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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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安
陳夢雅
陳夢雅,出生于1984年,江西南昌人。2001年前后開始小說寫作。2012年出版以收錄早期作品為主的短篇小說集《斷鼠》(廣東人民出版社)?,F(xiàn)于中山大學攻讀科學技術哲學博士學位。
“梁遺正!”這三個字像逐個兒拋出的球,光天化日,無人接手,一字挨一字,紛紛砸在梁遺正的頭頂上。這一年多,遺正很少出門,不外是懼怕偶遇這類局面,知道這次躲不過去了,震悚過后,滿目蕭瑟。遺正向前多走了幾步,異常沉緩地,像是去捐軀。繞到一桿路燈的后面,她用一只手扶著燈桿,轉(zhuǎn)過身來,含著胸,臉上扯開一絲笑。那種笑,左右不是人,不知下一步是收是放,仿佛裸女,想要屈膝護住前面,卻又露出了后面。喚她的人大概二十八九,個頭很有一些高,手里拿著鐵皮飯盒,只在課上撞見過幾次。隔著五六米遠,他問:“你去上課啦?”遺正點點頭,盡力不令臉垮,倒像之前笑得太盡興,肌肉一時癱了,不能復原。那個人直闖闖地打量梁遺正,以自上往下,復自下往上,簡直像在撫今追昔一般。他在瞧什么?梁遺正琢磨,她這個人是不得不琢磨這些的。她穿著很普通的綠棉毛衫,太修身了些,鵝黃色的裙子,倒不很短。
梁遺正唯獨沒有想到當時穿的鞋子,因為她忽然追憶起了另外一雙鞋,八十年代常見的白布鞋,背上一根皮筋,縛著足背。她喜歡緊一點。想當年,遺正還在家鄉(xiāng)念初中,是個胖胖的人。秋冬二季,她不得不穿著寬綽的校服,風一吹,灌進外套里,整個人越發(fā)漲得滴溜圓,奔走時,一步一嘟嚕,像個鼓眼努睛的球,向街上的行人招徠著:“要不,您拿一根針來刺刺我?刺刺我,好不好?”這樣子的人,卻立在一對極小的足上。不過,就她那副不滿一六零的身板而言,骨盆倒又算寬的,如果正對著梁遺正,雙手分別擰住她的左右胯骨翼,幅度堪比操縱小型印刷機,后來,也真有過那么一個人,使老虎鉗,那么一次經(jīng)歷,純粹是兩個新手胡攪蠻干,這是后話了?;氐匠踔袝r代吧,有一個黃昏,遺正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夕照中,操場一隅的籃球架怎樣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對外展覽某些歷日曠久的損傷。她身后是一架樓梯,一位白白高高的男同學正在慢悠悠地上著。沒過多大一會兒,男同學走到梁遺正的身旁,斜依在走廊欄桿上,瞥過她一眼,閑閑地張嘴搭茬,問她政治考試準備得怎么樣了。
“也就多背背老師發(fā)的材料,沒別的?!绷哼z正說話的時候不看人,反而用手撐著頭,撇到另一邊去。她發(fā)覺她的白布鞋有些臟,心也就滅烏了一塊。
十四年前,在全國最為落后的省會城市之一,在烏潤的石板坡道上,在文具行的卷閘門被齊齊拉開的聲響中,在道旁與人結(jié)伴的,笑嗔的,女學生臉頰上的旋渦里,每一個清晨,對走路上學的梁遺正來說,都仿佛深不見底。她時常端視前方數(shù)秒,然后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一步步落在每塊兒石板上。她厭惡石板間的拼縫。每一次,遺正都需要將自己,妥妥兒地,放在里面。每當她走上一程,停下來,望未走完的路時,都暗暗命自己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她這樣投擲著自己,心底其實是希冀著,能將自己早早兒地掩埋算了,埋在石板坡道的前面,呲呲剌剌的卷閘門的前面,女學生臉上的旋渦的前面,然而,最終埋住梁遺正的,永遠只是初中學校的大門。一時半霎,遺正猛地仰起脖子……
操場上,迎門處,一具高岌、精赤、尖脆的旗桿聳峙著。晨風拂過,揚起梁遺正手臂上紛紛擁擁的汗毛,她趕緊低了頭。有的人,有時候為著性子內(nèi)荏的緣故,只見得粗沉與安詳之物,譬如升旗臺的破石基,漬痕斑駁的老漆,生了銹的鈍釘子。
繞過升旗臺,在操場的盡頭,是兩幢聯(lián)排的教學大樓,共六層,天臺上有幾個人在走動,隔著遠,顫顫巍巍地,仿佛青蠅點玉般綴在蒼蒙的云帶上。他們好像在朗朗乾坤中笑,兩個往左,三個奔右。他們手中都拎著一些薄利的東西,左右兩邊兒都在風中撲哧著,一聲聲地落下,又揚起來。待離得稍近一些了,遺正才提起勇氣,偷偷地抬眼張望。但,就在這時候,打南頭,起了一陣風,起先是燙的,后來是寒的。她看見,天臺上的人是同年級的幾個男同學,各自手里拿著幾張紙,正在風中浮想聯(lián)翩地翻著,好輕好快,一下下削她的心。這個光景令梁遺正忽然回憶起某個句子的前半部。她家中一直從事印刷業(yè),自小有個玻璃櫥,堆放著廠里做的一百來冊書。
革命的利刃永不卷……
遺正離教學樓不足十米時,天臺上有一個人,低頭看見了她,這時,她可以確定他們是在笑了,不,豈止笑,他們居高臨下地指著她,歡愉得像一匹匹磨牙吮血,高歌猛進的牲口。走進教學樓里,墻壁上刷著一米高的青草綠墻裙。遺正一邊摳漲圓了的漆泡泡,一邊對自己說悄悄話:“這是衛(wèi)生墻,不只學校有,醫(yī)院也有,幼兒園也有。為什么這個墻叫衛(wèi)生墻?”
她又說:“革命的利刃永不卷,照亮萬里青山坳?!?/p>
這時,一個黑黑瘦瘦的女孩兒,精力無限般,從樓梯上躥了下來,像一滴巨大的水,徑直落在梁遺正的頭皮上,又急,又臟。她見了遺正,昂首伸眉地連連追問:“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下午是三節(jié)政治課連堂,最后一節(jié)是外語,發(fā)期中考試卷。老師點梁遺正的名字,然后報了一個分數(shù)。遺正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姿勢,像一個玻璃缸的口徑上,嚴絲合縫地插著一個木塞,被強行抽了出來。大家盯著她。遺正領了卷子,分數(shù)并不差,她卻好似犯人,矩步方行,跪在案前,領過判刑的紙,雖豎著背,并沒有摧眉折腰,然這一路的尊嚴,已宛若棲在輕塵上的弱草。然后,當老師背過身,在黑板上講解試題時,她的,被拆毀的日記被一頁頁傳了回來。被撕的毛邊兒總是堅持不懈地翹著,摸著軟,內(nèi)里堅,無論她如何拼命用手捋,它們總是非翹不可。遺正將這些紙,在抽屜中,按時間順序疊好,放進日記本的外殼里。不過幾個月前,遺正初潮,她也是像這樣,將被同學們傳回來的衛(wèi)生用品一個個收進袋子里。
同一天,梁遺正擔任清潔值日生,在黑板的右下角上,用白粉筆畫了一個小小的框,裝著她的名字。老師下課前布置了作業(yè),然后出門去隔壁辦公室交一張什么表格。這時鈴聲還沒響,大伙都還老老實實地坐著。遺正發(fā)現(xiàn)那個粉筆畫的框,不很完整,閉合不夠周全。對面教學樓的高層,應該正在上音樂課吧,有人敲三角鐵,锃亮的一聲,梁遺正確定自己聽見了。在兩幢樓中間的空地上,栽著一棵樹,長著圓勻的葉子,一片片團頭聚面,難分彼此。倏忽間,百密一疏,仿佛一片樹葉被那聲音輕撞了一下,一束強光漏了出來。遺正的那雙盯視著小框缺口的眼睛,霎時瞪大了。
這時,班里的一名男同學離開了自己的座位。這個人長遺正一歲,很矮,姓孫。他的長相是很配合他的姓氏的。孫走到教室后面,抄起鐵簸箕,走到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梁遺正身旁,用簸箕蹭了一下她的衣袖,問:“你今天值日,還不動手嗎?”伴隨著這個動作,一些粘在烏痰中的塵土掙脫了,紛紛揚揚,部分窩在遺正校服表面的褶子里,部分下落不明。她翻了一頁書,一只手捂著,另一只手極為迅疾地用圓珠筆將某個“聽”的口字旁填滿,又翻了回來,目光落在頁碼上。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9,遺正的視線來回追奔著它的筆畫走向,就像坐在一架很小很小的過山車上。“你不聽話嗎?”孫用簸箕敲了敲書桌腿兒,整張臉笑得豁出許多口,蜂巢般的褶皺布滿了兩邊眼角。他又添上一個字:“你不想聽話嗎?”梁遺正的同桌,是個脖子上多痣、瘦得聳膊成山的外鄉(xiāng)人。這人見狀關上書,擠到鄰排一伙舒頭探腦的同學中去了。教室中的吊扇兀自開了,遺正兩鬢幾縷纖幼的毛發(fā)在臉頰上輕輕拂動。她靜了好一會兒,也不看人,說:“現(xiàn)在還沒有打鈴,現(xiàn)在還沒有下課?!彼f這個句子的節(jié)奏,就像勻速吐出一個個等齊的俄羅斯方塊。孫聽了,就地撂下簸箕,砸在她的白布鞋上,回頭從教室后面抄起滴滴溜溜的,正在滋水的拖把。梁遺正感到臟穢的濕氣,在空氣中漲肥了,像墨濺在紙上,正一寸寸地,向自己觸過來。
就在這一瞬,從教室的另外一個相距較遠的角落,隱約傳來怦——怦——怦——的聲音。遺正迅速瞥了一眼。她看見,一個恍恍蕩蕩的、長著一張失蹤兒童臉的男同學,正在一邊凝視著窗外的樹障子,一邊將自己漲挺的陰莖在書桌抽屜的外壁上敲著。就在這一瞬,梁遺正的胸被冷冰冰地捅了一下?!澳阏娴倪€不愿意來幫大家弄干凈嗎?”剎那間,無數(shù)長滿了舌苔般毛球的,條狀的布,懸河瀉水一般,將山楂片的玻璃紙、瓜子殼、削棄的鉛筆皮潑降在遺正敞開的校服里面。孫很快有些不逮勁,后來只潦潦草草地在她身上又胡亂捅了兩下,便蔫兒了,干巴巴地瞪著眼,像剛落胎的蝙蝠。
就這會兒工夫,老師匆匆打開教室的永固牌銅掛鎖,且拔了閂,推門踱了進來。老師看看手表,看看掛鐘,又往教室后方看去,視線在遺正臉上略掐了掐,又松開。這時放學鈴響起了,遺正從書包里拿出專供值日生使用的教室鑰匙,第一個向外走去。她迅速地走上樓梯,直到?jīng)]有教室的最頂層,拐進一間廁所,在里頭站著。廁所里鋪著六角形的小地磚。兩個螺絲釘將一面大方鏡定在墻上,年久失修,釘子銹得太厲害,又下臨洗手池,從鏡子的小洞里,流出許多黃水兒來,夾雜著深色的絮。有一些早都干成黑疙脂了。梁遺正踮起腳,盡可能地將臉湊近,池子的角緊抵著她的腰,冷得像冰渣。她嗅到了幾絲銹味。遺正伸出舌頭,就著一塊小疙脂,舔了舔,起初咸,后極澀,咸澀得像直往她腦子里鉆,并迅速碾開了一條道。然后,遺正擰開水龍頭,褪下校服,開始勤勞地清洗大方鏡。她干這滌瑕蕩穢的工作,估摸著有半小時,老師和同學們應該都回家了,才戀戀不舍地回到教室里。
梁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開書包,發(fā)現(xiàn)同學們送給她一堆軟滋滋、熱騰騰的東西。
紛紅駭綠。
當那個向她打招呼的人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奔赴食堂時,遺正才卸了臉上的笑。她住的地方離學校約有二十五分鐘的腳程,路經(jīng)好幾個水果攤。遺正幾次想順便捎帶一些,但又實在不敢多加逗留。眼前好不容易出現(xiàn)了小菜場,穿過去,就能回家了。那些總能見到的尋常家禽,一雙雙地關在籠子里,交著頸,血淚盈襟。燒臘鋪的人,系一件脆亮的黑圍裙,正在給豬刷鹵汁,間或在腳下那只大桶里蘸上一蘸。多么稠密的鹵汁,稠密得仿佛甭管多厲的風,也休想吹皺一小撮。素的都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地上,用塑料布墊著。有人正在剝青菜,顯然是個利落手,咵叱咵叱。
小區(qū)正門外是一條小馬路,對面有間賣日用五金的小商鋪。在這個秋日的,清微淡遠的傍晚,商鋪的一名員工正在用消毒水滌蕩店面。走到路口的時候,遺正便遠遠地聞到了。那種消毒水的氣味,起初是清新俊逸的,當人不斷走近,任憑你再有心慢緩,以更持久地享用這一過程,氣味濃到某個份兒上后,便與這秋日的氛圍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了,倒讓人回想起剛剛過去的,火傘高張的炎夏,一腦門子汗,持續(xù)向外滲,連眉叢間,鼻尖上也盡是一粒粒的。不光挨得密,偶爾,一粒汗珠子尚正處于欲滑不滑之勢,從底下立馬又滲出一粒新的來,堪比累卵之危,不得已,外頭的那粒被直接推下來,鉆進鼻唇溝上的那些小胡槎兒中。
小區(qū)還有一道后門,向外勻走上大概四十分鐘,能看到一個牌坊,牌坊的后面,是一條河。這條河不算小,但也不壯。這天,梁遺正吃過晚飯,收拾了一下屋子,抱著出門一趟也是死,不如死兩趟的頑強意志,決定干脆去旅游,目的地就是上頭提到的那條河。
她將要抵達的時候,天剛剛黑沒了,朝前方望,除了河的,微微了了的波紋,什么也看不見。一直等到河腥已然鋪天蓋地時,梁遺正才抬起頭。她立刻看見了牌坊。牌坊,像一個高大的影子,冷不丁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短小粗實的影子,卡在牌坊影子的中間,那是裴均。
按說那會兒,天上還瞧不見月亮和星星呢,但好多好多光,已經(jīng)在趕來的道上了。
和梁遺正一樣,裴均也不是本地人。他們的家鄉(xiāng)雖不同省,倒算挨得近。裴均家原本是莊稼人,他也幫襯著父母務過農(nóng),打小就不是那種肩不擔擔,手不提籃的主。趕到十七歲的時候,發(fā)生了一樁小事情。那天,裴均在地里薅草,是夏天,旁邊有個朋友一邊陪他干活,一邊喜笑顏開地追溯小時候一塊兒玩的事。他們憶起十一二歲的時候,縣里搬來了一個女伢兒,從沒見過,皮膚挺黑,五官標致。他們幾個拉幫結(jié)派的男伢兒,在街上走來走去,就像成日游弋在河面上的野鴨子,迎面遇見了,紛紛撲騰起翅子,興高采烈地搏躍,干盡了欺侮人的事?!澳切┘议L都夸你好哩,裴均老實,見人就笑,又不說話,其實你心數(shù)最多,把式又拐又陰呢,你自己說是不是?”這時,縣上姜廠長的女兒路過,裴均連忙停下手中的活計,溫和地與小姜寒暄。小姜一直在外地讀書,畢業(yè)不久,才回家一兩個禮拜,幫著家里經(jīng)營副食品生意。搭腔的當兒,他只覺得小姜站在一幕云興霞蔚、水軟山溫的景致中。這時,朋友的一位同學忽然走了過來,不慎將一杯滾熱的茶澆在了小姜裸著的足踝上。她不禁叫了一聲。裴均看見,原本高高掛在小姜背后的日頭,哧溜溜地向下滾,徑直滾到遠處的江堤上。一頭耕牛慢騰騰地在江堤上走過,半道時,出其不意地扭過臉,用被陽光燒成金橘色的瞳孔,看著裴均。一片晚霞,在他眼前,碎成了絮,飄得漫山遍野。就在那個時候,他忽地感到有一些暈迷,不至于摔倒,但的確失了重。朋友不明就里,一路摔著汗珠子,把裴均送回家。
后來,大夫說只是小恙,不過因為伏暑天里勞作的關系,且不久家中也正好有個機會轉(zhuǎn)行,做起了生意,又過了三四年,托親友幫忙,替裴均找到外地一所大專,他便出來念書,又過了一年多,念不下去,輟了學,但也不情愿回家。
其實遠遠地,裴均就看見有人向牌坊走來,只是當梁遺正已經(jīng)來到近旁時,他還沒有想好自己要不要走開。遺正發(fā)現(xiàn)了地面的人影,擺了擺手,人影沒動靜,這才驚了。她這個人,自幼持有一種可笑的習慣,每逢身處某種突如其來的,宛若跫音驟響于空谷的狀況時,她往往會發(fā)出一種納悶的,尾音上揚的聲,很像人們在閑聊間,忽然想到一個新問題,輕輕地“誒?”那么一下。遺正三歲那年,有一天凌晨五六點,惝恍迷離地從睡夢中醒轉(zhuǎn)。父親本就不住家,母親又去公園跑步了。那時候,遺正還不太會使用語言。她看著鋪滿月季花的,簇新床單的另一半,以及母親在枕頭上留下的幾縷烏黑的發(fā)絲,像生怕被別人聽見似的,悄悄地說:“誒?”停一下,潤潤喉嚨,又說:“誒?大家好。”之后,眼眶才紅了。這天晚上,她也叫了兩聲。第一聲過后,抬頭發(fā)現(xiàn)裴均,又是一聲。不過,梁遺正這回沒有說“大家好?!?/p>
裴均這個人的長相,是和他的姓氏很不配合的。
裴均忙不迭地連連點頭,清了一下痰,作勢要往地上啐,但不那么爽利地,隔了兩三秒,才啐出來。梁遺正看見地上有兩三個煙頭。裴均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胡子拉碴,衣著也不太整齊。他也打量了一下她,不過是很快的?!翱茨愫孟裥U面生的,不住這附近吧?”裴均說。遺正搖搖頭。裴均伸手指指河,說:“我就住河邊?!边z正看了看河,想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沒有,我不住在這里,我過來走走。”她說話的時候,也伸出手,指了指河。
河,在一分鐘之內(nèi),被人指了兩次,梁遺正想到這里,感到很高興。
因為他們在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靠攏,都站在了牌坊下面,所以開始下雨的時候,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直到倏忽之間,雨腳騰地變粗,打在河上,大面積炸起水花,好像無數(shù)把小傘,倒插著紛紛盛開時,梁遺正才大叫了起來:“蘑菇!蘑菇!”等到裴均反應過來,轉(zhuǎn)身去看時,雨勢更兇悍了,一注注,仿佛一只將胸背板藏在夜空上的巨型甲蟲,伸抖著萬足,在河面上踔厲奮發(fā)地不停跺著腳,爽颯得就像在哼一首兒歌,如果感到高興你就跺跺腳。遺正簡直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量的水,以如此放辟淫侈之勢,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傾下來。但當發(fā)了一個悶雷,裹挾著一道微微了了的電,過后那種葡萄灰的天色,她是見過的。就在那一天,她擦黑板,擦桌子,擦玻璃,掃地,拖地,收拾自己的書包,回家。因為書包還是很不干凈,母親生氣了。母親的氣很長,所以生了很久。生完氣的母親,將散落一地的毛線針一根根重新收好,察看針頭有沒有血,接著下樓去天井找鄰居談天去了。
她們家那時候的天井,是和圍著天井的十來戶人家共用的。傍晚的時候,總有婦女拿出一家老少的衣服,搬一個小板凳,坐在井邊上洗,所以外圍的青石板總是很濕,濕得像書里說的灑了一層油,十分滑腳。天井的東西角長著兩棵低矮的樹,矮得都不太像樹了,打梁遺正記事起,便在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種下的。春秋兩季,樹上會開一丁點兒霽紅色的小花,花瓣挺厚,三出深裂,小孩兒們喜歡沿著裂痕折花,迸出一手的汁液來。那些汁液是一點兒也不粘的,相反十分澀,蒙著那些汁,來回對搓手指頭,會感覺指紋特別硌。梁遺正站在樓上的,糊滿了白紙的屋子里,聽見天井周圍的婦女們在影影綽綽地笑,似乎也有母親的,挾在被潑進下水溝的污水里,時不時地,就聽不太真切了。屋子里共有兩間房,在外頭這間,最大的家什是那個玻璃書櫥,在里頭那間,最大的家什是一張雙人床。遺正關上燈,屋子黑了,只有一星半點亮,是從玻璃櫥頂上一尊貔貅像上反射出來的。她扯著衣服角,骨質(zhì)疏松般跪在了玻璃櫥前。遺正仰望著貔貅,說:“我發(fā)誓。”她說話的時候,上牙槽禁不住地要去敲下牙槽。就在這個時候,窗外忽然星飛電急,是一只大飛禽,盈盈的眼睛,激流迅湍般,擦亮了她的臉。她在玻璃櫥上看見了自己,只那一瞬,葡萄灰的一張臉。遺正笑了,準確地說,她命令自己笑。她并不慣于命令,然而一種樂賤的品質(zhì),總是能在人們無暇顧及的角落里,偷偷地,不太光大地,得到發(fā)揚,就像枯苗望雨,就像幼小的螳螂,惡叉白賴地做著縮腿反射。
她在暴雨中看著他,想起了這一茬往事。
為什么會想起這些?想了多久?等一下……
為什么,好像……沒有風?
“要漲水了!”
裴均忽然大喊。
“等一下,為什么?”
梁遺正支支吾吾,急不暇擇地問。
“河!”
河的水位線正在攀升,這會兒正沿著長長的,蜿蜒的河堤涌動,看著仿佛膠質(zhì)一般,外弧圓潤,尚不致漏,還兜著水,但漲得要命,顫顫巍巍地晃蕩,像再也等不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想將滿腹腥臭的體液一口啐出來。天上現(xiàn)了幾點疏漏的星。單憑那點兒光,他們都還只能看清黑黢黢的淤泥、石沙,以及在雨柱的蠻力狂掃下,勉強支撐的水面上的光線。那些光線不時變幻著拉伸幅度,就像在夜晚,許多什么也看不見,因而不知道對方存在的人,整齊地反復張嘴,閉嘴,在他們上下唇的中間,牽動著一絲銀白的涎,忽而長,忽而短,于是當他們中的某個人四下張望時,誤以為旁邊布滿了鏡子。遺正看這些光線看得入神,看得心眼兒里潮乎乎的,一抽一抽,逐漸淌得心房一片滑澤。直至河水終于勢如破竹地漫過了堤,在岸上長驅(qū)直進,不斷向前涌,眼瞅著距離牌坊越來越近。
“快走!”
裴均一邊叫著一邊轉(zhuǎn)身下了牌坊的石階。
遺正看著翻卷的河汐,流光瞬息,無數(shù)細碎的白沫忽然沒了,忽然又有了。她不自控地喃喃起兒時一股腦兒背下的只言片語。
“前念已滅,后念未生……”
“脫體通透。”
期間,月已升空,大昭于世。
“空中花,水中月何勞把捉。”
“還有,還有,革命的利刃……”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裴均已經(jīng)跑出十幾米遠,轉(zhuǎn)身又回過來,在梁遺正的后背上,用手抄攜了一下,示意她快跟上。在那個瞬間,他下手是很輕的,但又是很堅毅的,就像在她的耳畔,用溫和的語調(diào),說了一個不容回絕的祈使句。遺正的重心稍微失了一下,仿佛坐秋千,晃下來,沒想到居然有人在等著接住她。就這么短暫的空檔兒,河水又高了兩三寸。她覺得有兩只玉骨冰肌的手,攥著自己的腳踝,在這個秋雨浪擲的夜晚,溫醇地挽留著。
別走,別走了,嘗嘗永劫沉淪的滋味吧。
不遠處,一個寬廣的波濤,從河面上,黑壓壓地站了起來。
她的頭皮上涌出濕濡的一層粘汗。
這時,裴均解開了外套的拉鏈。他解得并不順遂,因為解到半中央的時候,拉鏈劈叉了,上下皆不得法,簡而言之,擰上了。他也沒管那么些,手插進內(nèi)里夾層中掏,扔出了一個半透明塑料打火機,一張手寫發(fā)票,最后取出一根繩子。繩子是杏子紅的,上面另有一些極細的,赭黃的絲線,忽隱忽現(xiàn),像是用針繡進去的。爾后,裴均熟練地在這根繩子的前端,打了一個人頭大的結(jié)。
“我可以牽著你走。”
他們挨了澆,且水還在漲。繩結(jié)很快套上了。他在水中涉,她跟在后面,兩只手不時向前探采,沒走幾步就不禁屈膝,波棱蓋止不住地顫抖,就像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兒,也像是雙眼仿佛被蒙住了。
他們走到了一棵雞蛋花樹的旁邊。此樹的塊頭比常見的豪壯,長滿了鹿角,遺正盯著看了幾分鐘,感覺險些要昏厥。
“你瞧,瞧見那個沒有?我記得小時候聽縣長說,它在樹上爬得多高,水就會漲得多高?!迸峋蛏献Я俗种械睦K子,接著說:“我們必須坐到比它更高的位置上去?!?/p>
梁遺正用一只手扶著后頸根,抬頭看了看那東西。
紛紅駭綠。
老羅坐在椅子上。昨日下晚,他的桌子刷了道新漆。老羅不時用手指摸摸這兒,摸摸那兒?!鞍Α徽沉瞬徽沉?,這么快就不粘了。”他拉開抽屜,里頭放著許多串鑰匙和一支手電。一名快遞員朝小區(qū)走來,他顯然認識老羅,并且挺熟稔的。老羅打開一臺巨大的收音機?!罢l呀?”“1102”“好像出去了,沒回來?!笨爝f員將包裹放在自行車棚的地上,然后朝老羅湊了過來。老羅身后的白墻上有一盞黃色的小燈,罩著的鐵皮已經(jīng)變形了,和裸著的紅藍電線攪合在一塊兒,翻折得跟被凍上的殘花敗柳似的。他倆說了一小會兒話,快遞員就走了。
老羅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棵銀桂的后面。
梁遺正覺得今天這個門衛(wèi)很眼生,似乎比這一年多來的那位更黝黑一些,但她也不十分肯定。包裹有些沉,這挺意外,遺正用兩只手平托著,像托著一個骨灰盒。
走得慢,連昏達曙,聊了一宿,太累。
“我太爺爺年輕的時候,也不太年輕,反正成家不久吧,每天早上起床后,穿戴整齊,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茶館。那時候,茶館很多。我太爺爺常去的那家,要穿過兩條熱鬧的街,街上有各式各樣的買賣,不少手藝人。茶館的伙計,每天早上,都得備好一個銅臉盆,放水,兌熱水,那是等我太爺爺?shù)搅?,洗臉用的。他每天洗臉都在茶館里頭。到我爺爺就改了,成了莊稼人,不過我父親很喜歡種田?!?/p>
“我小時候,小學吧,住在一個叫六眼井的地方。每天去上學的路上,都要經(jīng)過一個水果攤。有一天,我遠遠地,看見我的叔叔坐在水果攤的竹篾椅子上,正在栽瞌睡。那把椅子上,還插著一把黃色的大蒲扇!我走近一些,為了將扇子看得更真切,看了一會兒后,我扭臉跑回家,因為我家也有一把大蒲扇。那一天,太陽曬得人腦子疼,我來回跑了很多趟,因為不能確定兩把扇子是完全一樣的,也因為實在沒別的事兒可干?!?/p>
當梁遺正也消失在那棵銀桂的后面時,一列人,每三個成一組,踏著半干不濕的地,走進小區(qū)。男的在前,女的帶小孩兒在后。每三人扛著一副竹床子。在這隊伍里,大概總共有十二幅左右竹床子。
“你說,你說說看,他的眼睛殺不殺?”有一個女的問。
“殺?!庇幸粋€女的答。
“你看,連月英也說你殺?!?/p>
回到住處后,梁遺正睡了長長的一覺。她在臥室里,點亮了一盞很久沒用過的、柔靜的小燈。燈罩是藤黃色的,一朵郁金香的形狀。床墊前所未有的服帖,安穩(wěn)地托著她。臥室南面的一個銹跡斑斑的窗臺上,結(jié)了一張蛛網(wǎng)。窗戶敞著小一半,蛛網(wǎng)上盛滿了密密麻麻的晨露。梁遺正睡到半截兒,遲眉鈍眼地醒了,朝窗臺眺了一眼。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會很想一舉將蛛網(wǎng)拆了,攥在手中揉,然后怨恨露珠在粘滯不爽的蛛網(wǎng)中俱毀時,并非迸裂,太不夠激濺,還得洗半天手,真不快呀。可是這天早上,當她惝恍迷離地看見這個畢生沒見過的景象時,有一點想將手伸想將手伸到蛛網(wǎng)背面,輕憐地,慎微地向上拍幾下,以手掌不粘連為準,然后,看著小小露珠彈起,再落回網(wǎng)中。
直到傍晚,遺正才徹底醒了,她站起來,走到窗邊,蛛網(wǎng)上的露珠已都蒸發(fā)了,往下看,暮色中的小區(qū)一派柳昏花螟之景貌。她略微吃了些東西,對鏡梳理了一番眉毛,然后從門后的掛鉤上取下一個包,往里頭裝了些東西,就又出門了。
她還是往牌坊那兒走。河已全然退潮了。那些水來了地面上一遭,反倒好像被更為干凈的什么東西洗了一遍,聞著沒昨夜那么腥了。在距離牌坊幾米開外處,梁遺正看見牌石階上有一小段東西,走近了,發(fā)現(xiàn)是繩子,杏子紅底,扎著赭黃的絲線。她撿了起來,往前方看,發(fā)現(xiàn)沿著河堤,零零落落地散著很多段一樣的繩子。
遺正遂一邊收集繩子,一邊沿途尋索。
當她走了大致一刻鐘,手上已經(jīng)攥了很多段繩子,卻依然什么也沒能發(fā)現(xiàn)時,她看見兩只小短吻鱷,從河對岸的兩頭,徐徐靠近彼此。它們大概是在昨夜的水災中失散了,找了一整天,久要不忘,最終重逢。當小短吻鱷們漸漸爬行到對方跟前,用雙瞳剪水的兩雙眸子,對視了片刻,然后雙雙直立,用前肢互擁在了一起。
彼時,仿佛沒來由地,她就快要哭出聲兒,也就在那個時刻,身旁出現(xiàn)了一間小屋子。屋子門前的地上躺著最后一點兒繩子,是孤零零的一個繩結(jié)。梁遺正將繩結(jié)撿起,推開了小屋子的門。屋子里頭很黑,一下子就把她給湮沒了。門即刻從外面被鎖上。
遺正在小黑屋里獨自呆了多久時間,她自己心里也沒數(shù)。起初的一個小時,她站一會兒,坐一會兒,再索性躺下一會兒。后來,她發(fā)現(xiàn)屋子里擺著許多瓶水,還支著一臺小電視。她喝了水,打開電視,然而沒有信號。借著抽風般的熒屏光,梁遺正從肩上的包里取出幾張脆亮的紙,是石原測試。但是,她什么也看不懂。最后,她褪了褲子,無比焦念地盯著地面的一個洞,蹲下,溪澗淺落。
小黑屋的外面,還有一個人,正在捉河岸上的幾只小動物。
這些小動物善蹦,身子滑不唧溜,比鏡子還亮。它們集體撇著大嘴,不出聲兒,靜悄悄的。忽然有一只,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死的,從雞蛋花樹上掉了下來。
紛紅駭綠。
注:Ishihara(石原)是用點陣圖來辨別紅綠色盲的國際通行方法。
主持人的話
《跪安》的閱讀過程可謂一次驚險之旅。從沉悶到溫暖初露再到絕望,讀者的神經(jīng)被陳夢雅成功地操縱。主人公梁遺正在學校里是一個被欺侮的對象,但她坦然地面對這一切,從未想過反抗,她的逆來順受甚至給人一種享受自虐的感覺。她是一個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的人嗎?但她的內(nèi)心世界又如此隱秘,讓人無從琢磨。
陳夢雅的小說神秘,怪誕,陰沉,讓我想到哥特小說,又想起那個美國南方的弗蘭納里·奧康納。在小說的后段,當那一根“杏子紅底,扎著赭黃的絲線”的繩子出現(xiàn)時,我們幾乎要為這一絲亮光而歡呼,到結(jié)尾,卻又一下子墜入冰窖。人性的隱秘而黑暗,往往出人意表。但又是真實而恒久的。
不知這是否與陳夢雅對世界的認知有關,或者是她對人性的斷言。作為一個科學技術哲學專業(yè)的博士研究生,她熟諳哲學的重大命題;加之對文學有著真切而深入的理解,這對她的寫作無疑帶來深遠的影響。
陳夢雅的語言能力也令人驚嘆。密集,瑣細,結(jié)實,綿長,有時讓人有透不過氣的感覺。異想天開的比喻,拗口幽怪的詞句,夾雜著一部分易懂或難解的方言,營造出一種奇特的,既有所推拒又具有超強吸引力的敘事效果。這在中國作家的身上彌足珍貴。
這是一種大氣象,非尋常寫作者能為。 ——邵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