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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斕的天空

2016-12-16 02:00楊光
地火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財務(wù)處

■楊光

斑斕的天空

■楊光

升騰 版畫/王洪峰作

財務(wù)處在機關(guān)大院的北面,辦公室是一排平房,十數(shù)間,每間都有一個小隔間,小隔間約占整個空間的三分之一。隔墻的門洞上吊個簾子,就可以住人辦公兩不相擾了。門前的土地幾近荒蕪,雨水多的時候會長一些雜草,幾棵歪七扭八的樹也會因此顯得郁郁蔥蔥。

處長辦公室在這排房子居中偏西的位置。

松處長常從辦公室出來,低著頭很遲疑地在門口原地轉(zhuǎn)圈,像一只口尾相銜的看家犬,總也拿不定主意向東還是向西。也有直接要去的方向,但走幾步又站住,反身再走回來,回來,過去,過去,回來,這樣徘徊的范圍至多擴大到左右兩邊的辦公室門側(cè)。辦公室門口沿墻根鋪著青磚,一米寬,松處長又常穿布鞋,所以在上面怎么徘徊都悄無聲息。習慣了,老是這樣,抽煙,徘徊,徘徊,抽煙,走走停停。有的時候也例外,正在徘徊,不知為什么,會突然急匆匆返回辦公室,一口煙沒吐盡,又急匆匆從屋里走出來。

這時,他確定要去西面的某個辦公室。西面是現(xiàn)金科和資金科的辦公室,檔案室也在西面。可是走了幾步,又折轉(zhuǎn)頭向東去了。東面是成本科、賬務(wù)科和固定資產(chǎn)科的辦公室,再有兩間屋,方不茍和老婆孩子住在那里。把頭的一間不住人不辦公,但一直不曾閑過。

松處長今天很果斷,雖然弓著腰,雖然手指間永遠夾著一支燃燒的煙,卻只是徘徊了一小會兒。他喊了一聲“開會了”,一踅身進了成本科。陽光搶先跌進屋里,摔了個滿地粉碎。進屋前只聽得算盤激揚的噼啪聲,進去才發(fā)現(xiàn)盛宏輝不是在工作,而是正在和固定資產(chǎn)科的馮擁陽神秘地咕叨著什么。

盛宏輝早知道松處長愛玩偷聽的把戲,他也不止一次說過,那是做啥嘛,領(lǐng)導,沒個領(lǐng)導的樣子!他認為作為一個領(lǐng)導,聽屬下的墻根有失身份,太不光明正大,太雞鳴狗盜,太……他是有名的坐不住,坐不住就要去別的辦公室串門子。串門子就為了諞個閑傳,但他又怕處長恰好“路過”,所以無論在誰的辦公室,進門先就拉過一把算盤,噼里啪啦手里玩。在自己的辦公室也一樣,算盤弄不出動靜不說話。對算盤他有個說道,聾子的耳朵瘸子的腿,會計的算盤啞巴的嘴!他練習算盤的方法很簡單,將阿拉伯數(shù)字“625”無限復加,起始目光一掃,后面絕對不再去看,手指靈活地在算盤上跳躍飛舞,歡快的碰珠聲隨之響起。外行聽,清脆悅耳,節(jié)奏鏗鏘;內(nèi)行聽,跌宕起伏,行云流水,不可謂不是一種美的享受。

今天,盛宏輝正閑得無聊,馮擁陽來了說,小盛兒,你說這人咋那樣呢,咋那不自覺呢?在吧,溜溜達達不干活兒,請假回家吧,這又超幾天了!盛宏輝笑了說,那啥事都有你頂著,邵懷國回不回來沒有啥關(guān)系!

相處時間長了,馮擁陽的山東話與盛宏輝的陜西話各自都能聽得明白,不看臉色,僅憑腔口也能知道對方啥表情。馮擁陽帽檐下的眼鏡片在燈光下閃亮,由于近視,也由于不想自己說的話讓第三個人聽了去,說話時就伸著脖子往前湊,嘴也跟著往前伸,絳色的嘴唇就那么噘著,顯出努力參與的主動性,仿佛夏天水池邊上的一朵喇叭花。

盛宏輝當過幾年兵,但他一直堅持用家鄉(xiāng)方言與人交談,他把自己的堅持視為“不忘本”,并對那些走出農(nóng)村就說普通話的人嗤之以鼻。盛宏輝頭發(fā)少,陽光下像個經(jīng)秋的瓢葫蘆,燈光下,頭發(fā)貧瘠支離,寥寥可數(shù),可他從不戴帽子,他也不像矮個子人那樣挺胸昂首,時刻拔高自己,相反還常常有意識地貓著腰,走路時兩條胳膊向外撇開,一搖一擺的,讓人不禁想起蒙古漢子摔跤的姿勢。以前怎么走不知道,反正在財務(wù)處他就這么個走法,是不是受了松處長的影響或是有意邯鄲學步,誰也說不清楚。但話又說回來,誰愛咋走咋走,別人也沒有干涉的理由!

開會開會!處長叫咧!盛宏輝跑來資金科,人沒進門,聲氣先沖進去了。謝曉秀和方不茍正在說話。謝曉秀桌上放著一枝沙棗花,香氣撲鼻,熱烈地渲染著戈壁五月的美好情意。盛宏輝認定,那一定是方不茍送她的。他搖晃著腦袋往隔間探一下頭,還以為項得珠也在,一看沒有,就問謝曉秀,項師傅呢?開會咧?謝曉秀舉起一個手指說,上廁所了吧!

謝曉秀是財務(wù)處女會計中的美人,年輕,學歷也高,在機關(guān)大院是數(shù)得上的人物。平時有事沒事的,盛宏輝沒少往資金科跑,倆人年齡相仿,都三十郎當歲。

方不茍四十多,歲數(shù)比馮擁陽小,特點是最喜歡找女人說笑話。說得過了,女人們也不惱,只是狠著勁“老狗、老狗”地罵,每當這時,方不茍就得意地呵呵大笑,牙齒白花花放光,小眼睛瞇成一條縫。一般情況下他不大笑,嘻嘻一聲就完事了。這會兒他坐在椅子上,側(cè)身靠著辦公桌,正和謝曉秀開閑篇,突然被人打斷,心里很有些小抵觸,細小的眼睛瞄著盛宏輝,試圖看出“開會”是個騙局。平常盛宏輝沒少這樣惡作劇,但他失望了,遂垂下眼皮擺弄打火機,想等盛宏輝立時出去,他好為正在進行的話題做個收束。

謝曉秀也不離窩,眼睛看著方不茍,意思是快說,結(jié)果呢?

處長辦公室里,十幾個人姿態(tài)各異,濟濟一堂,煙霧可著勁地彌漫,女人們不抽煙,只拿手不停地揮。

午陽斜投在門框上,亮光光一片。處長辦公桌上的一個罐頭瓶里,盛開著一束沙棗花(方不茍送的)。這幾天沙棗花如火如荼地開放,就像進行一項盛大的賽事活動,灰白的葉子間,小花朵爭先恐后、點點如金地簇集在一起,難得的欣欣向榮的樣子。后面小隔間的窗戶開著,一陣一陣的香氣飄散過來,空氣中嗆人的煙火味和沙棗花濃郁的香氣攪和在一起,誰也取代不了誰。

野馬灘就數(shù)沙棗樹長得好,耐旱,耐冷,耐高溫,每年五月開花。氣候好,月中就開了,氣候不好,也不會延誤到六月中旬。許多人會在沙棗花開的時候,折上一兩枝插在一個清水瓶子里,有經(jīng)驗的人會揀花苞多的折,這樣會天天有花開,香氣自然也要持久一些。要是在清水里放一點鹽,花香會更加馥郁。這個季節(jié),楊樹備受冷落,雖然高大,但它除了擁有綠色的葉片和滿身被風沙侵襲的累累傷痕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引人之處了。此時,楊樹仿佛開始走下坡路了,兩個月沒下雨,那形象就跟食堂油炸過的鋼絲面(玉米面面條)一樣,干巴巴的讓人極不想親近。

方不茍屁股一挨板凳,就和謝曉秀說開了悄悄話,繼續(xù)他們會前的話題——行政處的何麗和機關(guān)食堂的汪胖子——據(jù)說,將發(fā)餿的饅頭切成片用豬油炸了賣給職工,就是汪胖子的發(fā)明,后來逐漸引申,連餿了的玉米面發(fā)糕,餿了的白菜包子也都可以用油炸了。

何麗和汪胖子的兩個男娃,大的是汪胖子下的種,小的是別人幫忙做下的。方不茍嘻嘻地說,嘻嘻地笑,眼睛眨巴著在謝曉秀臉上一眼一眼地看。

謝曉秀忍住笑問,你見了?

方不茍神色一正說,嘁,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大的肉頭肉腦,小的尖嘴猴腮,放袖筒里瞎摸都不是一個籽兒!

何麗那么好個人,老老實實的,每次去領(lǐng)個筆墨紙張,好個客氣,怎么會……謝曉秀不肯相信方不茍的話。

嘁,怎么不會?老實人鑿得好磨。方不茍加重了語氣。真沒看出像誰?方不茍瞅著謝曉秀生動的丹鳳眼,聲音壓低到耳語的程度說,開大會常見的一個人,就機關(guān)的。他提示她,并還縮小了猜測范圍。他點上煙,吸一口,向旁邊一吹,轉(zhuǎn)過臉見謝曉秀認真思索的樣子,于是咂著嘴自語似的說,像!真的很像!簡直一個殼殼兒脫的!

誰?謝曉秀問。

這女人啊,越是漂亮干那事越是上勁。方不茍曖昧地笑,答非所問,牙縫里一綹一綹往出擠煙,由不得不上勁,男人一上勁,她不上勁也上勁了!

你個老狗!謝曉秀白凈的臉一紅,不再吭聲了。

又沒說你,到了如狼似虎的年齡就曉得啦!方不茍的目光在謝曉秀臉上打旋,笑容里透著猥瑣的壞氣。

住嘴老狗!謝曉秀欲怒嗔威,轉(zhuǎn)過頭去。

松處長一直在很用心念報紙,念幾句抽一口煙,煙霧遂進遂出,不在肚子里過濾打轉(zhuǎn),抽到一寸來長需要掐滅時,眼睛盯著報紙,順手在腿下的椅子撐上一按一擰,再順手摸過煙盒捏出一支,火柴也是那么順手一摸,哧地一劃,火苗躥起來,他才看著將煙頭對上去,嘴唇一嘬一吸,手里搖著火柴棍,目光就又移到了報紙上。但凡開會,自始至終,嘴不離煙,一支接一支,從不中斷,趕到散會,腳下的煙把子密密麻麻一大片。

方不茍抽煙沒有煙把子,開會那就更沒有了。他一般不坐椅子,他喜歡坐那條低矮的寬面長條凳,脊背往墻上一靠,翹腳伸腿都安逸。尤其是可以慢條斯理、心平氣和地將一個一個煙把子對接起來,往往在對接時需要兩個肘子抵在大腿面上,有那么幾秒鐘屏止呼吸,以便嚴絲合縫、對接成功。長條凳大多時間都會被幾個女會計所占領(lǐng),男會計多是坐椅子,呈扇形面對處長的辦公桌。方不茍有時來晚了,長條凳沒了位置,可他不管這些,他想跟誰說話,就往誰旁邊一擠,無非是激起幾聲“這個老狗”,很快也就其樂融融了。因為老狗有趣事和小道消息,遠比報紙、政治學習或其他各種形式的會議內(nèi)容精彩得多。

這天的會是學習《人民日報》關(guān)于毛澤東“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指示的一個社論。這個社論大會小會學了不下八回了。不學不行,武裝思想勢在必行。之前,官方《參考消息》透露,美蘇亡我之心不死,“蘇聯(lián)欲動用中程彈道導彈,攜帶幾百萬噸當量的核彈頭,對中國的重要軍事基地——酒泉、西昌導彈發(fā)射基地,羅布泊核試驗基地,以及北京、長春、鞍山等重要工業(yè)城市進行外科手術(shù)式的核打擊”,國際形勢十分嚴峻。毛澤東審時度勢,高瞻遠矚,及時發(fā)表最新指示(1973年1月1日,《人民日報》、《紅旗》雜志、《解放軍報》元旦社論《新年獻詞》中,傳達了毛澤東的這個指示),使“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戰(zhàn)略方針更具操作性、更加具體化了。全國很快進入了“要準備打仗”的臨戰(zhàn)態(tài)勢,許多企業(yè)轉(zhuǎn)向軍工生產(chǎn),國民經(jīng)濟開始轉(zhuǎn)型,大批工廠走向交通閉塞的山區(qū)、三線,實行“山、散、洞”配置,北京等大城市緊急開挖地下工事……一切都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當中。石油是機械化戰(zhàn)爭的基礎(chǔ),油田本就是軍管建制——師、團、營、連、排、班、組,各種會戰(zhàn)風起云涌、八面開花。大西北是反修一線陣地,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是古來用兵的常事。石油打頭,順理成章。全國各大報紙紛紛響應(yīng),輿論先聲奪人,打大仗,打惡仗,似乎已經(jīng)箭在弦上。如果國際形勢好,毛澤東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統(tǒng)帥是不會發(fā)出這么“英明的指示”的。他的話可不是隨便說的!他的話“一句頂一萬句”!

松處長說,當前我們的重要任務(wù)就是學習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擦亮眼睛,嚴陣以待。機關(guān)黨委作了布置,我作為機關(guān)第一支部的書記,財務(wù)處的學習怎么說也得走在其他處室的前頭。松處長說話時,仍然是一支接一支吸煙,眼睛從大家頭頂上看過去,偶爾也看看屋里懶散坐著的與會者。

馮擁陽手里捏個小本子,引頸張目地看著處長的嘴,時不時扶扶眼鏡,用筆在小本子上寫幾個字。

盛宏輝坐在馮擁陽后面,悄悄去了一趟小隔間,床上躺了一會兒,出來時嘴里咕叨說,噢,窗子開著哩!又去了一趟自己的辦公室,端來一個玻璃杯,里面泡了茶,呋呋地努著嘴吹,兩只手不停地倒來倒去,喝一口長長地吸溜一聲,眼睛從杯口上方看過去,狙擊手似的,盯在松處長的臉上。

方不茍的眼睛瞟著松處長桌上的上海大前門,看得累了,再看松處長腳下痛苦扭曲的煙把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上海大前門是商店里限量出售的好煙之一,一盒四毛一分錢。

全糟蹋了,一天得有三四包吧!方不茍每次開會都要惋惜地嘆息,不厭其煩。

你當處長也一樣。謝曉秀輕描淡寫回去一句。

嘁,我哪能當處長?方不茍一驚,處長人家是老牌財經(jīng)大學生,我算啥哉,私塾兩年,小學五年,至大算個初中生。說著話,他向自己伸開小拇指,接著低聲說,你能當,高中生,還漂亮!

不行,我不敢。

嘁,啥哉不敢?你看何麗,小學還沒畢業(yè)呢,照樣夏天鉆罩子(蚊帳),冬天烘籠子(取暖器),不這樣,汪胖子還在井隊當伙夫呢!

瞎說你,我看何麗不像。謝曉秀白一眼方不茍。你狐貍轉(zhuǎn)的,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吧?

我瞎說?汪胖子你又不是沒見過,人沒來肚子先來了,那東西就這么點兒,還沒個長棗大……

謝曉秀一愣,當看到方不茍翹起的半截大拇指,嘴角且又快意地扭動,臉刷地紅了,老狗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她又一次轉(zhuǎn)過臉,微垂眼皮,不再說話了。旁邊的人嗤地笑了。

老狗你來念!松處長站起來,把報紙往方不茍眼前一戳。

方不茍接過報紙,忙不迭地在地上掐煙,忙不迭地往耳朵上夾,又忙不迭地撲拉脖子,他被沒掐滅的煙火星子燒著了。這下大家才完全放開了笑聲。松處長也笑了,轉(zhuǎn)過身往椅子上一坐,重新點著了一支大前門。

就在這時,門口一暗,邵懷國進來了。

邵懷國穿一雙圓口黑布鞋,藍色的褲子有些皺褶,但褲線不亂,清晰分明,兩個手指夾著一支煙翹在大腿旁邊,一看就是進門時在外面剛剛點燃的。他把眼睛直盯在松處長臉上,旁若無人地捋了兩把板寸頭,手一上一下,煙就叼在了嘴岔上。

太不像話了你!松處長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辦公桌走了半圈,手指在桌子角一敲,邵懷國,幾次了你?他瘦長的臉拉長了,桃核眼豎著,瞪得老大,你,怎么回事你?

邵懷國不吭氣,耷拉了眼皮很認真地抽了一口煙,煙霧從他鼻孔里緩緩地流出來,漫過臉頰在頭發(fā)上慢慢地繚繞。

松處長煩躁地揮揮手說,散會!散吧散吧!

出門時,方不茍跟在謝曉秀后面,不死心地說,誰不曉得汪胖子,你家賀永旺洗澡,沒準都見過,何麗發(fā)澡票,汪胖子恨不得住澡堂子去呢!那時職工憑票洗澡,一個月三張,免費發(fā)放。澡堂子里起先是長方的水泥池子,一次能容納二三十人,后來有了噴水頭,但水泥池子還在用。汪胖子不洗淋浴,去早去晚水池子一泡。愛找嘴上便宜的人少不了和他套近乎,搓個背,解個悶,混熟了至少打飯時不受克扣,八分錢的酸辣土豆絲就不說了,三毛五一份的紅燒肉要是少一塊肉那可就是大損失。能跟一個炊事員搞好關(guān)系,多半勺湯,或是盆底的菜渣子劃拉給你不收錢,都是很有可能的,長此下去,不能不說是一筆不小的收益!

謝曉秀裝作沒聽見,昂著頭回了資金科自己的辦公室。

方不茍遲疑了一下,跟著也去了。

就差一毛錢,借方和貸方的賬死活搞不平,盛宏輝頭大了,惱火一股一股往上躥,把他家的,我就不信還出了鬼咧不成!

成本科三個人,算盤打得就像大太陽底下過白雨,一陣緊似一陣,噼里啪啦不停點兒。盛宏輝埋頭沖刺個把小時,就急慌慌跑出去涼會兒風,出來就直奔資金科。門外,聽見項得珠一本正經(jīng)地打電話,他就又去了固定資產(chǎn)科。馮擁陽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瞅一眼賬本,撥一下算盤珠,見有人進來,目光從眼鏡框上面溜出去打量,眨巴兩下,苦苦一笑。他每翻開賬本打算盤,算盤珠都會不情不愿地滯澀起來,一粒一粒磨蹭著,像一群干了活拿不到工錢的民工,很不情愿地上行下移,好半天磕碰一下,如同上牙和下牙那么輕輕地一合。他的神情一時就變得異常,皺著眉,木著臉,像是認真,又像是苦大仇深,仿佛有一只隱形的手正在對他實施酷刑。

嗬,這家伙!盛宏輝往邵懷國的椅子上一坐,然后又忽地彈起來,甩手掌柜啊?回來就又跑不見了?

馮擁陽剛要說什么,盛宏輝已經(jīng)出門走了,他只好對著敞開的門嘟囔一句,咦,你,啥事恁急……

馮擁陽語遲,時??目陌桶桶胩?,你都弄不清他在說什么。語遲就語遲,又不做演說家,可是寫得那筆字,任誰看了都不敢恭維:枝枝丫丫,七扭八叉,說是三年級娃兒的水平也不為過。你會不禁質(zhì)疑,馮擁陽真是中級礦藏專業(yè)畢業(yè)的?真是個老知識分子?確實是,一點不假。你還會想象,那字要是你自己寫的,多半會很不好意思,不光不好意思,還應(yīng)該自暴自棄,見誰一拿筆就該躲得遠遠的,考慮怎么離開這油田機關(guān)的財務(wù)處?;焓聞e站在眾目睽睽的高處,高處顯眼,高處不勝寒!財務(wù)處每個月賬務(wù)完結(jié)之后要出報表,報表封皮上的字,一回也沒有輪到過馮擁陽寫,大多是方不茍操刀揮毫。按謝曉秀的話說,“狗體”無人取代。宣傳處、政治處的人整天舞文弄墨,而他們也只會用排筆刷刷美術(shù)字,正楷毛筆大字還真是離不開方不茍。每次這兩個處室來借方不茍幫忙,松處長都高興得咧開大嘴笑個不住,方不茍也當仁不讓地接過處長塞給他的大前門,人家敬他的煙更是來者不拒,嘴里叼著,耳朵上夾著,好一番痛快神氣。得意時往往會說,那時私塾老師厲害,抓不好筆,寫不好字,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板子!

方不茍算得是財務(wù)處對外的一個招牌,或者是一個門面。

其實,馮擁陽的字并非那么不堪入目,是大家對那種字缺乏認識,說到底是孤陋寡聞、學養(yǎng)還欠著火候。直到有一天看到一部電影,大家才恍然大悟,吃了一驚,覺得以前是被馮擁陽蒙蔽了,上當受騙了。

那是一部紅小兵智斗“不法”地主的動畫片,片頭字幕和故事簡介的字體,完全和馮擁陽賬本上的字如出一轍。這下才知道,馮擁陽怪里怪氣的文字,竟是一種稚拙古樸、奇崛詭異的上乘書體。想著馮擁陽往常記賬專注的神態(tài),心下由不住肅然起敬起來,他這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一舉兩得呀!這個老狐貍,夠深沉的!

盛宏輝再來時,馮擁陽還沒挪窩,還是那么痛苦不堪地對付賬本和算盤。

幾點了,還忙呢?盛宏輝這回叼著一支煙,腮幫子鼓著,嘴岔子煙霧升騰,似乎是打抱不平地說,回來了,撂給他?。?/p>

那人咋恁不自覺呢!馮擁陽站起來,摘下眼鏡,上衣兜里掏出眼鏡布擦擦鏡片,重又架在鼻梁上。早晨上班就出去了,處長進來也沒說啥。

探我口氣呢?盛宏輝猛吸一口煙,有些不屑,一句話就把馮擁陽的老底給揭了。都你慣的,處長說啥?你負責固定資產(chǎn)科,讓處長給你管人?

不,那,小盛兒,我是說……

向我學習,誰的活誰干,明確分工!盛宏輝直截了當,不耐煩地揮揮手說,誰像你,老好人當著,年末了撈個爛慫先進的帽子戴上?值個蛋??!

不是,小盛兒。馮擁陽仰著下巴,可憐委屈地解釋,不自覺呢,俺有啥法?他又摘下眼鏡盲目地擦,嘴里支吾著,超假、回來、處長發(fā)火、咋就、沒咋他呢!他眼巴巴地望著盛宏輝,似乎是要得出一個答案。

老馮??!方不茍邁著四方步走進來,今年,你的先進又當定啦!

馮擁陽聞聲張嘴瞠目,伸著脖子不解地看著方不茍。盛宏輝把耳朵上夾著的一支煙遞給方不茍,同樣是不解的神情。

方不茍誰也不看,只顧往邵懷國的椅子上一坐,將盛宏輝給的那支煙在桌子上噔噔地了,嘴上的煙把子拿下來接好,用食指指指邵懷國的桌子,這才又說,要離婚了!老婆和大舅哥都來了!方不茍的四川話已經(jīng)“普通”化了,明白柔和,聽著十分舒服。

第二天下午,松處長去開黨委會,大家才不約而同走出辦公室。其實上午就沒啥事做,只是大家礙于處長坐鎮(zhèn),沒事也當有事那么干耗著,看看報紙喝喝水,上趟廁所,去行政處找何麗領(lǐng)一本稿紙,拿一瓶藍黑墨水,這都是冠冕堂皇的上班內(nèi)容。要說有事,也是慣常的那些招數(shù):現(xiàn)金科接待一兩個出差報銷的人(有時十天半個月也不見一個),聽差人聊聊路途見聞和“順便”看到的風景名勝,聊到下班,票據(jù)還沒粘完,兩下里就呵呵一笑,明天再來吧。

資金科的項得珠答復一兩個下級財務(wù)科問詢劃撥資金的電話,然后再及時面告處長,證明自己每天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著,而且是百分之百遵從了領(lǐng)導的旨意,如有不周,即刻更正,按她的話說,這叫“當天的事當天做,事不過夜”。

馮擁陽有登記不完的新購置固定資產(chǎn),一般是做賬的間隙里,他要站著打個電話,詳細問詢其用途并再一次核對編號,這是構(gòu)成他一絲不茍工作成績的一部分,自然他還做著邵懷國的那一份,就算不是全做,應(yīng)付下來也不容易。

盛宏輝電話最多,一張嘴就開始罵罵咧咧、咋咋呼呼,把一句話拉長掰開了說,隨性隨意地發(fā)揮:哎我說,還讓人活不活哩,上個月一米成本是二百七十四塊錢,這個月一下疊到三百一,那還叫鉆井哩?把你家的,坐火箭哩????不行不行,胡疊哩莫!調(diào)!調(diào)調(diào)調(diào),往下調(diào)!調(diào)多少?我的爺,問我呢?看你瓜樣子,我是處長你就問我!盛宏輝說著,突然就掛了電話,嘟囔著另打別的,沒啥正事,就他說的“諞個閑傳”,這樣的閑傳一天能有十個八個。誰媳婦探親來了,做了拉條子面,那才吃個美哩!要不就找電影隊的老鄉(xiāng)要兩張內(nèi)參電影票(限定某一級別以上的干部觀看),悄悄塞給謝曉秀……

財務(wù)處一個月也就忙那么幾天,最多一個星期,各二級單位報表送來,分緩急歸口匯總,然后蓋上章子(財務(wù)處的公章和處長的私章),呈送總部完事。

盛宏輝、謝曉秀幾個到賬務(wù)科串門,屋里空空如也,鬼影子不見一個。桑宗海老婆孩子馬上要來,他得用時間去置辦鍋碗瓢勺、醋醬油鹽,張羅這些事,即是處長在,想必也不會干涉。方不茍應(yīng)該在的,可是也不在。幾個人不用想,就知道他回家去了。家就在他辦公室隔壁,咫尺之遙。常常處長溜達過來看不到方不茍,隨口咕噥一聲“老狗”,方不茍就端個茶杯子從家里出來了,話茬接得分秒不差,倒個水,處長啥子事?

一般說,處長不稱呼方不茍“老狗”的,但大家都那么叫,甚至有誰叫“老方”,大家還打個愣怔,然后瞬間醒悟,呵呵地說,哦,老狗啊!處長叫“老狗”透著一種親昵,要是出口“方不茍”或是“老方”,那是要跟他談什么嚴肅的話題了。方不茍不會遲到早退,處長比誰都明白。早晨他前腳開門,后腳方不茍就提一壺開水進來了,下午下班,別人走了,他辦公室的門依舊開著。實際上,財務(wù)處除了檔案室鎖著門,其余都是開著的。有一次機關(guān)食堂半夜失火,住辦公室的男會計端盆提桶沒一個落下的,事后機關(guān)黨委通報表揚,大會小會地夸獎,年終考核評比,又給財務(wù)處戴了個先進集體的大帽子。松處長那個開心啊,桃核眼照應(yīng)著包子嘴,半年都沒合上過,只要說起這件事,他必定喜形溢于言表:幾個女的在家住,不知道,要不都去了,她們很能干,很不錯的!

狗師傅,我來咧!盛宏輝沖門外學女人腔,尖細的嗓門像極了秦戲中花旦的道白。

走,老狗家去,狗丫頭回來了!謝曉秀說著,率先走在前面。

掀開門簾進去,老狗虎著臉坐在床沿上,心無旁騖地盯著蹲在地上的狗丫頭。狗丫頭見有人進來,站起身躲到小隔間去了,地上留下幾十個紅皮雞蛋。

上班那會兒我看見狗丫丫了。謝曉秀說,狗丫丫,看你來了,還害羞呢?她去隔間拉著狗丫頭慢慢走了出來,方不茍正在給盛宏輝點煙,屈英笑嘻嘻地旁邊說,女娃兒送錢回家,收到多少,雞蛋也買了?

嘁,這憨包,怎敢領(lǐng)工資?方不茍斜一眼女兒,臉上冷冷的,沒一點笑意,雞蛋我買的,送門口來的,三塊錢三十個!

狗丫丫,剛才你在數(shù)雞蛋呀?謝曉秀親切地問。

狗丫頭在謝曉秀柔聲細語的感召下,看一眼方不茍,往謝曉秀身后一縮,輕輕地說,數(shù)雞蛋,二十八個雞蛋。

哦,數(shù)雞蛋呢?二十八個呀?屈英也湊過來問,甜甜的笑容,一張精致清秀的臉更見和藹可親了。

二十八個雞蛋。狗丫頭從謝曉秀身后探過頭,又說了一遍。

嘁!方不茍眼里射出一道寒光:憨包!

看你老狗,別嚇她。屈英勸解地說,還小呢,你要教她!屈英也是四川人,平時不少開玩笑,方不茍當眾抱住她她也不惱,說老狗真是個狗,狗嘴里全是煙燒子味。

真是二十八個雞蛋呀?謝曉秀還是那么柔聲細語地和狗丫頭說話,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狗丫頭胖乎乎的臉,我不信,你再數(shù)數(shù)看,到底是多少個雞蛋?

狗丫頭蹲下來,兩只手捧住一個雞蛋,嘴里念一個數(shù),放下,再捧住一個雞蛋,再念一個數(shù):一、二、三、四、五……數(shù)完了,狗丫頭說,二十九。

屈英和謝曉秀鼓勵狗丫頭重新數(shù)。又一次數(shù)完,結(jié)果卻是二十七。

今天數(shù)不清就不要吃飯!方不茍往女兒跟前走了兩步,狠狠地撂下一句話,氣得背轉(zhuǎn)身出門去了。就在這時,項得珠找來了,說是機關(guān)通知,晚上要開批斗會!

批斗會是在機關(guān)食堂的餐廳里召開的。

餐廳在那個年代的油田建筑中,不光是排隊就餐的地方,還兼有另一個重要功能——開會。餐廳里不放桌凳,打了飯靠墻根蹲著吃,要不就端回宿舍,吃完了,飯盒里倒點開水涮一涮喝掉。開會自帶家伙什——小板凳,馬扎子……有人圖省事,什么也不帶,裝一張報紙墊屁股,會散了收起來走人,免得見個老鄉(xiāng)會個戰(zhàn)友啥的搬凳子費時間。

前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也是開會,有人發(fā)現(xiàn)行政處的黃干事“屁股下面壓著毛主席”!這一驚非同小可,空氣凝固了,要爆炸,大家大眼對小眼,面面相覷。終于,會議氣氛變了,會議內(nèi)容也變了:政治學習會馬上變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批斗會”。黃干事卷鋪蓋上農(nóng)場改造去了,從此再也沒有誰敢坐報紙了。那是惹火燒身、自找倒霉,出了事,借個膽子都不敢說話求情,誰也幫不上忙,眾目睽睽,鐵證如山,想翻案就等于是想翻天!

炊事員何麗幸運地接了黃干事的班,來了個華麗轉(zhuǎn)身,成為行政處的一名工代干科員。

何麗是造化到了。何麗是有了孩子以后,從修井隊調(diào)下來進到機關(guān)食堂的,好歹這是后勤,再不用一年四季風霜雨雪露天上班了。一星期輪一回值早班,五點半起床,一個小跑到食堂,開燈開門,撥火添炭,啟動鼓風機,放水淘米,鍋口上架好蒸籠(籠屜里是剩饅頭、剩發(fā)糕……)熬的熬,餾的餾,時間充裕就切個蘿卜絲涼拌,時間緊了就把紅豆腐罐子抱過來,五分錢一小塊……忙碌、瑣碎,也辛苦,但比起扛鉆桿、扳管鉗那些體力活這并不算什么。對于何麗來說,不上夜班,不住帳篷,不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汗,她就很知足了,所以她工作一向積極上進,領(lǐng)導給她額外安排個活兒,她也向來不推辭。每次食堂開會,燒開水搬桌子,給講話發(fā)言的人換個杯子倒個茶,好像就是她分內(nèi)的一件事情了。何麗人長得俊俏,不說話是一朵花,說話那就是迎著太陽的向陽花。以前開會人都往后躲,來了何麗,一切都變了,不但攆著往前坐,眼睛也有了目標了,盯著餐廳通向廚房的那扇門,巴望著何麗出來了就別再進去,欣賞,品味,什么內(nèi)容的會都不感到無聊了。

屈英有一次打趣方不茍說,老狗,我坐你后頭倆小時,你連脖子都沒轉(zhuǎn)一下,當心狗嫂子踹扁了你!方不茍呵呵一笑,看又不犯法,這會兒看你不遲,來,親一個!說著,當真就湊了上去,屈英老狗老狗地叫著往旁邊躲,方不茍就又說,別跑,給你說話呢,趁機湊近耳朵說,那天早上,邵懷國在食堂轉(zhuǎn)悠呢,廚房里頭!屈英一驚,真的?方不茍說,我去買紅豆腐,何麗讓邵懷國幫忙拿罐子,要不我還不知道呢!屈英眼睛瞪得大大的,說他、他……?方不茍說,他夠嗆,我都比他強!屈英這下笑了,說老狗你別說別人,你是想吃饅頭了吧,何麗值個早班,不去食堂吃飯的都去了,看你們這些沒出息的男人!

邵懷國坐在財務(wù)處這一溜的最前面,屁股底下是一把鋼筋皮條做成的小椅子。他一直在抽煙,兩手托腮,眼睛瞇成一條縫,疲倦地虛睨著臺上站著的汪胖子。保衛(wèi)處的幾個人分別發(fā)言,機關(guān)食堂的管理員也發(fā)了言,發(fā)言的人個個義憤填膺、上綱上線,批判汪胖子無組織無紀律,上班吊兒郎當,自由散漫,政治學習不積極,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無端虐待婦女——用皮帶抽打何麗,讓其跪在地上半個晚上,無視“男女平等”這一偉大戰(zhàn)略思想,公然和毛主席“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指示唱對臺戲!革命戰(zhàn)爭年代,秋瑾、江姐、劉胡蘭等無數(shù)女性革命先烈,為中國革命事業(yè)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可歌可泣的巨大貢獻,現(xiàn)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文革領(lǐng)導小組組長江青同志就是女性,難道我們也要像打倒自己的老婆那樣打倒她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會議結(jié)束時,王副指揮說,我多說幾句,同志們吶,我們都是機關(guān)的同志啊,啥叫“機關(guān)”?機關(guān)就是做事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哪?關(guān)鍵就是腦袋瓜子嘛!他用一根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陽穴。戰(zhàn)爭年代,女同志是寶貝呀,后方生產(chǎn),前方救護傷員,打武漢的時候我負了傷,抬下來沒吃沒喝也沒藥,一個婦女擠了奶水喂給我,自己的娃仔餓得嗷嗷哭!有個電影叫啥?紅娘!說的就是這個事,這個事不止一個,多了去了!中國革命的勝利,婦女是立了汗馬功勞的!他褪下褲子掀起衣服,用手摸著指給大家看,腰腿上白花花的皮膚有幾處暗色的疤痕。要感恩,懂吧?同志們吶,有勁往工作上使,打老婆啥本事啊?兩口子有問題可以商量解決,解決不了還有組織嘛!他指著汪胖子,走近一步說,要在過去,看我不給你一腳,成了精了你?老婆是你的,但她更是我們的革命同志,懂吧?好好“斗私批修”,深刻認識!看你這身肥膘,閑得沒事干了就去鉆井隊,背水泥抬鉆桿,我批準!他一舉手,做個要打的樣子,汪胖子趔趄著一躲,臺下爆出一陣笑聲。

這次會議,何麗破例沒有來參加。

王副指揮往外走,還叮囑保衛(wèi)處的人,給何麗說,就說我說的,好好過日子,不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上!走了幾步,又轉(zhuǎn)過身對依然站在那里的汪胖子說,你也一樣,干不好工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時只知道滴血檢測靠不住,但也從沒聽說過DNA血親鑒定這碼事,人與人長得像不像都是用眼睛來判斷的。再說即使知道,也不是說做就做的。汪胖子不傻,眼睛也不近視,當初從鉆井隊調(diào)下來,心里就疑疑惑惑,現(xiàn)在兩個兒子就要上學了,往那一站,怎么看怎么不順眼。這你兒子,這個也是?。坑姓l有意無意地這么一問,汪胖子更是確定,小兒子一準是個野種!他把這事放在心上了。何麗越是擔驚受怕,他越是變本加厲。少去幾趟澡堂子,或者拿了毛巾肥皂去澡堂子轉(zhuǎn)悠一圈就又急慌慌回來,可是他忘了何麗一個人一個辦公室,辦公室裝著一部搖柄電話機,方便工作的同時,自然也方便自己。就像方不茍,想起要去見見何麗,常常先打個電話,這會兒忙不忙,不忙了我去領(lǐng)一張牛皮紙。上班時間,又是公務(wù),只要沒別的人再去,聊上一兩個小時,那都是名正言順的。當然也可以電話聊,這樣會更隱秘,說了不著調(diào)的話也不至于臉紅心跳。汪胖子再怎么機敏,他也不可能炒著菜的當口扔下鏟子跑回家(或行政處)看媳婦。

出了食堂大門,財務(wù)處一伙人晃晃蕩蕩走在一起。

盛宏輝說,這回治了胖子的病了!

謝曉秀說,汪胖子太野蠻了!

屈英說,何麗膽子夠大的!

項得珠說,什么事要有真憑實據(jù),怎么想的他?胡鬧不行!

方不茍說,這下汪胖子踏實了,大的不敢惹,小的也不敢惹啦!

馮擁陽伸著脖子聽,邵懷國走在最后面,若即若離,嘴上的煙火一明一暗。

聽到邵懷國離婚的確切消息,是在一周以后了。完整的消息來自三個人:方不茍,盛宏輝,馮擁陽。

邵懷國回來的那天晚上,方不茍去了松處長家里。一腳踏進窄小的院門,就看見邵懷國和一個人彎著腰抬一袋東西往屋里走,袋子挺沉,百八十斤吧。旁邊跟著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邵懷國斜趄著身子,斜仰著頭,嘴里斜叼著一支煙,眼睛也是斜的,睜一只閉一只。方不茍趕忙搭手,邵懷國說,不用、不用,他向兩個方向努努嘴,這我妻哥,這我……咳咳兩聲,故意把后面的話省略了。

屋里坐定,松處長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支大前門,自己也忙著點上一支。邵懷國說,處長,他們要來,沒啥帶的,就帶了一點大米。處長于是向里屋大聲喊,要老婆拿錢過來。邵懷國的妻哥是個鄉(xiāng)下漢子,麥色的皮膚,闊臉膛大耳朵,夾煙不是用食指和中指,而是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地捏著,吸一口煙,皺一下眉頭,滿腹心事。邵懷國的媳婦一看也是來自農(nóng)村的,兩條粗壯的辮子垂在胸前,顴骨紅紅的,像即將成熟的玉黃杏子,上面涂了一坨太陽的顏色。若干年后,被稱為西北笑星的部隊文藝工作者張保和,把這種特點形象地總結(jié)為“紅二團”。她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搓著另一只手的指甲蓋,左邊搓到右邊,右邊搓到左邊,穿了紅尼龍襪子黑條絨布鞋的腳也在搓,腳下的一塊磚都變得亮亮的了。

邵懷國接著說,處長我下午給你說了,我沒那個意思,他們不信,這、這就來了……他歪頭望著處長,嘴角抽了抽,像是要笑,從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門,站起來遞給處長一支,遞給方不茍一支,又遞給妻哥一支,然后把煙小心地放在處長面前的桌子上。這一折騰,邵懷國又把后面的話給省略了。方不茍說,處長我先走,等會我再來,處長伸手憑空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坐著別動,他就又重新坐了下來,俯下上身,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接煙把子。

離婚、你們、這怎么行呢?松處長重新點上一支煙,拿煙的手往外一揮說,離婚沒那么簡單!離婚這要組織批準的,亂來行嗎?那不亂套了!他嚴肅地看看“妻哥”和“媳婦”,再看一眼邵懷國,地上走了一圈,又說,邵懷國是黨員,是干部,離婚這要向組織寫申請的,組織不批準怎么能離婚呢?我們都是社會主義的人,是國家的人,做什么事隨隨便便還行……松處長又講了黨員的先鋒模范問題,組織紀律性問題,目的就是要“妻哥”和“媳婦”相信邵懷國。他說邵懷國工作還是不錯的,夫妻嘛,做錯了事,即使是夫妻也要相互之間“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不能包庇,包庇會犯大錯誤。邵懷國不吭聲,只在松處長快要扔半寸長的煙把子時,恰到好處地遞煙、點火,極盡周到。其他人也不吭聲,默默地聽。來就來了,好啊,看看邵懷國在哪里工作,這就可以放心了,回去好好“抓革命,促生產(chǎn)”,現(xiàn)在工業(yè)農(nóng)業(yè)都講這個,這才是最重要的……

處長,我信你!一直沒有說話的“妻哥”,忽地站起來,居高臨下,臉紅脖子粗地說,我就想他不敢!“妻哥”手指邵懷國,一下嗓門高了起來。一九六八年,要不是我爹,他能當上兵?他能娶我妹妹?做夢他!“妻哥”眼睛瞪大了,方不茍這才發(fā)現(xiàn)“妻哥”眼睛里有棵蘿卜花,也才知道邵懷國的岳父當時是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妻哥”說,我爹說當兵行,先結(jié)婚,后走人!“妻哥”向邵懷國走近一步,凜顏厲色,又用手一指說,可他,他現(xiàn)在嫌棄我妹妹……

方不茍及時向大家報道了這則消息,并著重說,我從心里感謝邵懷國和他那一袋子大米!方不茍說話時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邵懷國的家鄉(xiāng),就是如今人們熟知的“塞上江南”寧夏川,那里盛產(chǎn)水稻和小麥。尤其水稻,由于光照充足,晝夜溫差大,產(chǎn)出的大米顆粒飽滿,營養(yǎng)豐富。蒸煮的米飯,潔白晶瑩,油黏潤澤,即是不配菜食用也同樣味香可口。據(jù)記載,清康熙私訪寧夏時,欽點為宴席主食?!八贩截暶住睆拇嗣勫谶?。那里也種高粱、玉米、糜子、谷子和各種各樣的大小豆,但那只是人們飯桌上的點綴,特別是豆類,主要是給農(nóng)耕大牲畜作飼料的。自從“以糧為綱”“備戰(zhàn)備荒”以來,各地追求高產(chǎn),畝產(chǎn)創(chuàng)千斤(浮夸風吹噓到萬斤),細糧(水稻、小麥)種植面積銳減,粗糧(玉米、高粱,特別是玉米)種植面積不斷增加。飆高產(chǎn)、“放衛(wèi)星”的直接結(jié)果是,城市居民不再供應(yīng)全額細糧,而是開始搭配各種名目的粗糧,比如高粱米、玉米面、豆粉、紅薯片什么的?!俺情T失火,殃及池魚”!油田職工的供應(yīng)也改變了結(jié)構(gòu),最差的時候,一個月只有三斤細糧(這點細糧喝稀飯都不夠),發(fā)糕、鋼絲面吃得人褲子都提不起來了。

邵懷國請假回家就是離婚去的。沒想到捅了馬蜂窩,一家人哭的哭、罵的罵,邵懷國想走都走不了。妻哥受家人委派,一定要跟上邵懷國到油田討個說法。三四百里路,一路走,一路罵,說你驢日的當了幾天工人就變卦了?你能得很,為個當兵哭爹喊媽的那么下三濫干啥?這會子娃娃都幾歲了,你離婚呢?我看你驢日的飯碗子不想端了!邵懷國忍氣吞聲,看在大米的份上,與妻哥抬的時候抬,扛的時候扛,下這輛車,上那輛車,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驢日的貨了。

大米的用途走的時候就想好了,分兩份,一份給處長,一份給自己正在熱戀的劉鳳蓮,可是到了臨要動手時,他又變了主意,全部扛到了處長家里。

邵懷國看重寧夏大米并以此作為打通關(guān)節(jié)的手段,這是很具超前意識的。以后的日子里,大米讓邵懷國走上了一條誰都無法預測的道路。寧夏人對寧夏大米的真正認識,是在國家實行改革開放之后,循序漸進,逐步加深,推向市場,走向全國,從而打造成了寧夏響當當?shù)囊粋€金牌產(chǎn)品。

說嘛老狗!盛宏輝催方不茍快說,啥事?跟你啥事?他不明白,邵懷國給處長送大米,老狗為何那么高興,跟他要房子有啥關(guān)系?于是他急切地直逼方不茍快說!

這還用說,處長是湖南人,有恁么好吃的大米,還不高興得過年似的!方不茍說,他一高興,我的事不就簡單得跟喝涼水一樣了。

方不茍隔壁那間房子,原先是借給政治處放東西用的,那天下午搬走了,他的心忽然又活泛起來。以前他就向處長申請過,讓處長把那間房子要回來給他用,處長說,老狗你發(fā)燒???這可能嗎?能要你去要!

那間房子是政治處專門借財務(wù)處的。里面放的全是游行用的一檔子家伙什:鑼鼓(篩鑼、鏜鑼、镲鈸、鉸子、懷鼓、堂鼓)、標語牌(橫的豎的長的方的大的小的)、橫幅(寬的窄的長的短的)、各種各樣的旗幟(紅黃藍綠,黨旗、團旗、國旗、突擊隊旗、長方旗、三角旗……),最多的自然是大紅旗,“紅”是文化革命的主旋律,“紅”要壓倒一切,正所謂“東風壓倒西風”,“紅旗一指所向披靡”!

財務(wù)處后面是一條主干馬路,過了馬路就是機關(guān)食堂,往往在開過大會之后緊接著就要游行,有時候睡到半夜,也會通知要游行,這是毛主席“最新指示發(fā)表啦”,或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雜志發(fā)表了什么重要社論、特約評論員文章,還有就是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侵犯了我國某某領(lǐng)土、踐踏了什么條約,這都必須要“嚴正抗議”,積極行動,以最快的速度和中央保持一致。所以說不上哪一天哪一刻,一聲招呼,就要把那些家伙什子抬啊、舉啊、扛啊的拿著上路,口號聲此起彼伏,鑼鼓聲震耳欲聾。也唱歌,一邊走一邊唱《祝福毛主席萬壽無疆》《我們走在大路上》《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最多的是“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完全徹底為人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團結(jié)就是力量》《世界是你們的》……

政治處在機關(guān)大院的正中位置,存取游行器物時,常常一大幫人亂哄哄穿宅過院,像一股洪水涌進來涌出去。不知誰看準了財務(wù)處的這間房子,說有利革命,出門一轉(zhuǎn)身就是大馬路,方便捷近,游行集合隊伍也方便捷近。游行屬于政治事件。政治壓倒一切。政治處一經(jīng)提出,松處長立馬答應(yīng),好,我很快安排人打掃,一個小時后交給你們。

房子借出去不久,方不茍一家來了,老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兩年招工到特車大隊電測站當工人,電測站離機關(guān)不遠,十幾分鐘可以打個往返。小兒子八歲,上小學,必須是要住家的。最讓方不茍頭疼的是女兒,女兒先天智障,十七八歲了也就四五歲孩子的智力。那回向處長提出收回隔壁那間房時,他主要說的就是這個原因,女兒腦子不好,但畢竟是成年的大姑娘了,不合適跟他住在一個屋里。屋子小,做飯,住人,洗洗涮涮……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處長也不止一次進屋溜達過,但處長還是一口回絕了。過后,處長又對他說,你到野外隊看看,鉆井隊,試油隊,一個帳篷住幾家探親家屬?那是怎么住的!你長期占用一間房子,有的人臨時探親還沒處住呢!自己克服吧!他說是是,我就是鉆井隊下來的,我老婆那年探親,我正當管理員,隊上給挖了個地窨子住的,我懂我懂,只是……

這回,政治處在沒有絲毫征兆的情況下,竟然將方不茍隔壁房里的東西騰了個一干二凈,雖然女兒已于去年招工到采油二大隊上班去了,但她休息的時候會回來,起碼是一星期回來一次,十幾里路,步行就回來了。他不許女兒休息的時候待在小隊上,他怕她讓人給騙了欺負了。女兒情況特殊。房子寬敞點,住人的地方有了,做飯的地方也有了。于是他不抱希望地希望能夠得到這間房子,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沒想到處長竟是那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騰了?騰了那你就住吧!本來處長可以用女兒招工為由一推了之的,但他沒有。方不茍把這個順利得無法想象的結(jié)果,歸結(jié)到邵懷國的大米上去了。

邵懷國的妻哥和媳婦一來就住在招待所。盛宏輝說,我在招待所的老鄉(xiāng)說的。來幾天了,邵懷國一次都沒在那里住過,但是每天他都去,去了要么不說話,要么三個人吵得山搖地動的。他媳婦還說,要把娃娃領(lǐng)來交給他,讓他驢日的啥心不操,還輕狂地直生故事!

我兒子看見邵懷國早上領(lǐng)了兩張車票,怕是今天已經(jīng)打發(fā)回去了。馮擁陽用手遮著半邊嘴,身子往前一傾,小聲說完,扶扶眼鏡,看一下手表,時間是下午五點。接著又說,早上沒見,下午也沒見呢?他再看看左右,意思是邵懷國仍然沒上班,固定資產(chǎn)科的工作仍然是他一個人沒明沒黑地頂著干。

活該你!盛宏輝說。

馮師傅,兒子的事定了沒有?盛宏輝又緊問了一句馮擁陽。

定了。馮擁陽大聲回答,一時滿臉燦爛。

馮擁陽的兒子也在特車大隊,是固井隊的,這兩天沒上班,天天在財務(wù)處晃悠,干干凈凈,高挑帥氣,藍滌卡中山裝,白色回力鞋。這在“上班油衣裳、下班穿工裝”的人群當中,顯得格外扎眼,感覺上就是一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兒。馮擁陽早晚帶兒子去食堂買飯,見了人他就頻頻點頭,只要對方有說話的跡象,他會馬上立住腳,手扶眼鏡仰頭看一眼兒子,然后自豪地說,兒子,馮炳華,上學去呢!

馮擁陽說的上學,人人都明白,那是不經(jīng)任何考試,只要“工農(nóng)兵推薦”就能去上的大學。推薦的前提是,根紅苗正,政治過硬,工作積極上進,有一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紅心。馮炳華能被單位推薦,就跟先進模范一樣,是一種褒獎和榮譽,馮擁陽由不得不興奮,等于自己的夢想讓兒子給實現(xiàn)了。他一改往日正襟危坐的架式,在地上轉(zhuǎn)圈,到別的科室去串門,等待別人說有關(guān)上學的事情,沒人說,他就往這個話題上扯,聽說今年的高校,擴大了部隊招生的名額,有的大學還專門成立了軍人班。

請客!請客!盛宏輝熱烈地咋呼。

請!請!馮擁陽春風得意的姿態(tài),兒子早上領(lǐng)票,就是回老家看看,看了他就從老家直接去學校了。

走了沒有?一天沒見!

走了,跟邵懷國家的人坐一個車。

馮擁陽說完,拿來一盒煙,一包花花綠綠的雜拌糖,男的把手伸向“芒果”,女的把手伸向“奶的和水果的”,笑聲漣漪般漾出老遠。

好不容易走了,怕是和那女娃那個上了!方不茍又把話題引到了邵懷國身上,他對“推薦”不感興趣。他的兒子一心想去,他也找了特車大隊的教導員,但還是沒被推薦上。他點上一支芒果煙,下巴頦遙指一下資料室的方向,我跟你們誰打賭,不在那,我頭割下來當夜壺!

你就是個夜壺!屈英笑,剜一眼方不茍。

老狗你敢肯定?謝曉秀問。

百分之百肯定,如若不然,我這頭就是夜壺!方不茍正色說,來,打賭,要不就這,一條!他拿起桌上的“芒果”,抽出兩支,一只耳朵夾一支。盛宏輝拿過煙,往自己兜里一揣,我不吃糖,糖歸你們!

處長也不管管!項得珠胖嘟嘟的圓臉上,小眼睛骨碌亂轉(zhuǎn),嘴角沒來由地撇了撇,神情不卑不亢,說話的聲音愣愣的,像是在跟誰生悶氣。

嘁,誰管這事,咸吃蘿卜淡操心!方不茍冷冷地說,躲還來不及呢!

郭明達推門進來了。

盛宏輝說,你老鄉(xiāng)走了,沒去送送?他給郭明達拿了一顆糖,晃晃大拇指,示意是馮擁陽的。

邵懷國又回家了?郭明達一臉茫然,我說這幾天沒見他呢!

大家都笑。因為他們說的事,郭明達一無所知。

哎小郭,劉鳳蓮,資料室的,你熟不熟悉?屈英問。

說不上熟悉,認識!郭明達更加茫然了,你也認識,發(fā)工資我們?nèi)ミ^資料室。

機關(guān)是月頭發(fā)工資。發(fā)工資那天,財務(wù)處分成幾個發(fā)工資小組,每組三兩個人,帶上現(xiàn)金、工資表,送到各處室。發(fā)工資是會計們最快樂的一天,不是自己能多拿錢,是能到機關(guān)各處室去走動走動,能看到領(lǐng)工資的人拿錢時那種不同常態(tài)的微笑和迫切。想跟誰套個近乎,可以借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去接觸。郭明達與劉鳳蓮就是這么認識的。有一次發(fā)工資,郭明達去了別的處室,劉鳳蓮問屈英,屈英猜測這是對上眼了。

小郭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謝曉秀輕輕淡淡地說話,上上下下地打量郭明達。

怎么,有事嗎?郭明達反問,他愈發(fā)不解大家的意思了。

那塊高地該是你的,讓別人給搶先占領(lǐng)了!方不茍牙縫里呲著煙,一臉浪笑。你拱手相讓,人家不知道感不感謝你?

大家又都一起笑。

郭明達比邵懷國晚進一年財務(wù)處。但是他和邵懷國是同年的兵,同一年轉(zhuǎn)業(yè)到油田的。

到油田當天,他就被拉到了蒿子嶺的試油隊,上了三個月班,又被調(diào)到筑路工程營。筑路工程營是專為油田大會戰(zhàn)組建的一個新單位,隸屬基建處管轄,只要確定了井位,筑路營就先行出動,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為鉆井勘探“爭時間,搶速度”!筑路營工作最為艱苦,所以組建時要求,隊伍初期成員必須是黨員。這樣郭明達就到了筑路工程營。兩年后,單位推薦有文化的優(yōu)秀職工上大學,可是郭明達被“已婚不薦”杠在了大學門外面。時隔不久,他又被推薦上了油田自辦的“工人大學”財會班,半年結(jié)業(yè),他成為唯一一個被選拔到財務(wù)處的學員。新的單位,最容易激起一個人新的工作熱情,不料很快他的情緒就低落下來了。他和財務(wù)處別的單身職工一樣,住在辦公室后面的小隔間里,上班看報紙、聊天,下班打撲克瞎轉(zhuǎn)。讓朋友找本書看,誰知道找來的竟然是兩本繪畫書,一本是《鉛筆素描技法》,一本是《鉛筆速寫技法》,兩本書一下勾起了他中學時代的畫家夢,想起了運用九宮格畫成的第一個人物頭像——焦裕祿。他如獲至寶,一頁一頁地抄錄文字臨摹圖畫,及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幾個月之后,抄臨的兩本書裝訂成冊,原書完璧歸趙。那段充實亢奮的日子,使他愈發(fā)沉寂落寞,下班后整間房子是他的獨立王國。他極少出門,不參與打牌、聊天、下象棋的活動,不找老鄉(xiāng)不看戰(zhàn)友,甚至不是新的電影片子他都不去廣場不進電影院。畫畫是一個招人眼目的張揚性工作,他原想好好讀讀書,成就他同樣心儀的作家夢,但是找不到書讀,只好自我鉆研鉛筆畫。資料室的劉鳳蓮曾在下班后兩次到財務(wù)處找他,可他卻沒有時間搭理她。盛宏輝說,那傻瓜嘛,書呆子,要不邵懷國邊邊都染不上!

早晨上班,桑宗海站在辦公室門前的過道上,給大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一時間,所有人看著處長鎖著房門的辦公室,啞然不語,久久沉默。

桑宗海與盛宏輝、方不茍不同。桑宗海有話憋得住,但只要說出來,必定確鑿無疑。就像去年秋天,他說屈英的老公要當科長了,也不給大家伙兒發(fā)塊糖吃?屈英瞠目,哪有的事?這可不是亂說的!桑宗海說,信不信由你,到時候我糖吃雙份!八一過了,十一過了,大家都把這事忘到腦后去了。十一月份,采油處的財務(wù)報表送來了,封面上一枚鮮紅的章子證明,科長的確換成了童大東。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有一回黨小組學習《人民日報》的新年獻辭,桑宗海問項得珠,這元旦一過很快就是春節(jié)了,金師傅行政處待得好好兒的,咋地要去裝建大隊當啥管理員?家里糧不夠吃啊?項得珠同樣瞠目結(jié)舌,哪會?我怎么沒聽說?怪了,犯錯誤了?他走了,三個孩子上學的上學,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我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項得珠回家問老公,老公說沒人給他談話,玩笑的吧!項得珠心不踏實,又去找處長打聽,處長說,這沒影子的話你也當真?可是春節(jié)一過,老金上裝建大隊報到去了。

裝建大隊在油田屬于非一線的一線單位,鉆井隊完鉆,裝建就得馬上跟進,并且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完成井架的拆裝工作,以保證新的鉆井工期和進度。會戰(zhàn)時期,挑燈加班那是常有的事,吃在井場,住在井場。老金這個食堂管理員,一天能回一趟帳篷、板房圍成的礫石小院,已經(jīng)算是很享受了,回家只是個想法,誰都有,誰都說不出口。有時候,油田的生產(chǎn)副指揮都和工人們一起睡在帳篷里。

項得珠找松處長哭了幾次,處長說這得慢慢來,剛?cè)ゾ驮僬{(diào)回來怕是話不好說。項得珠說,處長,我的困難你知道,組織不幫我解決,我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這段時間,桑宗海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他輾轉(zhuǎn)騰挪,把老婆從家鄉(xiāng)的工作單位調(diào)到了油田礦區(qū)商店當營業(yè)員。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生活物資緊缺,當個營業(yè)員,就等于享有了一份優(yōu)先獲取實惠的特權(quán),風刮不著,雨淋不上,守在屋子里,就有布頭線腦的小便宜細長流水一樣地滋潤著,雖然每個月都有下基層的任務(wù),但那也僅限于晴好天氣。這名義上是工作,實際上跟游山玩水差不多?;纳礁瓯陂g,車上車下擺個雜貨攤子,一線工人見了他們就如同見了自家的親人,上賓款待,喜迎笑送。地位低,身份賤,可所做的工作極是讓人關(guān)注和羨慕。

當時有個順口溜是這樣說的:大檐帽,方向盤,聽診器,售貨員。警察(大檐帽) 管戶口,其權(quán)利可想而知;開公家的車辦私事、撈外快,名正言順,司機(方向盤) 成為就業(yè)的第一選擇;一年十二天探親假,想回家就去找大夫開個病假條,禮尚往來,你得把“聽診器”(大夫) “擦”得亮亮的;供應(yīng)憑票,售貨員多買點肉皮,往家拿個不要錢的包裝箱、預先知道短缺商品何時上柜等等,這都是局外人無法企及的。

桑宗海萬事齊備,就等處長給他一間房子了。本來像他這樣的雙職工,是可以通過正式渠道得到一間住房的,干打壘、磚基土平房啥的,但行政處掛號要房的人太多,僧多粥少,入不敷出。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般都是職工所在單位幫忙解決的,臨時戶沒人管,完全由自己想輒,通常是東找一張葦席,西找一片油氈,弄個地窩子湊合。桑宗海不屬于后者,找財務(wù)處也算是理所當然。幾次了,處長都說沒辦法。今天又去找處長,處長卻在家里睡覺。他沒好氣地說,商店催著要他老婆上班,可現(xiàn)在來了往哪兒?。坎簧习鄾]有工資,還說要按曠工論處!處長老婆也在家,沒有上班,說桑宗海你先回去,再等兩天,家里的事處理了,你有事在單位跟老松說……

桑宗海聞聽處長的兒子死了,愣怔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心想這下完了。事情想得好好兒的,節(jié)骨眼上,住房卡殼了。他在心里理直氣壯地喊叫,方不茍是單職工,你給了他兩間房子,我雙職工,你給一間總該是沒問題吧!心里話終歸是心里話,不能明說,但他相信處長一定是清楚的!

昨天學校開學,學生們報過名,初三的一伙學生結(jié)伴到水電廠后院的一個大罐里去游泳,大罐是修復后準備當散熱池用的,里面積有一人多深的雨水,三個學生下去,當即就有兩個不見了蹤影,哭喊,呼叫,來人打撈,可是生命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像風一樣傳散開來,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那其中溺水的一個正好是松處長的兒子。

桑宗海證實了這一消息的可靠性,項得珠提議去處長家里看看,幾個人去了,回來,又幾個人去了,又回來,整整一天,人心渙散,每個人的神情都顯得木木的。馮擁陽不停地說,那孩子,多好的一個孩子,圓圓的臉,像媽了,壯壯實實的,笑起來最像處長了,那天還騎自行車來了呢,天黑了,和他的一個同學吧,追著喊著跑走了,這才多大會兒,說沒就沒了!

第二天松處長來上班,臉是黑的,腰佝僂著,椅子上一坐,又站起來地上走了幾步,手里的煙扔掉,新點上一支,煙霧騰騰地出去,現(xiàn)金科的辦公室打了一頭,一句話沒說,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方不茍送了開水過來,項得珠默默地拿一塊抹布,擦過桌子,又擦那個寬面的長條板凳。

松處長讓把東頭那間房的資料柜搬到西頭的檔案室。說話時目光投向開著的房門外面,聲音疲倦,但不容置疑:桑宗海要住,給他!

林彪事件。唐山地震。幾個偉人相繼去世。驚雷掠地,天空陰云密布,人們喘不過氣來,擔心黨會“變色”,老百姓會再“受二茬罪”。 習慣了“按毛主席指示辦”,毛主席走了,天會是什么天?地會是什么地?國家的前途命運會不會發(fā)生改變?社會主義何去何從?那種感覺,就仿佛“靠山”倒了,天塌地陷,大禍臨頭了。

毛主席的靈堂設(shè)在礦區(qū)電影院。電影院大門上方,一條黑底白字的橫幅,上書“毛主席永垂不朽”一行隸書大字,門側(cè)、臺階和步道兩邊全是花圈,“花瓣花葉”索索地抖動,像是在爭相訴說這不該發(fā)生的事情。哀樂在秋風中低沉地回響,催人淚下的音符,將悲痛緬懷的情愫編織在昂揚激奮的曲調(diào)當中,一聲聲撞擊在人心的最軟處。

吊唁的職工、學生,還有自發(fā)趕來的職工家屬,按單位部門列隊進入,絡(luò)繹不絕。偉人遺像周圍,密密層層的挽幛、標語和家里養(yǎng)花的人端來的鮮花,簇擁著那張和藹可親的臉。肅穆莊嚴的場景,使每個走進靈堂的人都不禁悲從中來,哭聲如潮,此起彼伏!不斷有人因傷心過度而昏厥,然后被人匆匆抬了出去。

項得珠在廣場排隊等待時就暈倒了一次,屈英大喊,兩手扶住,松處長說趕快送醫(yī)院,正要叫應(yīng)急備用的救護車,項得珠又醒了,哭得直噎氣,可就是執(zhí)意不離開。

昨天一整天,機關(guān)各處室都在不約而同地忙著趕制花圈和胸佩的小白花。全員緘默,小心翼翼,沒有喧嘩,沒有笑聲,甚至笑容都難得看到,許多人一邊做事一邊流淚。一個讓世人愛戴的偉人逝世了,人們從心里不能接受,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郭明達理所當然搞設(shè)計,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大姑娘上轎第一回,少不得一趟一趟跑出去,看別家花圈啥樣式,多大規(guī)格,顏色搭配的方式等等。

謝曉秀負責領(lǐng)材料,出去了又跑回來,雙手一攤,不說一句話,這是宣布行政處所有的紙張、漿糊、膠水,全部告罄了。

方不茍不信,這么快就沒了,我去看看。

屈英說,沒了還去,老狗你不是去看何麗吧……話一出口,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于是緊拍自己的嘴,該打該打!平時說話沒個正型,隨便慣了,這會兒亂說話,搞不好就會成為自找倒霉的黃干事第二。所以馬上轉(zhuǎn)移話題說,鐵絲的事我解決啊,小郭還缺啥?

桑宗海說,他老婆中午回家吃飯時就說,商店的紙也賣光了,大白紙,油光紙,皺紋紙,還有裝榨菜壇子的竹簍子都被搶光了。

項得珠裁紙,不停地吸溜鼻子,臉上濕漉漉的,冰坨融化的樣子,眼睛像初冬霜煞的沙棗粒兒,透著鮮亮的橘紅色。大家都在靜靜地忙著各自手里的活兒,嚴肅、認真、專心、投入,這是“表忠心、獻紅心”的一次機會,誰都不愿錯過,任憑怎么努力都是正確的。她哭,惹得大家心里也難過,本就壓抑不堪的氣氛平添了更多的郁悶。剪鐵絲的盛宏輝幾次催她回去歇歇,別弄垮了身體,耽誤明天的追悼。但他不知道咋說“追悼”“吊唁”這樣新鮮的詞匯,他怕說不好又會生出個啥故事,那可就躉下了亂子了,只好嘴里支吾著,用手往外去推項得珠。那咋能行?項得珠抽泣著反駁,毛主席一生為黨為國為人民,生死不顧……我們個人、個人、算、算不得啥!她擰一把鼻涕,出門去了。她的家離辦公室不足一百米,別人上趟廁所的功夫,她能從家里打兩個來回??墒遣灰粫?,她又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卷紅黃藍綠的紙和一綹納鞋底的麻繩。

就這同時,接了老婆電話的童大東,馬不停蹄也從采油處趕來了,自行車上拿下一盤細鐵絲,進屋往桌上一放,說這眼下最吃緊了,料庫把老底子都翻出來了。

馮擁陽扶扶眼鏡,點著頭說,童科長真是雪中送炭,眼見就沒得用了。

方不茍斜溜著眼睛說,看這婦唱夫隨的,跟緊著點兒,別掉隊哦!

老狗你閑得啊,玩笑都不分場合!屈英嗔怪著,把自己的茶杯遞給童大東。童大東抿了抿放下,拍拍老狗的肩膀,揮手說,忙吧老鄉(xiāng),走了,科里也正忙呢,我去跟松處長說句話。

項得珠終于沒能堅持住。前面的人一個跟一個輕移腳步往前挪,就要挨著三鞠躬了,她卻又一次暈倒了……

在這以后的許多年里,國家領(lǐng)袖又有幾位去世,卻再也沒有一位享有過毛澤東那樣全民吊唁、舉國送葬的盛況,那是天泣人淚,草木皆悲,是高山仰止,是痛不欲生,是真正的揪心裂肺。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禮遇,幾百年、幾千年出現(xiàn)一次?我們不得而知,但是直到如今,凡再遇有這樣的事,人們的感情不會再那樣容易激動,會一次比一次淡,甚至完全表現(xiàn)出與己無關(guān)、漠然置之……的態(tài)度。社會,真的是換了天地了!

追悼會一過,盛宏輝說要請假探親。去年老婆來了,在小隔間住了三十天。白住了,他說,要趕緊回呢,耽誤兒子是小事,把孫子耽誤了可是個大事情!他呵呵地笑。這眼看就是年末了,再不探,再一忙,那今年又完了。

嘁,嚷逑的,方不茍說,來了還能空肚子走人,你也是汪胖子啊?他又像給謝曉秀那樣比劃了一下,嘎嘎地笑,要幫忙吭氣啊,真是!

邵懷國不笑,煙霧在頭上繚繞,翻一眼盛宏輝,很不屑地說,那點子本事,還賣嘴,丟人不?

盛宏輝臉一紅,反唇相譏,哪有你能,離了還能弄個雙職工。

盛宏輝找處長說,參加“崗位責任制檢查團”一個多月沒過過禮拜天,就給他連回帶來一個月的假吧?處長還沒說話呢,他又說,回去也是閑不住,鬧不好待十天半個月的就回來了。處長問哪天走,他說等運輸處有拉料的車上咸陽,搭個便車,快,還省盤纏,哪天走還沒準哩。

油田一天一趟轎子車,是去鄰近縣城的,早上八點發(fā)車,下午四點半返回。職工憑單位介紹信領(lǐng)取車票,雖然不用自己掏錢,但是自己得起五更去排隊,排幾個小時隊,還不一定能領(lǐng)上當天的票。就算運氣好,當天進了城,趕不上火車,又還得再住招待所,費錢耗時間。探親的人,個個歸心似箭,路上多耽誤一天,就多一宿熬煎,也等于在家里少住一天。所以,都盡可能搭便車,爭分奪秒往家趕。油田在咸陽和銀川火車站,各設(shè)有一個勘探設(shè)備、生產(chǎn)物資轉(zhuǎn)運站,主要裝卸鉆桿、套管、柴油機、大型設(shè)備……除此還在市里各設(shè)有一個百貨、副食、勞保采購站。指揮部調(diào)度出動的拖車、大卡車,每天幾十部上百輛,加上基層各單位自己選擇去向、購買糧油蔬菜的生活車,那將是一個龐大的用車數(shù)字。想搭便車的人,平??倳敕皆O(shè)法拉傍一兩個開車的司機,平時小恩小惠籠絡(luò)著,一旦某一天用得上,駕駛室不敢指望,能蹲馬槽(車廂)飲風吞沙,那就受寵若驚得很受用了。一路上把司機小心地伺候著,看臉色遞煙,挨訓受奚落,笑臉奉陪,車停了趕忙擦車,招呼司機吃喝,車開鍋了提桶加水,車拋錨了,顧不得身上的干凈衣服,爬上翻下,卸螺絲,扒輪胎,腦門顴骨鼻子尖都是油膩子。要是幾個人一起搭車,司機就被搶著巴結(jié),抽煙有人點,吃飯有人端,恨不得拉了屎溝子都有人擦。那個年月,司機和科長二選一,誰都不會猶豫,必然是前者。

盛宏輝這次探親回家,坐的是去咸陽拉器材的車,司機是他的陜西老鄉(xiāng),漢中的,說是也借這個機會家里打一頭。車子走到魚山岔時,司機說今天起身晚了,趕天黑到不了縣城,咱走個捷徑。上到山腰,天陰了,開始下雨,車輪掛了防滑鏈,仍然擋不住路上的泥濘……這趟車連同司機七個人,從山澗里抬上來活著的只有盛宏輝。

兩個月后,就要元旦了,盛宏輝從醫(yī)院回來了。處長帶頭去看他,提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其他人也去看他,還有其他處室的人,進屋就把手里的東西往他居住的小隔間一放,一張兩屜小桌子堆滿了奶粉和罐頭。

桑宗海和邵懷國是空手來的,桑宗海說,小盛,啥都別想,能把工資月月花光,就是燒高香了!邵懷國說,你小子命大,福在后頭呢!盛宏輝掀起衣服,胸背上幾條蚯蚓一樣的傷口,后腦勺上也有一條,他用手指摸著說,這個是動手術(shù)的,那個是車翻到溝里……他說不下去了,臉上是凄楚的笑容,原先那種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勁頭,皆蕩然無存了。

油田規(guī)定一年十二天探親假,家屬來隊者自動取消。盛宏輝說,我三天婚假沒用,十二天減掉三天還有九天,這回沒回到家就出事了,住的醫(yī)院也不是油田的,老婆去看我這算不算探親?話說得有點顛三倒四,可誰都無法解答。處長說,揀條命回來,還想這些,好好休養(yǎng),那都不是重要的事。可他還是想起來就說,我再探親給我咋算?他常常一個人悶在屋里,呆呆地瞅著窗外的白楊樹,算盤珠子噼里啪啦的撞擊聲從此消匿得不見了蹤影。倒是馮擁陽有事沒事的老往他辦公室里跑,來了就嘀咕些處里的事,說那次毛主席追悼會上項得珠暈倒,被評為機關(guān)“學毛選積極分子”,桑宗海的兒子和女兒同時上了幼兒園,邵懷國自從那次回來,椅子就沒有坐熱過,以前不像話,現(xiàn)在不像人,有時候一連幾天鬼影子都沒一個。他探尋地看著盛宏輝,盛宏輝神情呆板地笑笑,往茶缸子里倒一小撮奶粉,晃蕩著吸溜吸溜地喝。馮擁陽就又說,這處長咋不管呢,聽老狗說,邵懷國又回了一趟家,他的一個老鄉(xiāng)是司機,給特車大隊“拉生活”,他跟著回去的,一準還是拉了大米來了……

盛宏輝木呆呆的,不說話,仿佛對這些沒有聽見,抑或是不感興趣,目光陌生地看著馮擁陽。馮擁陽再湊近一步,說話的聲音比剛才又小了一些。小盛兒,我說你信不信吧,你回家那個月,桑宗海干了一件丟人的事情,嘖嘖,那人,唏,想都想不到。

年末報表是元旦之后做完的,成本科三個人加了兩個夜班,這在財務(wù)處是破天荒的,原因是盛宏輝寫錯了數(shù)字,自己審核了幾遍都是對的,最后交換審核,問題這才找出來。項得珠跟松處長說,小盛怕是腦子受傷害了,神情總看著不對勁。松處長說,現(xiàn)在是恢復階段,讓他休息他不干,那只好隨他好了。項得珠說,要是恢復不好,這可是很影響工作的。松處長自顧抽煙,眼睛盯在報表上。項得珠向外走了兩步又站住,回轉(zhuǎn)身又說,處長,大家對邵懷國反映大,財務(wù)處的名聲都壞他手里了。松處長還是自顧抽煙,眼睛盯在報表上。她走到門口了,松處長抬起頭說,采油的那筆款不要一次全給他,給一次審一次,必要的話成本上叫個人下去審,馮擁陽也去,別光聽童大東的!

這段時間,方不茍也不很愛說話了,不再主動“出擊”,臉上陰云密布,整天心事重重地“貓”在賬務(wù)辦公室,誰跟他說話,他都顯得不熱心,不理不睬。謝曉秀習慣了一天幾次地罵“老狗”,“老狗”不“搗亂”了,她倒是吃豆腐蘸醬油,不咸不淡的,心里老感到缺了點兒什么。

項得珠忙于打電話,一本正經(jīng)地向下面二級單位的財務(wù)科要這個數(shù)據(jù)要那個批件,或者隨手拿一個賬本,往懷里一抱走出門去。往常也是這樣,想出去串門就抱個賬本,給人以敬業(yè)忙事的印象。

現(xiàn)金科有幾個報銷的人,屋子里一片笑聲,算盤的聲響是難免的,不緊不慢,及至可有可無。

成本科靜悄悄的,門開個縫,只見幾個人在看報紙。

固定資產(chǎn)科敞著門,馮擁陽迎門坐著,賬表冊頁攤了一桌子,皺著眉頭,滿臉烏云。

項得珠到了賬務(wù)科,桑宗海不在,方不茍黑了臉正跟嘴上的半截煙較勁,滿屋子煙霧滾動,聽到腳步聲,他也不轉(zhuǎn)頭,吹一下掉落在賬本上的煙灰,啪地合住,放好,又打開一個賬本。項得珠見狀,低聲嘀咕了一句什么,轉(zhuǎn)身出去了。

咦,密謀啥呢老狗?謝曉秀進來了,她見方不茍一絲不茍地裝模作樣,就有意拿話讓他難堪。我去領(lǐng)稿紙,何麗說你做的臘肉可好吃了!

嘁,嘴饞!方不茍翻一眼謝曉秀,假意低頭點煙,用帽檐遮住紅了的臉。那回我去領(lǐng)簸箕,她問四川臘肉好不好吃,正好家里有,你見過的,就割了一塊給她。

我哪見了?謝曉秀撇撇嘴,見了咋沒給我?

就掛我里屋門后的,忘了?你還問我呢……

哦哦那個呀,下面接個涼水盆,又是生蛆又是蒼蠅叮的。謝曉秀嘴撇得更厲害了,那還吃???老狗你……我給何麗告狀去???

臘肉就那樣,我又沒騙她,騙也沒我啥子好得噻?方不茍笑了,她那娃兒也不是我搞的!

你個老狗,說著就來了!謝曉秀佯裝不快,把手里的賬本往桌上一,低了聲音突然發(fā)問,桑宗海那事你真沒看見?

沒有看見!

啥事有你不知道的?

不知道,知道就是這個。方不茍做個王八爬行的手勢。那天我去采油處了,跟老鄉(xiāng)喝了酒,回來天就黑了。方不茍實在不愿提采油處三個字,狗丫頭在那里上班出了事,瓜田李下,別人不提,自己再往出說,那是自找沒趣,但為了證實自己說的不是謊話,他又不得不說。

謝曉秀問的事,是馮擁陽說給她的??吹贸?,馮擁陽兒子上了大學,他的話也跟著多了,像六月天的沙蒿草,見雨就噌噌地往上冒。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一個男人牽一頭瘦骨的灰毛驢在路上溜達著走,看見桑宗海端個碗蹲在房頭吃飯,就招呼說要不要雞蛋,桑宗海說看看,那人又說,還有兩只野兔子,夾子打的,給娃們沒舍得吃,一起都給你。

多少錢?桑宗海提起兔子掂了掂,眼睛看著那人頭上裹著的破毛巾,毛巾看不出顏色,像一塊抹布。

十五塊錢,我不多要。那人說,眼看天冷了,換個煙火錢,冬天少受個凍。

兩個人討價還價,高一聲低一聲,那人牽驢走了兩回,兩回又轉(zhuǎn)過頭放下雞蛋筐和裝兔子的褡褳。財務(wù)處這排房沒一個人影,周圍也沒有,偶爾有一輛汽車從路上駛過。其間也來過一個人,是盛宏輝電影隊的老鄉(xiāng),問了一聲“雞蛋咋賣”,桑宗海馬上說我買了。

桑宗海把雞蛋兔子提進屋,又從屋里急慌慌出來,直奔處長辦公室。他將一個可以隨意折彎的薄鐵片,熟練地往門鎖和門框之間的縫隙一插,門嚓地開了。

這種開門的方法,對付那種碰撞型的磕鎖(一拉就能鎖門的門鎖),比用鑰匙開速度還要快。有時要到誰的房間或辦公室找個什么東西,只要有兩個人在場,就不用跟任何人說,直接進門就是了?,F(xiàn)金科的房門比較重要,門框上加了角鋼,一般沒人敢去插鐵片,即使能插,也不敢輕易造次。上回,好幾天不見邵懷國“上班打一頭”了,馮擁陽見人就囔囔,處長聽項得珠給他匯報了,但他似乎沒有聽到,也沒有連續(xù)地“咳嗽”。下了班人都走了,方、桑、馮幾個人打開了邵懷國的門,想通過他的屋子,仔細檢查檢查他到底都在干些什么?經(jīng)過“研究”,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只有一雙女式皮鞋讓他們好奇,但是轉(zhuǎn)而大家有了一個共識,這皮鞋肯定是買給資料室劉鳳蓮的。

桑宗海進去處長的辦公室不到一分鐘,就卷了處長值班用的被褥床墊出來了,他五歲的兒子跟到門口還沒來得及進屋,慌亂地絆倒在腳下,他打個趔趄,任憑兒子大哭,自個直奔房頭。他抻被子讓那人看,并幫著裝進一個羊毛線編織的口袋里,又抻開褥子,看過后也同樣裝了進去。床單他留下了,說你還欠我六十個雞蛋一個野兔子,那人點頭,腦門上深深的皺褶里汗?jié)n閃亮,系口袋繩的兩只手是黑的,筋骨畢露。

馮擁陽聽到處長辦公室的門響,他即起身站在窗子后面看,想出去,但他忍住了,一周就休一個禮拜天,要是再被抓個公差啥的,那可就真夠苦命了。聽到孩子的哭聲他又想出去,但終于還是忍住了。他知道,跟桑宗海這人打交道,可沒他的好果子吃。給桑宗海騰房子那回,他就吃了啞巴虧。桑宗海問他說,馮師傅你看把固定資產(chǎn)方面的東西放在一個柜子行不行,他不假思索地說,行,放一起行,放一起好查資料,整理起來也方便。不料這是桑宗海耍的一個手腕,騰出的空柜子自己家里用了,趕到處長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放上了糧油醬醋鍋碗瓢盆,一個白布簾子張在上面,儼然像醫(yī)院里的藥品柜。處長很不高興地批評馮擁陽,老馮這事你都能做主,家具是行政處配發(fā)的,不是你我一句話把公物給誰就給誰的!馮擁陽說,這、這、這……我怎、怎、怎會做這個主,桑宗海問我……馮擁陽又去找桑宗海,桑宗海笑嘻嘻地說,馮師傅多大事?革命幾十年了,這點承受力都沒有?我總不能飯碗放地上吧?別的雙職工好歹有個柜子,輪到我沒了,你覺得這公平???可可可是我沒權(quán)利……馮擁陽氣得臉紅脖子粗,說不出話來。桑宗海說,沒事,無所謂的,我給處長說了,不就是用用嗎!

還有一回是聽見外面孩子哭,他出去一看,正被桑宗海撞著,桑宗海讓孩子喊他“馮爺爺”,接著又說,馮師傅,你給我看會兒孩子,我有點事要辦,誰知這一“辦”就是一整天,早上九點到下午七點,孩子吃喝拉撒地折騰,其間還睡了午覺,床上給他尿了一脬尿,桑宗海晚上領(lǐng)孩子時只說了一句話,馮師傅,孩子吃飯沒有?他說吃了,吃了兩頓飯,食堂買的飯他還挺愛吃的,那還有個饅頭留著,我怕他鬧。說實話,他兒子他都沒咋領(lǐng),這讓別人叫了一聲爺爺,一個休息日就這么白白地交代了。

星期一,松處長問馮擁陽,我辦公室被褥不見了,馮擁陽半天不敢言聲,驚詫地看著處長,然后才試探地說,不不不會吧,我昨天白天不在,去了老鄉(xiāng)那兒,會不會是晚上呢,可奇怪,我咋沒聽見門響,累了,沒午休,睡死過去了?他假模作樣地看看門鎖,用手摸了摸,反又疑惑地問處長,門是給捅開的吧?處長再問其他人,都說不知道。桑宗海說,我這兒離你辦公室遠,馮師傅沒聽見我更聽不見了。這事過去幾天了,項得珠問處長,給保衛(wèi)處打個電話吧,查查,看查出來他臉往哪擱,年輕輕的,這當初都是怎么入的黨!處長彎腰在地上轉(zhuǎn)圈兒,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突然說,算了,家丑不可外揚,財務(wù)處丟東西,好聽不好說。

而真正好聽不好說的還不是這件事。松處長有苦難言。

十一

邵懷國不在食堂吃飯了。當然也去,但那不過是買個炒菜或者饅頭,端上就走了。他是和劉鳳蓮正式搭伙了,倆人正兒八經(jīng)地“過”在一起了。這是在邵懷國的媳婦和大舅哥走了之后正式開始的。那段時間看不到劉鳳蓮去食堂買飯??床坏讲黄婀?,單身女工開小灶很普遍,買一回菜一般能吃半個月二十天,趕到?jīng)]了,又一個單位的“生活”拉回來了,東方不亮西方亮,聽個信兒就跑去買,都是耐放的、時間長不愛壞的菜——蘿卜、白菜、土豆、洋蔥。燒鍋的爐子有煤油、汽油、燃氣爐子,還有電爐子,冬天就用取暖的煤炭爐子。劉鳳蓮用的是汽油爐子,汽油是邵懷國的司機老鄉(xiāng)提供的,開車過來抽一桶,用完了,再抽。

邵懷國還是很注意影響的,輕易不和劉鳳蓮出雙入對,但是有時電影院看電影,黑暗中也能看到他們親密的身影,廣場上看電影偶爾也能看得到,邵懷國和劉鳳蓮不占位子,差不多電影前面的加演片開了,他們才去,站著看,不好看就拔腿走人,手拉手散散步,要么就回宿舍。他們有說不完的話,有永遠是初戀般急切擁吻和不厭其煩纏綿的好性子。兩個人都知道珍惜一起相處的時光,尤其邵懷國。劉鳳蓮聽說邵懷國的媳婦和妻哥來油田“鬧”過,這反而更堅定地讓她靠向邵懷國,她認為邵懷國愛她是真心的,不然那么遠他們跑來“鬧”什么?她寧愿相信邵懷國說的話:他們來看看這連沙蒿都不長的戈壁灘,看了就死心了,過不了多長時間就離掉了。

猜測是少不了的,但是大家也都僅僅是猜測,誰也沒有抓住這對相好的年輕人睡在一個床上。那時,男女親密接觸屬于道德品質(zhì)問題,是“糜爛腐朽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在頭腦中作祟”,人人都有互相監(jiān)督、批評和自我批評的職責?!搬槾蟮目吡反蟮娘L”,“千里長堤,毀于蟻穴”,思想改造是長期的復雜的,不是被無產(chǎn)階級思想所占領(lǐng),就是被頑固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所侵蝕……總之,是關(guān)乎到社會主義變不變色、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能否進行到底的大問題……

不過另有一件事,隨即沖淡了邵懷國和劉鳳蓮如何如何黏糊的傳言,議論焦點呼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油田發(fā)了一個具有轟動效應(yīng)的紅頭文件,標題是《關(guān)于開除xxx黨籍并撤銷其干部職務(wù)的通報的批復》。這個文件的基本內(nèi)容是,采油處某采油隊指導員利用工作之便誘奸青年女工并致其懷孕,嚴重損害了受害者的身心健康,破壞了黨在人民群眾中的良好形象,違反了黨紀國法,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后果和惡劣的政治影響。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平靜的思想愈加亂得不可開交了,人們上班時間大多都在談?wù)撨@件事,文件上沒點名的女青年是誰?懷孕的孩子幾個月了?是不是打掉了?

財務(wù)處開會有個規(guī)矩,機關(guān)大會宣讀過的文件,處里開會時,處長必須還要念一遍,美其名曰“學習文件”,這回很奇怪,處長念過幾個文件,然后說,還一個就不念了,大家都知道了,我們一定要好好學習毛主席著作,改造思想,改造思想是長期的、艱巨的任務(wù),“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郭明達心想,這是說誰呢,說我?不可能吧,我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老老實實上班,下班盡忙著畫畫了,不亂跑不胡竄。上個月去機修廠扛了兩根鋼管回來,當時拿鋼鋸子截斷,星期天車就拉走了,神不知鬼不覺,誰也沒看見。要說不地道,私心,這能算一件,可那是沒辦法的辦法。結(jié)婚時家里是土炕,眼見得老婆孩子要到單位去住,卻是連個床也沒有。石油工人一年回不了兩趟家,看不了大的,管不了小的,有個啥急事等收到家信那都猴年馬月了,鞭長莫及。所以探親在家的日子,個個忙得風火輪一樣,白天走親訪友做家務(wù),盡著心地安排好走了以后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事情,晚上爬高摸低,連續(xù)作戰(zhàn),恨不得一次做完夫妻一年的魚水之歡。家里安頓好了,就少一點后顧之憂,少一點無奈和愧疚。那時街上也有木床出售,但極少,想買還得托人找關(guān)系,結(jié)婚買的一個兩屜柜和兩個木箱子,還是事先請住在城里的叔叔幫忙的,現(xiàn)在有了孩子了,如果再買床,一是沒那么多錢,二是不想再求人,時下流行鋼管床,沒誰家是買來的,都是自己備料,找人設(shè)計制作,偷著做,一天做一點,床頭焊接上各種各樣的圖案,然后打磨油漆,架上木板就成了,堅固耐用,搬家也方便。

郭明達看一眼坐在身邊的邵懷國,處長這是給他敲警鐘的吧,可是邵懷國若無其事地瞇著眼睛抽煙,兩條腿交疊在一起,用腳尖機械地繞圈圈。他捅一下邵懷國,那女工是誰???邵懷國迅疾地扭頭睨視了一下方不茍,又迅疾扭轉(zhuǎn)頭繼續(xù)抽煙。老狗……狗丫頭?郭明達似乎明白了,這幾個月還真是沒見狗丫頭呢,往常周末從方不茍門口經(jīng)過去食堂,沒少看到狗丫頭,有時候是端了垃圾往垃圾站去倒,有時候是提一桶水往家走。

其實在財務(wù)處,不明白“窗外事”的也就郭明達幾個人,盛宏輝現(xiàn)在也不操心這些事了,一副于己無關(guān)的漠然態(tài)度。狗丫頭受害的消息來源,自然是丈夫在采油處當財務(wù)科長的屈英最早傳送過來的。

狗丫頭交代,是她自己愿意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誰的她不知道。指導員交代,一次夜里下雪他去查崗,狗丫頭在值班房不讓他走,這就發(fā)生了關(guān)系。他知道她腦子不靈光,但他的確不知道孩子是誰的。狗丫頭肚子出懷,不是她媽發(fā)現(xiàn)的,是她同宿舍的一個女工……

事發(fā)之后,人都為指導員打抱不平,這傻丫頭就那樣了,可是把個好人害下了!把指導員一輩子毀了!大風大浪都沒翻過船,老是先進模范的,這下栽河溝里了……

抬不起頭的還有方不茍,丫頭出事以后,他帽檐壓得低低的,一天耷拉個眼皮只顧抽煙了。屈英私下里給他出主意,調(diào)走吧,幾個新油田要人,是個機會,你有這個理由,調(diào)濮陽吧,離老家近,兒子女兒和你一起走,到了那兒給丫兒找個老實人結(jié)婚,啥子事不都一了百了了!方不茍點頭,我也這么想,唉,嘁,這傻瓜,害苦了我了!知足吧你,屈英說,丫兒不要你養(yǎng)活,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不錯了,小兒麻痹癱掉的那還不管???

轉(zhuǎn)眼三月,就在方不茍攜家奔赴濮陽的那幾天,又一連發(fā)生了好幾件事。

十二

盛宏輝隔窗對著楊樹發(fā)愣的時候,恰巧松青在爬那棵楊樹。楊樹在處長辦公室門前。松青來財務(wù)處,一般是在下午放學或是星期天,來了就爬樹,不干別的。爬沙棗樹跌下來過一次。那是在元旦前夕,沙棗樹灰白的葉片已經(jīng)落盡,崢嶸的枝干黑黢黢的,可是上面,枝干的頂尖處,還掛著不少沙棗果,陽光下粒粒金黃,搖著誘人的腦袋瓜兒,像一只只銅鑄的小鈴鐺。

松青在湖南的老家沒見過這種樹,更沒吃過這種樹上的果實是什么滋味。他每次來都要在樹下轉(zhuǎn)悠,開始是找石頭瓦塊瞄準了向上面扔,可十之八九是空的,即是掉下來幾顆,卻又是干瘦無肉的。讓他最不好意思的一次是,他和兩個同學竟將石塊扔進了方不茍家里,玻璃碎了紗窗爛了。方不茍罵著“龜兒子”追出來,松青幾個已經(jīng)如飛地跑了,他只好悻悻地返回來,嘴里依舊是罵,這匪崽,看老子皮不給你娃兒扒了!第二天,松處長拿來一塊玻璃,歉意地說,這孩子淘氣,昨晚上我批評他了。松青是處長的侄子,從老家到這兒來,是充當兒子的角色的,那個兒子走了,這個兒子享受嬌慣的待遇是理所當然的。

今天學校開教職工大會,放學早,松青不再往沙棗樹上扔石頭瓦塊了,他選擇了攀登,誰知沒爬多高,他同學的褲子就被沙棗刺掛了個大口子,他正笑得開心呢,自己的衣袖也被掛破了,兩個人一時失了興趣。同學先下來,拎著他的書包甩著玩,一松手書包飛上了白楊樹,眼見夾在樹杈上。楊樹筆直高聳,不好攀爬,松青就踩著同學的肩膀,黝黑的臉和黝黑的手臂越升越高,頭發(fā)長成刺猬的樣子,可見在老家的田間地頭淘氣到了怎樣的程度。攀爬到夠得著書包的地方,書包抓在手里了,他自己也從樹上跌下來了,一聲喊,哭了,趔趄在地上不再起來。

盛宏輝觀看了整個行為的全過程,他從屋里跑了出去,但卻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只看著松青說,看看,看看,看還上不?接著財務(wù)處所有的人都出來了,松青的同學撒腿就跑,松青倒是不著急,還是坐在地上大聲地哭,項得珠上前一拉,他倒好,哭聲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快去醫(yī)院!項得珠說,怕是哪里骨折了!

來,快!郭明達一彎腰,幾個人就把松青放到了他背上。

找處長!項得珠并無確指地撂下一句話,跟在郭明達后面走了。

松青小腿骨折打了石膏,謝曉秀自告奮勇每天去醫(yī)院給他補課,她的理由是,要走了,給處長幫點小忙,處長這人不壞,就是有點兒黏糊蛋兒,不整人不打小報告,我調(diào)走還直說我如何好如何好,還說我在財務(wù)處干了五年了,早知道我要走,該把組織問題給我解決了,我說我們一家人都是無黨派人士,不入也罷,處長還是直惋惜。

謝曉秀是往天津的大港油田辦調(diào)動,天津是她的家鄉(xiāng),她是和上海籍的丈夫一起調(diào)動的。這個消息傳出來,還是處長在春節(jié)后的一次處務(wù)會議上告訴大家的。會后,屈英問謝曉秀,都要走了我們才知道,夠守口如瓶的。謝曉秀說,也是個機會,大港油田要人,我大哥托人辦的,這面還是王副指揮叫我,我才去找的他,處長也去了。

調(diào)動不是一件小事,那個年月,說起調(diào)動都有一種登天的感覺,“談虎色變”。有個鉆井隊的工人叫梁生,生了兩個孩子,爹媽年紀大帶不了,媳婦又在城里上班顧不上,他就申請調(diào)回老家去,但幾年過去了,母親死了,媳婦有外遇了,他只好把孩子帶到鉆井隊,隊上替他聯(lián)系調(diào)到了油田機關(guān)所在地的水電廠,說這樣工作相對穩(wěn)定一些,孩子可以入托上學,可是不到一年,兩個三五歲的孩子雙雙淹死在散熱池里。梁生瘋了,整天在油區(qū)喊著孩子的名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事部門通知他可以調(diào)動了,但他本能的反應(yīng)仍是喊著兩個孩子的名字。

方不茍說,你大哥真行,邵懷國說,是曉秀人長得漂亮,謝曉秀沒說話,雙眼皮一忽閃,冷著臉扭身走了。屈英說,邵懷國,都像你???邵懷國說,像我就好了,童大東不是你臉長得水靈俊相,他能當科長?屈英說,臭嘴你,哪像人話!轉(zhuǎn)身也走了。其他人都笑。處長拉長聲音說,邵懷國,你準備一下,手頭的事交接一下,去參加崗位責任檢查團,明天上班去政治處報到。馮擁陽不等邵懷國應(yīng)聲,緊忙說,沒啥交接的,遂問處長,松青怎么樣?處長說,沒事,一兩個月就好了,娃娃恢復得快。方不茍等處長往“職工調(diào)動手續(xù)清單”上簽字,順嘴說,這幺娃兒可是個闖禍的主兒。事實證明,方不茍是很有預見性的,暑假發(fā)生在松青身上的一件事,幾乎將處長一家推到了精神與生活的絕境。

十三

兩個鄰近的油田合并成一個,說是集中優(yōu)勢兵力打殲滅戰(zhàn),拼死也要拿下大油田??墒牵瑢<艺摂?,兩個油田有一個共同點,淺油層,低滲透,不可能出現(xiàn)可喜的工業(yè)油流。十多年了,在巖嘴子確曾打出過一口自噴井,日產(chǎn)原油百余立方,就在上下一片歡騰,準備隆重慶祝的時候,管子口一滴油都不見了,只輕飄著一縷縷煙氣,像一個垂死老人最后的喘息。早就有人說,這個油田就是一件破棉襖,扔了可惜,穿上虱子咬。這下更形象更有話說了,吃不飽餓不死,吊著脖子吸鼻涕。

“工人階級不信邪”!“技術(shù)權(quán)威沒啥了不起”!“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新中國就是斗出來的,難道地下不出石油還能難倒我們!

油田合并已成定局,全國各地新的油田紛紛成立,一個口號,一個意志,堅決要“把中國貧油的帽子扔到太平洋里去”!這樣的一個大背景,自然要出現(xiàn)一個大動蕩,許多人開始坐立不安,蠢蠢欲動,為了位置,為了去向,辦公室的軟墊椅子仿佛是個蝎子窩,很少有人再去挨近它。探聽消息、尋找路子,成為公開的秘密,閑聊打招呼都忘不了問一句,到哪兒去,有眉目沒有?提前付諸行動的人已經(jīng)踏上了新的征途,方不茍、謝曉秀先后走了,可謂是財務(wù)處第一批“逃離陣地”的干部。

郭明達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誰也不想去找,難得有這樣輕松自在的時間,他鉚足了勁白天晚上地畫畫?,F(xiàn)在上班時間畫畫也沒人嘀咕了,處長看見了一低頭,不聞不問。油彩畫太鋪排太張揚了,他仍是主攻鉛筆素描畫,辦公室撈著什么畫什么,桌子、電話、算盤、賬本、爐子、煙筒、暖水瓶……新結(jié)識了兩個畫畫的朋友,一個是學校的,一個是消防隊的,他到他們那里去,他們也到他這里來,相互給對方做模特,品頭論足,交流比以前頻繁了好多。

上回發(fā)工資去宣傳處,無意間看到扔了一地的排筆、水粉和油畫顏料,郭明達就玩笑說,這也“合并”???有人就說,看上啥拿啥,人還不知咋呢,還顧得了那!以前想過要買,一問要花不少錢,只好作罷,這下突然這么富有了,星期天就在辦公室擺開了戰(zhàn)場干,用水粉臨摹電影海報,用油畫顏料臨摹“樣板戲”人物。直到有一天處長找他,他才覺得,自己在財務(wù)處的工作該是到了畫個句號的時候了。

處長把一份開好的調(diào)令放在郭明達面前。上面寫有這樣一行字:新任職務(wù)教師,單位(部門) 農(nóng)場中學。

這下好了,有你的用武之地了。處長說,那兒條件差點,但一年有兩個假期,這畫畫可是有時間了,離家也近了。毛主席說,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郭明達連說,沒事、沒事,畢竟是學校,能差到哪兒去,謝謝處長安排,我會努力工作的。心里想的是,謝天謝地,機關(guān)我待得夠夠的了,到了學??偛粫偻诠軠狭税桑∫郧懊看伟慈祟^分給處里的管溝,留守日常工作的、身體不適合體力勞動的、出差開會不能參與的……到最后,挖管溝的總是那幾個人,他啥話不說,挖就挖,一壺開水倆饅頭,身上一背,洋鎬鐵鍬一扛,灰老鼠一樣把自己往卡車上一扔,少則兩三天,多則十天半個月,風揚土罡,不人不鬼,挖完了管溝,最好至多發(fā)澡票能比別人多上一張。

去學校當老師,是他曾經(jīng)流露過的“活思想”,處長沒征求他任何意見,就包辦了他今后的前途。曾經(jīng)處長將他選拔進了財務(wù)處,今天又將他推出財務(wù)處,由會計變成了老師。娃娃頭,孩子王,教書匠,上課下課……還有他當一個畫家的夢想。

收拾下手上的事,按時去報到吧!處長說。

好,謝謝你啊處長!郭明達一時感到激動,同時心里也感到空蕩蕩的。

郭明達還沒走呢,馮擁陽走了,調(diào)到山東的勝利油田去了。接著是機關(guān)食堂的汪胖子走了,汪胖子不是調(diào)動了單位,是兩個月前得了一種怪病,不明原委的發(fā)燒疲乏、關(guān)節(jié)疼痛,不明原委的鼻子眼睛干燥、口腔潰爛、皮疹……那是受了批判之后的那段時間,汪胖子家里家外抬不起頭,就像一只捕鼠的貓,想著要理直氣壯,哪知道卻遭了主人一頓棍棒。在別人眼里,他那些不正常的樣子,多半是使性子、耍賴不好好上班。何麗也不以為然。汪胖子有苦說不出,不想,也不愿意讓何麗知道他竟是那么不堪一擊。開始以為是感冒,頭疼腦熱的,沒啥大不了,吃吃藥抹抹膚氫松就可以了?!笆凸と艘宦暫?,地球也要抖三抖!”小災小病的算不得什么,哼哼唧唧不是石油人的性格。誰知越堅持越嚴重,及至身上長了紅斑,艷若梅花,肌肉僵硬得跟他制作的豬皮凍一個樣……醫(yī)學上把這種病叫做紅斑狼瘡。據(jù)說汪胖子在彌留之際還想著要剁了老婆何麗,可那陣兒別說拿菜刀,手指都不能彎曲了。

郭明達在車廂上坐定,司機說,那就走吧,昨天拉汪胖去城里火化,今天又拉你們,看還誰沒來,落了東西沒有,咱不急,咱踏踏實實地走!真不急?老婆可是家里候著呢!有人接了話茬過來,走吧走吧,誰不來,落了東西了,你明天再拉一趟,老婆巴不得呢,對吧!司機梗梗脖子嘿嘿一笑,在腳踏板上跺跺腳,別介,挨批可不好受,咋著別學汪胖子,還沒咋呢,進了火葬場了,這人啊,唉,就那么回事!說著鉆進駕駛室。車上是十來個機關(guān)干部,郭明達不很熟悉,但開大會吃飯都能碰得見,他們是去農(nóng)場勞動的。農(nóng)場是五年前學大慶搞起來的。農(nóng)場誕生在距離油區(qū)八十公里外的一個沙漠里,占地面積三萬畝,分片劃點,一個二級單位成立一個農(nóng)業(yè)隊,指揮部機關(guān)也成立了一個。農(nóng)業(yè)隊以家屬為主,職工輪換參加為輔,一次三個月,任務(wù)是開荒、平地、挖渠、挑溝、種田、蓋房子。收割季節(jié),能脫開本職工作的人全體出動,“虎口奪食”。

創(chuàng)建農(nóng)場,旨在解決職工和家屬兩地分居的問題,雖然不是每天在一起,但一個星期或是一個月總能團聚一次,遠比一年十二天探親假來得實惠和滿足,另外招工就業(yè)也首先考慮農(nóng)場戶。所以申報農(nóng)場戶口成為一年一度備受關(guān)注的大事情,工齡是否達到規(guī)定標準?從事的工種是否可以優(yōu)先?先進模范是否獎勵……批準了還得看有沒有入駐條件(住房、口糧、孩子入托、上學、醫(yī)療),并不是說,你是石油工人的老婆,身強力壯、能勞動受苦,就能帶孩子千里迢迢農(nóng)場落戶了,沒那么容易!有了農(nóng)業(yè)戶口,你就不再是孤魂野鬼了,你就是鐵了心的石油人了,不光你自己,后代子孫都是了。

油田一流職工是雙職工,夫妻二人同在油田工作,有房子了住房子,沒房子就住干打壘、地窩子、板棚、帳房……后勤發(fā)家具,今天領(lǐng)個床板條凳,明天領(lǐng)個水桶笤帚。二流職工農(nóng)場戶,也享受那些待遇,但招工啥的還是一流職工的子女占先,人家是城市戶口。農(nóng)場戶熬上幾年,有機會了也能入籍城市戶,那叫水到渠成。

郭明達在學校安頓好,回了一趟家,也就十來天的功夫,一進校門,就聽到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他不相信,去問校長,校長說真的,就是你那個松處長。

十四

財務(wù)處剩余的幾個人,倒是真正的忙了起來,忙合并前的賬務(wù)處理、檔案造冊、圖表歸類以及歷史遺留下來的資產(chǎn)分配等事宜。畢竟人手少了,但臨近重組的大量工作似乎是愈發(fā)棘手了,就連以前沒能報銷的“差旅費”,這會兒也都翻了出來,要求給予“解決”。一時間,這種事層出不窮,讓現(xiàn)金科忙了個應(yīng)接不暇。

這期間,“崗檢”結(jié)束的邵懷國,晃悠了幾天,到煉油廠財務(wù)科當會計去了。煉油廠要擴大規(guī)模、增加油品品種,要改變只能簡單生產(chǎn)柴油和汽油的生產(chǎn)局面,這樣一來,設(shè)備與人員就必須都相應(yīng)跟進。邵懷國瞅準是個機會,處長也沒攔擋,說你想走,我不攔你,去了好好工作。

項得珠的丈夫得胃癌住在醫(yī)院里,將養(yǎng)著氣息奄奄的日子。項得珠說,從鉆井下來就是因為胃,剛在后勤沒幾年,又叫去“裝建”,冷一頓熱一頓的,這……現(xiàn)在……三個孩子……她說起來就哭,雙手掩面,淚水從指縫里洶涌出來。

屈英要到采油處的機關(guān)去上班,說多年了,家里的事都是童大東操心,這回說啥也得往一起走,為了避嫌“夫妻財務(wù)”,她被安排到工會做婦女干事。處長不讓馬上走,這里火上房呢,你撂挑子扔水桶,不行,等著,等沒事了我給你簽字走人。沒辦法,她只好仍是每天騎了自行車來回跑。

油田合并正是緊鑼密鼓的階段,學校放暑假了。

松青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被同學約了出去洗澡,仍然是那個大罐,仍然是下去三個生還一個。松處長從會議室被人叫出去,腳不沾地直奔醫(yī)院。一個年輕醫(yī)生問了一聲,將他領(lǐng)到圍墻拐角的太平間。那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女人的,一個男人迎面匆匆跑了過去。松處長惶恐地一再把目光投向年輕醫(yī)生,可是年輕醫(yī)生只是默默地往前走。他的兩條胳膊、兩只手,還有瘦削的肩膀和腦袋,這時都不由自主地在發(fā)抖,像路邊風中搖擺的蒿子草。

太平間正中的水泥臺子上,并排躺著兩個半大孩子的尸體,醫(yī)生掀開其中一個臉上的白布被單,松處長只看了一眼,就一頭跌倒在磚地上。

事后人們議論,這也太蹊蹺、太詭異了,弟弟走了哥哥的路,又是暑假,又是那個水罐,又是松處長的兒子?可是事實毋庸置疑,給人的感覺,仿佛是有誰有意跟松處長過意不去,不但是過意不去,簡直就是趕盡殺絕!

這在以后的許多年里,一直是人們議論的話題,一個不解的謎。松處長當時被醫(yī)生救醒后,長時間處于昏睡狀態(tài),處里的工作是項得珠主持收尾的。

兩個油田正式合并后的總部機關(guān),設(shè)立在一個叫做陽慶的山區(qū)小鎮(zhèn)上,距離以前的機關(guān)駐地有四百多公里。松處長新的工作職務(wù)是審計處處長,這幾乎是個閑差,屬下兩間辦公室,三五個人,茶水報紙,無所事事。上級可能是從他的身體考慮,才這樣安排的。審計處在改革開放數(shù)年之后,才逐漸被重視,擴充了編制,增設(shè)了科室增加了人員。

郭明達有一年去油田參加教學研討會議,去時給松處長帶了一袋子農(nóng)場大米。松處長很高興,一定要拉他到家里去吃飯,可他堅決謝絕了。他是怕看到處長的妻子,那個在松青淹死后,一度連班都上不了的女地質(zhì)工程師。他想,他的出現(xiàn),難免會惹起一家人對于往事的回憶,那種傷痛,即便再怎么時過境遷、再怎么回避不言,都會引發(fā)聯(lián)想,就像一把塵封的小提琴,觸動哪根弦,共鳴箱都會產(chǎn)生回聲。

這次總部之行,郭明達心里格外郁悶,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悶。是往事?是往事中的人事?或者說都有吧,他無法分得清楚。

當年,郭明達一進學校,就一頭扎在畫畫上,成了這所學校唯一的也是建校以來的第一位美術(shù)老師,自編教材,布置教室,節(jié)日大型畫板繪制,課外美術(shù)小組,大量閱讀,自修大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這是他這些年來最充實、最忙碌、最不知道白天黑夜、上班下班的瘋狂日子。松處長、項得珠形容在目,話音在耳,十數(shù)年時間,竟是恍如隔世。

邵懷國已經(jīng)是煉油廠主管財務(wù)和銷售的副廠長了,地方企業(yè)買油的汽車排成長龍,住一個星期招待所不是什么新鮮事。一時間,這個連正經(jīng)財務(wù)賬都不會做的人,身價百倍,走哪兒都是專車接送,前呼后擁。奇怪的是他一直未曾離婚,自然也沒有和劉鳳蓮結(jié)婚。他給他沒有上過大學的兒子弄了大學本科企業(yè)管理專業(yè)的畢業(yè)證,安排在化工廠經(jīng)營科工作。女兒高中沒上完,就在城里開了一座上下三層的茶樓,濃妝艷抹,過著酒宴笙歌的生活。邵懷國早年的大米公關(guān)是一個時代的佳話,為寧夏大米走進油田市場提供了無償?shù)目诒畯V告。

盛宏輝一連調(diào)換了幾個單位,財務(wù)處不要他,他去機關(guān)小車隊當了核算員,之后又到工礦公司下屬的一個廢品收購站當統(tǒng)計員。老婆還是沒孩子,但夫妻兩個卻是長期住在一起的。

桑宗海合并時留在了運輸處,想著坐車方便不花錢,天天能夠待在小家里,至今仍然是一名會計,不同的是有個中級技術(shù)職稱——經(jīng)濟師。

方不茍杳無音訊。

馮擁陽也只是臨走時抹淚的情景留在依稀的記憶里。

星散各處的其他人久無消息,郭明達只知道,他以油氣會戰(zhàn)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一幅大型油畫《斑斕的天空》,入選總部舉辦的“職工書畫作品精品展”。一個閑暇的午后,他信步前往機關(guān)去看望松處長,松處長白發(fā)如霜,佝僂著腰,身材顯得愈發(fā)瘦小。

好啊,好啊,我哪天去文化宮看看你的畫。松處長咳嗽著扔掉手里的煙頭,為郭明達拿煙遞火,不無歡喜地說,有志者事竟成,你是成了。他又大聲地咳嗽,身子伏下去,夾煙的手向旁邊舉著,兩根棕黑色的手指,如同涂抹了咖啡。我這就要退休了,年底吧。說著話,掏錢往郭明達手里塞,上回和這回的,不能不拿,要不我就不要了。

我又不是賣大米的,就是有車來,順便給你帶點兒,我還給項師傅也帶了點兒。郭明達說。

項得珠啊,走了!松處長說,腦溢血走的,你那次回去不長時間的事。

郭明達張嘴無語,失神地望著松處長桌上的大前門,與前不同的是,煙盒是加長的,是帶有過濾嘴的那一種。

走了也沒個職務(wù),是我不好,該關(guān)心這個事的,在財務(wù)處的時候就該關(guān)心的,馮擁陽、盛宏輝、老狗……都該關(guān)心的,唉……松處長扔了煙頭,重新點上一支,大口地抽,咳嗽,在地上轉(zhuǎn)圈,不像是在跟郭明達說話,是自己在絮絮叨叨地自語。

郭明達將手里的錢推到大前門跟前,望著處長桃核一樣的眼睛和皺紋密布的臉,慢慢地說,處長,煙忌了吧,把煙換個別的啥,比如嗑瓜子什么的。

不知怎么回到招待所的,郭明達疲憊不堪,只想倒在床上歇一歇。一腳踏進大門,迎面站著一個昂首挺胸的人,手里燃著的煙舉在胸前。

邵懷國!郭明達喊了一聲,趨身過去。

邵懷國收回巡視的目光,嗓子里發(fā)出一個淡淡的“哦”字。

你也在這兒?。?/p>

哦。邵懷國一動不動,審視地看著郭明達。

是出差?

長住。邵懷國保持原有姿態(tài),不很情愿說話的樣子。

長?。抗鬟_很疑惑。啊你忙!郭明達撤一步走開,我還不走呢,有時間了過來找你。

郭明達找過一回邵懷國,他要回去了,想跟邵懷國打個招呼。服務(wù)員說,趙總不在房間。他這才知道,邵懷國是油田新成立的油氣經(jīng)銷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正處級)、總會計師,一個人住一個豪華套間,什么時候辦公樓交付使用,他什么時候搬出去。

郭明達想,這些年,油田轉(zhuǎn)變觀念,一手抓石油,一手抓燃氣,短短幾年,石油人厚積薄發(fā),終于牽住油龍降服氣虎,一個整裝連片的世界級陸上大氣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周邊地區(qū)和城市紛紛使用天然氣,就連北京上海也已藍圖落定,天然氣進駐的日期指日可待……民生大計,百年福祉。石油人揚眉吐氣,就要大步邁進新世紀了。天然氣這么搶手,銷售公司還不就是個點鈔機器。邵懷國躊躇得意,正可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了。郭明達熱騰騰的心境不由得涼了一下,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斑斕的天空》該要重重地加上一塊別樣的顏色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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