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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土著女性詩人詩歌中的“日常性”

2016-12-12 08:18:46宋賽南
山花 2016年10期
關鍵詞:絕育手術土著人印第安

宋賽南

提及美國土著,大家最容易想到的一個詞是自然。眾所周知,土著人與自然的確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這使得諸多土著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斷書寫自然之美、人與自然的和諧與共。這構成了美國土著詩歌日常性的一個顯著方面。不過,在寶拉·甘·阿倫、琳達·霍根以及露易絲·厄德里克這樣的女性詩人的詩歌中還喁喁細語著另一種日常生活的聲音——災難。這樣一種聲音既不如自然的聲音明麗迷人。也不如自然的聲音悅耳動聽,但誰也無法否認它的振聾發(fā)聵。她們的詩歌既讓我們看到了災難作為日常性的存在從未稍離過土著女性的生活,亦讓我們看到了土著女性在災難面前的韌性和智慧,她們是土著復興和繁榮的希望。憑此,這些女性詩人完成了對詩歌日常性的超越,抵達了一種“日常性”下的“非日常性”:隱秘的、不為人知的、幽暗的、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日常生活走出了瑣碎的、個體化的和非歷史性的另冊,進入公眾的視線之中,成為一種公共性的存在。土著詩歌“日常性”的緣起:

美國土著薩滿文化

關于中國詩歌的起源,我們有諸如“詩發(fā)乎于情”的說法,美國土著詩歌的起源則與美國土著薩滿文化中的吟唱傳統(tǒng)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美國土著文學史上,有很多作家都選擇了以詩歌作為自己的第一塊文學基地,因為“較之其他的書面文類,詩歌所提供的韻律表達和情感表達更貼近傳統(tǒng)儀式中的吟唱?!北疚挠懻摰倪@三位女詩人,以及拉開美國土著文藝復興序幕的1969年的普利策獎得主莫馬蒂等都是以詩歌創(chuàng)作進入美國土著文壇并最終進入美國文壇。他們的詩作呈現(xiàn)出了很強的吟唱的色彩。譬如,霍根在“進入的方式”一詩中寫道“要進入石頭,變成水。/要破土而出,變成植物/渴望陽光,相信水。/要進入火,變干燥。/要進人生命,變成食物?!边@幾句有著明顯的吟唱的味道,在形式上,“要進入……變成……”反復出現(xiàn)。而在意義上,也道出了相似的規(guī)律:以柔克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渾然一體。

倘若說薩滿文化中的吟唱傳統(tǒng)為當代土著詩人提供了形式上的外殼,薩滿文化本身豐富的日常性內涵也同樣影響到了詩歌內容上的內涵。美國土著的大多數(shù)部族在與自然的朝夕相處中形成了一種特有的文化——薩滿文化。擔任薩滿的個體擁有“維系”和“治愈”的“力量”。是“自然世界重要變化”的代表。在實施“維系”和“治愈”的過程中,個體薩滿進行的重要儀式之一是吟唱?!斑@是一種富有韻律的音樂,薩滿先唱歌,然后開始跳舞,進而慢慢地把每一位參與者都吸納進一種集體活動中?!弊罱K,“被大神附體的薩滿不再是一個普通人或者親戚。而成了神靈的化身。”薩滿舉行儀式的情況有很多,求雨、求風,生病,有時可能只是為了打獵之需。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薩滿之所以會披掛神袍又唱又跳,大多數(shù)時候是迫于日常生活的召喚,而非神靈的召喚,并且往往來自苦難的召喚。土著人的宗教更多是為現(xiàn)世生存服務的這一觀點也曲折地證明了薩滿的吟唱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

顯然,將薩滿的“吟唱”傳統(tǒng)與西方的詩歌傳統(tǒng)結合在一起的當代土著詩人是無法忘卻和割斷自我與薩滿文化的日常性的聯(lián)系的。以至于薩滿文化的這一日常性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脫胎于其的當代土著詩歌。日常性成為了當代土著詩人詩歌一抹底色,并且這樣的一抹底色是對苦難的關注,對人性命安危、種族性命安危的關注。土著詩歌日常性的變遷:從自然災難到人為災難

“日常性”,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每日都會經歷的經驗或者成為常態(tài)的經驗。土著人的經歷決定了他們生活的日常性內涵。對于大部分的土著部族而言,當他們不曾遭遇白人和白人文化時,他們身處大自然之中。盡管我們習慣將土著人的原始生活想象為與大自然的和諧相處,事實上,這或許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地想象。對于許多部族而言,他們一年的生活當中會有一半的時間遭受饑餓之痛。譬如,厄德里克所在的奧吉布瓦族人常常會在春夏食物豐富時聚集在一起組成大家庭,而到了秋冬時節(jié),植物無法提供足夠的食物,獵物稀少,這些大家庭又會自行分成若干小的家庭。當然,我們不否認這個時期的土著人也會遭受其他的災難,譬如女性生育難產等。不過,總體說來,這個時期的災難主要還是自然災難,這個時期土著人日常生活的日常性內涵也主要是對自然災難的關注。

在遭遇了白人和白人文化入侵之后,災難的內容發(fā)生了變化,土著人既飽受了土地被白人奪走的痛苦,還有為白人所帶到北美大陸的疾病折磨的痛苦,同時還有各種各樣的戰(zhàn)爭之痛。除了這些,土著人的宗教語言和文化均被視為是低等的、野蠻的,在經歷了長達數(shù)世紀的同化政策之后,土著人的宗教語言文化幾乎日薄西山。當這些災難落到每一個土著人的頭上時,美國土著女性承受了更多的災難。這主要是源于白人文化入侵后,之前在諸多印第安部落中所遵從的性別關系上的原始的、未被白人文化入侵的“性別互補體系”遭到了破壞,女人的日常生活方式也因此有了較之男性更大的改觀。

早期土著女性的生活是與土地、勞作、哺育后代等密切相關。譬如,厄德里克在小說《羚羊妻》中曾寫道?!霸谶^去的日子里,母親本該長年累月地嚼牛皮,直到把牙齒磨壞。太陽本該反復煎曬她的皮膚,直到她的皺紋成堆。人們將把她視為老人、長者,她無欲無求,滿足于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提提建議?!痹獾桨兹巳肭趾螅?9世紀初期至今,美國土著先后經歷了從密西西河以東遷到河以西,再從以西遷入保留地,再從保留地遷入城市等一系列移除。美國政府所開辦的旨在同化土著人的“寄宿學?!敝饕淌谡Z言、算術、自然、歷史、藝術等,不斷強化印第安人的個體意識(白人認為印第安人過分看重族群,而非個人利益),并教他們像白人一樣工作,譬如女孩子學習如何做傭人,男孩子學習農活等。這一切均導致了土著女性與土地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之前的基于“大地母親”這樣的概念之上的公開式的、具重大意義的日常生活消逝了,生活在她們面前變得瑣碎、毫無意義。阿倫、霍根和厄德里克雖然都受過高等教育,都曾并且其中的兩位仍在美國高校工作,但我們仍然能夠看到,瑣碎的日常生活從未稍離過阿倫、霍根和厄德里克的詩歌創(chuàng)作。

不同于“渴望擺脫日常生活及其令人痛苦的粗魯和凄涼的荒蕪狀態(tài)”(愛因斯坦語),上述這三位女詩人在詩歌中書寫日常生活,為的卻是再次走進生活的痛苦,哪怕這種痛苦就如密不透風地墻一般讓她們嘔吐不止甚或窒息斃命。阿倫為自己的詩集命名為《生活,一種不治之癥》,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已經是相當明顯。在這本收錄了阿倫1962—1995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的詩集中,我們很容易找到暗淡的、令人壓抑的瑣碎性細節(jié)?!坝肋h別哭,舅舅”“拉古納女士的午餐”“寫在祖母臨死之際的詩”“正在自殺的(因自殺而死去的)印第安婦女”這樣的詩歌標題本身就像詩集的標題一樣鮮明地再現(xiàn)了她所描繪的小世界的瑣碎、凄苦和悲涼?;舾脑姼?,如“那些走丟了的女孩”“眼淚”“他者、姊妹、雙胞胎”也大致相似。同樣的情境在厄德里克的“印第安寄宿學校:逃離者”“怪人”中也可以找到。不過,走進生活的痛苦并非她們書寫災難日常性生活的最終目的。下文將主要以阿倫的“拉古納女士們的午餐——寫在我四十歲生日之際”和“祖母”為文本,剖析土著女性詩人是如何刺破看似裹尸布的災難和氤氳在土著人生活中的災難情緒,從災難中生發(fā)希望的。

“日常性”下的“非日常性”

本文所指的“日常性”下的“非日常性”,是指不少美國土著女性詩人的詩作從“日常性”的災難生活圖景出發(fā),抵達對種族災難的控訴,進而思考種族的未來,不為人所知的隱秘的災難變成了公共性的關注。譬如,Luci Tapahonso的長詩“1864”中,“我”和女兒驅車前行,途中“我”給女兒講起了故事,在我的講述聲音之中又引入了故事人的敘事聲音。最終的敘事指向了1864年的部族大移除:當年,白人政府派兵強制移除,天氣原因加上饑餓等,“很多人死在了去黑威爾第的路上”。通過給女兒講這一路的故事,“我”傳授了女兒這樣一種信念,“只要我們不分開,/我們就牢不可破?!边@是民族復興的秘密。

“拉古納女士們的午餐——寫在我四十歲生日之際”是一首適合用來剖析“日常性”下的“非日常性”的短詩。

姥姥說,太讓人沮喪了——

那些印第安女人全都,

不知道,

她們被做了絕育手術

再也沒法生孩子了。

知道不,那些醫(yī)生根本不想

給自己找麻煩,他們太窮了,就是這樣,

至少話是這么說的。

悲傷充滿了我的雙乳,

還有那塊骨頭后面的空洞。

三個親密的印第安女人

我的母親,我的姥姥和我

都沒有做過絕育手術。我們的

孩子已經長大成人。

在這個雅致的地方

我們不敢對著一杯咖啡哭泣:

靜靜地,我們把對他們的悲傷藏在心中。

我母親說,這和

德國納粹沒有差別。

醫(yī)療大屠殺。

現(xiàn)在我已經正式

成為一個老女人,她說,

我可以告訴她們事實。

整首詩從日常生活最普通不過的一次咖啡館聚會開始,題目本身“拉古納女士們的午餐——寫在我四十歲生日之際”也似乎在強化這樣一種日常性:閑暇時的女人、精致的咖啡館、三五人的小聚、無所顧忌的家長里短,這是最為普通不過的女性日常生活。這樣司空見慣的女性日常生活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是瑣碎的、生活氣息濃厚的,與歷史和集體關系不大。她們所談論的“家長里短”的話題關乎絕育手術,這使得看似瑣碎的、并無意義的日常性變成了災難日常性。

20世紀80年代,美國政府對印第安婦女實施了強制性的絕育手術。美國會計總會曾對美國的十二個印第安人衛(wèi)生服務署(Indian Health Service)中的4個作過統(tǒng)計調查,1973—1976年,共有3046名印第安婦女被施以絕育手術。致力于為印第安婦女絕育災難伸張正義的拉科塔學者雷曼·布萊特曼的調查結果更加觸目驚心。他提出有40%的土著女性和10%的土著男性在20世紀70年代被迫接受了絕育手術,其中接受絕育手術的土著女性的人數(shù)在60,000~70,000。被施以絕育手術的土著女性要么是在不知道手術為何的條件下接受了手術。因為向她們進行手術講解的人員用的是她們根本就聽不懂的英語。要么她們被告知她們所做的手術不過是扁桃體摘除手術。有很多尚未生育過的土著少女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了絕育手術。

毋庸置疑,全美范圍內的針對土著女性的絕育手術是女性的滅頂之難,也是整個美國土著的滅頂之災。20世紀70年代,美國政府推行婦女絕育手術。然而較之其他種族婦女,“土著婦女是遭遇了絕育手術和生育權利迫害的廣大婦女中的一個獨特的受害者群體”。鑒于白人和土著人的歷史關系,美國政府需要按照土著人的數(shù)量為他們分配基金、土地,在此意義上,美國政府希望土著人越少越好,以至于一直以來美國政府嚴格控制土著人的數(shù)量。譬如,美國印第安事務局曾對印第安人作過如下定義:有資格為事務局服務,已被聯(lián)邦政府所承認的印第安部族、氏族或群落的一員;居住在保留地上或者保留地附近:擁有1/4甚至更大比例的印第安人血統(tǒng)。對于白人政府而言,對土著女性實行絕育手術顯然是一種最極端也最有效地減少純種土著人的方法。

整首詩并不僅限于控訴絕育手術這一種族災難,在結尾處。全詩由控訴“德國納粹”的“醫(yī)療大屠殺”轉為潛在的行動——“我可以告訴她們事實”,從中我們看到了印第安婦女的韌性和智慧,民族生生不息的可能性。“印第安女人”這個詞在整首詩中出現(xiàn)了兩次。同時還出現(xiàn)了“她們”“我的姥姥”“我的母親”“我”等等同于印第安女人的字眼。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是一首關于女人的詩。在諸多印第安部落中,上了年紀的女人通常是智慧的象征,而她們之所以能夠成為智者,則源于她們的生活經歷或她們的經驗本身。生育與種族的延續(xù)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沒有生育便沒有了種族復興和延續(xù)的任何可能性。年老的女人喪失了生育能力,無所畏懼于白人政府的“醫(yī)療大屠殺”,敢于向年輕人道出“事實”。這既是一種智慧,也是一種韌性,不屈從醫(yī)療納粹、不屈從于民族命運的韌性。民族的生生不息也正誕生于這些印第安婦女的韌性和智慧。

在阿倫的另一首“祖母”中,我們看到了土著女性向部族神話的回歸,部族神話提供了部族復興的力量。

她從她的身體里推出

銀色的線,光,空氣,

小心翼翼地拿著它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里飛

那里一切都靜止不動

她從她的身體里擠出

閃閃發(fā)光的線,生命,編織光

在無人的世界里。

很久很久以前

橡樹還未長出,清澈的水流還沒出現(xiàn),

她就接受了這份工作,編織繩子

把她的身體,她的痛,她的想象力

編成創(chuàng)造力,已經創(chuàng)造的禮物,

將消失。

她之后,

男男女女把毯子織成生命的故事,

光和梯子的記憶,

無窮之眼,和雨。

我學她坐在我自己的有規(guī)則雨點花紋的小地毯上

用線縫補缺口(tear)。

“我”在縫補一條“有缺口”的毯子,這是“我”的日常生活,而這條毯子的“缺口”(tear)則象征著“我”的日常生活的災難日常性。“tear”作名詞有兩個意思,“破洞”和“眼淚”。盡管表面看來,“我”是在用線縫補“破洞”。然而,它還有更深的一層意思“眼淚”。按照美國政府“1830年印第安人移除法”(Indian Removal Act of 1830),1838年共有約15,000名徹羅基族人被迫從他們居住的美國東南部遷往今天的俄克拉荷馬州的東部地區(qū),有約4,000人因曝曬、疾病、饑餓而喪命于遷移的途中?!皌ear”既指遷移途中。徹羅基婦女沒有剪刀只得用手撕開棉布:亦指被迫遷移途中,徹羅基族人的眼淚。自此之后,“tear dress”已成為徹羅基婦女的傳統(tǒng)服飾,用以紀念“淚水之旅”。

“我”在縫補的過程中想到了祖母,換言之,“我”在生活的苦難中想起了祖母,祖母給予了“我”超越苦難的創(chuàng)造力。這里的祖母并不是真正的生理意義上的祖母,而是一位文化意義上的女性祖先。根據(jù)“我”的敘事,這位祖先生活的世界是一片黑暗,了無生機的。這位祖母經受著劇痛,從自己的身體里吐出銀絲,借助自己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這使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阿倫經常推崇備至的“蜘蛛母親”(spider mother)。在詩的結尾處,“我”學著祖母的樣子坐下,縫補“我”的小破毯子。事實上,“我”也是在縫補由于祖母這樣一位造物者的消失而帶來的裂縫。這條裂縫不僅僅包括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織布活動本身,還包括講故事、創(chuàng)造生命,等等。

倘若說日常性意味著瑣碎、個體化和非歷史性,多半終將被日常生活的洪流所淹沒,就如同大多數(shù)走出咖啡館的女性會抖落掉閑談,立即轉入緊張的其他工作?!袄偶{女士們的午餐——寫在我四十歲生日之際”“祖母”“1864”這樣的詩顯然走到了它的反面,它是擲地有聲的,并且這種聲音注定了要在日常生活的各種紛雜的聲音中凸顯而出,為讀者的耳朵所捕捉和聆聽,成為一種公共性的存在。

結語

從自然災難到白人入侵后的各種人為災難,美國土著的日常生活顯然是災難連連,可以說,災難已經毋庸置疑地成為了他們日常生活的日常性內涵。阿倫、霍根和厄德里克描寫日常生活中的災難或者災難情緒,并不是沉溺其中,以此來緬懷昔日的女性和土著榮光,也不是為了悼念當下的土著女性和她們的悲慘遭遇。倘若這樣,她們便染上了美國土著理論大師維澤勒所批判的“悲情病”(victirnry)了。在這些看似滿目荒蕪、充滿悲情的災難詩歌中,她們表現(xiàn)出了一種非凡的勇氣、一種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和一種志在必得的民族自信。通過剝解“日常性”之下的“部族災難”,她們隱秘地再現(xiàn)了土著女性的韌性和智慧,回到了“土著神話”之初。這樣一來,她們的詩歌超越了日常生活的災難日常性,呈現(xiàn)出歷史與當下、神圣與世俗、絕望與希望相互交織的“張力”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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