīng)不再同意我住在外面了,和我父母說了很多次。所以……”
“噢。沒關(guān)系。玲說想我搬去和她說,幾天前她和我說起,我們現(xiàn)在分到了一個班,住到一起也方便,她同學(xué)家的房間空出來一間,我們可以住到那去。”
“那樣也好?!彼檬种覆亮瞬裂劢?,點(diǎn)點(diǎn)頭。
她很快就走了,去他堂哥家吃晚飯。
房間角落的水泥地上仍舊是黑乎乎的一片。林玫的堂哥,曾經(jīng)和許楓大吵一架,也有傳聞是大打出手。許楓曾上他家,說他是要娶他妹妹的,讓他不要再管他們的事,更不許他罵林玫。那時許楓快要參加高考,信心滿滿,林玫說他神經(jīng)病。
10
搬家之后,我和林玫幾乎很少見面。在那之前,我始終也沒機(jī)會介紹我的初中同學(xué)梅和她認(rèn)識。梅出師之后又在那個店里做了一段時間,她或許是很忙,從沒時間來學(xué)校找我。我去找她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半年后,周末回家時,在鎮(zhèn)上的街市上碰見一位初中同學(xué),從她那得知,梅已經(jīng)回來了,她家里要幫她在鎮(zhèn)上開家裁縫店。
我想,下次我想做裙子了,可以去找她。
只是最近我都不需要新裙子。表姐從浙江寄來一大堆的裙子,她兩個女兒比我大些,她又是開服裝店的,許多裙子她們姐妹倆只穿了一兩次就不穿了,她一股腦兒打了個包寄到了我這里。
到了夏天,我每天換著花樣穿那些裙子。我搬到了另一個住處,新住處的房東只一樓的兩個房間用來出租。房東太太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喜歡夸贊我的裙子。她的院子里種了很多的花草,還搭了葡萄架。
從她那里,我得知了很多關(guān)于桔子的事情。在搬到和我一幢樓之前,她就住在這里。李阿姨,我叫房東太太李阿姨,她提起桔子來是一副貶損的表情,她說桔子私生活敗壞,一點(diǎn)也不知道收斂,她無法容忍不知羞恥的人住在她家。她家里有那么多的孩子,都還小,在上學(xué),影響會很壞。她沒辦法不請她走。
桔子把男生留宿在她家,就在她的房間的下面,她的腳下。在她的腳下做著那樣的事情,還是不同的男生,一次又一次。她怎么能容忍,任誰也無法容忍。她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一個女孩子,一個高中生,怎么就那么不自愛。李阿姨說起這事時情緒難掩激動。她認(rèn)為這樣的女孩幾乎是不可救藥的。
“所以,我不能再把房子隨隨便便租出去了。沒有好的租客,我寧可空著?!彼臀覀冋f。
“我把床板都拆下來曬了,曬了好多天??蛇€是不舒服,”李阿姨嘆了口氣,“后來換了新床。原來那張賣了。”
李阿姨是個愛干凈的人,甚至潔癖,每天都把家里的家具擦得干干凈凈,早晨和晚上都會拖地。整個院子都一塵不染。為了干凈她甚至不養(yǎng)雞鴨,只養(yǎng)了一只貓,灰黑色條紋的普通家貓。那貓擁有著特權(quán),可以隨意在任何一間房間出入,從廁所到廚房,包括我們的臥室。它曾撒了一泡尿在我的被子上,周日我從家回來時李阿姨在洗被罩,她不住地道歉,說她家的貓弄臟了我的被子,被她打了一頓。貓平時都很愛干凈的,這次不知怎么,或許把你的被子當(dāng)成沙堆了,拉好還把它蓋了起來。這畜生!
被罩經(jīng)過洗衣粉的浸泡,加上大量的肥皂,太陽暴曬幾天,貓的味道已經(jīng)全然褪卻。但棉被無法洗。李阿姨每日只要陽光好就把我的被子抱到二樓,搭在走廊的欄桿上,曬它。
桔子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又傳到過我的耳朵里。她上了本省的一所大專,每個月都會去老鬼的城市與他約會。老鬼的學(xué)校在另一個城市,離桔子不算遠(yuǎn)。說的人開玩笑說他們做起了牛郎織女。她大概還是那樣,沒什么變化,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我倒是一點(diǎn)都不希望她變掉,變成眾人眼里的賢良淑女。但或許她會為了某個人而變。誰又知道。
被子上的貓尿味經(jīng)久不散。我養(yǎng)成了習(xí)慣,只要一見陽光就去曬被子,曬完再聞一聞,味道是否淡了下去。經(jīng)陽光曬過的被子,陽光的味道混著貓的騷味。陽光的味道到晚上便自然淡去,貓尿的騷味,在深夜會變得越來越濃烈,和室友們起伏的呼吸聲一道,織成蛛網(wǎng),輕而緩地鋪蓋下來。蛛網(wǎng)黏黏地貼著皮膚,觸著手臂上的絨毛。蛛網(wǎng)可以黏住一切東西,飛蟲,或是樹葉。我等待著天亮,等房間慢慢亮起來,光從窗簾的縫隙探入。
11
“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吧,一樓的架空層空著,可以住人,對面就是你的教室,也近。一個人安靜些。”陸叔叔找到我,讓我搬家。
他和藹可親的笑容下,他的眼神里,有憐憫不明就里無可奈何的神情。
搬去的那間房間很潮濕,窗戶對著校內(nèi)的一條河溝。河溝里長滿了水葫蘆、浮萍之類的水生植物,漂著垃圾。但至少是安靜的,陸叔叔說那里應(yīng)該暫時算最適合我的地方了。一個月之后就要高考了,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之后便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jié)。
初夏濕熱的空氣充滿黏性,在這滯重緩慢的時間里,教室背后的倒計(jì)時牌每日都在改著數(shù)字。課間的時候,我小跑回房間,喝一杯水。父親買了西洋參,讓我切片沖茶。
西洋參泡的茶微苦,一股藥味,不好喝。殘?jiān)业沟袅?,沒按著父親的意愿嚼碎咽下。我用大量的開水一遍一遍地沖泡,認(rèn)為這樣就夠了。我來回奔波于教室和房間,不停地喝水。如果不去喝水,就和同桌說話,前后也可以。她們都是女生,在她們眼里我還不算那么孤僻,是可以說話的對象,也會一起相邀上廁所。我和其中一位關(guān)系不錯,她很豪爽,大大咧咧無憂無慮,似乎什么事情都無所謂。她常和我說她之前的室友有多溫柔漂亮,天仙下凡,每日有男生讓她代勞遞情書。室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學(xué)校。她現(xiàn)在一個人住,她也不想再找什么室友了,找不到那么好的。她說室友長得像關(guān)之琳,皮膚白皙細(xì)膩,身上有天然的香氣。
暫且稱她為 M,M和我關(guān)系不錯,她是個不錯的伙伴,不再和林玫住一起后,M幾乎是和我在一起時間最多的人。高考前兩周的晚上,M來到家屬樓我住的那間小屋,說她喜歡我,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的喜歡不會有什么影響,我還是我,她還是她,她只是想完成個小小的心愿,在畢業(yè)前,這樣不會有遺憾了,她反復(fù)和我說著這樣的話。你不會有損失的,她說。我把她趕走了。她走后我想,第二天我仍舊會把她當(dāng)成我同學(xué),她坐在我后面,和前一天一樣。誰也不會注意我們有什么不同,我們還是會說話盡管不那么多了,只是,我不再和她一道上廁所了。
小飯來找我的時候,我在耳朵里塞了兩團(tuán)棉花,坐在屋子里看書。見了他我很意外,我以為敲門的是 M,雖然 M經(jīng)那次之后是不會再來敲我的門了。
小飯說是否可以出去走走。我將棉花取下,帶了門出去。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我的手指壓下的一
團(tuán)白。
“棉花。青蛙太吵?!?/p>
“青蛙?”他看了看黑黢黢的河溝。在那里,蛙聲伴著蟲鳴,此起彼伏。
“嗯。我每晚被它們吵得睡不著……我知道,這其實(shí),挺不正常?!蔽覍χf。棉花還捏在手里,手心開始慢慢滲出汗來。
外面比屋里頭要涼爽許多。風(fēng)吹起河溝邊柳樹的枝條,路燈昏暗,它們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擺動。
“怎么會,你只是有點(diǎn)緊張。每個人都會緊張。這很正常,我也是。只是各自表現(xiàn)得不同?!彼蛭?,微微低著頭,笑了一笑。
我也跟著笑了笑。
我們沿著河溝邊的路繼續(xù)往前走,過了石橋,再走回,來來回回地在家屬區(qū)繞著圈。已經(jīng)很晚,乘涼的人都回去了,路上沒有遇見一個人,一些亮起燈的窗口偶爾傳出幾聲響亮的說話聲。有幾戶人家看著同一個電視劇,劇中的對白隨著燈光漏了出來。
“你該像以前一樣。別對自己失去信心?!?/p>
“以前……感覺像不同的人,一個屬于過去,一個只是現(xiàn)在?!?/p>
“你……”他見我轉(zhuǎn)頭看向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讓他不知該說些什么了,他的話停了下來,從包里掏出個舊的單放機(jī),和一盤磁帶。
“這個,或許會幫助你的睡眠。對我很有效。你睡覺時聽它,什么都不要想。”
“謝謝!”我接過他的東西,“用完還你?!?/p>
“不用,你留著吧,東西這么舊了?!?/p>
后來我們沒再繞圈,他把我送回房間就回去了。我拿著機(jī)子推開自己的房門,里面還亮著燈,看起來空蕩蕩,桌上攤著書本,筆滾在一邊。蛙聲從窗口闖入,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樓頂響起桌椅挪動的聲音,麻將牌的碰撞聲。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如渾濁的氣流,一層層壓下來。
我將那兩團(tuán)已經(jīng)被汗?jié)竦拿藁ㄈ舆M(jìn)了垃圾桶,帶上了耳機(jī),關(guān)了燈。
12
人都走了后,班主任的屋子突然安靜了下來。他似乎有些不習(xí)慣,環(huán)顧了四周,又看看門外。有幾個學(xué)生聚集在門口的走廊說話,還有些在遠(yuǎn)處,教室的窗臺下。幾個熟悉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他看了看我,我將志愿表交給他。
“嗯,好,這樣就可以了。應(yīng)該沒問題?!?/p>
“我……之后的事情陸主任會幫我弄好。包括錄取通知書,都交給他吧。我下星期就回浙江了,全家都搬走?!蔽夜室饬舻阶詈?,要將這個消息告訴他。
“???”他顯然是詫異的。之前,我并沒透露任何的風(fēng)聲。所有的人,包括他,都不知情。
“好,這是件好事。那里比這里好。你父母也落葉歸根。恭喜?!?/p>
“謝謝?!蔽页嬲\一笑。表格交給他,一切就結(jié)束了。畫上了句號。安安靜靜。
“你有告訴其他人么?”他本想說些客套的話,但似乎又沒什么可說的,只說好好好,然后又換了話題。
“沒有。這是我浙江的地址和電話,有事情可以通知我。”我將紙條遞給了他。
“等一下我會告訴他們。”我又說。
“畢業(yè)就是分別。只是你走得比較遠(yuǎn)。以后可難得再見……”他的話還沒說完,房間的隔斷內(nèi)響起了嬰兒的哭聲。
班主任的小孩剛出生,她的妻子在那間既當(dāng)辦公室又做宿舍的房子的后半間哄著哭鬧不止的嬰兒,他急急地奔到后面去幫忙。
我走了出來。同學(xué)們還沒散去。在對面教學(xué)樓下的窗口,M、我的同桌還有幾個女孩聚在一起聊天。每個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fù)的輕松表情。
蟬鳴叫著,它們隱蔽在樟樹濃綠的葉子里,誰也瞧不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夾在此起彼伏的蟬鳴中,清脆地奔來,我抬起胳膊,朝那個喊我名字的女同學(xué)招了招手。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