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曉密
落葉
■沈曉密
落葉臨窗的時候我醒了,悠遠(yuǎn)的鐘聲依舊響了一陣,是一曲《東方紅》的音調(diào),鐘聲輕柔漫延的時候東方紅了。晨光撲到窗上,墻上映出落葉飄零的影子,淅淅瀝瀝,像回憶一場綿綿秋雨。木輪車吱吱扭扭碾過門前的小路,車輪在著霜的小路上劃了兩道傷痕,傷痕慵懶地伸向太陽,吆喝聲就遠(yuǎn)了,散了,聽不見了。
晨光斜伸進(jìn)來的時候我伸了一下懶腰,一本閑書砸在地板上,砸得半盆清水哆哆嗦嗦,反射在天棚上的光影顫顫巍巍。我喜歡看這光影,光影靜了,再看光線里蠕動的纖塵,看啊看,看得冷風(fēng)從窗縫鉆了進(jìn)來,看得這座小城慢悠悠地走進(jìn)了秋天。
有許多這樣的早晨,我賴在炕上不起,從被窩里鉆出半個腦袋瓜兒,聽秋天的聲音,看秋天晃晃悠悠的身影。晨光舔舐屋頂霜花消融,頹檐濕漉漉的,滴答滴答……水打老舊石階發(fā)出輕響,踢踏踢踏……舅舅的腳步聲近了又遠(yuǎn)了,炕沿上有了一碗豆?jié){兩根油條,我聞那香味,瞇縫著眼睛追趕舅舅的背影,背影拐過墻角我起來了……那時我六歲,許多這樣的早晨,描寫出一本我六歲時關(guān)于秋天里的童話。
晨光沐浴果園,果樹在金燦燦的地上斜下長長的影子,像岸邊的女人送別丈夫出海的胳膊,她們伸長胳膊對著無盡的蒼茫招手,是留戀守候的溫情還是不舍夏的輝煌呢?舅舅坐在果樹下面,光禿禿的腦門兒照一片晨陽錚亮錚亮的,厚墩墩的嘴唇叼著煙斗,絲絲縷縷的青煙懶洋洋地爬到亂蓬蓬的樹杈上散了,散了,又一股青煙爬了上去。我推開門時舅舅的聲音跟昨天一樣從果園傳來。
豆?jié){喝了嗎?
喝了。
油條吃了嗎?
吃了。
那過來讓舅親親……
舅舅抬起左腳,手握著煙斗在鞋底上磕了兩下,然后把煙斗別在腰帶上,他慢慢張開手臂像徐徐敞開的房門,我萎縮在舅舅的懷里,舅舅雞啄米似的在我的臉蛋兒上啄著。我摸著舅舅的臉問他,你吃了嗎,舅?
吃了。
吃的啥呀?
也是豆?jié){油條。舅舅說這話時掏出手絹,在花白胡子上擦下來幾粒粗米殘?jiān)?/p>
多少年以后,往事隨云走,隨嘩嘩啦啦的小溪流向遠(yuǎn)方,凝固在記憶里了。站在小木橋上融化那些記憶,才知道在我的童話里,沒有感動也沒有四季。我不知道舅舅為什么把嘴上的粗米硬說成豆?jié){油條,只知道流水化了又凝固了,云彩低了又高了,野草綠了又黃了;只知道我身上的白背心舅舅給換上了黑棉襖,我的光頭上舅舅給戴上狗皮帽子……在小木橋上看云淡水長,我的手哆嗦得像童話里那半盆清水,舅舅撒開我的手去哪兒了,隨流水靜悄悄地去了那遙遠(yuǎn)的冰河?眼淚撲簌,落葉蕭蕭……
那天黎明,猜想遙遠(yuǎn)的冰河一定晨光漫展,微波蕩漾,河面上浸染著濃重的橘黃色,橘黃色的河水與岸邊的落葉摩肩接踵,結(jié)伴遷徙,躲避秋的悲涼?;蛟S還有白霧輕輕地附著于河面,冰河披上了薄薄的輕紗,就好像非要把一個老婦打扮成新娘,這樣猜想下去,就會覺得萬物有夢。就在同一個黎明,我的夢里卻復(fù)現(xiàn)了冰河的另一種景象——大雪覆蓋冰河,“造反軍”拖著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蒼白的雪地上留下兩道鮮紅的血跡,我被夢魘抓著懸在半空,亦真亦幻地追趕父親和母親,哭著喊著掙扎著……猛地醒來,舅舅厚墩墩的嘴唇依然在我的臉上。我撲棱一下坐起,碰翻了炕沿上的豆?jié){油條,舅舅拿起飯碗轉(zhuǎn)身跑到門外,吆喝聲早已淹沒在晨光里了。哦!冰河,夢里的冰河,美麗的冰河,從打染上了父親和母親的血跡,美麗竟也那么可怕。
舅舅坐在炕沿上,雙肘扣于雙膝,腰彎成了三十度,兩只手揪著頭發(fā),眼淚成雙成對地往下掉。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舅舅哭。興許是我驚恐的眼神勾起舅舅的往事:他在回憶,我的外婆走那天早晨,落葉像靈車上的紙錢落到他頭頂?他在回憶,他的妹妹扯著他的手相依為命地長大?……從打舅舅把我接到他家,我就很少聽到他說話,他好像常?;貞浤切┌甙唏g駁的往事,他也許受不了往事的折磨,眼睛里總有一層淚光似的。他一定會想,如今他的妹妹被“造反軍”拖走,往后不知道是死是活。眼前這個外甥,這沒爹沒媽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p>
舅舅解開寬大的褂子,雙手撐開衣襟,把我緊緊裹在懷里。他推開門,眼前是一片湛藍(lán)的天空,滿地落金從舅舅的腳下滾過,穿過果園是那么大的一個秋?。⌒∧緲蛳旅娴南宄旱孟裆裣扇鲞^了明礬,汩汩淙淙地流淌。不遠(yuǎn)處:山腳下,一片紫色的高粱;山腰間,一片紅色的楓葉;山頂上,一片闊葉林把縹緲的黃色涂抹于潔白的云團(tuán)。晨風(fēng)掠過,焰焰燎燎,呼呼啦啦——舅舅的目光把這個秋點(diǎn)燃了,光芒照耀,我的全身暖烘烘的。遠(yuǎn)處的鐘聲悠悠,輕悄悄地飄來……冰河離我遠(yuǎn)了!
往后,舅舅的目光送走了那個秋天,舅舅的褂子,也好像封存了我六歲時的童話似的,一夜大雪過后,秋天辟谷一樣,躲在茫茫雪原的下面長夢不醒了。舅舅常常兩眼發(fā)呆看窗戶上的霜花,他是在懷想那個秋天嗎?是在霜花上找尋山形沉實(shí)葉影浮薄,還是木橋苦守流水無情呢?月亮在云層里走,映在窗戶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于是霜花便動了起來,看上去葉影婆娑,流水有浪。舅舅點(diǎn)燃了煙斗,吧嗒吧嗒地吐出了一團(tuán)一團(tuán)迷霧。他一只手插進(jìn)了我的被窩,輕輕地摩挲著我的胳膊,一只手緊緊地捏著煙斗:唉——我聽到舅舅的嘆息聲。小琴啊,冰河……他在念叨他妹妹的名字。他妄想,這個冬天的冷風(fēng)能吹干他妹妹和妹夫留在冰河上的血跡。
母親終于讓舅舅給念叨來了。舅舅的雙手搭在母親的雙肩上輕輕地晃了兩下,然后捋著肩下滑,抓住了她的手。八年前,舅舅就是這樣抓著母親的手,把母親的終身托付給了一個留洋博士。從此,舅舅只能從母親郵寄來的褂子和布鞋上,看那些個均勻細(xì)致的針腳,細(xì)數(shù)割舍不斷的骨肉親情……舅舅的兩腮抖動,厚墩墩的嘴唇往里癟著,像吃了一口難咽的東西,沒有滴落的淚水噙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眼淚終沒有流落下來,一聲長嘆卻驚跑了在雪地上靜臥的黃狗。
我躲在舅舅的身后,抱著舅舅的一條腿,怯生生地看母親,母親的齊肩短發(fā)已經(jīng)被冰河洗得發(fā)白,原本美麗的臉像一塊發(fā)酵后又冷凍的面團(tuán),浮腫而干癟。她一直在微笑,她微笑的時候,臉上揪起一道一道的肉綹,像外婆遺留的飯碗,四處裂璺。興許打那以后,在我的童話里才補(bǔ)充了四季——四季就是母親從一個冬天走進(jìn)另一個冬天;四季就是母親由一個博士內(nèi)助變成“特務(wù)”內(nèi)線;四季就是母親由一個漂亮少婦變成丑陋婆娘。
我瘦小的身體強(qiáng)烈地被母親的目光抓著,母親的目光如水,柔軟而堅(jiān)不可摧。那大概是唯獨(dú)母親才有的目光,我是第一個讓她成為母親的人,因此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同晨光一樣鮮亮。八年前,她跟那個博士在教堂盟誓的時候,她告訴牧師她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她知道我一定會來。母親斂起笑容,臉上的表情像三九的冰河,透明而堅(jiān)硬,她抬起一只腳重重地跺在雪地上。
莫愁,哥,一切都會過去。母親對舅舅說這話時,也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嗯,不愁,小琴,一切都會過去……舅舅的喉嚨蠕動了一下,把臉上剛剛露出的一丁點(diǎn)笑容又咽了回去。舅舅突然哈腰猛地把我抱起,頭也不回地朝屋里跑去,舅舅抱著我跑的樣子,好像袋鼠遇到了天敵,又好像一個絕望的母親突然找到了被拐賣的幼嬰。
舅舅的小城下了一場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雪,天地混沌于無邊無沿的蒼茫當(dāng)中。小城被大雪裹挾著不知了去向,看不見山也看不見屋宇,能聽到殘喘的鐘聲滾來,鐘聲終沒有喚醒晨光,無精打采地消失在蒼茫當(dāng)中了。
你哭了?卿兒。
沒哭,舅不讓我哭。
哭吧,媽讓你哭。
我“嗷……”的一聲,驚得那黃狗滿地轉(zhuǎn)悠,狗的爪子在雪地上踩出了一片零亂的菊花。
好了,卿兒,哭哭就行了,往后你想舅舅,媽再領(lǐng)你來。我聳著雙肩,把頭扎到母親的頸下。
那還啥時候來?
轉(zhuǎn)過年秋天!母親拍打著我頭上的雪片,喃喃地重復(fù)著:
秋天,轉(zhuǎn)年秋天!
遙遠(yuǎn)的天空撲來了鐘聲,那是揉進(jìn)母親生命里的聲音。八年前,她著一襲潔白的婚紗,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沐浴著教堂悠遠(yuǎn)的鐘聲走進(jìn)了晨陽;八年后,她抱著她和那個男人的長子,披一身冷白的雪片奔往那條遙遠(yuǎn)的冰河……
勞改農(nóng)場的夏天也像服刑一樣,漫長而煎熬。橫臥在亂草蓬蓬之中的場房,好像懶得接納這一群愁眉苦臉的“牛鬼蛇神”,用漏風(fēng)漏雨表達(dá)對他們的輕視。場房不遠(yuǎn)處的冰河局促而慌張地流淌,送來一片帶不走的荒涼……我常常趴在窗戶上看院子前面那一排長滿綠葉的榆樹,我看得發(fā)呆,母親就對我說:別看了,卿兒,秋天一定會來!
葉子終于黃了,晨光也慢悠悠地爬到窗戶上,可是,我聽不到鐘聲和木輪車吱吱扭扭的響聲。我開始想舅舅。有一回,我在夢里摟著母親的脖子喊舅舅,母親把我喚醒后,我沒見到夢里的舅舅,任性地把頭扎在枕頭上哭,母親趕忙起來哄我,我指著窗外的落葉抱怨:媽媽,你看這不是秋天嗎?是是是,是秋天,秋天……這個秋天??!說完,母親一反常態(tài)地從炕頭滾到炕梢,竟然趴在炕梢失控般地痛哭了起來……
舅舅院門旁邊的黃狗像石雕一樣靜臥,它的眼睛里透露著迷離惶恐和孤單,它呆望著果園,果園里沒有它主人的身影,更沒有往日見到的煙斗和煙斗冒出的青煙。黃狗沒有阻攔我和母親走進(jìn)院子,院子里滿地落葉的上面橫豎散落著干柴,擺放在石階上的盆菊脫水地耷拉著腦袋。我看見墻角邊坐著三個中年男人,他們個個表情莊重,穿著臟兮兮的球衣,領(lǐng)口和膝蓋被磨蝕得泛出鐵一樣的寒光。他們手握長管嗩吶,好像時刻準(zhǔn)備著要吹響送別壯士出征的號角……一股死亡的氣息向著母親和我撲來了。
屋子里急沖沖地走出了一個老者,他扯過母親的手:是小琴吧,快進(jìn)去,快進(jìn)去看看你哥還有啥話要說!舅舅雙目微合,臉色并不難看。舅舅似乎聞到了我的氣息,頭稍微欠了一下,吃力地把張開的手指彎曲成弧,母親趕緊把我的手遞到他的手上,舅舅的眼角淌出了兩行眼淚……是卿兒吧?舅舅的聲音極其微弱。我是卿兒,舅舅舅舅……過了好一陣,舅舅的手又動了一下:卿兒,你的手長大了,大了??!我看到舅舅的臉開始痙攣,不一會兒就死了。
永別了舅舅我就開始發(fā)高燒。虛幻間,我翻閱了我六歲時關(guān)于秋天里的童話。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知道了那鮮活的童話,一夜間已經(jīng)塵封為歷史,那年我八歲。母親告訴我說:你別想舅舅,舅舅沒死,舅舅的魂去了那遙遠(yuǎn)的冰河,走吧,跟媽回家吧,跟媽回家看舅舅去!
我十八歲那年,突然想去舅舅的小城。我想去尋夢還是想去把夢見的事告訴舅舅呢,自己也說不明白。永別舅舅那十年,我真像做了一場長夢,我好想讓舅舅看到我夢醒后驚恐的眼神,再掉一次眼淚。我老早起來,躲在舅舅的老宅前看落葉臨窗,聽鐘聲悠遠(yuǎn),等待木輪車吱吱扭扭碾過門前的小路……然而,我看到的是,舅舅的老宅已經(jīng)壘砌了高高的院墻,兩扇大門緊閉,像永遠(yuǎn)也不許翻開的舊書。這時我才明白一個年代過去了。
我穿過果園走到那座小木橋上。小木橋下面的溪水依舊汩汩淙淙地流淌,漫溢著幽微的滄桑與淡淡的哀愁。舅舅親手在小木橋旁邊栽的柳樹,高了也粗了。柳樹上的落葉劈里啪啦地掉在我的頭上又滑落到溪水里,落葉是淚?落葉是一場綿綿秋雨?都不是,落葉是舅舅對秋天的渴望與等待;落葉是彌漫在我心頭永不飄散的繁盛與悲涼……
秋語 版畫/王洪峰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