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淑英
生命的長度
■荊淑英
風(fēng)骨 版畫/王洪峰作
一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男友顧威分到j(luò)z油田,一起來到華野市。這是個三線小城市,沒什么特色,若說有特色,那便是呼號不休的風(fēng)沙。當(dāng)?shù)厝苏f,華野市一年刮兩次風(fēng),一次刮半年。這里是風(fēng)沙口,風(fēng)起時總是裹挾著沙粒和塵埃。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很難看到美麗的女人和姑娘。即便有眉眼俊俏的,也難讓人覺得入眼,因為華野市的女人皮膚很粗糙,這是風(fēng)沙的特殊饋贈。我有了畏懼之感。難道皮膚白白凈凈水水嫩嫩的我在這里生活幾年后也會變成這樣的丑女?我很擔(dān)心,對這個以油城著稱的城市充滿了嫌惡。見我整天心煩氣躁,顧威說,怕什么?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愛你。這話說得由衷真誠,卻不算良藥,根本治愈不了我的心病。對于一個二十來歲愛美有虛榮心的女孩,這樣的安慰無異于隔靴搔癢,什么事兒也不頂?shù)摹?/p>
顧威分在油田第三勘探指揮部,我進了油田所屬的石油高校。兩年后他成了機關(guān)部室長,我還是做我的教書匠。因為愛好文學(xué),在省級刊物上發(fā)表了幾篇小說,所寫作品多是石油題材,入了石油作協(xié),被人們稱之為石油作家。后來石油作協(xié)給我請了半年創(chuàng)作假,讓我赴鉆井隊體驗生活。
拿著介紹信,我到了第四勘探指揮部。宣傳科張科長熱情接待了我,告訴我準(zhǔn)備讓我去3239985鉆井隊。我問,這個鉆井隊有什么特別的嗎?張科長點頭,是被指揮部命名的紅旗鉆井隊,井打得好,打得快,而且隊長很杰出。我唔了一聲。
213一路疾馳,穿過城區(qū),穿過郊區(qū),開往農(nóng)村。汽車漸漸離開柏油路,駛上狹窄崎嶇坑洼不平的土道。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映入眼簾,然后被飛馳的汽車急速甩在身后。石油員工雖然是城市人,工作場所卻不在市區(qū),而是這樣的農(nóng)田四周。他們堪稱是農(nóng)民式的工人。
遠遠地我看到了抽油機,立刻變得亢奮。哇,這是石油工人的戰(zhàn)果?。?/p>
張科長說,這就是咱們第四指揮部打出的井,現(xiàn)在都在采油。
我說,石油人偉大,可也挺辛苦。他們竟然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力爭把中國貧油的帽子甩掉的。
張科長說,沒辦法,石油躲在這種荒郊野地的百米深處,想讓勘探鉆井人員留在城市,都是枉然啊。
我們一同嘆著氣。
很快,213駛上越來越逼仄的土路,它穿越了一個鎮(zhèn),經(jīng)過了兩個村,然后向更偏僻更看不見人煙的荒野奔馳。
野營房圍城的院子,偌大的井場,四周人跡罕至,孤島一樣的地方,這便是我要抵達的3239985石油鉆井隊。它看上去很不起眼,野營房是舊的,周遭沒有莊稼地,荒草叢生,給人肅殺荒涼之感。唯一醒目并惹人注目的是野營房中間有個旗桿,旗桿的頂部迎風(fēng)飄展著一面紅旗,上面寫著“3239985紅旗鉆井隊”的字樣。始初我的眼睛很寂寞,瞬間有了無處安放無處注視的感覺。但是很快就被這面獵獵飄揚的鮮艷紅旗所吸引。我凝視著它,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貌美充滿活力的姑娘。
我的眼睛在這位“姑娘”身上定了格。
張科長所說的杰出隊長迎出門來。此人高高個子,身材瘦削,看上去年輕干練。
我暗自納罕:才這個歲數(shù),就……隊長了?不過馬上又釋然了,現(xiàn)在不是提倡干部年輕化、知識化嗎?
給您添麻煩了!我說。
哪里哪里,歡迎歡迎!他向我伸過手來。
我也禮節(jié)性地伸出去。但是很快,我就失去笑容咧起了嘴。我的媽,如此瘦削的一個人,力氣怎么這么大?握得我生疼,像是要酥掉。
張科長哈哈大笑。
大力金剛呀你。我調(diào)侃。
對不起,東方丹茜……馬躍隊長臉上堆起歉意。
沒事,沒事。我說。
你看看你看看,剛見面就領(lǐng)教馬隊長的厲害了吧?他不但力氣大,本事還大哩。這個你以后就知道了。
好,我慢慢領(lǐng)教,慢慢領(lǐng)教。
我被安排在鉆井隊的客房里。野營房都是一趟三間的,客房跟馬隊長的辦公室兼宿舍挨著,剩下一間是指導(dǎo)員陳江河的。他倆帶著我在這個不大的彈丸之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簡單參觀了參觀,張科長就告辭了。
馬隊長告訴我,井隊偏僻,條件艱苦,附近沒有人煙,沒有村子,也就沒有商店或小賣部。隊上的人吃喝用度都是靠解放車外出采購。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前說,他讓采購員幫我?guī)?。我說好。他說,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累了吧?你先休息休息,晚上等指導(dǎo)員從指揮部開會回來一起吃個便飯。我說,不用了,千萬別拿我當(dāng)外人。他呵呵笑著,外人倒不是,待客之禮不能少。咱們這兒是生產(chǎn)一線,蔬菜魚肉都是從外面拉,想盛情招待都難。
我進了房間。房間很小,只能放一張床、一個簡易桌,剩下的空地不超過兩米。我把皮箱打開,拿出稿紙放在桌上。
門被敲了兩下,不等我說請進,一個姑娘就笑盈盈地走了進來。我一看,個子不高,胖乎乎的,臉上有倆醒目的酒窩。
你好啊作家!我是王梅雁,給你送熱水和澡盆來了!咱們井隊沒條件天天洗,你就將就將就吧,?。?/p>
謝謝啦。
客氣!王梅雁說,我的宿舍在后面那排,你悶了過去找我玩吧。
好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見了陳指導(dǎo)員。他四十多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有奔五感覺。他很健談,話比馬隊長多。
馬隊長說,趕快喝湯。這是我下午到附近野水溝釣的鯽魚做的,可鮮呢!
我喝了幾口,果真鮮美。就問,你這么忙還有空釣魚?
抽空去釣釣??嘀凶鳂仿铩?/p>
聽了這話,我心里酸酸的,說不出啥滋味兒。
陳指導(dǎo)員頻頻舉杯,說,你在井隊多住住,好好體會和感受感受,把我們這些人的喜怒哀樂寫出來,讓讀者們知道知道咱們打井的石油人有多不易,拋家舍業(yè)??!為人子盡不了孝道;為人夫讓老婆終日守空房;為人父不能陪伴成長。對家人來說,我們就是個徒有虛名的符號,什么都管顧不上,想想真是愧對父母,虧欠老婆孩子呀……
陳指導(dǎo)員喝高了,是被馬隊長架走的。
這是我到井隊的第一個夜晚。躺在單人鐵架子床上,聽著窗外風(fēng)的呼號,想著陳指導(dǎo)員說的那番話,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二
鉆井隊有幾十個人,不算我只有倆女的,庫管王梅雁和伙房幫廚臨時工方妮。除了她倆,隊上都是男職工。用我聽到的一個司鉆的話說叫“狼”多“肉”少,不夠吃。
我的到來,似乎給這個頗為沉寂的地方帶來了一些波動,仿佛一個靜謐的池塘丟進石子兒,蕩起了圈圈漣漪。每當(dāng)我走出房間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的時候,總覺得男人們在看我議論我,甚至對我指指點點。也是,忽然來個外人,還是個年輕的女性,這些寂寞加孤獨的男人不躁動才怪呢。離著很遠的時候,他們起勁兒談?wù)撐遥乙蛔呓?,他們都閉上嘴巴,緘口不語了。在飯廳吃飯的時候,男人們總是謙讓我,我一走進去,不論排隊的人有多多,他們都會自動把我往打飯窗口那兒讓。他們顯然是把我當(dāng)這里的客人了。其實都是石油職工,除了工作崗位不同,沒什么差異。沒有女人的世界讓他們變了,一旦見到陌生異性,竟然顯出少有的羞澀。要知道,通常情況下,羞澀是我們女人們的專屬。大老爺們兒有幾個靦腆害羞的?可是我在他們身上臉上輕易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表情。
我注意到這里的青中年漢子跟我周邊的男人不大一樣。不單指他們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他們多數(shù)黝黑,皮膚粗糙,連帶胡子拉碴不修邊幅。
這些人怎么這么不講究,一個個野人似的?我問王梅雁。
王梅雁說,嗨,有啥可講究的?上班到鉆井平臺,下了班進宿舍睡覺,整天在這里轉(zhuǎn)悠,連營地都不出,也出不去,洗不洗臉刮不刮胡子能怎么著?給誰看?誰來看?
我咦一聲,那怎么能一樣呢?人把自己弄利落了,至少看著順眼,心情也會好許多吧?
王梅雁撇撇嘴不茍同,抖落出一套她的理論:凡是被命運扔到這里的男人都自認是倒霉蛋,進鉆井隊當(dāng)打井的伙計,一切就打了折,長得再好也是被拋棄的人群,對象對象找不著,勉強娶一個還是農(nóng)民老丈人的閨女,過上日子了也回不了家,得在這兒糗著囧著奉獻著,哪個爺們兒還有心思管自己臉黑不黑胡子長不長啊!
喲,你年紀輕輕怎么還是個頹廢派?剛來井隊幾年呀,就被他們傳染成這樣了?
王梅雁悲觀地說,人的心氣兒還真能被傳染。才來那會兒我也看不慣他們這樣,不理解,還試圖改變他們來著??墒菦]過倆月,我自己的心態(tài)就先變了。人哪,很多時候改變不了什么,最終都是順應(yīng)或適應(yīng)。要不說適者生存呢。
我驚詫極啦。號稱紅旗鉆井隊的男人和女人奪進尺、保質(zhì)量,在全勘探指揮部領(lǐng)銜奔跑的英雄群體,心態(tài)竟然是這樣的。太不可思議了。
要積累素材,塑造有血有肉的生產(chǎn)一線職工的鮮活形象,得細心觀察,用心體驗。既然讓來鉆井隊,那我最應(yīng)該接近和了解的便是在鉆井平臺上揮汗大干的司鉆、鉆工們。
鉆井平臺都是男人們上。
這天一大早,太陽剛從東邊露出頭,我就悄沒聲地爬了上去。
幾個正在忙碌的工人見我上來很驚異。其中一個國字臉長得挺壯的說,哎呀,作家你咋上來了?這里很危險,你還是下去吧。
危險怎么了?你們不是天天都在這上面忙?
嗨,我們不上來咋鉆探咋掙錢吃飯?你不是來采風(fēng)的嗎?在下面聽我們說說就得了,上來真是很不安全。
我笑笑,說,不礙事,我看看就下去。你們忙你們的。
鉆井平臺很高,爬上來卻發(fā)現(xiàn)這兒能容司鉆和鉆工們耍把的地方并不大。再說他們都穿著笨重的工作服,戴著帽子,蹬著大皮靴,看上去很臃腫。幾個人往那兒一站,可用空間就顯得更小了。以前光聽說鉆井平臺,從來沒有機會上來,只是在看電影《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見到過?,F(xiàn)在親眼看見,也身臨其境地感受了,覺得影視上的跟現(xiàn)實中的不一樣。電影上演的鉆井平臺很干凈,實際這上面油乎乎的,司鉆們的工服也充滿了油漬。他們干起活來威猛麻利,一看就是很有經(jīng)驗的。感覺他們技術(shù)嫻熟,相互配合也挺默契。
看著看著,我著魔入境了。
突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從我背后怒吼而來:東方丹茜!誰讓你上來的?
是馬隊長。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滿眼噴火的他正怒目圓睜地瞪視著我。
是我自己讓我上來的呀。哎呀,他們哪里是在干活呀,簡直就是在表演雜技,出神入化啊。嘻嘻。
嘻嘻個啥!這是鉆井重地,危險地段,什么安全防范措施都沒有就跑上來,這是要找不自在嗎?下去,立刻給我下去!他的口氣很強硬。
這家伙,哪來這么大的邪火?不就上來站一會兒嗎,能有啥危險?說得還挺邪乎的。不讓上來,到時候我需要這個場景了咋描寫?嘁!我翻他一眼,說,馬隊長,您別這么夸張這么大驚小怪好不好,多大點事兒啊,至于的么?
馬隊長沒接腔,把火撒向干活的幾個人,你們幾個也是的!她上來了咋不往下攆?不知道施工重地,閑人免上嗎?
國字臉說,勸,勸了,但不好深說。畢竟作家是客人對不對?
對個屁!她勞保鞋不穿安全帽沒戴,你們倒是照顧她面子了,真要出點事兒,誰能擔(dān)這個責(zé)任?咱們怎么給石油作協(xié)交待?
國字臉不吭氣了,眼睛往我這邊掃一眼。
一看要殃及池魚,我啥也沒說,轉(zhuǎn)身就往下面走。
等等!馬隊長又沖我喊一嗓子。
我本能地站住,看他。心說,你還沒完沒了了?
他走過來,摘下自己頭上的安全帽扣在我頭上,接茬數(shù)叨我,你看你,還穿著高跟鞋,多危險!慢點,一定要慢點,???當(dāng)心崴腳!
我應(yīng)著,小心謹慎地往下走。他的聲音再次高八度地在上面飄蕩:她不懂隊上的規(guī)矩,你們幾個也不懂?她要咋樣就任由她咋樣?我跟你們說,這個月安全獎我一人扣三分,讓你們把這個事兒當(dāng)個教訓(xùn)記!
喲,這個馬姓隊長真夠惡的,耍淫威,兇巴巴的要吃人哩。
我沒聽見任何一個人回嘴。心里話,你這家伙還真能小題大做。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自己爬上去的,他們也好言相勸了,要責(zé)罰你責(zé)罰我唄,拉著人家哥幾個當(dāng)墊背的干嗎?以前就聽說有的鉆井隊長霸道得很,把自己當(dāng)土皇上,一手遮天,說一不二,難道這主兒也是?不能吧,不說他挺杰出的嗎?就這么杰出?哼,不敢恭維。
我戴著安全帽又轉(zhuǎn)悠到了砂樣室。這里的一切都讓我好奇,我哪兒都想看看,都想了解了解。
吃早飯的時間到了,我在飯廳遇到了剛才在鉆井平臺上的那幾位。哦,他們這是下夜班了。正要主動和這幾個新朋友打招呼,那個國字臉一下躥到我跟前,笑呵呵地說,我說東方丹茜,剛才沒把你膽兒嚇破吧?
我嘻嘻一笑,咋可能?你們隊長那是虛張聲勢,才沒怕哩!
國字臉說,喲,他那么兇你都沒怯乎?有膽兒!我們可是怕得要死。
我嘴一撇,你們七尺高的漢子,怕他啥勁兒?
你是不知道,他這家伙狠著呢,說到做到。萬一犯了事兒,他動動嘴兒,我們的獎金就得少好幾張。再說有時候他真翻臉不認人,讓你下不來臺……
我打斷他,就像清早那樣?
對呀。
他當(dāng)隊長怎么了,就可以為所欲為?
那倒不是。他就是比較嚴苛。不過我們習(xí)慣了,再說管得嚴比松松散散的好,安全。
我認可這說法,忍不住問,對了,你叫什么,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姓劉名釗,司鉆。
劉師傅,不好意思,讓你們跟著我沾包吃瓜撈了。
沒事兒的。叫啥師傅,就叫小劉!
這怎么可以……
我說可以就可以。再說咱們都是年輕人,你一口一個師傅的,把我叫老了咋辦?
小——劉。
這就對了,就這么叫!劉釗顯得很開心。
我說,馬隊長批評我把你們也捎帶上,我心里過意不去。
劉師傅說,沒事兒。真沒事兒!再說我們早疲沓了。他是領(lǐng)導(dǎo),看見不對不合適的,就得說。不說不失職嗎?但是我們都是兄弟,他說得對我們就改。私下里感情不受任何影響。
真的?
可不真的!
我這才釋然,長出一口氣。
打完飯,我們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
我問,他說要扣你們每人三分,不會是真的吧?
劉師傅說,他會。
我啊一聲,是嗎?那我可太對不起大家了,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該擅自往鉆井平臺上爬。
劉師傅笑著說,爬都爬了,還說這干嘛。再說你要不上去,趕明兒咋描寫我們這些人?職業(yè)精神很強,值得嘉獎!他打著哈哈。
我沒心思再吃,說,劉師傅你慢用,我先走了啊。
我找馬姓隊長去了。
他也正吃飯,旁邊放著一本書,一邊吃東西一邊看。
見我走進去,他停止嚼咽,看著我。
我覺得有點難啟齒,但又不能不說,欲言又止。
如果你是為那幾個小子說情的,那就免開尊口吧。
我心里話,你倒明白!可是總不能讓人家?guī)讉€替我受過吧。就鼓足勇氣說,馬隊長,我對你有意見!
有意見?提。
我說,不請示,不著裝,擅自上鉆井平臺是我不對。可是,他們幾個勸我了,是我沒意識到危險,沒想那么多,執(zhí)意要在上面看看,不關(guān)他們的事兒,你不能扣他們的分!
他的臉黑著,說,必須扣,誰讓他們不阻止。
阻止了,是我沒聽。
阻止無效,沒堅持勸導(dǎo),還是有錯。錯了就得認罰,這是制度。制度必須執(zhí)行,不然制定干啥?
你,你這人怎么這么較真?死教條,就不能靈活一點?
都靈活了,就沒原則了,規(guī)章制度就形同虛設(shè)了。不用講了,每人扣三分。
哼!我氣哼哼地走出去,狠狠地把門從背后摔上。
三
跟隊上的人混熟了,我對馬隊長了解得多了一些,關(guān)于他的故事也聽到了幾個。
技術(shù)員蔡晨對馬隊長有一大堆意見,中心問題是他不讓賢。你都當(dāng)隊長了,是隊長啊而不是副隊長,還把持著技術(shù)組組長這么個小芝麻官不撒手,也忒貪了點吧?
照蔡晨自己話的意思,他蔡晨也不白給,在大學(xué)的時候那也是系里的學(xué)霸,不輸誰的。可是到了這3239985鉆井隊,怎么都比人低一等,比他馬隊長差一截子。技術(shù)組的活兒,隊長就是不放權(quán),不肯給新人一點機會。蔡晨不說則已,一說就滿肚子的牢騷一肚子的火。因為總也看不到希望,得不到獨立自主開展技術(shù)和創(chuàng)新工作的機會,最近他鬧開了情緒,動不動就請病事假,或者出工不出力。據(jù)說他還動了調(diào)出3239985鉆井隊的念頭。
針對蔡晨的這些牢騷和說法,我跟隊里的人閑嘮求證,得到的結(jié)論卻跟蔡晨所說南轅北轍,相去甚遠。
什么呀什么呀!我們馬隊長哪是那種人?人家就是在搞科研,進行技術(shù)創(chuàng)新。離開技術(shù)組,離開技術(shù)干部,他怎么領(lǐng)銜和指揮技術(shù)人員繼續(xù)研究鉆頭?。?/p>
我問,什么鉆頭?
快速打井,打好深井的鉆頭呀。
我有些費解,說,鉆頭不都是按設(shè)備或配件直接購入的嗎?買回來用便是了,還搞什么研究和開發(fā)呀?
嘿嘿,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隊長看不上現(xiàn)在用的這種鉆頭,不好使,打井的時候硬度不夠,鉆勁兒也達不到,隊長一直想改良,想讓這些不足能得到克服。這不就研究嘛,就動腦子琢磨嘛。別說,還真弄出了點名堂。試過,確實比以前好用了許多,鉆探速度也得到了提升。以前就是小小不言地琢磨琢磨,試試,一看有門兒,隊長不又來勁了嗎?所以就把這個技術(shù)難題立了個項,作為創(chuàng)新攻關(guān)項目,帶著技術(shù)干部和有經(jīng)驗的老司鉆們展開。但你也知道,咱們是打井的,不是石油機械的專門生產(chǎn)廠家,想把鉆頭徹底改良一下,但沒有加工和制造條件。隊長就在國內(nèi)找可以或者可能合作的生產(chǎn)制造鉆頭的石油機械廠家,與他們展開技術(shù)合作。不好找??!人家一聽說這是德國制造的鉆頭,技術(shù)性能不錯的,你們區(qū)區(qū)一個鉆井隊的技術(shù)人員,就想改良人家的成熟產(chǎn)品,開玩笑吧?這種鉆頭生產(chǎn)年頭都超過十五年了,各國都在用,誰都沒說不好用,沒喊鉆探速度慢,怎么就你們嫌不好?沒有廠家愿意合作。找不到,隊長著急啊,抽點時間就跑出去找。全國的石油機械制造廠家?guī)缀醣凰鼙榱恕_@不,最近剛確立了華北石油制造公司,那是個開放的石油制造公司,鉆桿、振動篩、抽油機等等,不是跟美國、日本合作,就是與德國合作。那個廠現(xiàn)在在全國石油制造業(yè)可是聲名雀起,了不得。產(chǎn)品過硬,不但暢銷國內(nèi),還出口許多石油國。這不就讓隊長看到了希望了嗎?所以隊長要率領(lǐng)技術(shù)干部開足馬力,加快研究開發(fā)力度。技術(shù)上咱們領(lǐng)銜,改良讓這個石油制造公司弄。至于那蔡晨,就是一眼高手低的家伙,別聽他吹在學(xué)校是啥學(xué)霸。那管啥球用?有沒有本事得看你能不能在實踐中真正發(fā)揮作用。光理論上過硬,到真干的時候一點能力也顯現(xiàn)不了,那還不等于錘子!他真就是不行!要是行的話,隊長現(xiàn)在管個井隊多忙了,還不早把這一攤交給他讓他弄了?爛泥扶不上墻!隊長沒辦法,才硬是繼續(xù)扛著這竿子往前頂?shù)摹?/p>
原來是這樣呀。
到井隊不久,我經(jīng)常聽到一個詞:單職工。這是個名詞,對我來說也是個概念。職工就是職工嘛,為啥叫單職工呢?我這個來自高校的人真是費解弄不明白。
隊上的人告訴我,鉆井隊男青年找對象十分困難,個人問題長期難以得到解決,只能靠親戚朋友們幫忙介紹。油田姑娘指望不上,就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地方,或者自己的老家、打井附近的村鎮(zhèn)。相親成了我們的漫漫長路,走也走不完。人家挑呀。實在找不到,只好找農(nóng)村的。娶的是農(nóng)村姑娘,自然就沒有工作,連戶口都是農(nóng)業(yè)戶,可不我們就都是單職工唄。
我唔一聲,算是明白咋回事了。
通過隊上人的嘴我后來知道,別看馬隊長長得好本事大,他也沒順利把自己的終身大事解決了。倒不是他沒有過轟轟烈烈的愛情,也不是沒有人愛過他,是他自己沒很好地把握機會,沒有將那段戀情發(fā)展下去,沒有把心愛的姑娘徹底攏住,錯失了一個好姻緣。
從石油院校畢業(yè)的時候,女友吉烈與他一起分到油田指揮部機關(guān)。吉烈的表叔在油田管理局當(dāng)領(lǐng)導(dǎo),所以他們分配得就比較遂心。這本是令人高興的事,不但分到好單位,倆人還能在一起。工作一段時間,鞏固鞏固感情,就該順理成章地談婚論嫁了。
吉烈做夢也沒想到馬躍會出幺蛾子,堅決不服從分配,一口咬定不留油田機關(guān),要去鉆井隊。干部科管調(diào)配的干事很為難。馬躍是優(yōu)秀畢業(yè)生。剛報到,本人就提出這種要求。商量了半天,馬躍都不同意在局機關(guān)上班。那干事說,別著急下決心,回去考慮幾天,想好了再作決定。馬躍說,不用想了,就這么辦吧。學(xué)鉆井的,不到井隊留在機關(guān)能干啥?不想放棄專業(yè)搞管理。不然四年專業(yè)理論不是白學(xué)了?實在說不通,管調(diào)配的干事也不敢自作主張隨便把人分下去。就說,你先回,等我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了再說。馬躍就住在招待所里等。
事情輾轉(zhuǎn)傳到馬躍女友耳朵里,吉烈當(dāng)即就惱了。心說好你個馬躍!這么重要的事,你不跟我商量,我費了多大的勁才讓表叔把咱倆留在局機關(guān),你一句話就想讓這事流產(chǎn),是不是瘋了?再說一個學(xué)鉆井的能進局機關(guān)是多難的事!好不容易辦成了,你倒要把這事弄黃了,是不是腦袋讓牛頂了呀!
吉烈暫時住在表叔家。她跑到招待所,推開馬躍的房間,大光其火地說,你吃錯藥了吧?別人打破頭想鉆進來都不成,你命好,好歹算能進這道門了,倒要自行退出,把這么不好弄的機關(guān)名額浪費了。鉆井隊是啥好地方嗎?你瘋了似的要去,那里有啥?你告訴我有啥?馬躍說,別發(fā)這么大火嘛。吉烈說,我能不發(fā)火嗎?讓我別著這份急,你別辦這么不靠譜這么不著調(diào)的事呀!馬躍說,你留局機關(guān)我不反對,但我不想拋下所學(xué)專業(yè),每天在這里一張報紙一杯茶地虛度?,F(xiàn)在國家石油和天然氣依然需要依賴進口,你讓我在機關(guān)坐著耗時光,學(xué)無所用,我心不甘!吉烈說,就你愛國,就你心系石油?中國這么大,人口又眾多,缺你一個不少!沒你去鉆井隊,石油也少打不了多少。你就歇菜吧,甭這么憂國憂民空懷理想了,還是現(xiàn)實一點,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覀€滿意的工作,多掙點錢,結(jié)婚把咱的日子過好吧!馬躍蹙起眉頭,心說,她怎么這么實際?這么自私?吉烈說,勸你半天了,你倒是給句痛快話呀。馬躍說,你的意志我不能改變,但我的想法不想被人剝奪……吉烈不愛聽了,你說啥?我剝奪你的想法?這話重了點吧?我這么安排,這么挖空心思地給你謀個好崗位,還不是為你好,為咱們的今后考慮?你怎么不識好人心,還反咬我一口?馬躍說,人各有志。我也不想因為這事把你弄得不高興。這樣吧,你替我謝謝表叔,就說雖然不在局機關(guān)干,但我一定不會給他丟臉,不管到哪兒,肯定把工作干好,為油田建設(shè)盡心竭力。吉烈說,這么說你是鐵了心要去鉆井隊了?馬躍點頭,是!吉烈說,那咱們……馬躍說,關(guān)于咱們今后的關(guān)系,我沒裁定權(quán),主動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都在你。你想發(fā)展,我沒意見。你覺得我配不上你,那我尊重你的選擇。吉烈氣得號啕大哭,拿頭一個勁地撞馬躍。馬躍知道自己做出這種決定很傷吉烈,自知理虧,任由對方發(fā)泄。
就這樣,馬躍被分配到3239985鉆井隊,倆人成了牛郎和織女。
雖然人到井隊了,但馬躍還是愛吉烈的,有時還回油田總部機關(guān)看她。吉烈被馬躍這么一折騰,本來對他挺有感覺的,突然就覺得得重新認識這個人了。加上馬躍所在的鉆井隊離油田管理局很遠,地處偏僻地帶,倆人想見面很難。路遠,再說都有各自的工作,相互看望一次不容易。吉烈本來就是個嬌氣的丫頭,沒吃過啥苦,為見心上人,每回都要坐很長時間的車,旅途勞頓地來回奔波數(shù)小時才能跟馬躍待幾小時,就覺得委屈。再說鉆井隊遙遠,環(huán)境也差,食堂的飯菜除了土豆白菜還是土豆白菜,她想不明白馬躍為啥能在這樣的地方安下心來穩(wěn)扎穩(wěn)打。這種荒郊野嶺,四周人跡罕至的地方,馬躍也能住得慣?每次相聚了,都不舍得離開,馬躍還好點,吉烈眼淚汪汪的,難舍難分。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吶。有時特別想馬躍了,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寫信傾訴衷腸。馬躍卻是個榆木疙瘩一樣的人,人家這么熱,他卻整天忙著井隊技術(shù)上的事兒,回信總是很遲,內(nèi)容也那么空洞,短短的,三言兩語就完了,一點也不抓人心。有時明明能抽出時間回油田總部,他還是在井隊瞎忙一氣。這個家伙在學(xué)校的時候挺浪漫挺解風(fēng)情,怎么到了鉆井隊就變成這樣了?是不是在野外待久了人退化了,連感情都淡了?次數(shù)一多,吉烈就不高興了。心說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這是干啥?油田有那么多帥哥有才華的,難道我吉烈非得在他馬躍一棵樹上吊死?
漸漸地,吉烈對馬躍不怎么上心了,至少有時間也不往井隊跑了。她覺得女孩子太主動了丟面子。再說憑啥啊,你大學(xué)畢業(yè)我也大學(xué)畢業(yè),你長得好我也漂亮,怎么非得我上趕著你?
馬躍發(fā)覺吉烈不肯來井隊了,以為她最近忙沒空,也沒在意,還是忙著自己的工作。后來總是不來不來的,他就意識到出狀況了,寫了幾封道歉信,吉烈都沒回。他便貓爪了,趕緊請假往油田總部跑。
他是禮拜天中午趕到的,去了就到吉烈宿舍敲門。門一開,不是吉烈,卻是一個身材高大,看上去很俊朗的小伙子。他一愣,問,你是……對方?jīng)]說自己是誰,而是問,你找誰?馬躍說,吉烈。她不在嗎?對方說,噢,她在。醬油沒了,她去買,剛出去。你是……馬躍說,我是她男朋友。對方古怪地笑笑,說,那你進來吧。馬躍就進去了,原來倆人這是要做飯,地上的盆里放著切好的肉、擇好的菜。馬躍犯起了嘀咕,吉烈這是搞啥名堂?這人啥角色?怎么會在這里做飯吃?難道是表哥表弟或者堂哥堂弟之類的?
正琢磨著,吉烈提著一瓶醬油回來了??匆婑R躍并沒顯出應(yīng)有的高興勁兒,把臉一撂說,你咋來啦?馬躍預(yù)計到出狀況,沒想到狀況會這么大。但他忍著火,說,來看看你呀。吉烈說,有啥好看的?你這大忙人,不是要把青春和熱血都獻給鉆井隊嗎?哪還顧得上我?馬躍說,看你說的,都很重要,都得顧不是嗎?吉烈說,還是算了吧!不敢奢求有志青年在我身上花費心思。再說您是有鴻鵠之志的人,我們這種小人物哪配跟您并駕齊驅(qū),百年好合?馬躍咂摸出味道了,索性直截了當(dāng)?shù)貑?,這位是……吉烈也不避諱,他是我男朋友,我們都在油田局機關(guān)。馬躍噢了一聲,說句打攪了,憤然走了出去。
馬躍的初戀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失戀后,馬躍就跟別的職工一樣,婚戀問題開始遭遇紅燈。盡管他要學(xué)歷有學(xué)歷,要長相有長相,可是只要聽說他是鉆井隊的,對他有意思的也沒意思了。也有個別對他的條件特別看得上的,畢竟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有才,長得也帥,還是有姑娘動心的,特別是油田姑娘,不舍得跟這樣的小伙子錯過,就說好可以好,但你得想辦法調(diào)回油田總部,離開鉆井隊。這條件馬躍又不能接受。要是肯這樣了,當(dāng)初何必非不留局機關(guān)呢?自然就對不上象了。對不上就對不上,馬躍似乎沒為這事兒著過急。著急的只是他爸媽??伤参堪謰屨f,你兒子要模樣有模樣,要本事不缺本事,還愁給你們領(lǐng)不回家個媳婦?把心放肚里,這真的不算個事兒!
馬躍把女朋友弄丟了,被人家甩了,一點兒也沒悲哀,別人介紹的,他還不愿意見。自己碰上的,他又不肯妥協(xié)調(diào)出鉆井隊,婚事就一直是x是y。
沒有情感因素的牽絆,倒讓馬躍有了足夠的時間干正事。剛到鉆井隊的時候他在技術(shù)組,后來工作出色,指揮部提拔他,先副隊長再隊長。他把從前在指揮部排名朝后的3239985鉆井隊慢慢地搞上去,變成了紅旗標(biāo)桿隊,還在技術(shù)創(chuàng)新和技術(shù)攻關(guān)上有所作為,一直在為解決鉆井速度、改良設(shè)備、設(shè)法提速上傾盡心智。指揮部曹指揮很賞識這個懂技術(shù)會管理的小伙子,幾次想把他調(diào)到指揮部當(dāng)干將做智囊,馬躍都不肯去,非說井隊更適合他。那就尊重他的選擇,讓他在那兒多干幾年吧?;鶎右痪€現(xiàn)在真是很缺乏他這種難得的干才。
隊上的人很為他們有這么一個了不起的隊長驕傲自豪,我卻有些不以為然。一個人再有本事能耐,感情問題把握處理不好,也不能算一個完美之人。真正活得灑脫活得精彩的,應(yīng)該是能呼風(fēng)還能喚雨,能進步也能把女人吸引到身邊,工作生活兩不誤的人。
劉釗見我對他們隊長并不完全認同,很夸張地咦了一聲,他都多完美了,你還挑他的短兒?
我嘁一聲,說,完美的人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反正我覺得隊長不含糊,是我認識的人里最棒的!
我笑笑,不置可否。
過了一段時間,我回華野市油田基地看顧威。體驗生活得半年,我的愛情之樹也得培育。剛下車我就奔他宿舍。以前我沒課的時候經(jīng)常去那兒找他。
他不在。我下樓在花池邊上等。等累了,就坐在水泥花池上。這人,下了班怎么不趕快回宿舍,去哪兒玩了?
天很黑的時候顧威才回來,但不是一個人,手還牽著一個女孩。見我突然冒出來,顧威愣了,你,你來了?
我看一眼那女孩,沒說話。
女孩也沒說話,只是盯著我看。
我也看她。
她很好看。我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不錯眼珠地一直看著。心里卻在痛恨顧威,我前腳下鉆井隊體驗生活,才剛單幾天,你身邊就另有佳人了?但是我不開口,這時候玩的是心理較量。他辜負我,理虧的是他。他欠我一個解釋,自然得他先開口。
我們已經(jīng)進了宿舍樓,站在走廊里。我明白沒必要再去他宿舍,他的宿舍我也沒資格去了。現(xiàn)在我的身份是他前女友。正牌的現(xiàn)在躲閃在他身后,正忐忑地瞄著我。
那個,東方丹茜……顧威囁嚅著,似乎竭力尋找合適的開場白。
很難開口是不是?我直視著他。
那什么……
顧威,其實你心里沒我位置了沒什么,沒誰規(guī)定愛情長跑一定必須到終點。只是你至少應(yīng)該通知我一下,不然也不至于如此尷尬,是不是?
東方丹茜……
我轉(zhuǎn)身就走。
哎,這么晚了你去哪兒?
我不吭聲,走出走廊,沖出門廳,暗夜一下子吞噬了我。
顧威追出來,想要扯住我。
我揮舞著胳膊,對他怒目相向。
他站住了。
我淚流滿面,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急奔。失戀這個詞兒今天竟然與我關(guān)聯(lián)起來了。呵呵,呵呵呵……原來失戀會這樣到來,會以這樣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到來。它不打招呼,如閃電如驚雷,說來就來,讓你猝不及防。
顧威,這么出牌可不好,違反規(guī)則。你決意丟掉我的時候,難道就連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夜很黑,誰也不認識我,我任由如注的淚水隨著我的疾走狂奔在臉頰、前胸奔涌滾落。
我在指揮部招待所蜷縮了一夜,是睜著眼蜷縮了一夜。這一夜苦痛而漫長。我?guī)缀醵奸_始懷疑這個夜還會不會完。
天亮后,我退了房?;氐疥犐系臅r候,名字還叫東方丹茜,但我自己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走之前的那個東方丹茜了。完全不是了。我心上有了很大一塊疤,身上有了很深的傷痛。被愛灼傷的痛。
我知道走出去需要時間。但我忽然想起馬躍跟我一樣,也是失戀者,也是被拋棄者。每天全世界會有多少失戀者?和你一樣的人大有人在,成千上萬。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難兄難弟,心里略覺慰藉。
一天晚上十一點多了,除了上夜班的人,鉆井隊上的人都睡了。我把相冊里有顧威以及顧威和我的合影全部找出來,走出鉆井隊駐地大院,找個坑洼處,開始焚燒照片。
丟進去一張,火焰跳躍一次,我的心就被揪痛一次。但是與昨天告別,是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的。既然顧威舍棄了我,像垃圾一樣毫不足惜地丟掉,我于他來說便是一枚不值錢的硬幣,沒有了存在的價值。這些天我想了很多,美好的回憶將是我此生的財富。經(jīng)歷了的,都會是豐富我人生的。留住該留的,留得下的。不該留的,就讓它們灰飛煙滅,與往事說再見吧。
不知道什么時候,馬躍站在了我面前。
你在干嗎?他問。
我已經(jīng)燒完,拍拍手,答,進行一場愛情的葬禮。
他說,痛苦不會隨著灰飛而消失。
我仰望星空,時間總可以幫助我吧?
當(dāng)然。時間是最好的醫(yī)生。
但愿。這么晚了,你……
哦,我開會剛趕回來,見你在這里,就下車過來看看。你……還好吧?
我沒事,你看不是好好的?對啦,采訪采訪你,我像個失戀女孩嗎?
他搖頭,如果不是看見你在這里與過去告別,真不知道你最近正經(jīng)歷著這種情感的煎熬。
哼哼,表象而已……我使勁咬著嘴唇。
堅強,一定要堅強啊。
我用腳底蹭些浮土,蓋住那些燃盡的灰,把頭一揚,說,走,回去睡覺!
四
我要求到各班跟崗。
馬隊長嚴肅地對我說,行。但你要跟每個職工一樣,按要求穿戴工裝。
我認真點頭。
對啦,上次你上鉆井平臺我高門大嗓地嚷,你不在意了吧?
我笑笑,擺手說,嗓門是大了點,但關(guān)心是真的。
他也笑笑,這就好。那咱們就“相逢一笑泯恩仇”嘍?
對對對,一笑泯恩仇!
一般晚飯后我會在會議室里看鉆井隊的資料,什么大事記、會議記錄、領(lǐng)導(dǎo)講話、職工代表發(fā)言、各種討論紀要、重大技術(shù)問題研究解決方案等。
幾天之后,馬隊長問是否已找到有價值的資料可供我選擇。
我說,肯定有啊。隊上的資料記錄整理得挺翔實完整,不過——
他問,什么?
我說,讓我說嘛,還缺點什么。
你說你說,缺什么?
鉆井人什么地方都去,所到之處的風(fēng)情、民俗特點之類的再有點記載和描述就更好了。
倒也是哈。
你們現(xiàn)在在jz一帶,這里的就歸我了。等我寫好,你看看。
他說,對對對,你先弄個范本出來,回頭等到下一個地方的時候,我安排專人寫。以后每到一處就記載一處。
好啊。
會議室跟馬隊長的辦公室對著。
我發(fā)現(xiàn)馬隊長白天忙隊上亂七八糟的事,晚上只要不外出,肯定待在辦公室。我每天到會議室看資料,經(jīng)??吹剿谵k公室,有時還領(lǐng)著幾個人在里面研討問題。白天忙活一天了,不累嗎?還窩在辦公室,鉆井隊長真有這么忙嗎?
后來我才知道,馬隊長這么忙里偷閑爭分奪秒的,就是在弄改良德國鉆頭的事??傆X得不夠給力,一直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我覺得精神倒是可嘉值得敬佩,但未免有點多余。你是鉆井隊隊長,職責(zé)是帶領(lǐng)鉆井隊伍打井。鉆頭好與壞,是跟你的工作有些關(guān)系,但值當(dāng)你這么上心勞神的嗎?當(dāng)個隊長管這么一大幫人,工作呀進度呀吃喝拉撒呀就夠喝一壺的啦,還鼓搗什么鉆頭,這不是自找苦吃自找罪受嗎?再說,你的專業(yè)是鉆井,學(xué)鉆井機具的人該忙的事兒你搶著做,不會覺得吃力嗎?出發(fā)點是好的,但畢竟是非專業(yè)人員,只怕會事倍功半。
在技術(shù)組跟崗的時候,蔡晨對我抱怨,馬躍早當(dāng)隊長了,技術(shù)方面的事還把得緊緊的,一點兒不給年輕人機會。我說,聽說他好像在搞鉆頭改良。蔡晨說,是。我說,當(dāng)隊長了,宏觀一點,技術(shù)創(chuàng)新的事當(dāng)個指點者,給后輩們一點可作為的空間多好。蔡晨說,是吧?我就說嘛,他有點兒大權(quán)獨攬,不信任我們這倆技術(shù)員。放手讓干,我們也能搞出點名堂來的。我說,那你就主動請纓嘛。蔡晨說,嘿,他不撒手,只帶著我們討論。我說,想有位得先有為。領(lǐng)導(dǎo)不放心,你不會瞄準(zhǔn)這個技術(shù)攻關(guān)難點,踏踏實實地做一做,力爭取得點成效,到那時他不就對你刮目相看,愿意放手讓技術(shù)組的人接管了嗎?蔡晨摸摸后腦勺,笑著說,倒也是的啊。
井隊生活是枯燥的,野外施工,經(jīng)常搬遷轉(zhuǎn)場,與家人聚少離多,剩男特別多。地處偏遠,相對封閉,生活寂寞,馬隊長常讓老陳不定期地組織活動,打打球,做做游戲什么的。有時油田也搞一線慰問演出,活躍一下一線職工的生活。除去這些,井隊工人就是出工干活、吃飯睡覺,偶爾歇班到附近的城鎮(zhèn)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這基本就是隊上職工的常態(tài)了。隊上男職工成過家的屈指能數(shù)。指導(dǎo)員老陳倒是有了家,但老婆孩子辦不到油田,只能兩地生活,互相照顧不了。因男女職工比例失調(diào),成婚率不高,離婚率卻特別高。所以隊上的人對我戲說,我們是一幫作戰(zhàn)部隊的,當(dāng)光棍的時候猛追女孩子,像攆狼似的,眼睛賊亮動作飛快,慢了半個也搶不上;混上新郎官兒了,還得打婚姻保衛(wèi)戰(zhàn),一年四季不著家,家的安全系數(shù)要多低有多低;可是,感情感情,得經(jīng)常在一起生活一起培養(yǎng),一年恨不得才探一次親,假期又那么短,久不見面都生疏了,感情還沒升溫呢就得歸隊了,能培養(yǎng)個啥?我們這群類似于戍邊的可憐人,守不住家的時候又得打離婚戰(zhàn)。你說,不是作戰(zhàn)部隊的是什么?這番話雖然說得直白點,確實是這么回事。我對這群人升起深深的同情。打石油的鉆井人境遇竟然這么尷尬,情感生活居然如此干涸。而這些人卻是鉆井勘探最前線的奉獻者、貢獻者,不公平啊。有這么多的煩惱和隱憂,雖然大家有時會發(fā)發(fā)牢騷,但能常年在這里堅守已實屬不易。感情的饑餓不飽和、生活的難點、婚姻前后的各類困擾,沒有把這群生龍活虎的人的意志挫敗,斗志削弱,他們有抱怨,但進尺每天都在刷新,這是一個值得致禮和敬重的群體。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就把它寫在了采訪筆記里。我想起了馬隊長。如果不是他堅持選擇鉆井隊,他的女友也不會跟他分手。但是都不來鉆井隊,都不舍得做出犧牲,那石油鉆井勘探怎么搞?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在理想和愛情發(fā)生沖突時,他寧愿為理想舍棄愛情。
我想為他做點什么。但是,我能為他做什么呢?人家是隊長,帶隊伍抓管理,這些比我在行,干得輕車熟路,根本無需我?guī)兔?。洗洗衣服什么的倒是能行,可人家未必讓。一直以來他和隊上的人都拿我?dāng)客人,照顧有加的,這小忙似乎也幫不上。
他失戀了,情感生活是空白。血氣方剛的漢子,能不渴望遇到知音嗎?我蠢蠢欲動,平生第一次有了做媒幫人介紹對象的念頭。當(dāng)然,我肯定不能先給馬隊長提及此事,得有了合適人選再跟他通報溝通。
開始我在學(xué)校同事里挑與他相當(dāng)?shù)?。聽說人長得帥能力強還有學(xué)歷,幾位女同事挺動心,想見??墒恰般@井隊”這三個字又讓這些動了心的人縮了回去。鉆井隊的呀?那還是算了吧。后來我又在同學(xué)里游說,讓他們幫幫忙。結(jié)果大體也如此。人好都稀罕,都感冒。不感冒的是職業(yè),是談虎色變的鉆井隊。行業(yè)歧視竟然會如此之大,如果不是給人做媒,我一輩子恐怕都難體會到。看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句話真不是隨便說說,確有一定的道理。遠的不行,就瞄瞄近處吧。其實近處根本談不上瞄,除了我這個鉆井隊的臨時人員,方姐已婚,就只剩下王梅雁了??伤徽搹南嗝驳綄W(xué)歷到能力,都差強人意,感覺有點配不上馬隊長。但現(xiàn)在不是他選人家而是別人挑選他。
這天輪到洗澡日了。方姐正在食堂做飯,澡堂就我和王梅雁。我覺得機會難得,忙跟她提及找對象這碼事。
我先是慨嘆了一番,把鉆井隊的現(xiàn)狀擺了擺,然后以同情的語氣說,我覺得吧,隊里的單身男職工們挺不容易的,在一線這么賣力地工作,卻連戀愛的機會都沒有。
王梅雁說,是倒霉。可是沒法子呀,當(dāng)石油人在鉆井隊干,就得面臨這個。
我說,哎,你可是萬綠叢中的一點紅哦,屬香餑餑的!說老實話,是不是很多人追你,給你拋媚眼向你示好?
王梅雁嘻嘻笑,哪有你說的這么夸張。我發(fā)現(xiàn)你們作家就是酸臭,什么媚眼不媚眼的,聽上去多讓人起雞皮疙瘩??!
我訕笑,得便宜賣乖!有啥不敢承認的?被人追捧是明星待遇,別人想求還求不來呢!
嘻嘻嘻。
喂,隊里這么多單身漢,資源了得!你可算是百里挑一了。怎么,來隊上也不短了,挑好沒有呀倒是?
嗯……她語氣含糊。
不會是男星眾多,目不暇接,挑花眼了吧?
哎呀你就別逗人了!多是多,有幾個能把人心徹底抓住真正俘虜?shù)哪兀?/p>
我的乖乖!老天爺,你的眼光也太高了點吧?一個隊,這么龐大的選擇隊列,你還沒個入眼的,莫非你想當(dāng)妃子皇后娘娘?
聽我用戲謔的語氣揶揄,王梅雁說,誰一輩子不想找個遂心可靠的?
我就試探著問,那有沒有這種可能,你的個人問題在咱們內(nèi)部解決?
實話跟你說吧,不是沒我看上的,是我不想在這里找!
我咦一聲,不在這里找你還想到哪兒去找?咱隊上有這么多長得順溜看著順眼的小伙,你想都浪費掉呀?再說了,我發(fā)現(xiàn)好幾個人對你有意思著呢!
結(jié)果王梅雁語出驚人,一下就把我給鎮(zhèn)住了。
她說,那他們可別指望!姐,實話跟你說吧,我肯定是個飛鴿,早晚要飛走的。我來井隊也是出于無奈,是指揮部人事科硬性分到這里的。人事科那個主管調(diào)配的人事員明著對我說,你必須服從分配去鉆井隊。搞勘探打井需要男人,也需要異性去那里平衡某種不平衡。我說不明白,能說得明白一點嗎?他就說,井隊光是男的沒女的,一幫大老爺們還不得瘋?所以呀,盡管你們女孩家家的,到那兒真干不了啥,但也得去,派你們?nèi)フ{(diào)劑調(diào)劑,省得這些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家伙們長期看不到異性,眼睛寂寞心里失衡,再出什么差池,影響工作。不過你放心,沒人會讓你們在井隊待一輩子,結(jié)婚以前在那里干幾年,有了孩子誰還讓你們在那兒?就算想讓你們待,你們也不肯,孩子還得管呢不是?我說那你說話可得算話,一結(jié)婚你就把我調(diào)回基地。他說不用你這么叫板,這是咱們內(nèi)部政策,除非自愿,一般女孩婚后都會照顧的。所以呀,我是不會為3239985鉆井隊做一輩子貢獻的。
我驚詫至極,意外至極。原來還有這么一說。原來王梅雁在這里只做短期打算,原來這里只是她人生的一個中轉(zhuǎn)站。我甚感意外,非常失望。看來我的如意算盤打不成。但還是硬著頭皮說,萬一有人對你有意思,那人也特別優(yōu)秀,你也不動心?
我問得比較策略,但她很聰明,聽出來了,搖著腦袋說,不,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我說,我看了,隊上正經(jīng)有幾個小伙子長得不賴,工作也拿得起放得下的。
她笑笑,確實是。不過這跟我有關(guān)系嗎?
我覺得有幾個人整天眼睛不離你左右,肯定是對你有期待,或者干脆喜歡上你了。
知道,我又不傻。不過我不會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的。被分到這兒是沒辦法,待幾年就待幾年吧,但讓我的生活今后都跟這里相關(guān)聯(lián),嫁個打井的,一輩子過牛郎織女的生活,我不認。家里一直積極地在指揮部基地給我踅摸著呢,飛走是早晚的事兒!
感覺徹底沒希望了。但我還不死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話挑明了說,聽你言之鑿鑿的,我也就不抱啥希望了。不過,我覺得你錯過這個人太可惜了!
我故意不說誰,賣個關(guān)子。
王梅雁說,咱隊的?到底是誰讓你這么看好?
馬……隊長,你覺得如何?
他……啊?王梅雁的表情很荒誕。作家你開什么玩笑?你咋想起來把我們往一起堆了?人家馬隊長多有水平多有能耐多有魅力一人,我可沒法高攀!
那萬一人家不介意,可以屈尊呢?
王梅雁再次語出驚人,就算這樣,我也不會選擇他。
我撇著嘴,耶了幾聲,你這個妹子吧,有那么點……呵呵……
王梅雁說,不是馬隊長不好,他好,各方面都好,甚至可以說沒啥可挑剔的。
那你怎么不動心?
動心,可是理智不允許我動心。
這話咋講?
你不知道,他是個扎根派,要把終身獻石油,聲稱要在鉆井隊干一輩子。一輩子呀,你知道一輩子有多長代表什么嗎?對他來說可能是覺悟是境界,對我來說那就是絕望是苦痛的一生!我花容月貌年紀輕輕的,難道要跟著他在荒原上寫人生?一起在這種地方孤獨終老?你快饒了我吧!
至此,我試圖給馬隊長保媒徹底失敗。沒想到這么優(yōu)秀的人,竟然如此難推銷。只因他身在鉆井一線,是個野外作業(yè)長期難回家的人。
五
自從自作主張給馬隊長做媒被迫宣告失敗后,我對馬躍非常同情。我覺得他可憐。精神世界很豐富,感情生活很貧瘠。這么努力這么忘我的一個人,竟然無法博得女性青睞,這未免也太荒謬了吧?我既憤憤不平,又很為他惋惜。
世界上的女人都是盲人、弱視、勢利眼。這么好的男人不愛,你們到底想愛多好的?
他怎么了?哪哪都好,只是行業(yè)和職業(yè)有點特殊,但就沒有愛與被愛的權(quán)利了嗎?
應(yīng)該有,必須有。
莫名其妙的,就像鬼催似的,我開始不由自主地向馬隊長靠近,一種本能的,就是要對這個人好的念頭和欲望強烈地占據(jù)了我的心。
每晚再到會議室看資料的時候,我的心思就不全在那上面了。眼睛有時掃視閱讀物,有時就往對面看。隔窗我看到,他有時靜靜地坐在那里,有時起身走幾步。我有熬夜的習(xí)慣,思路敏捷的時候想一氣呵成,犯困了就喝茶。所以我經(jīng)常喝茶。估摸著他該疲乏犯困的時候,就沏一杯茶給他送過去。第一次他當(dāng)然是意外和感動的。趕忙站起來,很客氣地接,很客套地道謝,很客氣地讓座。我說,別這么見外。這兒是你的地盤,我這個客人不過是反客為主罷了。他說,說的是。我是主人,應(yīng)該多盡地主之誼,可是還讓你給我倒茶……我說,不習(xí)慣是不是?我喜歡喝茶,還喜歡品茶,但經(jīng)常找不到可以一起品茶的人。在這里我跟你最熟,晚上多半時間又都是咱們在忙,所以就找你喝一杯,順便提提神兒。要是你不介意,我以后可要經(jīng)常來你這兒喝茶嘍?他說,好好好,歡迎!我說,你這么忙,我不算打攪吧?他答,哪里哪里!能跟你一起坐坐聊聊,求之不得!
以后我便成了馬隊長辦公室的???。
原來他也是個喜歡喝茶的人。我再去,他就把他最好的茶貢獻出來,與我分享。我們從茶文化開始,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閑聊。當(dāng)然,時間不會很長,人家還要琢磨鉆頭的事兒,我知道。一般都是坐一刻鐘二十分鐘的就離開。
漸漸地,到訪成了常態(tài)。有時候他到指揮部去開會或辦事,偶爾需要幾天,晚上沒在辦公室,我還有些不習(xí)慣,好像一件事情沒做似的。也有的時候我在房間寫東西,沒到會議室去看資料,也就不過去打擾了,自己并不覺得怎么,隔天再去的時候,就會被問到。想來我們都習(xí)慣了到訪和被訪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問,別人當(dāng)鉆井隊隊長把井打好就滿足,你為啥非要改進鉆頭?他說,對鉆頭現(xiàn)狀不滿意唄。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蹦悴划?dāng)這個隊長,沒有鉆井進尺壓力不知道,好鉆頭打得快,費勁的那真耽誤事!我說,這是人家鉆井機械制造廠的事,你總歸是外行,這個挑戰(zhàn)對你來說是不是大了點?他笑笑,那肯定,絕對。不過人有點想法和壓力沒什么不好。你也看到了,除了打井搞鉆探,我們這些人一天天地憋在這里,圈在這里,沒別的事干?;ㄐ┚蜁r間琢磨點事,做點事,省得寂寞。對了,你到這里習(xí)慣嗎?會不會也覺得寂寞?我說,倒沒有。我還沒新鮮夠吶??瓷抖己闷妫娚抖夹迈r。他看著我笑笑,說,你呀你,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還好奇,還新鮮?有你待夠的時候!我跟著笑。順勢說,眾人拾柴火焰高。搞鉆頭是好事,也是件難事,光自己琢磨多費勁,帶著你的技術(shù)團隊一起攻關(guān),不是更快接近目標(biāo)嗎?他說,我有個團隊呀。不是,你這話里有話啊。我說,也沒什么了,蔡晨躍躍欲試的,嫌你不帶著他干。他說,這小子!瞎咧咧。之前我把這任務(wù)交給他,他不好好琢磨,我看不行,指望不上,才跟其他人一塊干的。我哦一聲,那你帶上他嘛。說不定他后悔了,又想跟著好好做這件事了。他呵呵樂,當(dāng)然行了。你講話了,多個人多份力嘛。我又想起一件事,說,陳指導(dǎo)員挺逗的。他問,怎么了?我說,每次提到他老婆,都會用很奇怪的字眼說,我家屬怎么了,我家屬怎么了。什么叫我家屬?他說,老陳愛人沒工作,是農(nóng)業(yè)戶口,所以他把她叫他家屬。我恍然大悟,說,隊里男青工多,個人問題解決起來感覺挺難的。你們當(dāng)隊領(lǐng)導(dǎo)的就沒想想辦法?他嗨一聲,很無奈地說,咋沒想?一直在想。經(jīng)常搞聯(lián)誼活動,制造各種機會讓隊上的小伙子多認識些女孩子,還專門跟紡織廠、服裝廠這類女工多的單位進行專場聯(lián)誼,但是收效一般。說一千道一萬,咱們的職業(yè)太不受尊重,太不被瞧得起。倒是也有建立戀愛關(guān)系的,但談?wù)劸筒涣肆酥?。誰也不愿意選擇咱們這些打井的,一年在家的天數(shù)數(shù)得過來,就算結(jié)了婚也顧不上家,讓人家落單自擔(dān)家里的擔(dān)子,獨自養(yǎng)家照顧老小,誰聽了都要找后悔藥吃……
發(fā)現(xiàn)馬隊長其實是個健談的人。離得近交談,我還注意到他眉峰很闊,鼻子挺拔,英氣逼人。人基本是這樣的,當(dāng)你不熟悉某人,相互未做交流的時候,停留在一種認識上;熟悉了,交往多溝通多了,會躍過始初的認識,漸漸把觸覺伸到對方的內(nèi)心或精神層面。原來這個人從表及里都有讓人賞識的地方。慢慢地我感覺,我喜歡聽他說話,不管說什么,只要說我就愛聽。我似乎還樂意看他說話時兩臂舞動的姿勢,有種優(yōu)雅勁。他表述的時候,引經(jīng)據(jù)典,說起啥都頭頭是道,懂得很多,是個有內(nèi)涵的人。
忽然覺得走近這個人是一種幸運。我不過是陪上一點時間與此人喝喝茶,而他所能給予我的,卻完全出乎我的預(yù)料。這種意外收獲給我?guī)眢@喜,讓我竊喜,甚至心存僥幸。心說幸虧我因可憐同情接近他,本意是給他些許慰藉。豈知既開心了愉悅了不孤單了,還從他的講述中得到許多啟示和感悟,收獲得盆滿缽滿的。暗暗感謝石油作協(xié)安排這次體驗生活,讓我來到這個鉆井隊,機緣巧合地結(jié)識了他。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從中幫助,更仿佛有一雙神秘之手在推動,我們就這樣彼此走近了。不知道我之于他怎樣,反正我發(fā)現(xiàn)跟他近距離接觸深聊后,快樂了許多,內(nèi)心好像也豐富了許多。
我對去他辦公室上了癮,有了某種難以克制的依賴。
開始是每天晚上都想去。
后來是每天白天也想去。有事沒事都去,隨便找個理由弄個托辭就想去。
再后來,不管他忙不忙,都想推開他的門進去待一會兒。說話不說話無關(guān)緊要,就是看看他,轉(zhuǎn)悠一下,心里就舒坦了,得勁了,不期待了。不然就魂不守舍的,什么什么都干不下去。
漸漸意識到,我可能,大概,應(yīng)該是……對馬躍上心了。他正一點一點地悄無聲息地占據(jù)著我的心。
警醒到這時,打了個激靈。我一個本打算保媒牽線的人,怎么繞了一圈,竟然把自己給繞了進去?
六
雖然意識到那點我嚇了一跳,但我的心情大好這也是真的。
為啥心情變好?難道我真對馬躍有感覺?
我的心開始亂了,既然是體驗生活,就什么都體驗體驗吧。真的能被吸引,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不是意外收獲嗎?
說真的,我很期待。因為他的人格魅力、過人的本領(lǐng)、帥氣的外形,我很愿意跟隨著心的指引,到達我應(yīng)該到達的地方。我期待著瓜熟蒂落的那個非常時刻。
我跑出去,到駐地外面的莊稼地里采了花回來,放在房間。野菊花的芬芳在不大的屋子里彌漫,那黃的、藍的、紫的花朵,也讓我的眼睛變得不再寂寞。
我把馬尾散開,編成小辮兒耷拉在雙肩,看上去嫵媚了許多。
我每天都要照幾遍鏡子,還在里面搔首弄姿,做動作搞怪。
我描眉畫唇,精心打扮,感覺自己看上去很妖嬈,卻覺得妖嬈一定是他喜歡的樣子。于是每天就把最妖嬈的模樣呈現(xiàn)給他。
我后悔帶的衣服不夠多,不夠全,挑來挑去,竟然找不到感覺漂亮、穿出去好看的衣服。
…………
種種跡象表明,我介意外表了,在乎自己在別人眼里的模樣了。以前不是,現(xiàn)在是。原因只有一個:想取悅于人。
取悅誰?
馬躍!這倆字差一點經(jīng)過我的喉嚨高聲竄出。
但是,我這樣了,對方呢?人家也似我這般動情了嗎?
我不動聲色,暗自觀察。馬躍好像沒我這么大動靜,人家每天該忙啥忙啥,人家上班穿工裝,下班換便裝。人家頭發(fā)還板寸,人家神情還坦然……我看見他心就怦怦跳,緊張得不得了。人家像是什么感覺都沒有,沒一點異樣。這令我很失望。難不成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一直在玩自發(fā)力?
女人是難有秘密的,因為她的眼睛和神情會出賣她。
不知是誰傳播,說我看上馬隊長了。這消息迅速擴散,弄得全隊上下盡人皆知。
蔡晨來找我,一臉的忐忑。他說,你剛來的時候,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你……不會告訴馬隊長吧?
我笑笑,我有這么無聊這么八卦嗎?
當(dāng)初我要是知道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變化,說啥也不會亂放炮的。
我反問他,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啥樣的變化?
你們不是好上了嗎?
我吃吃笑,你牽的媒拉的線?
沒這回事嗎?
反正我沒追求他,他也沒向我示好。
蔡晨長吁一口氣,我的媽,嚇?biāo)牢伊耍?/p>
我說,瞧你這點膽兒,就算我們有了這層關(guān)系,我也不至于把你賣了。對啦,問你,最近改良鉆頭那課題你參與了沒有?
參與了!隊長放下身段,拋下面子,來找我三趟!我不給人面子不行了!他態(tài)度很誠懇,讓我加盟他們課題組。這是好事,再說作為技術(shù)人員我也義不容辭。
嘻嘻,這就對了嘛。
蔡晨好像回過味來,說,這事兒我沒跟別人說過,就是在你這兒提過那么幾嘴,說了些隊長不放權(quán),人走了還把持著技術(shù)上的事之類的。難不成是你……
我只是善意地側(cè)面提示了他一下,并沒惡意。你不會介意吧?
不是,我得感謝你!其實人都是想做事的。沒做事的空間,對我們來說那才叫難受呢!哎我說才女,咱別轉(zhuǎn)移話題呀,你跟我們隊長……
怎么了?
到底有沒有那意思???
我不做聲。
隊長要是不追,隊上可好幾個人鉚足了勁想……嘿嘿。
包括你嗎?
那絕對!當(dāng)然,我們知道我們跟你距離很遠,遙不可及。不過我們隊長那可是不含糊的。該咋說咋說,有時候我對他是有那么點羨慕嫉妒恨,但從心底還是欽佩的。他這人,絕對的上乘,學(xué)識上乘,能力上乘,人品也上乘,錯過了可惜哦!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我連人家馬姓同志心里咋想的都還不甚明了,能答復(fù)他什么?
為了驗證馬躍心里是不是也對我有那層意思,我決定找個理由短暫消失一下,以便測出真相。
巧了,井隊進尺在全指揮部連續(xù)半年保持第一,馬躍作為隊長被命名為先鋒隊長。指揮部召開表彰大會,他去參加。
我借機離開。給指導(dǎo)員請假,說學(xué)校那邊有點事,要臨時回去幾天。
馬躍開會也就半天,我在學(xué)校宿舍安靜地住了一周。時間短了不行,沒效果。
等我回到井隊,一見到馬隊長,打眼那么一看,就看出了端倪。不待我說話,這人就發(fā)出了感慨:好家伙!你不在這么多天我像是到地獄轉(zhuǎn)了一圈!你……你你離開井隊咋不說一聲??!他的表情很怪誕,看上去很急躁很惱怒,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指責(zé)和不滿。
打招呼了呀!你當(dāng)時不在,事兒急,我就告訴陳指導(dǎo)員了。
你說臨時處理一下,又是急事,很快就回,老陳才答應(yīng)的。我回來后他倒是告訴我了,可你一走就是七天!
怎么,我回來的慢有人著急了?著急個啥勁兒,我又不是隊里職工,外出幾天不會影響鉆井進尺。
可你是暫住在這里的客人。你一離開就沒消息了,誰知道啥情況啊,萬一有點閃失,我沒法交待呀!
我嘻嘻嘻地笑,不是擔(dān)心我吧?
就是擔(dān)心??!
我將他一軍,為啥擔(dān)心我?
他啞然了。
是不是恨不得跑我們學(xué)校撈我?
這會兒他倒淡定了,反問我,你說呢?
這回輪到我啞然。
彼此都感覺到尷尬,發(fā)現(xiàn)如此逗悶子有點可樂。大概都在心里說,這是干什么啊!
我心里卻有了數(shù)。但打定主意不主動出擊,不先發(fā)制人。這種事,本來就該男人往前沖。女孩子再對對方有感覺,也不能把那個態(tài)表了。這關(guān)乎今后的被動和主動。萬一過上日子鬧別扭,他拿這事說事,我豈不是會難堪?
我對他說,對啦,我還沒向你祝賀呢。
他不以為然地答,有啥可祝賀的。本來就該把工作干好,把這支隊伍帶好。
咦……可別這么說!鉆井隊長多了,鳳毛麟角的少,能當(dāng)先鋒隊長的微乎其微!你能獲此殊榮,說明你很不一般!
他呵呵呵地笑,很不一般怎么講?難道是二般嗎?二般是啥概念?請作家同志解析。
我咯咯咯地笑。你這人還真幽默。
他收斂笑容,表情嚴肅起來。說,在井隊這種地方,整天東奔西走,就隊上這幾十號人,圍著個院子工作生活,環(huán)境封閉,與外界近乎隔絕,不幽默點逗逗趣,還不早瘋了?
他的話很沉重,感覺他的心更沉重。他作為隊長尚且如此,那員工們呢?可想而知。
是啊,光說石油人光榮,可是光榮背后石油人的艱辛與勞苦,石油人的疲憊與寂寞,石油人的無奈與重壓,卻是局外人和行業(yè)外人不知道甚至想象不到的。
我定定地看著他,心里有許多話想與他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索性不說,就那么凝視著他。
馬躍被我盯視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把頭側(cè)向一邊。
我提起鉆頭的事。國產(chǎn)鉆頭價格不高,別的鉆井隊都在用,你為啥不滿意非要用德國的?用就用吧,又為啥非要改良它?
德國的鉆頭是相當(dāng)不錯,但國內(nèi)的地下結(jié)構(gòu)比較復(fù)雜,不是都適合,有的很給力,有的反倒不如國產(chǎn)的好使。我就琢磨著怎么能給它們結(jié)合結(jié)合,讓速度提快點,把進尺再飆升一下。
只要上面不硬性規(guī)定每年必須打幾口井,保質(zhì)保量地打就行了,干嗎非要自加壓力求高速?俗話說,慢功才能出細活。
穩(wěn)中求快,快中求精。這是我的打法。你有所不知,國內(nèi)油氣需求增速過快,鉆探速度太慢難以滿足需求。不把鉆頭改良到最好狀態(tài),鉆探速度不提速,這種矛盾日益凸現(xiàn)。既然咱們是干這個的,就要想辦法解決。干啥就得吆喝啥嘛。
他的追求很切實,理想很樸素。我希望他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
后來學(xué)校真有事,讓我回去一趟。我剛到第三天,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馬躍居然不請自來,直接出現(xiàn)在校園里,把我都弄愣了。
你,你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這么對待客人可不好。你在我們那兒,我和大伙可是把你當(dāng)尊貴的客人款待的。
不是,到底什么情況?你怎么跟空降部隊似的,直接就冒出來了?
嘿嘿,到油田指揮部辦事,順便看看你。事辦完沒?接你回去,車在學(xué)校大門口呢。
我故意說,還沒呢。
?。空€沒辦完?你這人,也太沒效率了吧!
見他那副表情,我明白,他的心思已經(jīng)完全徹底地在我身上了。很竊喜,又不想表現(xiàn)出來。就說,你等我,咱下午回隊。中午我請你吃飯。
飯咱就別吃了,趕快回去吧!
其實我是想回宿舍拿幾件好看的衣服帶上??此箲]急切成那樣,迫不及待地恨不得立刻把我拉回去,說句罷罷罷,現(xiàn)在走,現(xiàn)在走。
他心情大好,坐在車里一路不是神聊就是哼哼歌。
我坐在后面問,馬隊長你撿錢包了?
司機嘿嘿笑。
對呀!他說,撿了,還是個大錢包!
七
隊上好幾個小伙子對王梅雁感冒,攢足了勁往她身邊湊。她一概不搭理,整天沒心沒肺地晾人家那幾個人。
一天晚飯后我倆散步,走在村子的田埂上,我剛責(zé)怪她幾句,就被她語氣強硬地頂了回來,作家同志,你不了解情況!
啥情況?有啥情況?到啥時候人都得跟著自己的心走,跟著感情的溪流涌動。
你是局外人,鉆井隊的事你不懂。反正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不對任何人動心,也不為任何人所動。
王梅雁你別不知好歹了。你看這些男人對你多好,我都有點嫉妒了。整天圍著你轉(zhuǎn),跟個寵兒似的,宮妃待遇?。∵€不知足。
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不動蕩不飄泊的幸福安定生活。他們對我再好能滿足嗎?既然不能,那我還在他們身上浪費什么時間,耽誤自己也耽誤他們。索性我就誰也不撣,他們要對我好我沒辦法,但讓我把他們誰往心懷里揣,那也不現(xiàn)實,不可能!
你還挺牛!行吧行吧,說不過你。其實我覺得隊上的人都挺好的,你真舍得離開這里?
早晚得離開。好不好跟我沒啥關(guān)系。
我生氣地說,那你就快點走!別在這兒繼續(xù)禍害人,讓他們一個個地為你害相思病。
她顯得比我還生氣,反擊道,我倒是想!指揮部人事科不讓,不給我辦回基地的調(diào)轉(zhuǎn)關(guān)系。不然你以為我樂意在這兒坐大牢似的蹲著?我還糟心呢,總在這兒窩著,連對象都難相上!基地的小伙不待見著井隊的女孩呢,麻煩呀!人事科啥時候給辦調(diào)動可說不好。而且這種事還得湊數(shù)趕撥兒。就算處上朋友了,人家還得等。索性不如找個基地的,省得對付后面這么多麻煩勞心的事。
聽聽,聽聽!她倒是滿腹的牢騷。
不過設(shè)身處地為她想想,似乎也無可厚非。當(dāng)女孩的有女孩的難處,站在人家的立場,不對追逐者動心,不給他們機會,似乎是更人性更理智的選擇。不然,跟他們中的某一個好了,到時她調(diào)回指揮部基地去,倆人還不是得過兩地分居的生活?索性就啥也別發(fā)生,什么故事也別留在鉆井隊,這樣男女雙方都太平,相安無事,也就不會留下什么悲催狗血劇情。
見我沉默不語,王梅雁說,你別跟個審判官似的,想給我定罪定性的。咱倆身份不一樣,站的位置不一樣,想法當(dāng)然沒辦法一樣。就說你吧,是來我們這兒短住的,算起來就算是隊上的客人。你在這里很新鮮地住住,看看,走馬觀花一下,什么事都知道一二,又什么事都難知道得徹底。所以對我們隊里人的做法,也就很難判斷是與非。你光看見我無情,對那些喜歡我的人視而不見,不予理視。你還看見那些找不著對象的男人急躁焦躁暴躁,失魂落魄甚至魂不守舍,但是你看不見的還有很多很多。作為局外人,你斷定我王梅雁是個薄情寡義沒心沒肺的人,是個狠心腸的妞。我說其實我也是倒霉蛋,是弱勢群體,是值得同情的人,你一定覺得我矯情。事實是,我跟那些有幸留在指揮部基地的女孩比,就是弱勢群體,就是倒霉蛋。人家在那里工作一兩年,找到一個好對象,談一場甜蜜的戀愛,就水到渠成地可以談婚論嫁了。而我們這樣的呢?被無情地拋到這里,跟這幫中青年光棍們在一起共處,別說沒擦出火花,即使擦出來也不敢坦然接受。我還希望盡快離開這里呢。本來往基地調(diào)就千難萬難的,要是再戀上個人,對上個相,得!單位不拴你,對方卻要拴你了!你還怎么加快速度離開???再者說了,一般都是進井隊容易調(diào)出難。雖然人事科的人明確表態(tài),不會讓我們女的在井隊待一輩子,過幾年就能讓我們回基地,但是在井隊的男職工卻沒這么幸運。一般來到這里的,沒有極特殊情況,你是別想跟這里說再見的。你得天天跟這里見,不見不散!為啥?鉆井隊是野外作業(yè),苦啊,閉塞啊,人都是渴望安逸舒適的。既然大家都想離開,而鉆探任務(wù)又很繁重,那單位就只能把臉一黑,一概不放了。不然一個請調(diào)成功了,那會以排山倒海之勢要求調(diào)動的。真那樣了,這井也就甭想打了。所以,想逆勢,想倒流,從鉆井隊往基地回,男性職工就別指望。沒可能!那我還在這兒談戀愛搞對象不是自找麻煩嗎?這就是我假裝當(dāng)無情無義之人,對誰都不理不睬的根由。你說我自私也好,無情也罷,我都認。隨便別人怎么編排我,怎么數(shù)落我,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啥時候能熬到期限,博得人事科的同情盡快調(diào)回基地。只有到那時,我才有資格戀愛。這么說起來,我其實也可以喊冤的。不是嗎?
我眨巴著眼,無言以對。
她接著說,而你呢,事不關(guān)己可以高高掛起,還可以站著說話不用腰疼,指責(zé)我不用負責(zé)任。可是咱們女孩是禁不住熬的,時間快得就像奔馳的列車,咣當(dāng)一列,咣當(dāng)一列,就開走了,一去不返了。用不了三五年,就不再鮮靈不再惹人愛了。可是為了所謂的工作需要,為了所謂的顧大局,我們就得在這兒一天天地挺著熬著,等待著花敗枯萎。我人生最美好最奪目的時光要在這里度過。我找誰訴苦抱屈去?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你跟我一樣,是個石油一線的女職工,讓你在這里跟這幫單身男職工就這么朝夕相處,你會咋樣?不是我低看你,沒準(zhǔn)你還不如我堅守的時間長哩!
我皺著眉頭聽她說。一會兒覺得言之有理,一會兒覺得胡說八道。
她說,我這人就是率性得很,說話從不會拐彎。別嫌我說話不好聽。你要是聽不慣我這毒蛇話,就當(dāng)一陣風(fēng)刮過,不用往心里去就行了。
我輕輕拽住她衣角,露出真切的同情,原來你也挺不容易,內(nèi)心也挺苦悶的。
你能體會到就好。我和所有在鉆井隊停留的青年女工——我愛用“停留”這倆字描述我們的狀態(tài),我們不求理解和諒解,也不怕被指責(zé)被痛恨。不管怎么說,我們來過這里,不管自愿還是不自愿,我們都來過。在這里跟爺兒們一起同甘共苦,一起看太陽升起看晚霞降落。因為我們是女人,本事有限能量更有限,但盡自己所能做了能做的,我們并不比誰覺悟低。至少我到今天為止,還沒看見哪個鉆井隊有一個女職工能一直在鉆井隊與鉆探為伴,愿意放棄一切與這些男人們一起堅守。別說不想,就算是想,我們不還得生孩子?生了孩子不養(yǎng)不育?這些都是制約和羈絆的地方。說到底,女人瀟灑不起來。牽絆多,牽掛多,不是嗎?所以在感情上有時就不能跟著所謂的感覺走,得理性一點兒。
王梅雁的喋喋不休讓我驚詫。原來她肚子里有這么多委屈,原來她不肯跟追求者牽手有這么充足的理由。原來她為自己申冤訴苦的時候,口才和論辯能力一點也不低于法庭上的控辯律師。我驚詫,甚至錯愕,不敢再低看她半分。
原來,鉆井隊女人的內(nèi)心是如此復(fù)雜,如此深邃,感情是如此的糾結(jié)。
但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問,即使這樣,即使你不想在這里談戀愛,但你敢說心里沒有偷偷喜歡過任何人?
……她不說話了。表情復(fù)雜。
沒有嗎?肯定有,對不對?
她誠實點頭。
能告訴我是誰嗎?
是誰重要嗎?反正不會互相走近。再說我喜歡的人未必喜歡我。我看他,是有些費勁吃力的。他很高,幾年來我一直都在仰視他。
我知道她所仰視的人是誰了。盡管她言之鑿鑿地對我說,他跟她不在一個層面,不能往一起堆,但這并不影響她對他仰慕和敬愛??磥怼磥砗媚腥诉€是醒目甚至矚目的。
只是,她選擇把他放在心里。
八
正因為隊里有王梅雁這樣想法的女孩,導(dǎo)致隊上的光棍漢們越加失望、絕望。他們在荷爾蒙分泌正處于旺盛期的時候,本應(yīng)該談戀愛釋放激情,卻因沒有異性可追逐,抑或追逐不上,找不到出口。人是需要宣泄的,感情需要宣泄,生理方面也需要宣泄。正常的渠道走不通,人被逼無奈的時候,就有可能選擇非正常渠道。這些原來我一直停留在理論上去認識,直到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這種理論原來的確成立。
這是一個秘密。
隊里職工有進方姐房間的。
一天我鬧肚子,半夜起夜上廁所。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一個男的從方姐屋里出來。她跟王梅雁住一屋,那幾天王梅雁正休探親假,不在隊上。也難怪,正像鉆工們所說,澇的澇死,旱的旱死!這里的光棍們生理需要沒處發(fā)泄,家里的老婆也是幾百天地饑渴難耐著,離婚率能不高嘛。所以,他們私下里偷偷鉆方姐的房間也就不足為奇了。問題是方姐就心甘情愿地讓他們進?稍加質(zhì)疑,我很快為方姐找到理由:她也是個長年離家的人,雖然是女人,同樣有七情六欲,同樣無法忍受夫妻分居被迫間斷的生理折磨。人的本能的需求有時候是很難抵擋和戰(zhàn)勝的。哪怕主觀上想戰(zhàn)勝,客觀上往往卻戰(zhàn)勝不了。
這事我看是看見了,但誰都沒說。心想,沒準(zhǔn)兒這早已是隊里不是秘密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吧?人是自然的人,生理需求到了極限,憋不住了肯定是要尋找途徑的。不然很可能就要到那種地方去找那種人解決了。
我問陳指導(dǎo)員,隊里男職工多,女的少,平衡不好搞吧?
陳指導(dǎo)員說,可不。組織各種各樣的活動,辦青年舞會、與駐地附近的村鎮(zhèn)共建,等等。倒是能解決幾個單職工的婚姻問題,但是因為太多,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沒辦法徹底改變這種狀況。對了,咋想起問這事兒?聽到什么反映了嗎?
我趕緊搖頭,沒有沒有。我就是看著男的多,又都幾個月才探親,覺得這種工作生活模式有悖常規(guī),職工們在精神啊情緒上會不會有些受影響。
這肯定呀!別說工人,就連我都感覺找不著平衡。你想,人嘛,就應(yīng)該到啥年齡干啥事,該戀愛得戀愛,該結(jié)婚得成家,該生兒育女得生兒育女,不然人類怎么繁衍?人的精神世界怎么豐富?生理需求怎么滿足?
就是說啊??墒悄憧?,咱們一隊幾十號人,幾乎是清一色的男性,還不能每天下班回家,這生理平衡讓他們怎么找?
沒辦法啊。搞鉆井勘探的就是這種工作性質(zhì),要野外,要流動,要跟著鉆井進尺要求走,不可能像別人那樣過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沒法像正常人那樣每天下班回到家中。而打井需要體力和技術(shù),野外工作也艱苦,就只能以選用男性職工為主。這樣一來,問題就來了。同志們不能經(jīng)?;丶?,青工到了年齡對不上象,即使成了家娶了老婆也不能經(jīng)常團聚,有了兒女的盡不了當(dāng)父親的責(zé)任……這些都是客觀存在,可以說給隊里職工的生活造成許多不便,帶來很多困難,甚至精神壓力很重。
確實是。
所以呀,你要是聽到或看到什么不合時宜的事,別太往心里去,有些事是客觀原因造成的。實不相瞞,以前我也黑下臉來批評教育,甚至動用懲罰機制,不但沒起到想要的效果,還把人都弄急眼了。當(dāng)事者喊冤叫屈,事不關(guān)己的職工卻替他們鳴不平,輿論導(dǎo)向每次都在被教育者那邊。你說這種結(jié)果不值得反思嗎?人的六根不凈,有些需求說來就來。不死乞白賴管控可能還好點,越把得嚴,有時越容易刺激人。為了確保隊伍的穩(wěn)定,職工情緒的安好,后來我就不再刻意“截流”“把控”,而是經(jīng)常琢磨怎么在不影響生產(chǎn)的前提下,安排好職工探親,保證每個人都能在心理和生理承受接近極限的時段回家小住,與親人團聚。再一個,就是添了一個嗜好:保媒牽線。有時候做思想工作不如實實在在地替職工辦點實事。與其僵化地說教,不如給職工點甜頭。隊上這么多光棍,解決一個是一個,不成家小伙子們就容易胡思亂想,甚至瞎胡鬧。一般結(jié)了婚有了媳婦,責(zé)任感強了,胡整的就少了。所以我的外號叫陳大媒。嘿嘿。你說我一個大男人,要不是因為工作,怎么會對這種事上癮?
我忍不住樂,是,我一來就聽說指導(dǎo)員有個雅名叫陳大媒。我還說咋得這么一名,原來是這么回事。
嘿嘿嘿。
沒過幾天就出事了!
劉釗下了夜班到駐地附近的河汊村閑溜達,看見一個姑娘在河邊洗衣服,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湊過去非要跟人家交朋友。姑娘嚇壞了,連連搖頭表示拒絕。劉釗說,我不是壞人,是那邊鉆井隊的職工。你們村這么窮,我在隊上當(dāng)司鉆,掙得多,你要是跟了我,以后肯定能過好日子!姑娘說,我不認識你。劉釗腆著臉說,現(xiàn)在不就認識了嗎?我叫劉釗。你呢?姑娘不肯說,端起盆子要走。劉釗不想錯過機會,就攔住姑娘,別著急走啊,你還沒答應(yīng)我呢。姑娘說,答應(yīng)你啥?劉釗說,和我交往做我女朋友??!姑娘說,我又不了解你。再說你說你是好人,我就信?。空f完要奪路而走。劉釗急眼了,把姑娘手里的盆子拽過來往地上一丟,強摟住對方。姑娘嚇了一跳,哇啦哇啦叫喚起來,聲音很大很響徹,傳得很遠。劉釗不管,不但不松開,還狠狠地親姑娘的臉頰。其實他沒更深層的意思,只是想摟抱親吻一下。但因為之前彼此不相識,他又搞的是突然襲擊,姑娘以為遇到了色狼,怕這個男青年接下來還會做更可怕的事,聲嘶力竭地喊起來。姑娘一喊叫,劉釗意識到問題要嚴重,趕忙用手去捂。他越捂,對方越受驚嚇,就更加確信這個小伙子是條心懷鬼胎的色狼,反抗的力度也就越大。
姑娘家住在河邊不遠處的兩進院落里,她還有個哥哥。妹妹的聲音當(dāng)哥的當(dāng)然是最熟悉的。正在自家院子里翻曬糧食的哥哥聽到妹妹的呼叫,沖出院子判斷了一下方向,就朝河邊狂奔??匆娨粋€城市打扮的小伙子正扯拽著妹妹,以為這個壞蛋要圖謀不軌,立刻沖了上去。
劉釗被一拳打倒。
哥,哥!姑娘驚恐萬狀,抹著眼淚把自己藏在哥哥身后。
別怕,別怕,有哥在!
劉釗爬起來。他自知理虧,看見姑娘喊哥,知道這是她的家人,不敢再造次,欲走。
站住!怎么,欺負了人想一走了之嗎?
我,我沒欺負她,就是想跟她交朋友……
呸!不要臉的東西!大白天你欺辱良家女孩,還狡辯。
我真沒惡意。就是喜歡你妹妹,所以才……
放你娘的屁!有這么喜歡的嗎?你別想跑,跟我回河汊村把話說清楚!
姑娘不想把事弄大,弄大了丟臉。就說,哥,算了,饒了他吧。
饒了他?憑啥饒他?
他……也沒把我咋樣……
你還想讓他把你咋樣?傻玩意兒!
劉釗被扭著胳膊弄到了河汊村。
姑娘的爹娘都不在家,清早走親戚去了。家沒人,哥哥讓妹妹在家看住耍流氓的家伙,自己去找自家堂兄弟們,一起對付這個混蛋東西。
姑娘事發(fā)時確實被驚嚇住了,現(xiàn)在也還余悸未消。但她不想把事情弄得滿城風(fēng)雨,村人皆知,就趁哥哥還沒把人找回來,打開柴房的門對劉釗說,你趕快走吧!朝東走,快點啊。
劉釗正戳氣,心說今天真倒霉,剛動了點貪念,想接近接近這女孩,就被劫持到這兒了。早知這樣,說啥也不能冒犯她呀。這河汊村就在駐地旁邊,是近鄰。辦了這種事,好說不好聽,真讓隊上知道了,隊長肯定饒不了自己?,F(xiàn)在被困在這里,看樣子是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了。越想越懊悔,正鬧心著,聽說讓自己走,自是欣喜。心說這姑娘還挺心軟,懷有惻隱之心。忙從地上站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說了聲,對不起!拔腿就跑。
劉釗一氣兒跑出村口,回頭看看沒人追趕過來,才站住定神喘氣。親娘哎,這險歷的!
干了荒唐事,劉釗心很虛,他不敢回隊上,就在外面晃蕩。但鉆井隊實行軍事化管理,絕對不能無故夜不歸宿。沒辦法,天快黑的時候,劉釗還是硬著頭皮回到了隊上。
他不知道,隊上竟然因為他險些遭到洗劫。
人被妹妹放走了,當(dāng)哥的很生氣,這口氣沒替妹妹出出來,怎么能把人放跑了呢?
堂兄說,河龍,那小子不說他是鉆井隊的嗎?那還不好辦,咱找到他老營去收拾他!
就是,他欺負了河花,絕對不能饒過!
河龍說,咱們就這幾個人,他們一隊人……
咱們有理!他們敢不講理,不認賬,跟咱們比劃,咱們就回來招呼人!河汊村好幾百口子,不比他們?nèi)硕鄤荼姡?/p>
河龍手一揮,走!
一干人就直奔鉆井隊而去。
他們提棍拿锨的沖進大院,見門就推,嚷嚷著要把耍流氓的壞小子揪出來。堂兄弟推門,河龍負責(zé)辨認人。
動靜鬧得挺大,指導(dǎo)員和隊長聞聲而出。
你們找誰?陳指導(dǎo)員問。
河龍說,不知道。個子跟我差不多,挺壯的,不白。
陳指導(dǎo)員和馬隊長對視一下,感覺他描述的這個人可能是劉釗。
找這個人干嗎?
算賬!
一問才知道,隊上有人外出惹禍跑掉,人家興師問罪來了。
簡單了解了事情由來,馬隊長讓清點全隊人數(shù)。除了當(dāng)班的,一律到院子中間列隊集合。刨除回家探親和外出辦事的,最終篩選出司鉆劉釗。人員都在,只有劉釗外出未歸。
河龍讓把人交出來。
他的堂兄弟們也嚷嚷著讓交人。
馬隊長說,你們看,除了正上崗的,人都在這里了。你們要找的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在。
不在?糊弄誰呢你們!想幫他開脫,躲過我們的拳腳嗎?告訴你們,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們要是不交人,我們天天來這兒堵,不信他能一輩子不出來!
馬隊長說,他真不在。這幾位兄弟,你們先消消氣,???消消氣。這件事既然是我們的人干的,隊里決不姑息,一定會認真調(diào)查此事,給你們一個交待。
陳指導(dǎo)員說,對,請你們放心。
倆隊領(lǐng)導(dǎo)又是承諾,又是安撫,又是勸慰,好說歹說才把河汊村的人勸回去。
解散!馬隊長一聲命令,人們四散開去,只有一個人原地沒動,他就是劉釗的師傅鐵國午。
馬隊長氣撒不出去,就沖鐵國午喊上了,看看你徒弟給咱惹這禍!下夜班不好好回宿舍睡覺,跑出去作事兒!這下好了,麻煩了,人家不依不饒的,非要給說法,你說咋給吧!
鐵國午低眉耷眼地,一副帶徒受過的樣子。
他走時咋說的?
就,就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沒說讓他睡覺嗎?
說了。他說不困。誰知道他……
無事生非,這就叫無事生非!還是不累,還是發(fā)條上得不滿,真把人累熊了,還能有勁兒出去瞎胡鬧?
這事兒劉釗做得不對,可也事出有因。隊長你說,他要是順利找到了對象,何至于去駐地附近轉(zhuǎn)悠,貿(mào)然找陌生姑娘?
照你這么說他干壞事還有理了?你這個當(dāng)師傅的就這么當(dāng)?出了事不思過,先想著咋幫他開脫?
我不是幫他開脫,是說咱們得找根源。
說到根源,陳指導(dǎo)員一聲嘆息。心里在想,不能一味地責(zé)怪員工。他們不光是創(chuàng)造效益的工具,還是一個個正常的人,有屬于人的基本需求。當(dāng)正常渠道無法滿足的時候,另找出口是極有可能的。他說,馬隊長,這件事咱們真得認真反思,謹慎處理。
馬隊長點頭。
劉釗本想溜進食堂弄口吃的悄悄潛回宿舍,沒承想腳剛踏進院子大門,就被倆人扯拽著進了隊長辦公室。
馬隊長唬著個臉,讓劉釗交待問題。
劉釗自來就怕隊長。見他臉色跟鐵鍋一樣黑,自是不敢隱瞞,忙把事情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
好啊你!光天化日之下冒犯民女,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陳指導(dǎo)員說,人家姑娘的哥哥說你有強奸企圖,一幫人找到隊上來問罪,你咋解釋?
我哪敢強奸人?指導(dǎo)員,他說我有強奸企圖你就信?我劉釗能是混蛋流氓嗎?我只是想跟她交朋友。
馬隊長質(zhì)問道,那你抱人家親人家干啥?這是非禮你不知道?
我是非禮了??晌业谋疽庵皇窍胂蛩竞茫M腋銓ο蟆?/p>
但你這種行為就是侵犯,是違反人家意愿的!無恥,太無恥了!
劉釗冷笑起來,兩位領(lǐng)導(dǎo),我很無恥嗎?我無恥是誰造成的?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卣业綄ο?,我可能會無恥嗎?我罪不可恕,隊上也不是完全沒責(zé)任!
馬隊長拍案而起,干了這么損的事還在這兒狡辯!我看不收拾收拾你,你不知道我馬躍是心狠手辣的!來人,把他弄到會議室閉門思過,沒我的話誰也不準(zhǔn)放他出來!
在處理劉釗的問題上,隊長和指導(dǎo)員的意見相左。陳指導(dǎo)員希望大事化小,教育教育,給對方賠禮道歉一下,再扣點獎金就算了。馬隊長不答應(yīng),說這不是小事,關(guān)系到工農(nóng)和諧。他公然侵犯民女,嚴重破壞了隊里與駐地村民的關(guān)系,給石油企業(yè)的聲譽造成了不良影響,必須嚴肅處理。這件事不重辦,隊里的職工受不到震懾和教育,還有可能發(fā)生類似的事。這件事處理不當(dāng),以后誰還敢讓咱們鉆井隊到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上開鉆?必須從這件事上開刀,徹底斬斷后患。
倆人各執(zhí)一詞,在辦公室吵吵了大半天,誰也不肯讓步。
后來辦公室外面就聚集了不少職工,都是來給劉釗說情的。
到吃飯時間了,食堂開飯的鈴打了三遍,沒一個人去吃,都站在隊長辦公室門前,希望從輕處理劉釗。
此時的劉釗從會議室溜出,蹲在門前一聲不吭。有人給他遞煙,有人給他水喝。他一概不接。
陳指導(dǎo)員推開門,氣性很大地走出來,踢了劉釗一腳,對他說,蹲這兒干啥?肚子不餓是嗎?
劉釗不吭聲。
給我起來,吃飯去!先吃飽了再說!
劉釗不動彈。
怎么,你辦了這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還想罷飯哪?
不是,我……
你什么你,吃飯去!
隊長不、不讓我挪窩動地兒……
你是惹禍了,但罪不至死,更沒有到用饑餓懲罰的地步!說完拽著劉釗便走。
馬隊長出來了,面色鐵青。
鐵國午迎上去,說,事已至此,你就別太搓火了。邊說邊給馬隊長點煙。
馬隊長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你這徒弟,平時挺好個人,干工作也沒的說,他咋就能把這么過火的事給辦出來呢?
誰說不是呢?怪我!都是我這個當(dāng)師傅的看管不嚴,理料不到,讓他惹出這么大個亂子來。那什么,該怎么處置就都算我頭上吧,?。?/p>
胡鬧!他殺了人你也頂著?
他是不對。可他干活沒的說吧?上月還奪了全隊進尺頭冠。對這樣的人,你得留點情吧?
其他人也都湊過來,你一句他一言地讓隊長手下留情。
馬隊長大手一揮,功是功過是過!不能因為工作突出就輕饒他,用這些掩蓋他的過失。這是對他的不負責(zé)任。他還年輕,如果咱們姑息他,從輕處理,引不起重視,以后還會出問題栽跟頭。都別圍著我了,該吃飯吃飯,該工作工作。丑話說頭里,這件事是個教訓(xùn),誰也不準(zhǔn)再犯此類錯誤,給隊里抹黑給石油人丟臉,聽見沒有?
在場的人都雞叨米似的點頭。馬隊還從沒發(fā)過這么大的火??磥斫裉爝@事劉釗確實把他氣壞了。
九
劉釗在隊長和指導(dǎo)員的陪同下,到姑娘河花家去致歉。村支書也到了場。
河花的爹娘都說算了算了,鉆井隊對河汊村挺好的,來了幫忙修路,還給咱們順道往山外捎要賣的山貨,一分運費都不收。再說人家娃也沒把咱河花咋樣……
村支書說,是。二十啷當(dāng)歲的娃,見了咱河花相貌好,動動心,有點過激行為,也是出于本能。既然沒對孩子造成傷害,就算了吧,哈?
河花的哥河龍不答應(yīng),不依不饒地說,那不行!都強行摟抱了,還不叫傷害?
劉釗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向你們?nèi)业狼福∵@是我的認罪書,這是我致歉的一點心意。你們還有啥要求,我一定滿足。
陳指導(dǎo)員說,隊上讓他在全隊作了認真的檢討,對他進行了嚴厲批評和深刻教育,還對他進行了經(jīng)濟處罰。他剛給你們的這個信封里是三千塊錢,算是一點補償金,看看還有什么要求,你們盡管提!
河龍說,賠錢就能頂了這事兒?我妹妹好好一個大姑娘,還沒說婆家嫁人,被這渾小子這么一弄,方圓十里都傳開了,日后找婆家都難!這種危害和損失咋辦?鉆井隊必須給個說法!
陳指導(dǎo)員說,確實有這方面的影響,那你們看……
河花的爹說,河龍,不要難為人了。石油人在這里打井快半年了,風(fēng)里雨里的,多不易!再說要不是常年離家,找媳婦難,你讓人家辦這種事恐怕都難。咱河花清清白白的,能影響到啥?你看人家隊領(lǐng)導(dǎo)來了,娃道歉給咱賠不是了,賠償金拿來了,隊里也處理他了,咱還要怎么著?你就不要得理不饒人了。
河龍翻著眼皮,還是不肯作罷的樣子。
河花的娘說,河龍,這事聽你爹的,他作主!
河龍這才偃旗息鼓,不做聲了。
河花自始至終都沒說話,頭低到胸口,臉紅到脖子根。
馬隊長說,好,既然能求得你們的諒解,我們心就踏實了。劉釗的事是個教訓(xùn),也說明和暴露了我們隊在管理上存在著嚴重的漏洞。我在這里表個態(tài),一定汲取此事的教訓(xùn),好好教育和管理我們的職工,在駐地勘探期間,尊重當(dāng)?shù)亓?xí)慣,尊重駐地村鎮(zhèn)群眾,絕不允許做違法亂紀和侵害百姓的事。這個規(guī)矩我們早就立過,就是執(zhí)行得有些走樣。在這件事上,作為鉆井隊隊長,我負有直接責(zé)任。所以,在這里,我向你們?nèi)乙约昂鱼獯迦w村民表示深深的歉意。請原諒!深鞠躬之后,他說,這是扣罰我的半年獎金,請收下。
河花爹說,這個可不能收!不但這錢不能收,人家娃的三千塊我們也不要。這事能引起注意,以后別再發(fā)生就對啦。隊長快收起來,收起來!
馬隊長說,不行,必須收!
村支書說,既然人家隊長和娃有這份誠意,我看你們就不要推辭了。好啦,這事就算了啦。行不行?
河花爹說,行行行。
至此,河邊風(fēng)波才完結(jié)。
不一會兒,劉釗的師傅鐵國午來把徒弟領(lǐng)走了。
河邊事件在隊上影響深遠,鉆井隊重新修訂了外出請銷假制度,重申了到駐地附近的紀律,隊里的人下了班很少往外跑了,似乎循規(guī)蹈矩了很多。但氣氛大不如前,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也不一樣了。每個人似乎都很壓抑地在鉆井隊待著,機械地工作,應(yīng)付差事地吃飯。
經(jīng)過這件事,他們的身心在發(fā)生著怎樣的變化呢?我想知道。但隊里的人個個都把自己藏埋得很深,要探知他們內(nèi)心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
看上去,他們給人的感覺更孤獨了。
很難想象,這么一群生龍活虎為石油而戰(zhàn)的男人,卻過著如此孤獨寂寞的生活。如果不是來到這里,置身于他們其中,我會跟所有遠離他們的人一樣,看不到這些。
我都跟著變得孤獨寂寞了許多。在這樣一群人中,感覺自己幾乎很難正常地呼吸。
莫名其妙地,我覺得劉釗,以及多個劉釗式的職工是值得同情的。如果他們不是在這里工作,他們應(yīng)該不會遇到個人問題難以解決的困境,也就不會惹出劉釗式的麻煩,戴上卸不掉的精神枷鎖,如此孤單寂寞甚至壓力重重地過著每一天……
劉釗幾乎變成了大門不出的另一個人,絕口不提談戀愛搞對象的事。他似乎已經(jīng)對這種事不再上心。又或者,他知道努力也是徒勞的。在他之前隊里的弟兄都努力過,多數(shù)以失敗告終,他又能超越誰呢?更何況剛剛?cè)沁^那么大的亂子,差點沒讓河汊村的人狠削一頓,縱是還有那心,也沒那膽兒了。
我有些憐惜劉釗。如果他是我的哥哥或弟弟,我很可能還會心疼。感覺自己這種憐憫之心有些荒唐。
在院子里碰見,我忍不住看劉釗,目光里充滿同情。劉釗下意識地躲避著我,以及隊里許多人的憐憫。他變了,沉默寡言了,走路都開始貼著墻邊走了??磥磉@次斗膽的冒犯,很有可能是他平生第一次擁抱親吻女孩,但也的確讓他付出了慘痛代價。
我發(fā)現(xiàn),對劉釗心生惻隱之心的人不止我,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便是信誓旦旦遠離隊里任何異性、絕不在隊里找對象、一定要離開鉆井隊的王梅雁。
王梅雁經(jīng)常跟我搭伴去食堂吃飯。因為除了方姐,就我們倆女的,用餐的時候自然就時常坐一起。劉釗那事發(fā)生后,王梅雁常常撇下我,打了飯湊到劉釗吃飯的桌上。劉釗自己嫌棄自己,自動找人少的地方坐,不再往熱鬧地方湊。王梅雁每次都笑呵呵地走過去,臉對臉跟劉釗一塊吃。劉釗情緒不高,她就講笑話和段子給他聽。劉釗總是一聲不吭,只往嘴里扒拉飯菜。隊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們,奇怪王梅雁怎么會一改以往的做派。王梅雁完全不理會,每天都如此。
以前王梅雁晚上很少外出,她是個挺宅的人。但是現(xiàn)在也變了,不但愛出去溜達,還要約個伴。她約的人不是別人,是劉釗。劉釗起初自然是謝絕的。王梅雁就說,怎么,難道你也想冒犯冒犯我?劉釗知道這是在激他,不言語。王梅雁說,走吧,我不屬虎,不會吃你!嘻嘻。劉釗扛不住王梅雁鍥而不舍的相邀,終于肯跟著她散步了。
劉釗顯得不再孤單寂寞。有女孩陪伴,還逗他開心,他看上去心情好了許多。隊里的人就紛紛議論猜測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明白這只是出于同情所表現(xiàn)出的一種關(guān)懷。劉釗應(yīng)該也知道。可是隊里的人不這么看,他們認為王梅雁由同情生愛,要把倒霉蛋劉釗徹底收編。還有人說劉釗這是因禍得福,農(nóng)村姑娘沒搞上,倒有個城市丫頭自動送上門,好事要來洪水都沖不走啊。聽到這些我覺得啼笑皆非。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王梅雁血誓都下了,還能給自己下這絆兒?絕對不可能。
人稱陳大媒的指導(dǎo)員也沒能撥開云霧,有一天樂呵呵地跟我說,東方,你跟王梅雁嘮嘮,探探她口氣,看她是不是真對劉釗有那意思了?
我說,指導(dǎo)員,別人被蒙蒙就蒙蒙吧,怎么您也會上當(dāng)?王梅雁言之鑿鑿地要當(dāng)飛燕,咋會有那層意思?
可你看她對劉釗的熱乎勁兒?
人家是覺得劉釗背,看他這段時間日子不好過,情緒太低迷,幫他過渡過渡。
唉!你看看,就這么一個“內(nèi)部指標(biāo)”,還轉(zhuǎn)不了,某一天還得從咱們這片天空上飛走,你說可惜不可惜?
我輕嘆道,這就是現(xiàn)實。
十
一晃,三個月就過去了。
有一天,王梅雁在我這里閑待,我忍不住對她說,其實劉釗工作挺好,也挺要求進步,就是那事對他造成了不好的影響。王梅雁說,就說是呢。對啦,我想把我表妹介紹給他,她在河北農(nóng)村,但很勤快能干,你覺得咋樣?我說,好事呀!王梅雁說,可是吧……我問,怎么了?王梅雁說,我發(fā)現(xiàn)劉釗這人心里還挺能裝事的。我說,聽到啥了你?她說,河汊村那個叫河花的女孩經(jīng)過那檔子事以后,說婆家的事還真受到了影響。其實我后來專門到河汊村去看過,那姑娘長得還挺好,皮膚白白的,兩腮紅紅的,一看就是健康美麗型的!怪不得劉釗第一次見人家就能動心思。當(dāng)時河花她哥說出這事會影響他妹子找婆家,我還撇嘴來著,心說夸張吧你就!后來聽說還真是,給她說親的不少,看了人也滿意能相中,后來聽說了那件事以后,人家又都不樂意了。我跟你說,農(nóng)村人就是意識舊,有影沒影的事他們都當(dāng)真!這個劉釗可是把人家良家女孩給坑了!不怨人家哥哥要揍他,該揍!他沖動那幾秒鐘,把人家一輩子給耽誤了,這不是罪過嗎?可話說回來,劉釗也是情勢所逼,環(huán)境所致。要是不在井隊當(dāng)司鉆,工作那么認真人長那么齊整,能到了年齡還找不到對象?他這冤該向誰喊去是不是?所以,我同情那女孩,也可憐劉釗。幫不上別人,就先幫幫劉釗吧。我說,行倒是行,可是,萬一你表妹以后知道劉釗的事,埋怨怪罪你咋辦?王梅雁說,我是隊里人,可能當(dāng)局者迷。你是外人,跟我們隊上完全不沾邊,你說這件事真用得著上升到道德品質(zhì)上去論?我說,應(yīng)該不至于。就是一時沖動。王梅雁說,這不就完了?我要說的是,劉釗好像最近總往河汊村跑。你說他是不是還對那姑娘不死心呀?我很詫異。???不能吧。王梅雁說,反正我發(fā)現(xiàn)他總往河汊村的方向走。我問,你說他心里能裝事,就指這個?她說,是呀。她這么一提,我倒是某根神經(jīng)被撥動了似的。
王梅雁走了,我繼續(xù)琢磨這件事。想著想著,一個奇怪大膽的念頭就鉆了出來:既然河花說親的事遇阻,完全是因為劉釗導(dǎo)致,劉釗啥啥都好,在井隊掙得也不少,何不設(shè)法促成他們?這樣的話,就是女不愁嫁,好男不耍單了。我斷定這件事有可行性,還源于當(dāng)初她發(fā)善心把劉釗放走。這說明她有容人之度,悲憫之心,是個好女孩。但我擔(dān)心河花的哥哥河龍咆哮阻止,畢竟當(dāng)時他對此事最惱怒。就覺得這件事如果我和王梅雁伸頭來辦,成功把握不大,還可能惹出新麻煩。
我睡不著,索性又跑去找王梅雁,她聽了舉雙手贊成,也擔(dān)心河花的哥哥橫加阻止,再因此節(jié)外生枝了不好。我說,沒事,我找指導(dǎo)員去,讓他出面找村支書,跟河花的爹娘直接溝通,應(yīng)該穩(wěn)妥些。王梅雁說,對!
豈知我們這是瞎操心,等于馬后炮。
劉釗為了贖罪,在王梅雁的關(guān)懷下,心態(tài)慢慢變了過來,人也常態(tài)了,該上班上班,該外出外出。只是他外出不再無聊地瞎轉(zhuǎn)悠,而是經(jīng)常去河汊村的地里。他是幫河花家干農(nóng)活。河花不拒絕,對他不溫不熱。河龍一開始當(dāng)然是激烈反對的,還幾次對劉釗比劃拳頭,讓他有多遠滾多遠。劉釗是真心實意悔過,繼續(xù)去。時間長了,河花的爹娘也知道了。爹娘都是心善人,見小伙子很實誠,也就以禮相待。女大不中留,河花的婚事接連遇阻,讓她爹娘很傷腦筋。河花一次次相親失敗,后來就索性不相了,踏踏實實在家當(dāng)待嫁閨女。爹娘只倆孩子,閨女不嫁著急歸著急,在家多停留一兩年,覺得也能多疼疼孩子,就都不再傷腦筋尋煩惱,心說順其自然吧。
劉釗經(jīng)常到他們地里干活,除了河龍反對,家里人都沒微詞。劉釗就這樣成了幫工。他不吃人家家的飯,不喝人家家的水,只給人家家?guī)兔Α?/p>
時日多了,河花的爹娘先被感動了??床怀?,這還是個好娃哩。
處久了,河花發(fā)現(xiàn)劉釗很勤快,也很巧,地里的活計他很快就學(xué)會了,干得像模像樣,就跟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似的。而且人家來了就干,干完便走,再也沒有過激行為。這個人,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壞小子。長得嘛,也順眼得很。尤其是說話好聽。普通話,不緊不慢的,聽著就順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河花對劉釗上心了,漸漸地喜歡了。
喜歡是喜歡,河花不敢表白,還擔(dān)心爹娘因為之前發(fā)生的不愉快的事不同意,就把這事擱在了心里。
雖然不敢表白,但河花開始關(guān)心劉釗,偷偷對他好了。下地干活,她習(xí)慣帶些紅薯、嫩玉米之類的,趁爹娘和哥不在或不注意的時候塞給劉釗。劉釗不要,她就用眼瞪他。劉釗很怕河花發(fā)火動怒不高興。他是來贖罪的,不能再惹人家不愉快,趕忙接過去。
劉釗不愚,次數(shù)多了,他便明白河花的心思了,自是樂不可支,心花怒放。他膽大起來,河花含情看他的時候,也敢坦然迎視了。倆人漸漸地萌生了彼此走近的想法。
但劉釗不敢去河花家提親。他犯過的那事就像昨天剛發(fā)生過一樣,留給河花家人和村人的印象指不定多深呢!河花也不敢跟爹娘亮底。畢竟喜歡的是曾經(jīng)冒犯自己的人。喜歡這種人,不是自取其辱嗎?
所以倆人相互戀著,卻是地下的,不敢示人,更不敢讓河花家人知道。
當(dāng)陳指導(dǎo)員找了河汊村的村支書,去提這事的時候,河花的爹娘并不反對。那件事是對閨女有些影響,但他們感覺劉釗這娃還是不錯的。這段時間經(jīng)常來幫家里忙活地里的活,不像個壞娃子。再說出了那事,河花相了幾回親都不順,都沒結(jié)果,把孩子的心傷得不輕。如果河花能跟這娃成一家,也可以。不然別人計較閨女發(fā)生過那樣的事,不管怎么相親,結(jié)果還不是都一樣?
爹娘點頭,這事似乎有成的希望。
村支書說,你們愿意算是看得明白。可咱河花咋想的?會不會點頭?
河花的爹說,我覺得她應(yīng)該不反對。我注意觀察過,這段時間人家那娃來幫著干地里活,她沒給人家臉子擺,有時還跟人家拉呱。她要是記恨,就不會是這個態(tài)度了。
村支書就讓河花的娘去問河花。
河花沒說話,但很肯定地點了頭。
河花擔(dān)心哥哥河龍不愿意,就跟爹說,先別告訴我哥,怕他因為那件事不答應(yīng)呢。爹也怕兒子干預(yù)太多影響這件事,答應(yīng)了。
消息傳回來,我很替這倆人高興。心說,也許他們就是有緣。
陳指導(dǎo)員顯得很開心,樂呵呵地說,哎呀這次我這個陳大媒總算是保成了一樁,為隊里困難職工解決了切身問題。
我說,看把你高興的,就像是撿了金元寶一樣。
王梅雁則對我說,這下我總算可以卸任了。你是不知道,劉釗出了那事后,我真替他捏把汗,不知道他能不能順利渡過這段壓力重重的艱難期。所以就主動接近他,跟他在一起,免得他孤獨,免得他被孤立,在隊里日子不好過。你不會指責(zé)我重色輕友吧?
我說,不會!我還挺敬佩你。剛開始你宣布自己不在這里當(dāng)扎根派,也不給隊里任何人機會,熬到年頭就撤退,到基地找朋友成家,我還有點輕看你,嫌你現(xiàn)實、勢利。沒想到你對劉釗這個普通同事這么上心關(guān)懷,這點應(yīng)該挺難做到的,最起碼得有勇氣。你讓我刮目相看,好感叢生。
咯咯咯,我有這么好嗎?東方,你把我夸得都要找不著北了。
通過河邊事件,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感受到了人間情愛?;筛隇橛癫?,壞事變喜事,真是挺好的一個結(jié)局。
十一
指揮部要調(diào)馬躍到調(diào)度室當(dāng)總調(diào)度長,干部科找他去談話。他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我作為外人和旁觀者看出來,隊里職工都不舍得他走!
陳指導(dǎo)員說,大伙一聽說你可能要離開,都沒心思干活了,該吃飯也不去吃了。這不,都聚在這里等你呢!
馬隊長看看大家,沒說話。
陳指導(dǎo)員和大家對視一下,也不再說什么。
馬隊長默不做聲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追進去。
他嘴里吐出幾個字:不離開,我肯定不離開。
我沒說話。不知道說什么。調(diào)任離開鉆井隊,是多少基層一線干部夢寐以求的?,F(xiàn)在好事將近,他卻選擇留守。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支持他?未必為他好。反對他?未必能迎合他的心。索性就保持沉默。
晚上陳指導(dǎo)員來找馬隊長,我正好在他辦公室喝茶。
陳指導(dǎo)員說,別傻了!這是啥好地方?留戀什么勁兒!趕快趕快,收拾東西,我讓食堂準(zhǔn)備著,明天中午全隊給你餞行!瞪什么眼?顯你眼珠子大?你快去吧,到機關(guān)好好干,干好了有話語權(quán)了,也給你哥我踅摸個地方。我也不能在井隊待到底長期駐扎。不是我覺悟低私心重,而是再駐扎,我老婆肯定不會再罵我了,但也不一定還是不是我老陳的啦!
陳指導(dǎo)員這話說得未免過于悲觀了吧?早聽說鉆井隊的職工離婚率高,但這樣的事真能讓他攤上?
馬隊長說,對不起,這事老弟真幫不上。我早就打算過了,這輩子不到退休那一天,不離開鉆井隊。
干嗎這么絕對嘛。這種事,別人求還求不來呢,你不順竿爬趕緊回基地,咋還給自己較勁,非要扎根鉆井隊呢?當(dāng)年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xiāng),那氣勢多大!可后來怎么著?還不是大撤軍,一個個都返城了?人吶,跟誰較勁都不要跟自己較勁。再者說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這是能耐大人家指揮部領(lǐng)導(dǎo)看上了,才往上調(diào)任。不去,錯失機會,以后再想找理由往回扎,可就難了。就算還有可能,到猴年馬月誰知道?咱倆搭班子在一起,配合得不錯,感情也挺好,當(dāng)哥的我說的這都是肺腑之言,都是為你小子好!你最好聽進去,別把自己往泥潭里陷。嗯?
馬隊長呵呵笑。老兄的話我明白,但我真不走!我這就上指揮部,親自去回話請辭。餞行的事就不要安排了。你要非要搞,那你就是跟我有仇,要送瘟神!
哎呀哎呀,這帽子扣的。我可一直拿你當(dāng)寶,何來的瘟神之說?
那咱哥倆就還合力捆綁著一塊干,如何?
你呀你,真拿你沒辦法!
馬隊長坐車去指揮部,陳指導(dǎo)員搖著頭對我說,沒轍,真沒轍!你瞧瞧,犟驢一個,認定一條道,非要走到黑。我是拿他沒辦法了!東方,你說這人是不是犟?
嗯。真挺犟的。
隊上不再安排給馬隊長餞行的飯,晚上隊里職工卻自發(fā)地湊在一起,坐在院子里,吃著花生米、香腸、咸鴨蛋之類的,拿著酒瓶子喝起來。
他們邀我參加。
我說,不年不節(jié)的,大伙這是干啥?
他們說他們高興,因為馬隊長不走了高興。
他們說這是慶祝,慶祝好領(lǐng)導(dǎo)、真哥們、親兄弟對大家的不離不棄。
他們說不走了好!不走了大伙還能并肩工作,還能共同生活,還能親如一家。
他們說馬隊長好人一個,能耐領(lǐng)導(dǎo)一個,咱3239985鉆井隊不能沒有他。
……
大伙對馬躍的留戀和好感溢于言表。我從他們的神情、語氣和話語中,充分感受到了一個能力強又親民的隊干部在職工心中的分量。心里一陣一陣的竊喜,看來我遇到的是一個有擔(dān)當(dāng)、值得愛慕和依托的好男人。雖然他跟陳指導(dǎo)員說決定的時候,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并沒有不高興,一來我們之間關(guān)系尚未明朗化,二來這是個志向遠大充滿理想與追求的人。感受著現(xiàn)場的氣氛,我越發(fā)地覺得與這樣的人攜手共度人生,將會是幸福的事。
酒喝完,夜宴散了,大伙都回宿舍睡了,我卻安靜地坐在那里,很晚很晚才有困意。
睡覺前,我做出了一個決定:跟馬躍牽手,追隨這個人,陪伴這個人,融入這個人。
第二天,馬隊長讓人喊我到他辦公室。
推開門,我問,你一早趕回來的?
他說,對呀。跟領(lǐng)導(dǎo)表完忠心就回來了。他開著玩笑。
領(lǐng)導(dǎo)沒勸你?
肯定勸呀。可是我這人一根筋,認定的事不會再松口。他們也就依了我,說遂我的愿。
我說,你不知道,昨天你走后,隊里的職工在院子里開夜宴慶祝你棄官不做,不回基地,留下來跟他們并肩奮戰(zhàn)。
呵呵,聽說了,鬧騰得還挺晚。
這說明……
嗨!啥也說明不了。我們都是樸素的人。我要做的事離不開這里,離不開大伙,大伙也就舍不得我。僅此而已。他輕描淡寫地就把我想夸贊的話給攔截了。
然后他就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他說,倒是有件事,我得跟你當(dāng)面道個歉。
我預(yù)感到他要說什么,但還是說,你說。
這個……咱們倆吧,應(yīng)該都是明白人。你來這些天,彼此有些好感,可能別人還看不出來,但咱們自己是有感覺的,對吧?
我點點頭。
但我在做決定的時候,沒有征求你意見。老陳竭力勸我借此機會走的時候,我還是沒問你就表態(tài)說要在這里干到底。走了以后我想,這是不是有點過于主觀自我了?可是事已至此,指揮部領(lǐng)導(dǎo)那兒我已經(jīng)很明確地答復(fù)了,恐怕我只有道歉的份了。
我說,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事業(yè)是個體的事。你的事你有權(quán)自己主張。
你真這么想?
嗯。
那我就釋然了。呵呵。
馬躍和我都明白我們之間互相有了好感。這種事,水到渠成最美。所以我們誰都沒急。小火煨,慢慢燉,東西才會更美味。
我還是輪崗,不停地搜集積累素材,跟隊里的各色人等閑聊,期待獲取更多有用的素材。他也還是忙他的工作,晚上繼續(xù)研究鉆頭。
但我開始倒計時了。時間是半年,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地在飛逝,我竟然有點害怕必須離開那天的到來,那就意味著要和馬躍分開。我已經(jīng)對這個人上心了,寄情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分離必將是一種無情折磨。
王梅雁指著日歷問,你為啥做記號數(shù)日子?
我含糊地一笑,不為啥,好玩唄。
她不信,嗤一聲。作家同志,你有秘密了!
有啥秘密,你看我像有秘密的人嗎?
呵呵,呵呵呵……她只發(fā)笑,不再說啥。
馬躍突然被指揮部派往深圳學(xué)習(xí),為期二十天。這是好事,對他來說是一次提升理論水平的機會??晌覅s有點不舍得他。每天習(xí)慣了看著他在隊上忙這忙那的,這么一走,我擔(dān)心自己別扭難適應(yīng)。
雖說兩情相悅,但還沒正式捅破那層窗戶紙,所以他走時我們沒有告別。我只是在他提著行李箱出門時,遠遠地看著他。他上車的時候,也轉(zhuǎn)身看了看我。離得遠,我們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打手勢。
最初的幾天還好些,該忙啥忙啥。慢慢地,就感覺內(nèi)心很空寂,人很落寞,及至后來,竟然變得茶飯不思。沒錯,我害了相思病。想念就像永不退潮的海水,晝夜不停地拍打著我的身心,濡濕了我的衣衫,也濡濕了我的心房。我盼望能有來自他那方面的消息,比如一個長途電話,比如一封來信。但是沒有。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愛上馬躍了。如果說之前還不怎么確定的話,他這次外出學(xué)習(xí)的短暫離去,讓我發(fā)現(xiàn)得更加徹底了。
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覺得時光格外緩慢和難捱。沒有什么比距離更折磨人的東西了!
我在煎熬中,度過每一天每一時每一刻每一分甚至每一秒。
好不容易把人盼回來了,本想轟轟烈烈地愛一場,誰知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馬躍回來后,管理理念發(fā)生了變化,對我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他轉(zhuǎn)變了對我的態(tài)度,有點刻意躲避的意思。
怎么回事,剛來電就懊悔了?我相貌不出眾?我才識不夠?我魅力不足?應(yīng)該都不是,不然我們不可能擦出火花,他不可能用那樣的眼神看我,用那樣的目光凝視我。直覺告訴我,他中意我,賞識我,愛戀我。既然如此,為何朝令夕改說變即變?他有何隱憂?還是培訓(xùn)期間突發(fā)了浪漫戀情?
思來想去,也得不到答案。
后來我就索性不想了。
人都是有自尊的,我也是。愛情應(yīng)該是兩情相悅的事,既然人家不想往前走了,那還是理智點吧。感覺到馬躍對我的刻意疏遠,我識趣地避開了。
我們只有開始,沒有結(jié)尾。不,甚至連過程都不算有。我其實很期待這段看起來會很美妙很絢麗的情愛,但是在馬躍的冷酷下草草收場。
收場是收場了,疑慮在我心里留存下來:究竟何故,令他行而后止?
自是百思難得其解。
有一天,當(dāng)我已經(jīng)不愿意為此再苦累自己心智的時候,答案忽然呈現(xiàn)給我。
無意中,我看到了他的工作日志。日志上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幾段話,是與我相關(guān)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吃完晚飯就到會議室閱讀資料。閱讀是長久的,我要看以前的,還有現(xiàn)在的。不光是看,主要是尋找我認為有價值,對我創(chuàng)作有利的內(nèi)容。不經(jīng)意間,我在桌上看到了馬躍遺落在那里的筆記本。出于好奇,我沒有忍住,隨手翻了幾頁,竟然發(fā)現(xiàn)了與我有關(guān)的一些文字:
東方丹茜對我有好感。我對她也很有感覺。初戀失敗后,曾對愛情充滿悲觀,她的趨近,讓我似乎又找到了這方面的自信。我,一個在荒野上寫人生、在鉆井架上畫未來的孤獨石油人,還能收獲到屬于我的愛情嗎?
一切正在表明和指向我所期待的。很振奮,甚至癲狂。當(dāng)我不再對愛情充滿幻想的時候,愛情卻又忽然而至。我該怎么面對?坦然接受盡情享受,還是為了避免最終的無疾而終,理性對待,早些決斷?畢竟,對于一個畢生致力于在鉆井隊摸爬滾打,把生命的全部交付給石油鉆采事業(yè)的人,不會讓你的愛人和家人獲得常人所獲得的幸福的人,似乎是沒有資格奢談愛,也沒有資格享受情愛的,不是嗎?
瘋狂持續(xù)糾結(jié)中。
愛不可以自私。越是愛一個人,越要為所愛的人著想,越要讓她不受來自于不健全的愛可能帶來的困擾和折磨。思前想后,還是覺得得把這段即將可能發(fā)生的戀情放下。早放下早讓她免受折磨。
就這樣吧。
冷處理似讓她悟到了什么,她放慢腳步,甚至出于自尊,開始了對我的遠離。這樣為好,這樣為好。
她是多么好的姑娘啊,幸福會在不久的將來通過另一個好男人向她招手。
深深祝福她!
原來馬躍不是不愛我,不是對我沒感覺了,而是因為上述原因理性地選擇止步。
可我不想放棄,不想讓并蒂花朵還沒綻放便枯萎,于是我放下臉面和自尊,主動接近他。
他依然刻意回避。但迫于我的步步緊逼,又不好顯得太無情,只得應(yīng)約。在鉆井隊院子外面的崎嶇村路上,我們并肩走著,彼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對方的自尊,小心翼翼地對話。
我說,我單身你也單身,雖然都有過一段初戀,但都是過往了。我們彼此有意,為什么不能攜手走下去?
他不說話。
其實我已經(jīng)在他的日志中知道了答案,只是想證實和確定一下。我想通過我的積極接觸,讓他重新確定戀愛觀,把我們之間的愛情進行到底。
很遺憾,他不配合。
后來在我的咄咄逼問下,他終于說,以前我不排斥交友戀愛。初戀也曾給我美好的感受和回憶。享受個中的愉悅,是每個男人和女人的權(quán)利。小吉和我分手時,我還痛苦了很久,舍不得那段刻骨銘心的愛。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誰沒有七情六欲?所以,失戀后,我療傷自愈。面對婚姻,我依然渴望,并積極地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盡管在鉆井隊擇友遇到重重困難和障礙,我還是努力在尋找??勺罱K,我選擇理性抉擇。因為……
因為什么?
我要一直在鉆井隊干,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干嗎要這么苛責(zé)自己,非給自己上這么一個硬套套呢?
這地方能施展得開,我有很多想法得在這里實現(xiàn)。
改良鉆頭嗎?
他點頭,不止是它。你知道我是學(xué)鉆井的,這些年也積累了一些實際經(jīng)驗,管理鉆井隊伍的能力。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獲得的,很寶貴。如果離開鉆井大本營,這些資源就等于鎖進保險柜,太可惜。
我理解。可是愛是沒有條件的,只介意心的向往和飛翔。咱們情投意合,你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放棄我?
他看著我,凝視著我,對我說,放棄是緣于愛。正因為愛,我才不能自私,不能只考慮我而不顧及你。咱們確實擦出了火花,我對你確實充滿好感。上哪兒還能遇上你這么好的女孩兒?簡直就是天賜??墒牵阍谖已劾镌较裾鋵?,我越難以下決心與你攜手。不是不想,是不能。你看,你在華野市待得好好的,職業(yè)好生活安逸,將來成個家,過穩(wěn)定幸福的日子,多好。試想如果選擇我嫁給我,我常年在鉆井隊,與大漠為伍,與荒原結(jié)伴,與鉆塔相守,不能陪伴你,不能給你安定的生活,只能過兩地分居的日子,這對你公平嗎?不公平。而且,讓我心愛的人過這種生活,我也于心不忍。放棄理想,我又做不到。既然我的意念很明確,既然未來已經(jīng)能看清楚,我就不能太自私,只在乎眼前而不顧將來。與其將來讓你陷入苦痛境地,不如現(xiàn)在理智地止步,給對方更多的選擇空間……
他說得很慢,很理智,但每句話都像一把帶刃的刀刺向我的心。我絕望地抱住頭,聲嘶力竭地嚎叫了幾聲,棄他而去。
十二
后來我跟馬躍就保持了主人與客人的關(guān)系。他當(dāng)他的隊長,忙他的工作,我搜集我的素材,完成我想完成的事。直到我離去,我們之間再無情感發(fā)展與交集。
離開的那天他要送我,我謝絕了。我說,你這么忙,就不用了吧?他沒再堅持。我們就在鉆井隊的院子里握手道別。
回來后,平復(fù)內(nèi)心需要較長一段時間。很想把這個人忘掉,但離開的時間越長,他在我心里的位置越大。我發(fā)現(xiàn),有時候人想把情感的線條涂抹掉,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放棄了內(nèi)心的掙扎、感情的逐鹿,索性任其自然。
后來,我以這次體驗生活為基本素材,完成了中篇小說《孤獨大漠人》,刊發(fā)于某文學(xué)雜志。不久我收到了馬躍的來信,他說小說拜讀了,可我沒你寫得那么完美。我回信說,你是生活原型,而小說是高于生活的。完美都是人們的假想和期許。誰能是個完美無缺的人呢?每個人活出屬于自己的精彩就好。就像你。他回信說,你高抬鄙人了,我還活得精彩?連鉆頭的事都搞不定。我回信說,持之以恒,你的心愿和理想最終能實現(xiàn)。
此后出于強烈的自尊,我不再給馬躍寫信,他也不再與我聯(lián)絡(luò)。
幾個月之后,驚聞他在一次井噴事故中被燒傷。
出事的是他剛接手五天的鉆井隊。那是指揮部一個業(yè)績最差、管理混亂、制度極不健全的鉆井隊。鑒于此隊鉆井工作滯后,管理亟待加強,指揮部研究決定選派馬躍接管。
井隊問題確實很多,還沒等他逐樣捋順,一一解決,一個很大的危險——井噴已經(jīng)漸漸向他和隊友們撲來。
事故的發(fā)生是這樣的。夜里0點鉆至井深2449米處開始起鉆,早晨7點30起鉆完,起鉆時連續(xù)灌鉆井液,一直到下午2點,換鉆頭后進行下鉆作業(yè),因鉆頭水眼堵塞,不能開泵,工作人員處理憋泵到16點30分,起出鉆桿4個立柱時是17點10分,過了五分鐘,開泵憋通水眼,半小時后,發(fā)現(xiàn)鉆井液液面上升,且有大量原油、氣泡從井口溢出,當(dāng)班司機立即發(fā)出報警信號,全隊職工奔赴井場搶險。
司鉆迅速將方鉆桿提升至轉(zhuǎn)盤面以上,鉆桿座在鉆盤上,用大鉗鉗頭壓在剎把上進行剎車,17點55分,發(fā)生井噴,噴高3到4米,噴出物為原油、天然氣和鉆井液。當(dāng)時東北風(fēng)3到4級,司鉆立即通知機房司機和司助緊急停車,司機迅速停1號、2號、3號柴油機,在停運3號柴油機時,因柴油機空氣濾清器吸入的天然氣進入燃燒室引起飛車,隨即發(fā)生爆炸著火。18點,大火蔓延到鉆臺、機房、鉆井液池和1號、2號泵。18點到18點40分之間,先后有4臺消防車和4臺水泥車趕到井場參加滅火。
事發(fā)當(dāng)時,副隊長帶領(lǐng)全隊職工搶險滅火,外出開會的馬躍回隊后立即沖到搶險最前沿。19點30分,井場滅火結(jié)束。最終,事故燒毀柴油機設(shè)備、自動壓風(fēng)機、井口工具、絞車部分部件等;人員方面,當(dāng)班司鉆、司機、司助燒傷,馬躍也因在火勢正猛時深度介入被燒傷。
緊急停柴油機措施不當(dāng),引起飛車和天然氣爆炸,是井噴著火的直接原因。
聞訊后,我第一時間坐車趕往醫(yī)院看望馬躍。
但是馬躍好像料定我會來,特別交待病房護士,不準(zhǔn)我探視。我說盡好話也無濟于事。無奈之下,我只能打聽他的燒傷情況。主管醫(yī)生告訴我,燒傷位置在面部,主要是額頭部位??次壹鼻薪箲]的樣子,他似乎猜到我跟病人的關(guān)系不一般,安慰道,不要太著急,太擔(dān)心。現(xiàn)在醫(yī)學(xué)很發(fā)達,通過植皮手術(shù),應(yīng)該能恢復(fù)。因為位置較高,即使留下瘢痕,也能用頭簾遮蓋住。放心吧。
本想留下看護照顧他,醫(yī)院有特別護理,單位也派出了專人照料他和受傷人員,加上他拒不見我,感覺留下不會有任何意義,只得回去了。
回來后,我寫了一封長信,表明我對他傷勢的關(guān)懷和擔(dān)心,并再次表達了愿結(jié)連理的意愿,希望他傷勢好轉(zhuǎn)看到信后回復(fù)我。很遺憾,沒有回信。我把這封信連續(xù)投寄了五次,最終都石沉大海。我明白,被燒傷后的他,將會更加堅定不與我攜手并肩的決心。
罷了吧,對于一個如此自尊的人來說,勉強是對他的最大心理折磨。
此后關(guān)于馬躍病情的恢復(fù)情況,我都是通過隊上的副隊長了解。所幸正如醫(yī)生所說,馬躍面部燒傷醫(yī)治效果還算不錯。我徹底放了心。
自此,我再未主動聯(lián)系過馬躍。除了上課,我依然在油田各單位游走,致力于石油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塑造一個個真實可信的石油人形象。馬躍繼續(xù)在鉆井隊當(dāng)隊長,只不過是從甲隊到乙隊、丙隊、丁隊。他在各隊輪轉(zhuǎn),并在一次次的輪轉(zhuǎn)中,實現(xiàn)他在鉆井第一線干一輩子、研發(fā)改良鉆頭的志向。
我與他,變成了兩條永不交匯的鐵軌,沿著各自的行駛軌道奔馳著。雖無交匯,但是在我心里,他早已是我今生的愛人。有些愛,是可以上升到婚姻范疇的;有些情,只能寄存在彼此內(nèi)心,雖然不會有任何形式的表達,同樣會在心靈的土壤悄悄地生根、發(fā)芽、日漸長大,成為可以滋陰的參天大樹。不必有樹干和枝藤的纏繞,連理的根深深扎入土壤,兩顆心早已連接得緊密,這便夠了。
足夠了。
十三
白駒過隙,人生苦短。
眨眼間,二十六年已然過去。五十有一至今孑然一身的我,從青春美麗的姑娘變?yōu)樯眢w發(fā)胖,皮膚松弛,眼角爬出細微皺紋,且已閉經(jīng)的婦女。讓我不覺得此生遺憾的是,我把最美麗的時刻留在了3239985鉆井隊,并且留給了那個我畢生難以忘卻的人。
馬躍殉職了!
噩耗傳來,我差點昏厥。此生有緣無分,我認了??墒撬蝗浑x世,讓我絕望至極,肝腸寸斷。
參加了他的隆重葬禮,聆聽了葬禮上石油勘探公司領(lǐng)導(dǎo)宣讀的他的生平,知道他始終沒有離開鉆井隊,實現(xiàn)了改良鉆頭,一次又一次地讓鉆井科學(xué)提速的夢想。還知道他為了幫助附近相鄰鉆井隊處理突發(fā)情況,制服井噴,沖鋒在前最終不幸殉職。
我很悲傷,也很欣慰。他實現(xiàn)了人生的理想,雖然畢生未娶,是個不婚者,在我心里他卻是一個擁有完整人生的男人。因為在他的情感履歷里,并不缺少情與愛。除了沒有結(jié)婚,沒有子嗣,沒有為家族留下后代,他的人生沒有留下遺憾。
我為他驕傲。
生命是有長度的,有的人活得長久,但渾渾噩噩;有的人辭世過早,卻每分每秒都活得精彩,有價值有意義。所以,在驚聞他不幸犧牲消息的始初,我錯愕并痛哭了很久?,F(xiàn)在平靜了。我不難過,也不能難過。他不會希望我因為他難過。好吧親愛的,聽你的,不難過。你并沒有離去,你今生今世,乃至來生來世,一直都陪伴著我,哪怕你的身體離開了世界,你的魂靈仍然充滿生命,就像活著一樣,時時刻刻地環(huán)繞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