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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體五十年

2016-12-10 22:15張蠡
滇池 2016年12期

張蠡

肚子的故事

我在下關(guān)讀明德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正好趕上了上世紀 60年代的三年困難時期,整天餓得頭昏眼花。

國家供應的糧食不夠,小城內(nèi)外能吃的東西幾乎都被吃光了,樹葉、樹皮、草根乃至一種名叫觀音土的白泥。我至今還記得觀音土的滋味,微澀,粘口,吃了拉不出來,給你的腸胃一種萬物皆備于我的飽脹感。許多人就在這種幸福的飽脹感中默默地死去。

死的人骨瘦如柴,肚皮脹得像個半透明的氣球,看得見里邊的綠腸子,無聲無息地躺在燦爛的陽光下。那時候小,不懂事,只當心他的肚皮會被曬爆,而不知道他已經(jīng)失去生命。

可是活著的肚子總得填補。青楊、綠柳、芳草地早已不復存在,觀音土又有前車之鑒,不敢再吃。家里條件好的,父母給一砣鹽巴腋著藏著,上課時偷偷拿出來舔幾下。我等家里經(jīng)濟政治條件均不好的,就去揀垃圾。

垃圾堆早已被人刨得底朝天,孩子們常常為搶奪半個梨核、一點發(fā)霉的饅頭什么的,打得頭破血流。

頭破血流也不哭,一哭,嘴一張,嘴里的東西就被人摳去,塞進別人貪婪的嘴里了。

高小的學生膽子大,約我去煤炭公司偷煤,說好不要柴煤,要亮煤(無煙煤)。本人又瘦又小,從柴柵欄縫縫里鉆進去,抱一砣又黑又亮回頭就跑。出來用石頭砸開,一人分一小塊亮煤就嚼,嘎嘣嘎嘣,嗑芝麻糖似的,大家興高采烈,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

不過不能多吃,亮煤的效果跟觀音土一樣,吃多了拉不出來,而且滿嘴烏黑,回家要被大人打的。

一天,班主任李國治老師說,報紙上登了,印度科學家已經(jīng)研究出來,喝喝水啊曬曬太陽啊,光合作用可以在體內(nèi)合成淀粉。于是,課間休息一到,師生們便順墻根一溜兒排開曬太陽,一心想著肚子里能曬出個大饅頭,而且邊曬邊用手指頭按小腿肌肉,一按一個凹,半天起不來,煞是好玩。

我們就比誰的凹按得深,而且凹得長久。

我常常得第一,得第二的班主任老師大驚失色,也許出于某種嫉妒心理,他立馬把我送進政府專門設立的搶救院。

搶救院在原先居民委員會的公共食堂,食堂早已停辦,剩下三大空院。院里早已躺了一批極度營養(yǎng)不良的浮腫病人,老年人居多,在下可能是年齡最小的一位。

堂屋樓板上打兩排地鋪,男左女右,中間留一過道,便于醫(yī)務人員來往。父母送來一床小棉毯,把我安置在兩個白胡子老頭之間。

這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感覺到很新鮮,瞪著一雙大眼看瓦縫間漏下的月光漸漸爬上煙熏火燎的黑墻,然后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左邊躺著的白胡子老頭已悄然無聲。人們默默地注視著醫(yī)務人員將他抬出門外。

那時候也怪,不管發(fā)生多大的災難,老百姓都悄然無聲。電影院里正在上映發(fā)生在本地的、大人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彩色電影——《五朵金花》,美麗的金花在唱“大理三月好風光,蝴蝶泉邊好梳妝……”那歌聲扎實好聽,可蝴蝶泉邊早已一片荒涼。

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差別就這么大。

進了搶救院,可以免費吃康樂丸,早晚各一丸。康樂丸由米糠加蜜糖捻成,其實就是糠皮丸子,小棗般大小,不甚扎嘴,比樹皮好咽多了,而且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我喜歡看老太太嚼康樂丸的表情,干癟多皺的嘴角一抿一抿的,有一種全民總動員戰(zhàn)饑斗餓的正能量,怪不得叫康樂丸。而我跟其他有牙的人一樣,將整個丸子一口吞下。

現(xiàn)在看到一些文學作品描寫人的饑餓狀態(tài)——將半塊餅干、一點窩頭什么的輕咬一點,細細品味其中的幸福什么的,我不禁啞然失笑。那些個著名作家好像就沒有真正餓過。饑餓并不是口欲的愿望得不到滿足,而是胃里沒有東西,手癱腳軟,頭昏眼花,動彈不得。

餓得要命的人,無論吃什么都囫圇吞棗,讓食物在胃里多滯留,這樣,才經(jīng)飽。

搶救院偶爾發(fā)一個白面饅頭,體積大過喉管,男女老少就將那饅頭捏癟搓圓,硬邦邦地一口吞進去,然后喝一大碗開水,讓饅頭在肚子里撐開。昆明筇竹寺里有一副對聯(lián),“兩手把大地山河捏癟搓圓撒向空中毫無色相,一口將先天祖氣咀來嚼去吞在肚里放出光明”,就深諳餓中之道。你不是得道的高僧,就算你是著名作家,也不會懂的。

搶救院里最幸福的事是一個月能吃一次回鍋肉。一吃肉大家就說過年了,所以我們的年過得特別多。第二幸福的事是星期天可以加餐,除了康樂丸之外,每人發(fā)一小包小球藻。

小球藻像現(xiàn)在時尚人士為保健口服的螺旋藻,一小袋綠色粉沫,其大小如同現(xiàn)在方便面里的佐料袋,用溫開水送服,疑似吃藥。

據(jù)說小球藻富含多種維生素,可以醫(yī)治營養(yǎng)極度不良的水腫病,于是大家都寶貝得不得了,甚至連包小球藻粉的草紙一起吃下去。

后來饑荒過去,本人才知道,盡管小球藻富含營養(yǎng),但與螺旋藻有著天壤之別。螺旋藻不需破壁,而小球藻不經(jīng)過破壁,人的腸胃就不能吸收其中的養(yǎng)分;螺旋藻在堿性湖里天然生成,而小球藻的養(yǎng)殖出自人的糞便。

小球藻的制作過程如下:砌錯落有致的水泥池數(shù)個,將稀釋的糞水傾入最高池,沉淀數(shù)日,使淺黃色的水流于下池,加清水沉淀,再流于下。靜止數(shù)日,最底端的水池清清的水面上出現(xiàn)一層綠蔭蔭的藻類,取之曬干,即可獲得上級提倡的營養(yǎng)食品小球藻。

那一排水泥池就安置在搶救院后門的斜坡下,土法上馬,取食方便。

一天,省里來人視察搶救情況,大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院子里烤太陽,掐虱子蟣子。虱子有血,有人就將它放進口中大嚼。蟣子太小,白芝麻似的,緊巴巴地粘在汗褲縫隙,拿不下來,只好挨一朝二,“啪啪”逐個掐破了事。

視察人員中,一位穿列寧裝、留瓢機頭的女干部指著本人大聲驚呼:“咩咩嗓,那個娃娃太小了!太小了!”所有人都將目光轉(zhuǎn)向我,炯炯有神。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領(lǐng)導干部講話,感到很親切。遺憾的是,領(lǐng)導干部的結(jié)論下得過早,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大餓不死,必定長高。

如今本人身高 1米 8,我想是吃了康樂丸和小球藻的結(jié)果。

傷疤的故事

我平生最羨慕的人,就是夏天皇城根兒的爺兒們:穿條褲衩,趿雙拖鞋,搖把蒲扇,典著一身細皮嫩肉的啤酒肚,游弋于風情萬種的北京妞兒之間,端的是人生最大快事。

本人從來不敢如此造次,天氣再熱也長褲遮腿、長衫裹胸。因為我渾身傷疤,呲牙咧嘴,觸目驚心,只怕北京妞兒見著會尖叫一聲作鳥獸散。

人老了,閑時暗自撫摸那些年少輕狂時留下的印記,一個個蒙太奇鏡頭便突兀眼前。左腹部圓圓的一圈烏黑,是文化大革命時被小口徑步槍射中后遺下的疤痕,假若大人們武斗用的是三八大蓋或者漢陽造,咱就掛了,就不能在這里跟你嘮嗑傷疤的故事了。

我的大部分傷疤都是當知青時候留下的。

小腿肚左邊暗黑的齒痕,眾狗咬的,想來那些狗屬于革命左派,專咬陌生人的左腿;而那像月球表面似的一大片陰霾,則是螞蟥們的所為。

我還記得中緬邊境上的那條小河,風景優(yōu)美,碧綠平靜。趟過去也沒什么感覺,一上岸才發(fā)現(xiàn)兩腿叮滿了烏黑锃亮的螞蟥,像套了雙肥厚的足球襪,令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緊一陣拍打兼吐唾沫挖取,血肉橫飛,便留下兩腿的暗痕浮動月黃昏。

前胸一道青癍,那是掰水牛角榮獲的太和村印象。打谷場上,一瘦小的農(nóng)民掰住大水牛的角,左右搖晃,“嘿哈”一聲,那水牛竟然被他掀倒在地,令人瞠目結(jié)舌。于是我依法炮制,上前掰住水牛角,左右搖晃,“嘿哈”一聲,水牛角便刺破了本人的胸膛,留下一道青癍。

事后生產(chǎn)隊老隊長跟我說:“你憨包呀!那條水牛是他養(yǎng)的,聽他的話,一掰就倒?!?/p>

原來村里的人也會玩。

大腿側(cè)面一條暗紅色的凸起,為守瓜漢子的斧頭所賜。

月黑風高,西瓜成熟,幾個知青學著電影里的游擊隊匍匐前進,順藤摸瓜,摸著個圓圓的東東就一拳頭砸下去,開瓤大嚼,滿臉蜜汁,不亦樂乎。

一哥們摸著個圓球一拳砸下去,那“西瓜”竟然滾出三丈開外破口大罵,才知道那是守瓜人的腦袋,大家只好抱頭鼠竄?;氐阶√幙纯幢椴遘镙巧僖蝗?,我那時候講義氣,不像現(xiàn)在這樣膽小如鼠,明哲保身,就去出頭要人。

瓜田里早已嚴陣以待,斧頭鐮刀,如同電影里的赤衛(wèi)隊員。瞅瞅他們似乎沒逮到什么俘虜,我等又拔腿開溜。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光閃來,斧頭直奔要害,咱的大腿就掛了彩。

事后村里的農(nóng)民說我笨,他要是去偷,決不會受傷。

最觸目驚心的傷疤在左邊小腿脛骨外側(cè)髁,長約一拃,黝黑,微凹,極為丑陋。我給它取名為“籬笆墻的影子”。

那是生產(chǎn)隊那匹名叫“花腳”的馬留下的慘痛印記。

“花腳”是拉車的轅馬,負責大車的轉(zhuǎn)彎。駕車的農(nóng)民大叔晚上做夢,依然行駛在山路上,于是叫道:“花腳,花腳!”隔壁的老太太耳背,聽岔了,就數(shù)落起兒媳婦來:“小翠芳她媽,他叫你揸腳你就揸腳,不要使性子?!蹦窍眿D分辯道:“媽,他說夢話!”老太太更為不滿,罵道:“他說弄一下?弄一下就弄一下嘛,你有什么了不起!”

小翠芳說起這事的時候,哭得梨花帶雨,說她媽生不了兒子,受苦一輩子,她將來一定要生兒子,但我年紀小,聽不懂她說的話,也沒法去安慰她。

那天,將花腳卸了馬鞍廄里偷偷牽出,躍然背上,馳騁在芳草凄凄的田野上,頗有電影夏伯陽的風采。正得意忘形之時,那馬突然前蹄一駐,本人就像包袱似地飛過馬頭,眼前一片籬笆樁。一個鯉魚打挺從樁上掠過,身子是過去了,腿卻被樁頭拉將開來,皮肉翻轉(zhuǎn),白骨森森,血糊漓拉。

那馬兒知道錯了,用嘴將你拱醒,一雙無辜的核桃大眼充滿了同情,讓你頓時感覺到人與動物之間的美好。

那時候缺醫(yī)少藥,所有的傷口只能由它自然結(jié)痂,其結(jié)果是本人渾身疤痕累累,匪氣十足。

原本想,像文身大師一樣給傷疤們?nèi)€震撼人心的名字,左青龍、右白虎、上玄武、下朱雀什么的,天下大大啦,但終于放棄。

因為疤痕本身比任何霸氣的文身更具威懾力。

現(xiàn)在光著身子才進桑拿室,里面的人一看,就自覺回避,讓咱獨享包房。澡池里有兩位文著青龍的大漢賴在進水口的水療床上談笑風生,咱晃蕩著走過去往池邊一站,兩條青龍?zhí)а鄢虺蛟圻@渾身疤痕,便像兩條墨魚一樣默默地游開了。

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不過,如今無論天陰天晴,傷疤時時瘙癢發(fā)痛。到處尋醫(yī)問藥,依然效果不佳,才知道年輕時候應該好好保護自己的細皮嫩肉。

孔子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經(jīng)驗之談啊!

頭腦的故事

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啥殊,不是所有的中學生都是紅衛(wèi)兵。初中的時候,人以家庭出身分為三六九等,我等黑崽子為最低等,形同印度的賤民。

當紅五類出身的紅衛(wèi)兵們上街破四舊、入室打砸搶,勝利凱旋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時候,只能囹在學校里檢討為什么爹媽生下了反動的我。

我們曾對紅衛(wèi)兵燒打搶掠的行為義憤填膺,其實是狐貍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誰沒有個年少輕狂的青春期騷動?誰沒有個盲目崇拜偶像的時刻?當紅衛(wèi)兵揚言要燒學校圖書館的書的時候,我等就搶先一步:偷。

夜靜更深,月黑風高,一干人將圖書館的玻璃窗撬開爬進去,抱起一大摞看似入眼的大部頭著作,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雨果、左拉、曹雪芹、羅貫中……下面用雙手托住,上面用下頦卡緊,抬頭望月,蹣跚著踅回宿舍。

一晚上來回多趟,每個人的床底下、被窩里,都堆滿了“反動”書籍。第二天紅衛(wèi)兵們洗劫了圖書館,只留下馬列毛魯,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堆在草地上付之一炬。老師們痛心疾首,我等卻在暗中竊笑。

紅衛(wèi)兵們燒的不過是我等的剩余物資,精美的《蘇聯(lián)大百科全書》里,還有某哥們頭晚上拉的大便。

從此我等走上博覽群書武裝頭腦的道路。

多年之后,有人說我等有先見之明,其實我們是“有病不求藥,無聊才讀書”。當紅衛(wèi)兵們滿嘴“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時候,黑崽子們則滿口《紅樓夢》的“呆雁”、《海底兩萬里》的“尼摩船長”以及《侍衛(wèi)官雜記》的“大令”等等。

“呆雁”是《紅樓夢》里林黛玉戲謔寶玉的話,“大令”是《侍衛(wèi)官雜記》里蔣介石、宋美齡之間的相互稱呼。旁人聽不懂,我等卻受用。

“造反有理”了沒幾年,紅衛(wèi)兵、黑崽子都淪為知識青年,于是大家一起下鄉(xiāng)。

當然,學校小半個圖書館都被我們搬到了鄉(xiāng)下。

常看的書包張牛皮紙,一哥們竟然在《電工知識》上面包上《毛選》二字,唬人。那時候人生的最高意境是:下雨不出工,窗外“淅漓淅漓”下著小雨,留得殘荷聽雨聲;土鍋里“卟吐卟吐”煮著老臘肉,滿屋馥香傍黃昏;一人抱一本大部頭書躺在床上,擁被向火讀雜書。

我等讀書也“活學活用,立竿見影”。一哥們在“晚匯報”后居然開講王少堂的評書《武松》,全村男女老少聽得如醉如癡,他便趁機騙吃騙喝,說武松“嘴里淡出個鳥來了”,要吃牛肉。農(nóng)民們心領(lǐng)神會,但村里沒有牛肉,只好煮碗糖水雞蛋給“武松”吃了再接著殺西門慶。

有知青到各地知青點“周游列國”,發(fā)現(xiàn)了本村的秘密,便要借書。書一旦借出就杳如黃鶴,我等當然不干,于是有位好學的高中生就在本村住下來日夜讀書,結(jié)果弄得像只紅眼睛的兔子。

也許出于對那位以死抗爭的大翻譯家的好奇,我等那時候特迷戀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其他人翻譯的就沒那味兒。于是《貝姨》、《夏倍上?!贰ⅰ稊囁恕?、《歐也妮·葛朗臺》等等爛熟于胸,曬場、田間、地頭充滿傅雷的巴爾扎克句式。

當那位紅眼睛兔子對某位村姑吟詠“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時候,我們就用巴爾扎克句式說:“她干脆就是個迷人的女子?!碑敶謇锏墓夤鳚h斜睨著某個細皮嫩肉的女知青的時候,我們就用巴爾扎克句式說:“那神情仿佛在說,她是我的了!”

一當年的紅衛(wèi)兵首領(lǐng)也來借書,下地干活,腋下夾本巴爾扎克,你要跟她還書,她回你兩個字:“費解!”

不知“費解”二字出自何典。

其實我村也有藏書。我曾拿茅盾的《子夜》跟農(nóng)民換《子夜》里老爺子抱著的《太上感應篇》。打開一看,開頭就是:“太上真人,所感應篇。日頌三遍,即可成仙。”但我至今沒有成仙。

待知青返城的時候,我等從學校圖書館搬來的書都流離失所,不見蹤影。本人手里只剩下一本翻得破爛不堪的《新華字典》。那不是偷的,是買的。

縣城新華書店里除了紅寶書之外,唯一的工具書只有《新華字典》。于是掏出三毛四分錢捧上一本,走三十里路回到村里。

《新華字典》的確是經(jīng)典讀物。所謂經(jīng)典,不外乎思想睿智 ,行文典雅 ,《新華字典》的確具備這兩大要素 ,不認識的字,有拼音,而且書本頗厚,一下子讀不完。我從第一個字“阿”讀到最后一個字“酢”,反復品味,滿腦中國漢字。

知青返城之后,各奔前程,大多不盡如人意。然而,混得風生水起的,都是當年的黑崽子。我想,那是因為在鄉(xiāng)下用閑雜書裝備了頭腦的緣故吧。

舌尖的故事

本人天賦頗高,小學三年級就開始寫詩——在家門上用刀子發(fā)表了第一首詩,兩個字:“飯少”。父母打工回來,對我這“詩言志”的行為大為惱怒,父親從門后抽出條帚棍正要痛下黑手,不料卻長嘆一聲,扔了兇器,與母親相對無言。

如今我喜歡寫美食文章,那是舌尖上味覺饑恐而已。

那時候跟著外婆到居委會公共食堂打飯,每家一小鍋米飯,雜以青菜蘿卜。光滑透亮的鵝卵石小巷里,走著腳印兩對半,有點兒澎湖灣的意境。

白發(fā)蒼蒼的外婆總是在拐角那兒停下,往飯鍋里一抓,閃電般將一坨米飯?zhí)钊肟谥校渌倏烊缑烦L的“九陰白骨掌”。我立即大哭,外婆便彎下腰,將鍋蓋掀開,我立馬止哭,伸手朝飯鍋大大抓了一把米飯塞入自己的嘴里,頗有“一陽白嫩掌”之風范。

回到家,全家七口人,每人半小碗米飯,似乎還沒進口就沒了。外婆不吃,將她的那份撥給我,還是不夠,嗷嗷大哭。

云南居民購糧證一斤糧能買一斤大米,或者一斤二兩面粉。據(jù)說這是當時的省委書記閻紅彥向中央要的政策,說云南人吃面吃不飽,面粉要多供20%。

于是家中常常吃面。

我面條能吃一排。排是雙手攤開兩手之間的距離,讀上聲,家鄉(xiāng)土話。隨著年齡的增長,兩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一排面條約合八大碗。

那時候人們見面的問候語是“吃了嗎”,盡顯大氣,不像現(xiàn)在問什么“你好”,不能彰顯食物帶來的舌尖上的幸福感。

那時候最好吃的飯是豬油醬油拌飯。豬油是汽油桶裝的熟豬油,據(jù)說是戰(zhàn)備油,舀一勺跟醬油、熱米飯一拌,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不過,跟真正的肉、特別是大肥肉比起來,幸福點極低。

餓過的人,怕餓。餓過不是壞事,因為長期的饑餓造成了行事方式的改變,那就有可能成為圣賢。孔子說:“民以食為天?!彼叭虏恢馕丁本突袒滩豢山K日,但他教導我們:“六十非肉不飽,七十非皮不暖?!本褪钦f,人到了六十歲才能吃肉,七十歲才能穿皮夾克。

可見舌尖上的學問之高深。

到了農(nóng)村,才知道自己吃的知識委實匱乏,根本不知道紅薯藤、蠶豆桿、苞谷芯都是人間美味,很有必要接受再教育。于是,跟著農(nóng)民放開肚皮吃遍天下萬物。有腳的除了桌椅板凳,長翅膀的除了飛機,什么都吃。

不過村里常常沒有吃的。炒菜沒有油,鍋底上用清水寫個“油”字,也還湊合;收了稻谷和棉花,有油,就大吃特吃棉籽油炒飯。紅米飯被棉籽油炒得烏青锃亮,宛如粒粒黑珍珠。黑珍珠滋潤了眾人生銹的胃。吃完飯,嘴唇染得烏黑锃亮,女知青看上去就像現(xiàn)在涂了黑唇膏的時髦女郎,一個字:酷。

不過那時我等覺得她們不酷而“毒”,因為棉花從成株起就要打殺蟲劑,油里一股農(nóng)藥味。

有知識的農(nóng)民不吃棉籽油。門背后掛一片臘肉皮,出門前擦擦嘴唇,看似不經(jīng)意地在嘴角貼一點辣子皮,別人問“老表,今天吃什么”,他就自豪地大聲回答:“回鍋肉!”

饞死你。

我等也有肉吃,吃狗。因為豬雞鴨鵝都被冠以“資本主義”的頭銜,不準養(yǎng),遑論吃;狗本來就“資本主義”了,還可以看門,嚴防階級敵人破壞,貧下中農(nóng)家里可以養(yǎng)。

1970年的夏天,我等譜寫了“吃狗史”(吃狗肉的歷史的簡稱)上最光輝的一頁:深夜將某房東的大黃狗殺煮了大快朵頤。待其尋上門來,男女知青已然肚皮滾圓,且將狗皮狗骨埋于屋后美麗的荷花塘里,躺在床上鼾然入夢,其速率之快,令人乍舌。

然而,比起村里最瘦最懶的光棍漢“老棠梨”來,我等舌尖的速度就小巫見大巫了。

干農(nóng)活需要力氣,吃得多就力氣大,于是最能吃的人地位最高。四囡她爹據(jù)說一頓飯能吃十斤大米,就理所當然的生產(chǎn)隊長。當時社會上的潮流是“爬得快”,上海一位工廠的保衛(wèi)干事短短數(shù)年竟然爬到中南海的副主席,令人羨慕。如此世風折射到鄉(xiāng)下就變成“吃得快”。

“吃得快”應該比“吃得多”地位更高,老棠梨就聲稱他一鍋煙的功夫,能連殺帶做吃掉一只整雞,向四囡她爹發(fā)起挑戰(zhàn)。

一場舌尖上的“華山論劍”便在村頭大青樹下展開。

曬場上擺了鍋碗瓢盆、油鹽柴水,四囡她爹摔出自家養(yǎng)的“資本主義”報曉大公雞,陶制的“瓦地特”煙鍋裝上煙,胸有成竹地等著看笑話。也不知老棠梨口袋里賣的什么藥,他一口鍋熬棉花籽油,一口鍋煮太和井水,待油滾水漲,便清清嗓子說開始。四囡他爹在那廂剛點燃草煙,他這里一刀殺了雞,扔進滾水鍋里,連拔毛帶開膛剖肚,割了腿肉扔進油鍋,瞬間便熟,筷子挑了入口大嚼。

全村男女老少目瞪口呆地看著老棠梨矯健的身手拔、割、扔、挑,咔嚓咔嚓,那雞肉成條成塊流水線似的從這鍋到那鍋最后進了他從來不興用牙膏漱口的大嘴,端的是干凈利落,跌蕩有致,風馳電掣,怎生了得!

待四囡她爹咂最后一口煙之時,他已然將油炸雞頭咂凈,在那廂津津有味地亮出鳥黑的舌尖。

從此老棠梨名聲大噪。上級擬“選舉”他為生產(chǎn)隊長,但他不懂農(nóng)活,能猜著讀報紙,就當政治隊長。

私底下,我等也學著老棠梨的招數(shù),弄兩口鍋,殺了雞拔、割、扔、挑,咔嚓咔嚓,但終于沒有達到老棠梨的速度和高度——

油炸雞太燙,我等稚嫩的舌尖承受不起。

玩命的故事

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知青立馬變得比貧下中農(nóng)還貧下中農(nóng)。

衣裳比貧下中農(nóng)爛。農(nóng)民的衣服破了,打個補丁,也算規(guī)規(guī)整整;我等不會打補丁,由它爛著,面如瓜菜,衣如飛鵠。

吃飯比貧下中農(nóng)糙。一農(nóng)戶用敵敵畏給豬擦身滅虱,結(jié)果那豬中毒而亡。農(nóng)民不敢吃死豬,怕中毒,就將那物埋進荷花塘里漚肥。我等將死豬從美麗的荷花塘里挖出來,剔去滲出斑斑血點的皮囊脂肪,將大塊凈肉用熱水漂洗干凈,然后支起大鍋,添柴加火,煎炒燴悶,吃得鞋帶散了都彎不下腰去系。

全村男女老少大眼瞪小眼,看著我?guī)讉€玩命胡吃海喝,一心想著準備后事。不料我等并未中毒,只是拉了幾泡稀。拉出的東東,油漉漉、黃生生的,恰似加料加量的糖雞屎,看看就使人羨慕,便重新埋進荷花塘里漚肥。

修水利的時候吃大鍋飯?!白罡咧甘尽闭f,別看農(nóng)民腳上有牛糞,心比知識分子干凈。但我等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不但心靈干凈,就連耳根也干凈許多。

開飯了,圍著一大臉盆兼腳盆的腸花五肚,蹲成一圈端起大土碗,知青們就開始“兩講”,講尿講屎。農(nóng)民們吃飯時聽不得臟話,盛了包谷飯抱碗鼠竄,剩下我等大快朵頤。直到吃得肚滾腰圓離席而去,男男女女才蜂踴而上,搶吃我等的殘湯剩菜。

那年月知青最玩命的事就是“騎馬、游泳、打槍”,如同現(xiàn)在的“微信、整形、跨界”一樣,畫風由北京傳來,你得積極響應才不至于落后反動不是?

于是騎馬。

將生產(chǎn)隊拉車的馬牽到野外,一人一匹,躍上光屁股馬背。那馬兒閃躲騰挪,幾下就將小鮮肉們摔得皮開肉綻、鼻青臉腫。

幾經(jīng)折騰,終于找到平衡,雙腿夾緊馬肚,雖然沒有《花鏡》古人慢慢騎著馬,去聽黃鸝唱歌的雅致,卻有騎馬挎槍走天下的豪情。然而剛靠近村子,那馬就發(fā)瘋似地越跑越快,眨眼間馬廄頂棚下的木柵欄迎面撲來。大難臨頭,急忙將身體向前一趴躲過一劫,回頭一看,后面馬上的哥們卻伸手掛在柵欄上哇哇大叫,馬從他的胯下溜進院壩。

正得意之時,本人的馬卻箭一般向馬車翹著的轅桿下鉆去。馬是過去了,本人卻抱著轅桿撬起輪子后的整架馬車,“砰”地一聲砸在地上,黃灰四冒。幸虧轅桿頭與地面有個夾角,胸口才沒有被砸成鮮肉餅。

游泳不難,打小就會,收工之余,游遍村邊的池塘水庫,但我等屬于“黑崽子”,沒資格當民兵,摸不著漢陽造和三八大蓋,遑論打槍?

于是放炮。

修水利,挖引水大溝。大年三十,農(nóng)民們回家過年,知青們無家可歸,留在工地點炮。

山腰上一溜兒十二個炮眼,三個知青,一人點四炮。于是按腿長腿短,分配了位置,每人嘴角上叼一支等外煙,就像現(xiàn)在“星光大道”一樣倒數(shù)五個數(shù),然后大叫:“開始!”猛吸一口湊上導火索,待火花“滋啦”一聲竄出,再點另一根。

挨一朝二點完炮,撒腿就跑,霎時爆炸聲聲直沖云霄,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然而,爆炸聲只響了十一下。塵埃落定,三個人湊在一起,都詛咒發(fā)誓自己點了四個炮眼,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上山頂,數(shù)數(shù)山腰上一溜兒爆坑,不料也只有十一個。

這下完了!也許有個炮眼沒爆。

刨啞炮可是個玩命活。工地上常見這樣的情景,后爆的炮眼被先爆的掩埋,將亂石刨開,導火索遇上氧氣,立馬引燃雷管,炸藥筒說炸就炸,人就成碎片飛上了天。

那時候人覺悟高,說是要奮斗就會有犧牲,草席裹裹殘肢斷軀,拉回村里悄悄哭泣。門上貼副對聯(lián):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

可現(xiàn)在怎么辦?一位放羊老漢見我等像無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朗朗一笑,說:“娃娃,你們的炮炸完了。十二炮,有兩炮是一起響的。那個坑大了一圈,是兩炮并在一起?!弊屑氁豢矗黄淙?。

三個人癱倒在山頂上,從此后無比熱愛陽光、空氣和水。

如今說起知青歲月,許多人常用四個字:“青春無悔”,但我只有兩個字:“后怕”。

眼睛的故事

提起“大爺”,在太和村插過隊的知青都會心一笑。

我村民風彪悍。舊社會趕馬幫走天下,足跡遍布緬越老;新社會瞞產(chǎn)私分,困難時期能吃個半飽;文革時悄悄包產(chǎn)到戶,收成頗為可觀;男人們見面都互稱“大爺”,開口就霸氣十足。

然而,“大爺”二字到了知青口中卻變了味。

上縣城趕集,農(nóng)民挑擔做買賣,我等卻是沿街看美女。走著走著,一哥們就悄悄用手肘拐拐你,賊頭賊腦地說:“大爺,快看,左邊?!蹦阆竦叵曼h一樣朝他努嘴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小芳,賞心悅目。走著走著,他又悄悄拐拐你:“大爺,右邊?!蹦阌滞欠较蛞豢?,果然又有一小翠,如花似玉。

可惜本人眼睛近視加散光,看月亮并非一輪,而是一組;看人,三步之外模糊一片,不辨鼻子臉嘴。于是,看見疑似佳人就悄悄拐拐那哥們:“大爺,左邊?!彼豢?,歪瓜劣棗,便嗤之以鼻:“嘁,這種模樣也配叫大爺?”走著走著,又見一疑似美婦,又悄悄拐拐他:“大爺,右邊。”他一看,蔫菜癟豆,便一臉的不屑,大怒道:“嘁,什么眼神!”

如此畫風傳回村里,“大爺”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詞。一聽叫“大爺”,眾人就很亢奮,搖頭晃腦,左盼右顧,東張西望,一心以為有窈窕淑女將至。

一老農(nóng)說我等眼水淺,這“大爺”那“大爺”都不算“大爺”,真正的“大爺”就在知青中間,白花花、水靈靈的,他要是討了她,就供在供桌上,絕不讓她下地做農(nóng)活。

這使人想起托爾斯泰形容安娜·卡列尼娜的話:“她的美使老人肅然起敬。”

原來我等是捧著金飯碗討飯的睜眼瞎喲!

讓老農(nóng)肅然起敬的是我等上學時候的班花,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絕像當年的電影明星王曉棠。不過她穿硬膠底圓口布鞋,于是被稱之為“硬膠底王曉棠”。

上學時候,其人曾與我同桌,本人就在課桌中間畫一條“三八線”,只要她的胳膊肘稍稍越過界限,就一拳狠狠砸去,疼得她梨花帶雨,但我卻視為賞心樂事。

那時候受的教育是談戀愛屬于“資產(chǎn)階級思想”,要結(jié)了婚才能談,叫做“先結(jié)婚后戀愛”,于是女同學在我等的眼中都成了洪水猛獸。

如今知道惜香憐玉了,天黑收工吃過晚飯洗過泥腿,月出東山,青蛙鳴叫,男知青就會聚集在“硬膠底王曉棠”的窗下,拉小提琴、彈三弦、吹口哨什么的。

油燈如豆,白棉紙糊的窗口映出“大爺”俏麗的黑色剪影,如同皮影戲似的,充耳不聞窗外的呱噪,有條不紊地洗臉,漱口,梳頭。

委實想不通“大爺”晚上還要梳頭。那齊耳短發(fā)走的是颯爽英姿的路線,何必梳來梳去?你只能感嘆,“大爺”真是“大爺”??!

月渡西山,蛙鳴噤聲,三弦口哨們已然偃旗息鼓。本人就是那吹口哨之人,能吹《四小天鵝舞》,不過,吹口哨比起正二八經(jīng)的樂器來,技術(shù)含量太低,不受“大爺”青睞。

然而,拉小提琴的哥們依然熱情不減,從新疆之春拉到草原上的紅衛(wèi)兵見到了紅莓花兒開,又從西班牙小夜曲拉到懷念戰(zhàn)友梁山伯與祝英臺。直到那小小的窗口“呼”的一聲吹了燈,這位本村第一小提琴手才“唉”地一聲仰天喟然長嘆,收起提琴,灰溜溜地走回自己住的馬廄。

事后得知,“大爺”一門心思要回城,誰還跟你玩扎根農(nóng)村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浪漫?

如今知青聚會,但我不參加,害怕見光死,只想在心目中留著小女生們年輕俏麗的容顏。偶爾參加了也不戴眼鏡,眼前一片模糊,“大爺”依舊當年倩影。但不戴眼鏡看不清桌上的菜,只好戴上。

假如有人叫“大爺”,我就會搖頭晃腦,左盼右顧,東張西望,竭力不去看臉。盡管杜拉斯的《情人》說,“對我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但我真的不忍直視“大爺”們現(xiàn)在歷盡滄桑、備受摧殘的面容。

屁股的故事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里面就有個糞字。

當年下地,見有人干著干著農(nóng)活,突然扔下鋤頭梗著脖子風馳電掣地往家里跑,甚是奇怪,一問,才知道此君要將大便拉回自家的廁所。于是,農(nóng)村里能拉的人都有善跑的天賦,有的到省里當上了中長跑選手。

農(nóng)村的廁所,基本上都是在自家菜地圍一圈土坯,糞池上搭兩塊木板,謂之“茅司”。不過入廁之前,就算你沒有氣管炎、肺氣腫,也得先咳一聲假嗽,免得里面蹲個大姑娘,你就叫人抓了流氓。

進了“茅司”,你就要當一回轟炸機駕駛員?!罢◤棥备σ蝗酉?,糞水立刻沖天,飛珠濺玉,直撲命門,你只好騰挪閃躲,用盡“凌波微步”之絕技,方保全身而退。

還沒有練就“凌波微步”武功的孩子,就不用如此折騰,家里的大黃狗就充當了流動衛(wèi)生間的角色。完事之后,大人路見不平一聲吼,流動“廁所”便箭一般竄來,先舔屁股再舔地,干干凈凈過日子。

也有人家將豬圈、羊圈當廁所,不過,我等潔身自好的知青卻不愿意入內(nèi),讓畜牲們大眼瞪小眼,那顯得有點兒不地道。怎么辦?扛一把鋤頭信步走上紅土高坡,一曲《小河淌水》唱得蕩氣回腸,端的是豪氣干云,聲遏四鄉(xiāng)。知道的,說他內(nèi)逼;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抒發(fā)遠方的愛。

上得山來,挑個風景如畫、一覽眾山小的地方一鋤頭挖個坑,辦事之后再細心掩埋平整,倒也不留痕跡,像某種動物一樣,頗有環(huán)保意識。

現(xiàn)在城市大了,賓館豪華了,走進衛(wèi)生間,一律的白瓷磚加抽水馬桶,毫無色彩變化。生活就像白瓷磚似的呆滯刻板,激情就像抽水馬桶似的,“嘩啦”一聲沒了蹤影,那種酣暢淋漓的野趣也消失殆盡。盡管人的身體越來越胖,精子的成活率卻越來越低。穿得光鮮,怪病增多;食不厭精,拉卻困難。

在賓館開會吃飯。本人為人率真,是那種“直腸子”的人,肚子里藏不住東西,酒過三巡就要辦事。星級賓館有小姐引路,可從容而去。然而那衛(wèi)生間實行微笑服務,門后有 boy垂手肅立,進門就噴香水,在格子里甫一蹲下,外頭立即遞上香噴噴的熱毛巾。擦完臉,那人收了毛巾,垂手肅立一旁,恭敬謙和地看著他。

面對一雙陌生人關(guān)切的眼睛,盡管高級音響里源源不斷地飄出流行音樂,以助屁股的拉興,可我的東東無論如何也無法流行出來。

那天之后,本人忽然覺得無論坐在哪兒都不舒服,一看電視,才明白自己已然成為“有痣之人,好福氣啊”,便上街買藥。

做賊似地回到酒店照說明書之所說,“專心治痣”地將藥粉袋置于臉盆中,兌滾開水 1000毫升,趁熱蹲于盆上薰蒸屁股。

然而才蹲了 3秒鐘,驀然發(fā)現(xiàn)“痣”者千慮,必有一失——從鏡子里瞠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委實猥褻無比,形同豬狗。如此傻乎乎地讓炙熱的蒸汽大薰特薰屁股之間的小鮮肉,莫不是藥品廠家有意的惡作?。考偃缢麄兛吹奖救巳绱死仟N,一定彈冠相慶,拍手大笑。

不管怎么說,本人還是嚴格按照程序薰了,待水溫降至適宜之后坐浴 30分鐘,心中不禁發(fā)出一陣感慨:鄭板橋說,人生最大快事是“端湯于門后捫痣”,端的不差。

不料起得身來,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坐在一灘黃泥灘上。那是藥粉與熱水的混合物。

恍惚間,本人似乎又回到童年,光著屁股與小伙伴們坐在小河邊的泥灘上,看云淡風輕,美婦搗衣,大漢搖槳,小魚鉆沙。

但如今已無童趣,只好洗凈童年記憶,然后取出藥栓一枚,剪去塑料膜。

沒想到無論取側(cè)臥位也好,取蹲位也罷,那栓條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去。好不容易捫準部位塞將進去,卻發(fā)現(xiàn)其滋味委實難受,如同排泄物又涼冰冰地回到大腸口一樣。且一旦封住了出氣孔,肚子就像過節(jié)的氫氣球似地突然變大。

委實想不通人怎么會變成氣球,只得摒聲斂氣趴在床上,前掌著地,后腚上翹,仿佛一只半裸的、等待捕食的非洲獅。然而,稍不留神咳了一聲嗽,那栓條便“咳不容緩”地倏然滑脫,只好不顧一切地抓住小泥鰍再次塞將進去,然后撕一塊橡皮膏,像清政府一般“閉關(guān)鎖國”了事。

開會的同事回來,見我的造型如此藝術(shù),便問怎么回事。我將本人的種種遭遇告訴他,他哈哈大笑,說:“你錯了!這幾天會議伙食太生猛,大家都上火了。剛才我問了醫(yī)生,不是痣瘡!”

哈!

頭發(fā)的故事

一根頭發(fā)可以分為三個部分:毛球、毛根和毛干。

毛球和毛根都比較謙遜,屬于埋頭苦干型的干部,藏在皮下人不識。出頭露面的叫毛干,天生的暴露狂,屬于浮躁型人格,盡管結(jié)構(gòu)與毛根相同,卻飛揚跋扈,處處張揚,暴露出種種淺薄和無知。

所以,聰明的人都絕頂。他們的頭上沒有毛干,而毛球、毛根卻謙遜地藏在其深邃的腦袋瓜里。

在下天生愚笨,頂著一頭郁郁蔥蔥還有點自來卷的黑發(fā)在這個世界上晃來晃去,卻不知道委實不妥。下鄉(xiāng)的時候,有農(nóng)民關(guān)心地問 :“你頭發(fā)這么濃還沒結(jié)婚,耐得住么?”他以為頭發(fā)濃就性欲強。后來當了記者做采訪,常遇到一些走親民路線的領(lǐng)導干部,半開玩笑半認真地一把揪住你的頭發(fā),一扯,卻尷尬地甩甩手:“哦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是假發(fā)呢——原來是真的?!?/p>

盡管你知道領(lǐng)導禿了頂,戴了假發(fā),而自己已然被揪得頭皮發(fā)麻,疼痛難忍,也只得賠個笑臉:“不好意思,我的頭發(fā)是真的?!?/p>

恨只恨自己的頭發(fā)不識相,沒能跟上級保持一致。

個別同事見領(lǐng)導揪你的“辮子”而不成,不免暗中放一冷箭:“張某人那蓬頭發(fā),顏色黑得不正,假的!”

為了和染發(fā)的廣大革命群眾打成一片,你只得作如此解釋:“對對對,我染發(fā)?!?/p>

另外的同事不相信,你只好作進一步的解釋:“我一個月染一次發(fā),一個星期鋦一次油?!?/p>

越抹越黑。

好想真的去染一次發(fā),但每每攬鏡,兩條魚尾巴就從眼角“吧啦”一聲跳起來,才知道自己廉頗老矣,不能像現(xiàn)在美發(fā)店的小青年那樣染它個前衛(wèi)金黃、姹紫嫣紅,只得悵然作罷。

于是乎,由頭發(fā)們自由發(fā)展,不管戶口在沿額地區(qū)還是在窮鄉(xiāng)僻壤,不論家庭出身是根黑苗邪還是根紅苗正,也不論政治地位是在中央還是在地方,甚至不受道德和法律的約束,想怎么長就怎么長,黑壓壓、烏賊賊、亂蓬蓬,頂在頭上,橫在耳鬢,端的是快意人生。

不料,如此亂發(fā)卻得到美女的青睞。一位90后美女幽幽地說:“老師,你這頭黑發(fā)長在我頭上就好了。你一個老男人,長在你頭上未免可惜。”

“是啊,長在你頭上就好了?!笨纯此^發(fā)枯黃,整個一黃毛丫頭片子,不能像電視廣告里那些模特兒那樣飄逸撩人,你只能深表同情。

然而,她問你頭發(fā)為什么這么黑,你卻不能跟她實話實說,因為那種事對不諳世事的美女來說,太過于殘忍——

本人小時候家里生活艱難,常常跟著大人到外貿(mào)倉庫打工,敲“支援亞非拉革命”的核桃。敲出的核桃仁分三級,雙瓣的一級,單瓣的二級,剩下的零碎為三級。

大板稱稱一大麻袋核桃,重約 100斤,敲完之后再稱核桃仁和核桃皮算工錢,兩者斤兩不符,屬于自然損耗。我敲的核桃自然損耗太大,常常拿不到工錢。

那時候沒有飯吃,就偷吃核桃仁。監(jiān)工甫一轉(zhuǎn)身,我便將整理過的核桃仁碎片飛快扔進自己的口中,其速快如小李飛刀,無人得見,待見之時,已然肚脹如鼓,萬物皆備于我。

中醫(yī)理論認為,核桃仁養(yǎng)發(fā),于是本人發(fā)黑如染,望之如潑墨丹青,十分寫意。

你能教美女拋棄比薩、燒烤等等美味佳肴,整天拿核桃仁當飯吃么?當然不能。更何況,戀愛心理學專家有云:當一個男人向女人講述他苦難的童年的時候,就證明他愛上了這個女人。所以,你不能向美女講述你苦難的童年。

于是,我如此這般回答美女:“我每天洗一次頭?!?/p>

美女急問:“用哪家的廠品?潘婷海飛絲力士黑芝麻?”

我顧左右而言它,說,日本人喝自己的小便,強身健體,還用自己的小便洗頭。

冰雪聰明的美女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不禁花容失色,瞳孔放大,問:“真的?”

我歉然道:“不好意思,是真的?!?

不知道聽我傳頌“養(yǎng)發(fā)真諦”的美女是否真的用自己的小便洗頭。反正,從此她們黑的黃的紅的紫的美發(fā),個個柔順亮澤,令人不敢逼視,早早退避三舍。

牙齒的故事

我抽煙的歷史從下鄉(xiāng)時候開始。

村里連天煙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田間小憇時節(jié) ,婆娘們納鞋底,漢子們最愜意的事就是抽煙。

從煙袋里掏出二指寬的煙葉,將碎煙絲裹于其中,二拇指伸進嘴里,飛快地從左到右,刮出牙垢,涂在煙卷邊,粘好,插入煙鍋。用火鐮打燃火草,按在煙頭上,邊抽煙邊瞇著眼看婆娘們飛針走線,聽田地頭驢叫牛哞。

我等知青不會抽煙,農(nóng)民就說:男人不抽煙,白來世上顛。于是都學抽煙。水煙筒太粗,無法上口,就學著農(nóng)民裹紙煙。撕一張巴掌大的報紙,弄一撮碎草煙裹成喇叭狀,刮不出牙垢,報紙邊緣用口水粘好,就可以吞云吐霧了。

然而一口下去,天旋地轉(zhuǎn),農(nóng)民們哈哈大笑,都說煙暈比酒醉更厲害。只見一男知青面如白紙,一頭倒在田埂上。人們蜂擁上前拍額頭掐人中 ,媳婦們趁機捏一捏那廝白嫩的小胳膊小腿。有人說人奶可以解煙,于是一胖大農(nóng)婦扔掉奶著的孩子,輕舒玉臂,將他攬入懷中,甩出個白面口袋,擠得他一頭一臉的奶水。

農(nóng)民們大呼小叫,天地間一片歡樂。

剛學抽煙那陣子,我等都有個木制的煙鍋,銅皮鑲邊,叼于嘴角,極像切·格瓦拉 ,一心想著走遍世界鬧革命。不過時間一長,煙鍋就散發(fā)出一股煙屎味,只好棄之不用。

有地位的人不抽草煙,抽供銷社賣的“白桿桿”。下來“搞運動”的人都叼著“白桿桿”,大隊一級的領(lǐng)導叼 8分錢一包沒有商標的等外煙,公社一級的領(lǐng)導叼 1毛 3一包的“春耕”,縣里的大領(lǐng)導叼 2毛 7的“金沙江”。上級指示隨著“白桿桿”云里霧里噴到農(nóng)民的頭上,唬得農(nóng)民唯唯喏喏。如果有誰叼著“云煙”背著手來到村里,那人肯定就是中央首長了。

不過這事從未發(fā)生。

一天,村里來了個叼著“春城”的省級領(lǐng)導,講話的時候,“白桿桿”像有靈性似的 ,從嘴角的一邊裹向另一邊,將省城昆明的指示玩弄于嘴皮子之間,嚇得農(nóng)民們一驚一詫,都說他官大政策水平高。視察完畢,來人將煙殼很瀟灑地一扔,一群光屁股孩子撲騰而上,搶煙殼疊三角。而他一路隨手扔下的煙屁股,早就被一只只穿草鞋的大腳暗暗捺住,悄悄收進煙袋。

天上飄著草煙的縷縷青煙,地上趴著灰頭土臉拍煙殼的小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白桿桿”比草煙香,怪不得叫香煙。知青們總是端著個“臭老九”的架子,再窮也要抽“春耕”不抽草煙。所以,本人的煙齡歷史悠久。

然而,這么沒完沒了地抽下去,只會弄得自己渾身煙味,且牙齒焦黃,影響市容。

我決心戒煙。

外國影片里,無論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都長著一口潔白整齊的好牙,而國產(chǎn)片中無論好人壞人都齒面焦黃、口腔齷齪、狗竇大開。因此,我特厭惡國產(chǎn)片里的接吻鏡頭,不說演技拙劣,單憑男演員的那口慘不忍睹的壞牙,我就為中國所有美麗和不美麗的女演員大抱不平。

為了顏值高,堅決去洗牙。

在牙科醫(yī)院的治療椅上坐定之后,不禁心驚膽顫起來——那不銹鋼治療椅簡直就是一部高科技的刑具,扶手處竟然套著兩根皮帶扣,好像用來銬犯罪嫌疑人似的。腳踏板與椅子的距離也略嫌其短,于是乎,只好將兩腿彎曲作騎馬羅圈狀。

年輕的牙醫(yī)像刑訊人員一樣,撳動椅側(cè)的電鈕將我放倒,與地面呈 45度夾角,然后打開椅子上方的探照燈,讓我把嘴張開。

甫一開口,一左一右伸來兩柄不銹鋼勾將嘴角勾住。我見事不妙,立即問了一句,因為嘴唇被固定,詞語含糊不清。不過他聽懂了,便笑笑回答:“你放心,消過毒的?!?/p>

隨后他將我動物標本似地撂在椅子上,打開玻璃櫥柜從里面拿出一小瓶綠色的藥水,仿佛法國地窟里的品酒大師發(fā)現(xiàn)珍貴的 X·O似的,高高舉過頭頂,炫耀般地說了句英語。

聽不懂他的川味英語,但我動彈不得,只好不置可否。

那廝將潔口素傾入操作臺上一件莫明其妙的儀器里,戴上口罩,從操作臺上拉出一根電纜,電纜上端連著一把手術(shù)刀不像手術(shù)刀、注射器不像注射器的條狀物件,開了開關(guān),嗡嗡作響,慢慢向我靠近。

幸虧他口罩上方的眼神是和善的,不像職業(yè)殺手,否則我真要從椅子上跳起來給他一記老拳。

他走到我眼前,竭力睜大眼睛:“?。俊蔽颐靼姿囊馑?,竭力把嘴張大:“?。 ?/p>

牙醫(yī)打開戴在頭頂上的燈,直射我的嘴巴,伸直脖子在我口腔前探頭探腦往里觀看,神情肅穆,仿佛一個即將投井自盡的怨婦。

然后,他將嗡嗡作響的物件探入我的口腔里,如同采煤工似地在上顎上作業(yè)。整個牙床隨著嗡嗡的響聲一陣陣地顫抖,雖說沒有疼痛感,但滿口的碎石煤屑味,委實不太好受。

嗡嗡作響數(shù)分鐘后,那物件居然像蛇一樣,噴出某種滑滑膩膩的液體。我終于忍不住抗議起來。隨即,物件退出,嘴巴兩邊的金屬勾亦自動彈開。旋轉(zhuǎn)臂上,一個圓形的不銹鋼托盤忽地自動向我靠近,在離下顎 5厘米的地方紳士般地停住,守望著等待著。

我側(cè)臉向盤里吐出一灘顏色晦暗、惡臭難當?shù)耐僖骸Q泪t(yī)泰然處之,不為所動,冷靜地遞給我一張紙巾。

接下來的操作頗為順當。上顎牙完了是下顎牙,下顎牙完了整體再行清理一遍,口腔適應了器械的震動和噪聲也就不感到不適,似乎還有些莫明其妙的快感。

這其間我吐了 10次唾液,雖然顏色變淡,依然齷齪不堪,臭不可聞。

洗完牙,嗽了口,對鏡看看牙齒,卻似乎沒什么變化。

盡管如此,本人還是有所收獲。我立馬認清了自己——本人盡管西裝革履,吹牛拍馬時亦是口抹蜜糖、舌吐蓮花、吹氣如蘭,其實是一肚子糞水,拿將出來,也齷齪不堪、臭不可聞。

身高的故事

本人最喜歡看的電影是被評論家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為什么?因為里面的演員都是高個子。蒂姆·羅賓斯飾演的安迪,身高 1米 93,摩根·弗里曼飾演的瑞德,身高 1米89,都是大長腿。

翻開斯蒂芬·金的原著,那“殺妻”的銀行家安迪生得矮小猥褻,顏值為負,因而才會被看臉的陪審團一致認定有罪,也才會用 20年的時間挖個地道逃出監(jiān)獄。但電影是視角藝術(shù),既然挑了 1米 93的蒂姆·羅賓斯演男主,于是只能挑一系列高個子演男配,這樣才能顯示出男主的“矮”來?,F(xiàn)實中,能救贖蒂姆的地道,恐怕得挖 40年。

所以說,高個子蹲監(jiān)獄是逃不出來的,盡管俗話說你“瘦高瘦高,好偷腰包”。

身為高個子,雖說令人羨慕,但本人總的感覺是三個字:然并卵。

上學的時候經(jīng)常被老師叫去擦黑板,下鄉(xiāng)的時候又被農(nóng)民當壯勞力使。打谷子,四個人扛棺材板似的大海簸,你被壓得要死,矮個的農(nóng)民卻吊在海簸一角跳芭蕾。你罵那矮個子不地道,卻被他戧得一口氣上不來:“高有什么好?活著費布,死了費棺材!”

好不容易從農(nóng)村出來到中學教書,卻常常被教研組長叫去搬東搬西。

一學生問:“張老師,你給是吃著大象屎了?一個大問號?!笨纯此档锰煺鏌o邪,說話將標點符號也說出來,你只能悻悻地答道:“我吃著大象屎,你吃著老鼠屎!一個驚嘆號。”

據(jù)說中國男性平均身高排世界第 93位,于是你成為獨孤求敗一族。身為高個子,只能穿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衣服,永遠趕不上中國時尚的潮流。最困難的是買鞋,翻遍鞋店,最大的也就 43碼,打死也找不到你的所需。好不容易在大碼店找著一雙,無論它怎么傻大黑粗不入法眼,你一次就得買倆,以備后患。

因為身高,在許多武大郎開店的領(lǐng)導眼里,你就不是一只好鳥。職場規(guī)則是“槍打出頭鳥”,不挨槍子就算造化,遑論加薪晉職?照相的時候你永遠站最后一排,跟人說話你得低下高貴的頭,走路常常被廣告牌什么的打頭,乘公交又被手環(huán)打臉。最悲催的是雙層公交,無論下層還是上層,你都得作油燜大蝦狀,讓善良的愛心卡老太太疑心你剛做完痣瘡手術(shù)。

乘電梯時,下頦的高度剛好跟其他人的頭頂平行,男男女女的頭皮屑就在你的尊鼻之下,探頭探腦,如同撒了芥末的涼拌發(fā)菜。頭皮屑就沾附于頭發(fā)之間或躲藏于頭皮之上,探頭探腦,呈不規(guī)則鱗片狀,宛如某種低等類單細胞動物,又像劣質(zhì)味精。只要你尚能呼吸,頭皮屑就能自動進入你的鼻孔。

你問我味道怎么樣,我只能干巴巴地說,那是 Pm10+,比 Pm2.5添堵。怪不得許多廣告將小小的頭皮屑視為與他人交往的大敵,其敵對情緒遠遠超過狐臭口臭、牙齒不潔、舉止粗俗、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為人猥瑣、吹牛拍馬、貪污受賄等等教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毛病。

所以本人常常鼻炎,說話甕聲甕氣。又因為海拔太高,空氣稀薄,你吸進去的氧氣比其他植物男女都少,大腦短路在所難免,于是被人稱為“傻大個”。

最要命的是開車。

學車的時候,怎么著都鉆不進矮小的教練車,于是被教練破口大罵:“你給是吃著扁擔了?”我擦,被罵了你都不敢回嘴。好不容易像長頸鹿一樣鉆進車里,卻發(fā)現(xiàn)自己頭頂車棚,腳踏油門,那車不由分說說走就走,直到你手忙腳亂踩住剎車,方才逃過一劫。

拿到駕照要買車,可所有的轎車都嚴重高度不足,買 suv越野吧,工薪階層銀子又嚴重不足。我對老婆說,咱們買個面包車吧,空間高、視野好、安全。老婆瞪了我一眼,罵道:“把后面的座椅拆了,還可以拉貨跑單班?你敢!”

天就這么塌下來,你還得頂著。

唉!

手掌的故事

盡管我的手掌粗大,青筋暴露,老繭疊生。但比起母親的手來,算是小鮮肉。

我指頭的紋路有一個籮,母親有兩個籮。俗話說,一籮窮,二籮富,但母親沒有一天富過。

母親老了,常常絮絮叨叨地抱怨她年輕時候的錯誤選擇。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父親被打成右派,而且因為家庭出身地主而變成了“混進干部隊伍里的階級異己分子”,于是被專員公署開除公職,遣送回原籍“勞動改造”。母親不離不棄,自己選擇辭去公職,帶著四個孩子隨父親一起回到大理。一家六口人靠父母四處打零工度日,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母親說:“我那時候咋個那個憨?我就沒想到跟他離婚,劃清界線!四個娃娃,就算我全部

帶著,國家也不會不管,你們也不會那么苦了。我憨憨地跟著那個‘老背時的干什么嘛?!”

我反駁她道:“我媽,聽我說,那不是憨。那就是愛情?!?/p>

母親一下子顯得局促不安,年老多皺的臉頰上居然像少女一樣飛起一陣緋紅,如同傍晚的霞暉掠過黧黑嶙峋的山岫。

因為在外地工作的關(guān)系,做不到?;丶铱纯矗紶柣丶?,母子倆就在院子里像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過去的事。檐間麻雀鳴啁啾,半階青苔半白頭。等閑看得斜陽靜,一樹梨花依小樓。

嘰嘰喳喳的麻雀跟我們家,算是有點兒緣分。

全國人民總動員“除四害”打麻雀的時期,我是母親打工的小跟班。

“抬頭婆娘低頭漢?!痹诩亦l(xiāng),人們這么形容性格倔強的人。母親走路時總是昂首闊步,大步流星,不怕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右派家屬啦,地主婆啦等等。我那時剛上小學,常常腰上系一根布帶,別上兩把菜刀,被腰上同樣插著兩把菜刀的母親牽著小手,連跑帶攆地走過大街小巷。

母親的手掌厚重硬朗,牽著我,如同老鷹抓小雞一般,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固執(zhí)和堅強。那情景,如今想想,頗有菜刀丐幫走天下的意味。

過了黑龍橋,到了咸菜廠,領(lǐng)出一筐大白蘿卜,拖到西洱河邊。穿著草鞋的腳在筐里踩洗完蘿卜,就在河岸上鋪開砧板,將蘿卜揪將出來,切成蘿卜條,然后攤在草席上晾干,最后由咸菜廠去腌制成地方特產(chǎn)“皮蘿卜”。

切一大筐蘿卜,可得人民幣五分。

晚上回到家,小胳膊酸軟腫脹得根本攤不開作業(yè)本,母親絞了冷水毛巾幫我捂住,然后到院里準備第二天的營生。月黑風高,磨刀霍霍,四把菜刀磨得鋒利锃亮,抹布一揩,一順兒立于墻腳,只待明日花好月圓。

如今我廚房的刀功依然了得,土豆能切得細如發(fā)絲,白菜幫子能片得薄如蟬翼,這全拜小時候牽著母親的手到咸菜廠打工練出的手藝。

但,母親已經(jīng)老去。

在父母眼里,子女無論多大,永遠都是年少無知的模樣;而在子女心中,父母無論多老,永遠都是年輕俊朗的印象。

如今,牽著母親的手上街買菜,蹣跚著走過當年的打工路,走過黑龍橋,走過西洱河邊,滿眼熟悉的青瓦小屋,突然變得矮小破舊,仿佛兒時“過家家”搭的房屋驀然重現(xiàn),不由得讓人感到一陣悲涼。

我發(fā)現(xiàn)母親也變矮了。歲月在她的鬢角抹上霜雪,皺紋也從額頭爬下臉頰。不敢看她的臉,側(cè)耳聽她用純正的鄉(xiāng)音一路上指指點點:誰誰的家就在這點啦,那邊是誰誰開的鋪子啦……娓娓絮絮,潺潺流水。

一位老漢坐在路旁賣蘭花,抬頭看見我,便微笑著去問母親:“是老大回來了?”母親笑著搶先答道:“是呢,他來開會,住在家首?!敝車I花賣花的人全都看著我,張張陌生的笑臉滿是贊賞。

小鎮(zhèn)民風淳樸,誰家有事,全城關(guān)注,似乎我回家住宿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而我因為工作的原故,很少回家,想起來不覺心中愕然。

母親竭力挺著胸、抬著頭,但身子已然佝僂,像一棵公園里盆栽的老樹。那手掌,那拳頭,瘦小僵硬,老繭縱橫,像一只瘦骨嶙峋的麻雀,溫馴的身子時不時在你手中輕輕蠕動,指尖像鳥喙,琢著你的掌心,傳感上來,讓你感到一陣陣的心悸。那滋味,雖說有三分溫暖,卻更有七分酸楚。

母親有意無意地往人多的地方走,見著個熟人,也不管人家有事沒事,就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一條一眼見底的小街能嘮嘮嗑嗑地走上個把鐘頭。

就這樣,牽著母親的手,徜徉在小鎮(zhèn)的街道上,聽別人用濃郁的家鄉(xiāng)話稱贊你:“啊嬤嬤!大兒子回來了?咋個長得這種高?”你只好向長輩們報上詳細數(shù)據(jù):“身高一米八,高大英俊瀟灑?!倍旱美咸珎兠奸_眼笑。

我成了母親最得意的展覽品。

母親一生要強,萬事不求人,活得硬氣。她常說,她晚年最幸福的事,就是牽著我的手上街買菜。她不厭其煩、絮絮叨叨地進一步加以說明:能上街買菜,說明她身子骨硬朗,生活質(zhì)量高;能做吃的,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消求人,多好!

但,她常常買了大肉,切煮烙蒸,做我小時候最愛吃的千張肉。她以為我年紀還小,還那么餓癆。

真想常回家看看,牽著母親的手,上街買菜。時常感到那瘦骨嶙峋的麻雀,在手中輕輕蠕動,余溫尚存。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母親已經(jīng)走了。

母親走在蒼穹之上,天街小雨,躑躅蹣跚,還是提籃小買那個模樣。然而,陰陽兩隔,永遠不能執(zhí)子之手了。

脊背的故事

我相貌普通,全身上下最入眼的地方是脊背。

我的背影長得比較性感,有一種憂郁。這種憂郁,恐怕遺傳自我的父親。

小時候看到父親的脊背是一道流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那時,他是國家公務員,整天忙于公務。

懂事后看到父親的脊背是一面墻壁,沉默寡言,憂郁佝僂。那時,他是“右派分子”,一家人隨著他被開除公職,遣送回鄉(xiāng),勞動改造。

只有到了晚上給母親讀《西游記》的時候,父親臉上的表情才生動起來。他捧著厚厚的《西游記》,那本書花去母親一個月的菜錢,在煤油燈下津津有味地輕輕朗讀著:“那呆子急了,聞得那香噴噴供養(yǎng)要吃……”母親不解地問:“那呆子是誰?”父親說:“豬八戒呀!”母親不失時機地幽了他一默:“哦,我還以為是你呢!”

母親的幽默和父親的認真永遠都在時空交織。無論母親怎么揶揄父親,父親只會回一句“啊嬤嬤”,表示不滿,然后繼續(xù)認真念書。直到母親在《西游記》的朗讀聲中打起了小鼾,吹氣如蟋,父親才消消地折了書頁,準備第二天晚上從折頁處接著念,然后放下書本,吹燈睡去。

租的屋子逼仄狹小,四弟跟著父母睡大床,二弟和三弟睡小床,我睡大床下的地板。床底下鋪一條棉毯,一床棉被,一半在床下,一半在床外,攀枝花枕頭從大床腳下伸鋪出來。

睡這樣的床下小鋪,每天晚上,將下半截身子鉆進床底,上半截露在大床外。于是,夢醒時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父母的大腳丫橫亙在宇宙的天際,雄偉巍峨,高山仰止。

床底下的下鋪伴隨我度過整個小學時代。因為墊的棉毯太薄,樓板凸凹不平,我的脊背不可逆轉(zhuǎn)地受到損傷。從此本人不會跟風駛舵、見利轉(zhuǎn)頭,無論站和坐都腰板筆直,給人一種剛直不阿、疾惡如仇的形象。

如今,我只要翻開《西游記》,眼前就會出現(xiàn)父母的四只大腳丫橫亙天際,我想,那就是《西游記》描寫的西天極樂世界。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牛鬼蛇神們接受批斗之后戴著白袖套上街掃地,父親的白袖套上用墨汁在“右派分子”后面添上“歷史反革命 ××”,并且打上大大的紅叉,以示“紅色恐怖”。

父親無論做什么事都極為認真。從前在地區(qū)專署辦公務的時候很認真,現(xiàn)在當牛鬼蛇神掃地也很認真。偶爾上街,遠遠的,看見父親佝僂著身子一帚一帚“刷刷刷”地掃大街。于是,那觸目驚心的白袖套就在我眼前無限放大,變成一堵無比巨大的白墻,上面寫滿血糊漓拉的黑字,頗為魔幻。

沒有批斗會的時候,父親在建筑工地勞動改造。一天,母親說:“去找找你爹,晚飯沒米下鍋了。”走 10里路到了建筑工地,只見一個帶紅袖套的瘦小男人在旁邊叉著腰,頤指氣使地監(jiān)督著父親捏著鋤頭拌沙灰,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看見我,“紅袖套”警惕地問:“什么人?”父親說:“報告小組長,這是我兒子,上初中了。”不知父親的話觸著“紅袖套”的哪根神經(jīng),也可能要顯示自己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紅袖套”突然直呼父親的名字破口大罵:“李鐘

秀!你給我跳??!你給我跳?。?!”跳起來一拳

將父親打倒在地,那姿勢,那動作,熟練之極。

我嚎啕大哭,說:“不準打我爹!”

“紅袖套”飛揚跋扈、面帶譏諷地逼向我,父親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攔在他跟前,寬闊的脊背,像一堵高大的墻壁。他文縐縐地說:“不能打祖國的花朵,要打,打我!”

“紅袖套”冷笑一聲,又一次跳將起來狠狠一拳打去。那堵高墻再一次轟然倒地,碧血染黃沙。

我抱著血流滿面、默不作聲的父親嚎啕大哭。

那天,我沒要到一分錢。

所謂文化大革命,就是捏著你身體和人性里最柔軟的部分狠狠蹂躪,細思極恐。

幸虧,浩劫終于過去。

父親平了反,恢復了公職,解放前拋棄家產(chǎn)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也得到了確認,因為過了 60歲,他立馬從地區(qū)專署辦了離休手續(xù)。

邊疆地區(qū)落實政策總是慢半拍,父親沒有補發(fā)工資,也沒有得到什么賠償。他說:“國家也困難,我們就莫折騰了。”母親不滿地說:“難道說你背一輩子的黑鍋就算白背了?一家人為你背的黑鍋也算白背了?”

父親沒有反駁,默不作聲。母親又對我說:“你爹就是個書呆子。你跟他說什么,他紅黑不理,就像跟一堵墻說話一樣?!备赣H沒有反應,面無表情。

父親的一生,就像一堵墻,任由別人在墻上寫滿侮辱性的詞語。他窮盡畢生精力,似乎就是在不停地洗刷自己的政治罪名。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人,卻無端被人傷害。他不能保護你,也不能為你遮風擋雨,但我不抱怨他。

父親去世后,母親在客廳的墻上掛上他年輕時穿著干部服的照片。那是解放初期,父親騎著馬,在解放軍戰(zhàn)士護送下到臨滄專署開發(fā)工作的照片。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也會笑,也曾風流倜儻、意氣風發(fā),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

那是一面戴著微笑和黑框照片的墻壁。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