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我叫白東芝,今年五十二歲,是一個經(jīng)歷坎坷的女人。一個女人這樣介紹自己再平常不過了,“經(jīng)歷坎坷”這四個字基本上是對每個生命必有的鑒定??扇绻f出我的另一個身份一定會嚇著你,我是一個殺人犯,我殺了自己曾經(jīng)深愛過的男人。這么一說就有了故事,不過這樣的故事一點兒也不新鮮,幾乎每天都在發(fā)生,而且還有個專門術語叫“情殺”。但我的故事有些復雜,不是那個所謂的術語就能界定的,所以在臨死之前我想把它講出來。現(xiàn)在我人在看守所,這是一個令人無比沮喪的地方,在那個沒有懸念的宣判出來之前我只能待在這里,這里顯然不適合講故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都沒找到合適的聽眾,后來我就放棄了這種努力。我想我在意的是故事從自己身體里分離出來,呈現(xiàn)在這個俗世上,至于能不能深入人心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故事和人一樣也都應該有自己的宿命。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就開始講了,不管你能不能聽到。
大概在我十四五歲的時候,曾經(jīng)極度迷戀位于村子后面的雙井臺。這都是因為程月渡,當時我只有在那里才能有機會經(jīng)常見到他。
井臺并沒有什么講究,就是兩眼相隔不到十米的水井?!巴粮摹敝斑@一大片土地都屬于地主程老妖,水井就是程老妖當年打下的,純粹是為了便于澆灌他周圍的田地。程老妖當然是后來的名字,一個所謂的惡霸地主,歷經(jīng)所有的政治運動而僥幸活了下來,不稱其為老妖還能叫什么?這個程老妖曾經(jīng)是我們小時候的一個噩夢。印象中的程老妖好像每天都坐在大門口,由于腰彎得厲害,花白的腦袋就使勁往上撅著,像剛從土里拱出來的一粒蠶豆。仰著的臉龐溝壑縱橫,酡紅的顏色由鼻尖的位置慢慢向周圍擴散,耳邊蒼老的瘢痕也變成了醬紫的云片,干癟的大手攥著錫制酒壺,不時要劃著漫長的半圓抵達翹著的嘴巴。倘有一兩滴酒液滴落在胡子上,白燦燦的舌頭就會及時翻出來,把那一絲絲遺落風卷而去。對于程老妖來說,坐在門口喝酒似乎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要招呼門口的行人。有時酒壺正在嘴巴上,看到有人經(jīng)過,馬上就嗚嗚地發(fā)出聲音,待嘴巴清爽了,聲音也就細了起來:“來!來!來!一個酒壺兩個碟,體恤體恤睡不著……來,喝酒?!笨闯汤涎@個樣子,人們大都一笑而過,知道程老妖這是在“反攻倒算”,借著酒勁兒在回顧自己過去作為地主的輝煌生活。而我們卻總是害怕,每當程老妖把那細長的胳膊伸出來,露出骷髏般的手指橫在路中間,我們就驚恐地四處逃竄。程老妖活著的時候幾乎時時都處于這種醉酒狀態(tài),酒壺里的酒是用地瓜干子從村里的代銷處換的,給他換酒的就是他的孫子程月渡,也因此我們曾一度看不起甚至鄙視著這個男孩。
直到我去鎮(zhèn)上讀初中,程月渡此時已進入初中最后一年——八年級。一進校門我就知道程月渡是這所學校的明星,校長在開學典禮上號召新生要向程月渡學習,說程月渡在前不久舉行的數(shù)學競賽中取得了全縣第一的好成績,為學校爭得了榮譽,說程月渡聰明好學不拘泥于課本,能夠舉一反三,有次一道應用題程月渡用一元二次方程給解了出來,而書上的正確答案卻是二元二次方程。我當時雖然不知道一元二次方程要比二元二次方程便捷很多,但校長此時的表情無疑就是在說程月渡要比編書的那些人聰明。然而我心里對程月渡依然有些不屑。那樣的家庭!有那樣一個爺爺!再好的成績又有什么用?
不屑歸不屑,上了鎮(zhèn)上的中學我就不得不面對程月渡了。我們的白塔村離墨鎮(zhèn)有六華里的路程,這個距離不遠不近恰巧在學校要求的住校線上,想要住校每學期就要多交十元的費用,這個費用我家拿不出。我的哥哥有哮喘病,家里倒騰的那兩個錢都引燃了為哥哥治病的藥罐,讓我繼續(xù)把書讀下去已經(jīng)有些勉強,哪里還有閑錢讓我住校?當然有的學生不住校也不僅僅是為了省錢,總還有些別的原因,程月渡就一直沒住校。鄉(xiāng)間的小路幽靜而狹窄,很適合想點什么或者記點什么,程月渡就用這個時間來記英語單詞。于是不住校的我和同樣不住校的程月渡就成了同路人。
但同路并不意味著同行。每天早上各自背著書包從自己家門走出來,踏著晨光急匆匆地往學校趕,有時我們會在學校門口碰上一面。目光撞在一起時我就立刻把目光移開,內心會生起懊惱,想著下次再也不要撞見這個喪門星。于是我只好早早起床,趕在那尊神之前到校,避免照面的尷尬。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倒也相安無事,有時在校園里偶爾看見也是遠遠的,就如同身邊的花草樹木,目光飄過去卻沒留下半點兒的痕跡??墒且惶煸缟弦馔膺€是發(fā)生了。
那天我一出家門就發(fā)現(xiàn)起霧了,這時節(jié)太陽升得晚,再加上霧氣,眼前就看不到什么光亮。我沒太在意,這條路每天都走兩遍,已經(jīng)走了好幾個月,這還不算過去跟著大人趕集的趟數(shù),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摸到鎮(zhèn)上。出了莊子,拐上坡頭的鄉(xiāng)間小路,路兩邊還有未收割的玉米棵,這些平時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家伙在霧氣中竟然變得有些生動了。小路的盡頭就是沒水可通的殘壩,是前兩年提倡大力興修水利時落下的病根兒。再往前走就聽到前面?zhèn)鱽砗衾埠衾驳穆曧懀坪跏悄撤N牲畜的動靜。這聲音從密密的莊稼棵里傳來,模模糊糊地帶著一種瘆人的氣息,我定了一下神,以為是誰家的豬跑出來覓食。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豬嘛!這東西家家在養(yǎng)。后來就感到有些不對了,這東西似乎跑得很快,打得已有些干癟的玉米葉子像疾風吹過一般。難道不是豬?那會是什么?這么一想,我不由得頭皮發(fā)緊。隨著那聲響愈來愈近,想穩(wěn)住神已是不可能,我急忙轉身往回跑,誰知竟然一頭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這個人就是程月渡。懵懂中我沒有看清這人的面目,直到旁邊另一個人竄出來。竄出來的是本家的大爺,手里還提著拴羊的橛子,剛才的動靜就是他家大綿羊發(fā)出的。大爺認出了我和程月渡,看到這個樣子先掩一下臉皮,這個動作讓我明白過來,剛才自己逃到了一個不合時宜的懷抱。我趕緊尷尬地轉身,大爺這才湊近了問:“大妮兒,你看見我們家綿羊沒?”
到了晚上放學回家,我感到氣氛不對,爹娘都沒給我好臉色。晚上娘來到我住的小東屋,先不說話,只是局促地坐著,問了好幾次娘才發(fā)狠地說:“明天你不要起那么早了?!蔽也恢滥餅槭裁凑f這沒頭沒腦的話,接著娘又說:“這是你爹說的。不讓你跟程家那小子胡攪和?!蔽颐靼琢耍欢ㄊ悄俏徽已虻拇鬆敹嘧炝?,把突發(fā)事件當成了蓄謀已久的約會。我心里想笑,和程月渡胡攪和?這怎么可能!看他那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把娘打發(fā)走,我躺在床上,卻說什么也睡不著了,嘴巴里數(shù)落著喪門星程月渡,腦海中卻一直在翻騰那瘦瘦高高的身影。今天早上自己猛然撞上他的時候,竟然沒有感到他的瘦弱,覺得那是一座山。還嗅到了那一絲淡淡的味道,有些甜膩,一定是雪花膏和頭油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一個大小伙子居然還用這種東西!真會裝腔作勢!對!就是裝腔作勢。想到這個詞匯我私下里得意起來,覺得用在程月渡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趾高氣揚就是裝腔作勢。
我逐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變化,開始在校園里捕捉那身影,往往是一下課我就走出教室,站在教室前的土堆旁朝東看。高年級的教室在后排,學校的廁所在東北角,我所注視的區(qū)域是去廁所的必經(jīng)之路。這樣執(zhí)著的探視往往是每天都有所收獲,那瘦高的身影有時是急匆匆的,有時又慢條斯理,總會在我眼前掠過幾次。我知道他是個不合群的人,在我心里他天生就應該是這樣。當然在路上遇到的次數(shù)也在增多,我還是在有意回避,只是這回避沒有了原來那種味道,更多的是一種內心的羞澀。
轉年的升學季,程月渡的中考成績名列全公社第一,同時被地區(qū)的師范學校和縣一中錄取了。他最后選擇了縣一中,很多人對此不理解。因為在那個年代,最好的學生一般都會選擇旱澇保收的中專,上中專立刻就吃上國庫糧成了國家干部。而再上三年高中,前途還是個未知數(shù)。據(jù)說他們家也是想讓他上中專的,最后還是沒拗過他。我有些失望,心里也是想讓他選擇中專,我的這個出發(fā)點跟他們不一樣,我不擔心他考不上大學,我擔心的是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
夏季還沒有結束他就走了。這原本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陽光不再那么干燥燥地暴,變得有些清涼地透,田地里的莊稼開始向金色過渡,沒有了千篇一律的乏味??墒墙衲甑倪@個時節(jié)我變得特別煩躁,看哪都不順眼。娘的嘮叨像田野里的蒺藜聽著就扎人;哥哥的喉嚨像風箱,那呼呼啦啦的聲音就是繚繞在耳邊的蒼蠅。我知道這都是由于他的緣故,上學路上再聽不到那咚咚的腳步聲;校園里也不再有那瘦高的身影??蛇@一切都還沒那么絕望,我還是能見到他的。
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每周六下午都回家,回家就到他爺爺留下來的雙井臺上挑水。程老妖已經(jīng)于前一年過世,程月渡的大哥也已分家另過,父母忙著地里的活計,家里的水缸一向是指望他的。我們家也一樣,父母每天長在田地里,哥哥身體不好根本挑不了扁擔,我從去年就開始挑水了。第一次挑水的時候,兩個水桶幾乎蹭著地面,前面稍有不平就會把水桶里的水碰灑。扁擔在肩膀上還總放不正,不是前高后低就是后高前低,滿滿的兩桶水到家就只剩下兩個小半桶了。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欣喜不已,我終于找到跟他見面的機會了,而且不需要任何借口。過去帶有夢魘般的雙井臺變得如此令我向往。為了我們在雙井臺的相遇,我一般都是選擇我認為的最好時機,可總還是有些意外,我想盡辦法彌補這些意外,為此變成了一個慌慌張張的探子,有時我會挑著空水桶從他家門口走過好幾次;有時我躲在往雙井臺拐的街角,眼睛盯著他家的大門看好久,直到有人走過來;有時我挑的水,缸里都裝不下了,扁擔把肩膀都壓得紅腫起來。
有次雙井臺上站滿了人,我們緊緊挨著,我明顯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過來的氣息——還是有些甜膩,只是又加了些別的味道,那是什么我說不清楚。我已經(jīng)把他所有的變化都深深地刻在心里——身材比過去更挺拔了,那身天藍色的運動衣讓他顯得活力四射。頭發(fā)比過去長了,幾乎就要遮住耳朵,對了,耳朵前面那個小耳朵看不見了。他天生就多了個小耳朵,這也是我們從小取笑他的原因之一,現(xiàn)在他用頭發(fā)把它遮掩起來,看來他現(xiàn)在比過去更愛美了,在高中里是不是有了喜歡他或者是他喜歡的女孩?意識到這一點我一下子變得惆悵起來,沉浸在莫名的哀傷中。前面的人把水提上來,我還沒蘇醒過來,直到后面那個聲音傳來:“東芝,到你了。”是他的聲音,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猛然驚醒了。以前我認為他對我是有些看法的,由于我的回避,由于我后來的羞澀。而此刻他用那么輕柔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剛才的困擾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所有的芥蒂都被這滲入心底的聲音化解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與激動,心臟怦怦直跳,幾乎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我知道自己徹底醉了。
雙井臺上的相逢畢竟是短暫的,對于自己的愛情(這時我已經(jīng)明確無誤地知道那就是愛情)我不可能沒有夢想,盡管這夢想太遠,可也并不是遙不可及。升入七年級之后我在學業(yè)上更加刻苦了,按照我的計劃,到八年級畢業(yè)能順利升入中專,那時程月渡還在讀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就可以向他敞開心扉了。為了這個夢想那兩年我拼上了,不能住校就學程月渡,在來回上學路上背單詞和數(shù)學公式,晚上回到家忙完家務就鉆進自己的小東屋,常常到了深夜才關燈睡覺。結果并沒有遂愿,當年中考我只進了學校預選關,連公社預選都沒進。這樣的成績別說面對程月渡,就是對父母也沒個交代。我想再復習一年,可家里的日子越來越難了。哥哥的哮喘病更厲害了,背也開始駝起來。父親年齡大了,原來還能去黑石埠開山推石,現(xiàn)在推著空車上山都會氣喘吁吁。
我認命了。從小我就知道世界是殘缺的,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對于很多美好事物只有遙望的資格。夢想消失之后剩下的就是殘酷的現(xiàn)實,找一個農(nóng)民生一個或者幾個孩子,如果足夠幸運,那人能知疼知熱,兩人平平安安地把孩子養(yǎng)大也就知足了。
一年后程月渡毫無懸念地考入大學,而且還是北京的重點大學。這在白塔村引起了巨大轟動,公社領導專程送來了錄取通知書,還帶來了公社電影隊,要放映電影專場。放電影之前村里的支書做了重要講話,講話內容就是表揚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程月渡,說他為村里爭了光;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為四個現(xiàn)代化建設作出了貢獻。支書講完了,想讓坐在旁邊的大學生也講兩句,誰知他說什么都不開口,放電影的于大眼把話筒遞上去,下面聽到的是唧唧歪歪的拒絕聲,最后還是支書接過來“噗噗”吹了兩聲說:“我們的大學生看來還有些不好意思,這孩子從小內秀,我是知道的,那就不讓他說了,下面咱們放電影。”
當天晚上放了兩部片子,《廬山戀》和《寶蓮燈》,都是我最喜歡的,可這天晚上我的心思說什么也集中不到銀幕上。我站在后面踮著腳往電影播放處張望,程月渡就坐在那個中心位置,前面是放電影的于大眼,后面是支書。程月渡身體前傾,頭高高昂著,和電影放映機的前端在一個水平線上,整個造型就像五四青年節(jié)宣傳畫上的青年標兵。此時的我心情是復雜的,有些高興還有些難過,我知道我永遠地失去他了,以后就連雙井臺那短暫的相逢也不可能了。
多耳大學的綽號就是在這個夏天悄然叫響的,全村只有他長了一個沒用的小耳朵,又只有他考上了令人羨慕的大學,多耳大學就是他最貼切的標記了。這個夏天也是我最難熬的時節(jié),我每天都在內心掙扎,要不要去雙井臺?我知道自己以后必須習慣于沒有他的日子,于是在應當挑水的時間我殘忍地把自己關在家里,等到確定他不會出現(xiàn)的時候再去挑水,可最后總是要動搖的,有好幾次我都沒有管住自己,還是在差不多的時間挑著水桶來到雙井臺,收獲的往往是錯失,心里又開始埋怨。更多的時候我會等挑水人都散去,靜靜地站在空蕩蕩的井臺上,拼命壓制著對于他突然出現(xiàn)的渴望,內心泛濫的是過去那一次次甜蜜的相遇。當然有時也朝東北方向深情地瞭望,那是每次他挑著水桶走來的方向,不遠處就是他家的大門。
大學二年級的寒假程月渡回來過春節(jié),一個消息也在這個時間不脛而走,程月渡戀愛了,對象是位北京姑娘,聽說父母都是高干。這些消息都是從程月渡那多嘴的娘口里傳出來的,程月渡家過去成分不好,被壓抑得太久了,是程月渡讓他們家徹底翻了身,現(xiàn)在程月渡就是他們家的底氣。這個消息對村里人刺激很大,都在感嘆程家畢竟是大戶,看來還是人家祖上有陰德。
可這個春節(jié)過后不久,村里人發(fā)現(xiàn)程月渡的爹和娘變了,不再往人多的地方湊,也不見他們出來串門子,除去上坡干活,平時根本見不到他們。更讓人吃驚的是,村里有人在這幾天看到過程月渡。程月渡過完假期返校那天,村里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那天是正月十六,用了兩輛自行車,一輛由他大哥騎著,后座上坐著神采飛揚的程月渡;另一輛由程月渡爹騎著,后面馱著行李,月渡娘依依不舍地送到嶺頭,還站在那里張望了很久。怎么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程月渡就又回來了?與此同時各種小道消息也傳了出來,有說程月渡因為強奸罪被學校開除了;也有說程月渡得了淫瘋癥正在家治??;還有的說不是淫瘋癥,程月渡就是瘋了,有人在半夜聽到他們家傳出程月渡的嚎聲。
事情的水落石出也是在一個放電影的晚上,那晚放的什么片子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因為那晚程月渡留下的印記太深刻了。支書一般會在換片間隙說兩句,這個時間講話效果最好,太早了有些拖沓的社員還到不了場,太晚了有些人看著片子不喜歡就走了。這天晚上也不例外,咯噔咯噔的轉片聲還沒停下,于大眼就打開了放映機上的電燈。支書拿起話筒,還沒等那兩聲“噗噗”吹出來,就聽后面一陣騷亂,支書回頭一看,見程月渡擠了過來。支書愣了一下,接著問:“大學生怎么回來了?”
程月渡沒有直接回答,眼睛直直地盯著支書手里的話筒說:“上次你不是讓我說兩句嗎?我現(xiàn)在就說兩句?!闭f著伸手要拿話筒。那一刻支書肯定是有些蒙了,很自然地就把話筒遞給了程月渡。程月渡接過話筒沒有像支書那樣先吹兩下,直接就開講了。一開始講得還有些邏輯,說自己進了大學校門之后還是像過去一樣刻苦學習,可是班里的高手太多,他沒有氣餒,發(fā)揚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精神,成績很快就名列前茅了。成績上去了,他成了班里的明星,接著就有女同學來給他送飯票了,然后就有個叫曲珍珍的高干子女開始追到宿舍給他洗衣服。
講話從這里開始有些不著調了。這時程月渡的爹娘和大哥也都擠了過來,要搶他手里的話筒,他不給,轉著身子繼續(xù)對著話筒胡咧咧。此時的程月渡已經(jīng)處于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講到曲珍珍到了他宿舍,然后坐到他床上,他先聞到了曲珍珍身上的香味兒,隔著薄薄的衣衫還看到曲珍珍背上被乳罩帶子勒出來的痕跡。講到這里程月渡大聲地問:“你們知道什么是乳罩嗎?”周圍聽眾正聽得有些興奮,尤其是那些鄰村的,于是就故意大聲地回答:“不知道!”程月渡果然解釋開了:“乳罩就是遮口口的布兜子,是要分大小號的,口口大的用大號,口口小的用小號。曲珍珍的口口就很大……”下面的起哄聲更加響亮了,有人發(fā)出淫邪的怪笑聲,有人還吹起了響亮的口哨。支書慌了,程月渡的家人也慌了,月渡爹上來就給了他一個耳光,他大哥一下就抱住了他,然后才抓住他的手腕子強行把話筒搶下來。
這個事件對我的打擊是致命的,這幾年程月渡已經(jīng)長在了我心里,我感到說不出來的難受。更讓我難受的是程月渡顯然是因為愛情致病的,應該是那位叫曲珍珍的高干子女拒絕了他,是失戀導致了他的瘋癲。這說明程月渡心里從來就沒有過我,盡管我早就知道這是事實,但一旦被確證,我還是有些接受不了。那天晚上程月渡被架走之后,我也離開了。那晚的月亮清亮亮的,就像游動的水銀,我在外面踩著自己的影子走了很久。我不明白人生為什么會如此的無常,明明是前途似錦的大學生,怎么一轉眼就跌入了黑暗深淵!我心中也涌動出些許的恨意,對程月渡的恨;對那位從未謀面的曲珍珍的恨,是她讓這慘烈的事實呈現(xiàn)了出來??筛嗟倪€是心碎般的疼痛。
程月渡的家人不再避諱他的病情,這之后村里人經(jīng)??吹皆露傻T車外出的情景,回來的時候有時后座上會馱著一位背著藥匣子的醫(yī)生,有時車把上掛著一摞摞的中藥包。月渡娘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消沉之后重新活了過來,也開始串門子拉呱了,話題還是關于他們家程月渡的,不斷述說月渡是在學校里太好強才得了這個病,學校也沒有開除他,只是休學一年,一年后照樣可以回學校重新讀書。輿論上的亡羊補牢并沒有帶來多少實際效果,村里人感到程月渡的癥狀更加明顯了。晚上出現(xiàn)的嚎叫聲比以前更加頻繁;村里人偶爾在大白天捕捉到程月渡的身影,大都衣冠不整,有次竟然會赤身裸體。
我是在程月渡的病情大白于天下之后開始行動的,我心里放不下程月渡,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默默地愛著他,這是我心中最隱秘的秘密??墒浅淘露傻母改笧樗ㄔ炝藞圆豢纱莸钠琳希馊擞绕涫潜敬迦?,沒有意外根本就見不到程月渡。他被關在西廂房里,這里曾經(jīng)是他理想的出發(fā)地,無數(shù)個夜晚他就在這間屋子里攀登通往大學校門的天梯,而現(xiàn)在卻成了回避以往的避難處。任何想見他的理由都會被兩位老人的沉默或顧左右而言他所消解。
那個想法起初只是纏繞在我心頭,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我要去北京,去探究程月渡的病因。后來這個念頭每天都在撕咬我,最終不可遏制地劫掠了我。當時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去北京無疑是我不到二十歲的人生中最為重大的冒險,可我覺得自己不能不去。路費我還是有的,這是我的私房錢?;剜l(xiāng)的這幾年,農(nóng)閑的時候我沒有閑著,跟鎮(zhèn)上的一位同學用玉米皮學編織,一開始是編坐墊,后來是十二生肖和各種各樣的掛件,據(jù)說這些東西還能出口創(chuàng)匯。
縣城只有一趟去北京的火車,還是在深夜。到了北京是上午,我打聽了一天終于看到了北京師范大學的牌子。找到物理系辦公室都快接近下午下班時間了,有兩個人正在往外走,我叫了聲老師就向他們打聽程月渡。他們聽到程月渡的名字都非常警覺,說他生病休學了,然后就匆忙離開了。進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位女老師,我向她詢問,這位老師干脆說自己不認識這么一個學生。這明顯是在撒謊,我在門口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物理系每個年級就兩個班,學生人數(shù)不是太多,老師對一般學生不知道還算正常,可不知道程月渡就不正常了,畢竟程月渡這種情況應該是整個學校的孤例。
從老師這里打聽不到程月渡的情況,我決定直接去找曲珍珍。女生宿舍樓在教研樓后面,有一條小徑從草地中穿過,再拐上旁邊的水泥路就到了。已到了晚飯時間,成群結隊的學生都往食堂走。我躲在草地旁邊的石凳子上,她們從我身邊掠過,每個人都青春靚麗秀發(fā)飄飄,臉上洋溢著飽滿的熱情,眼睛里閃動著自信的靈光。還有綠樹紅花,遠處傳來的喧鬧或者絲竹之聲,我被這周圍強大的氣場裹挾著,仿佛跌落在另外一個世界中。我感到茫然,驚慌,自卑,拘謹。她們似乎都是曲珍珍,又似乎都不是,我一時失去了自己,理不清尋找的緣由和借口。我想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闖入者,我們都不應該屬于這個世界——我和程月渡。
這天晚上我在校園里待到燈火闌珊人聲散去。尋找曲珍珍已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自己是一粒微小的塵埃,同時也感受到了程月渡當時的惶恐,由小小的白塔村到這個著名學府,原本應該是有些過渡的,程月渡卻直接趟了過來,這種斷裂讓他無所適從意亂神迷。
我從北京回來不久程月渡就從村里失蹤了,程家人對此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程月渡病好了,結束休學開始返校繼續(xù)完成學業(yè)。村里人對這個理由是有些疑問的,可月渡娘堅持說自己兒子病好了,說醫(yī)生都給開了證明。看著月渡娘這么言之鑿鑿,大家心里雖然還是有些疑惑,可沒人去較這個真。但我總感到有些不大對勁,沒過幾天我這種感覺就得到了印證。
這是一個月夜。我站在雙井臺上,被純凈的月亮光輝所籠罩,青煙一般的月光到處傾瀉,傾瀉到遠處的屋脊上,樹木上,街口狹窄的小巷里,或者偶爾閃動的街邊人家的大門洞里。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活生生起來。突然從我再熟悉不過的那扇大門里擠出一個身影,先是有一個黑漆漆的腦袋晃了出來,然后才是長長的身影,再然后拖出來的是笨重的自行車,從身形上看這個身影應該是月渡的爹。這么晚了他騎著自行車去哪里?這個疑問一從腦子里冒出來立刻就有了答案,一定跟月渡有關!意識到這一點,我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月渡爹一開始車騎得小心翼翼,我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還能保持適當距離,可出了村拐上去后山的路,月渡爹突然加快了速度,我要想不被落下只能快步跑。好在路兩旁生長著很多楊樹,這讓我有了隱蔽的空間。跟著跑了一陣,體力有些支應不下來了,我只好氣喘吁吁地停下來,眼巴巴地看著月光下的自行車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視線里。我有些喪氣,周圍是寂然無聲的田野,往上走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直通后山的黑石埠。我忽然明白月渡爹這是去往黑石埠。這個地方我小時候跟著爹去過,那時候我爹和月渡爹都是石匠,他們一塊兒在黑石埠打石頭,留下了眾多的石窩子和看石頭用的石屋子。后來石頭漸漸被開采完了,附近的山林劃給了山下的溫嶺大隊,他們才不再來這里。
有了這個判斷,我不再喪氣,也顧不得害怕,義無反顧地朝黑石埠方向跑去。來到黑石埠再尋找就容易了許多,我很快在最東邊石崖下面找到了亮燈的石屋子。從石屋子里透出的燈光是昏黃的,在清亮的月光下顯得不怎么潔凈。門口停著一輛笨拙的自行車,已有銹漬的車把在月光下泛著魚鱗般的光澤,這顯然是剛才月渡爹使用過的工具。屋子里隱隱傳出說話的聲音,我靠近窗戶,下面正好有些碎石塊,我站在上面,高度正合適。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石桌,石桌上放著一盞馬燈,旁邊緊挨著的是用石頭搭成的板床,床上有人朝里躺著,月渡爹正坐在床沿上對躺著的人說話:“孩子,起來吃口飯吧,爹給你送飯來了?!碧芍娜孙@然是程月渡,盡管有了之前的感覺,可這個發(fā)現(xiàn)還是讓我感到震驚。石桌上的馬燈旁邊是一個敞開的包袱,放著兩個大饅頭,還有幾個咸鴨蛋,靠近床頭的地方放著一把綠色的軍用水壺。月渡爹在催促:“孩子,起來吃飯吧!水壺里是你娘給你灌的稀飯,還熱乎著呢!來!孩子,爹給你打開?!闭f著就把水壺往自己懷里拿。就在這時,躺著的程月渡忽然坐了起來,大喊著:“我不吃!你讓我回家!我要出去!我要回家!”看到爹手里的水壺,就猛然奪過來摔在地上,好像還不解恨,又一把扯下了石桌上的包袱,饅頭和鴨蛋滾了一地。月渡爹本來在彎腰撿地上的水壺,后來看到饅頭和鴨蛋滿地滾,就又趕緊去追著撿。程月渡看到爹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幾聲之后笑聲就戛然而止了,程月渡抬頭呆呆地看著跳動的馬燈火焰。月渡爹彎下腰一邊撿東西一邊嘴里念叨著:“孩子,你為什么變成了這樣!知道這饅頭怎么來的嗎?家里已經(jīng)沒有白面了,蒸饅頭的面粉是你哥背著你嫂子從家里偷來的。后來還是被你嫂子發(fā)現(xiàn)了,鬧到家里,你娘嫌丟人,最后給你嫂子下了跪她才罷手。饅頭蒸出來后,我們老兩口子誰也沒有舍得嘗一口,沾在篦子上的一點兒饅頭渣還互相推讓,最后在盛飯的時候你娘悄悄放在我的稀飯碗里。這三個咸鴨蛋也來之不易呀!這是今天集上我用十個雞蛋換的。為了湊夠數(shù),你娘一天得去雞窩子里瞧八趟。你怎么可以這樣糟踐東西呢!”說到后來月渡爹的聲音明顯發(fā)顫了,我的眼淚也下來了,我第一次感到程月渡那張發(fā)呆的面目有些可憎。
月渡爹把所有的吃食都撿到石頭桌子上,隔著那么遠我有些看不清楚,看樣子饅頭沾上了土,鴨蛋也摔裂了,水壺由于在月渡往地上摔時還沒擰開,里面的稀飯沒有灑出來。這時的月渡表現(xiàn)得很安靜,像木偶一樣坐在床上發(fā)呆。月渡爹在燈下仔細拂拭饅頭上的臟東西,嘴里繼續(xù)嘟囔著:“孩子,你快點好起來吧!哪怕咱們不去上這個大學。你說我們這是作的什么孽,好端端的孩子一下就變成了這樣。這都是命啊……”月渡或許是餓了,這時好像突然聞到了饅頭的香味兒,猛地把饅頭抓了過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月渡爹先是吃了一驚,接著轉身說:“你慢點!上面還有沙子呢!”一邊伸手追著月渡的嘴巴,要擦抹饅頭上的沙子。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月渡爹去黑石埠的規(guī)律——早晨天不亮去送早飯和中飯,晚上天黑再去送晚飯,兩頭不見太陽。白天有一整天的時間是月渡一個人待在石屋子里。第三天早晨我早早來到黑石埠,看到月渡爹送完飯離開,就悄悄來到石屋子前。石屋子的單扇門已經(jīng)被一套老式雙合柏木門代替,門上的鎖是一把大鐵鎖,要打開顯然不容易。我發(fā)愁了,別說給月渡治病,就連門也進不去。這幾天我在跟蹤月渡爹的同時,也沒斷了到處尋醫(yī)問藥,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特別的門路。
我來到窗子下面,往里一看,月渡正在里面圍著石桌子打轉轉?!霸露筛?!”我朝里面喊了一聲,月渡聽到動靜抬起眼皮往上看。他比過去更瘦了,臉色黑黃,眼神兒迷離而恍惚,頭發(fā)也亂糟糟的。我看著有些心疼。這時月渡已經(jīng)認出了我,在里面喊道:“原來是我東芝妹妹!快把門打開放我出去,他們把我關在這里快要悶死了?!蔽倚睦镆魂圀@喜,沒有想到月渡一下就能認出我,這更增加了我給月渡治療的信心。我趕緊回應:“月渡哥,門上有鎖我打不開。”月渡說:“那門好弄,我在里面已經(jīng)用石頭把門鼻子扳平了,你只需找個鉗子往外一拽,門鼻子就下來了!”我一聽趕緊想跑著出去找鉗子,附近應該有看山林的住戶,找個鉗子還是容易的。往下跑著心里卻犯開了嘀咕,真要把門打開,月渡就自由了,我一個人是控制不了他的,不如先哄著把病治好再放他出來。想到這里我又跑了回來,對著窗子說:“月渡哥,你先在里面受點兒委屈,附近沒有人家,我回村給你找鉗子,找來鉗子再給你開門?!痹露筛吲d地說:“還是我東芝妹妹好!我等著,你快去吧?!?/p>
我安慰好月渡就開始沿著山路向東,去一個叫石旯的村子。我要去尋找給月渡看病的一位高人。我費了很多周章才打聽到。聽說這位高人很厲害,是中醫(yī)世家,曾經(jīng)救人無數(shù),有很多傳奇的故事,在當?shù)睾芏嗳硕及阉敵善鹚阑厣纳裣伞?/p>
高人有個怪癖,每月只看三天病,據(jù)說這三天里他不吃不喝不宿不眠,可仍然精神飽滿精力充沛。這三天過去他就要再大睡三天。因此在看病的這三天里,每天都顧客盈門,去晚了就排不上號。這位高人住在悅山背面的石旯村,十分偏僻。今天就是高人看病的日子,我緊趕慢趕,走了一個上午才趕到這個叫石旯的村子。來到這里不用打聽,高人就住在村頭的瓦屋門樓里,門口停著很多車輛,有自行車、地排車、獨輪車,還有拖拉機。
我付了很高的診療費之后才見到這位高人。高人看病的房間在最里面的包間,要穿過一排長長的藥柜。高人坐在案幾后面,穿著已經(jīng)不多見的大褂,頭發(fā)花白面色紅潤。我說了程月渡的病情,高人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讓我扒衣服。我愣住了,想逃掉。高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平靜地說:“不想扒就走吧,門口會把診療費退給你的?!彼@么一說我反而鎮(zhèn)定了些,不就是把衣服扒掉嗎!這個動作我每天都在做,而現(xiàn)在似乎更有意義,是為了給程月渡治病。
我忐忑地躺在身后的床上,高人走了過來,我閉上了眼睛。我默默地扒著衣服,先是上衣,然后是褲子、上身的小背心,最后只剩下下面的褲衩了。高人還在催促,我一直沒有睜眼,內心卻感到了深深的屈辱,眼淚流了出來。
一雙微涼的大手朝我的前胸襲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有種想要滾落的感覺。是那雙大手兜住了我,它們輕輕地熟稔地纏繞在我乳房的頂部,然后像漣漪般擴散開來,我被激蕩著,竟然有了微醺的醉意。那雙大手也變得溫潤無比,它們在逐漸向下,最終抵達了我的私處,那微微凸起的指肚盤桓在邊際揉捏著……
待我穿好衣服重新坐在案幾前,我不敢抬頭看高人,高人卻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開始給我講一味叫夜交藤的中藥。這種藥只長在大山深處,它的根就是悅山四大名藥之一的何首烏,很多人只知道何首烏的藥用價值,而忽視了夜交藤。中國比較早的醫(yī)書《本經(jīng)逢原》和《中華本草》對夜交藤的藥用價值都有明確的記載:夜交藤能夠養(yǎng)心,安神,通絡,祛風,對精神病患者有一定療效。這種植物還有一個特殊的生長方式,白天藤蔓各自生長互不相干,到了晚上則會纏繞在一起,夜交藤由此得名。高人介紹完夜交藤,就對我說:“這是我給你開的方子,回去用水熬夜交藤,熬夠兩天兩夜,然后讓患者喝下。之后患者要跟處女交合。兩個步驟相得益彰,缺一不可,否則這藥就不會有效果?!?/p>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了,先到自己房間藏好買回來的藥包。爹娘和哥哥在堂屋里拉呱,看到我進來都噤聲了。娘在得知我沒吃飯后,趕緊點著爐子給我熱飯。剩飯很豐盛,有雞肉還有炸魚,我問:“是不是有客人來?”爹娘都還沒有說話,哥哥嘴快,說:“老聾子來了?!蔽衣犃瞬唤汇?,眼前的美味立刻變得猙獰起來。我把手里的筷子一扔,逃離般跑回自己的房間。
老聾子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年輕時左邊耳朵就聽不見,與人交流全靠右邊耳朵,也許是為了彌補這個缺陷,嘴巴就練得無比靈巧,媒婆這個職業(yè)正是對這種優(yōu)勢的充分利用。我注意到前幾天老聾子就來家跟父母嘀咕,父母都沒跟我透漏半點消息,這讓我隱約感到有些不正常。是不是想用我給哥哥換個媳婦?如果那樣我是打死也不愿意的。今天晚上這么隆重地招待了媒婆,就說明這事有個七七八八了,我內心怎么能受得了!
過了一會兒,娘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坐在床沿上嘆了口氣說:“妮子,爹娘也是沒法子!你哥哥這個樣子,誰家的姑娘能輕易上門?總不能看著他打一輩子的光棍吧?他可是咱們家的獨苗……”我把腦袋蒙在被子底下,對娘的嘮叨很反感,他是獨苗我算什么?難道我是你們隨便撿來的?娘還在嘮叨:“好在老聾子這次用心了,是三換,你去墨鎮(zhèn)街上的趙家,趙家的閨女去王家,王家的閨女來咱家,這樣一倒彎兒,面子上也說得過去。聽說趙家的兒子還是很有出息的,是個瓦匠,不少掙錢,是那兩年光想挑揀耽擱下了,更何況還在鎮(zhèn)街上,條件要比我們這好一些,你嫁過去也受不了多少委屈……”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般泛濫開來。
我一夜沒睡,腦海里做著各種各樣的計劃,所有的計劃都是一個思路,絕不給那個病秧子哥哥換媳婦,絕不會撇下程月渡。之前我多少還有些猶豫,這個事件促使我下了決心。當天晚上家人都睡著了,我來到飯屋,那里有個廢棄多日的泥爐子。熬中藥的砂鍋和劈柴都有,這段時間為了迎接媒婆上門,哥哥的中藥停掉了,這些東西消失一兩天家里人不會注意到的。我一件件地把它們挪到自己的房間,打開后窗,以便更好地散發(fā)煙霧,然后再找來一些硬紙殼子,把爐火的光亮遮住,這樣就能更好地隱蔽。
這兩天的時間我?guī)缀醵紣炘谧约旱奈葑永铮燥堃膊怀鰜?。爹娘以為我還是為那事治氣,也不敢用強,娘每到飯點兒就給我把飯端到窗臺上。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夜交藤已經(jīng)熬得差不多了,砂鍋里的水變成了黑色的濃湯。我把火熄了,小心地把湯汁濾到早已準備好的水壺里,然后就開始洗澡。我知道今晚是個標志,我就要變成一個女人了。沒有敲鑼打鼓的迎親隊伍,沒有嘈雜的鬧房人群,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遺憾,我是為了自己的心走到這一步的。我讓清水滑過身上的每寸肌膚,脖頸、胸脯、肚腹,然后是下面的三角地帶,我將在這里跟程月渡融為一體,這里將是所有儀式的終結,是我新生活的開始,程月渡一定會好起來,我的新生活將會迎來嶄新的一頁。
這天晚上仍然有月亮,不過只剩下半輪,慘白地斜掛在天上,有氣無力的,像是衰弱得不能走動,只能在那里待著。我趕到那間石頭房子前,周圍沒有一絲亮光,只有身邊的樹木和山石反射出黑黝黝的影子。我心里有些害怕,在門上輕輕地敲了一下,聲音出奇的響,里面卻沒有什么反應。我轉到窗子下面,踩著石頭往里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不過里面?zhèn)鞒鲈露傻镊?,這讓我踏實了不少。隔著窗子我輕輕地喊:“月渡哥!月渡哥!”還是沒有反應,忽然意識到這里是山上,根本就不可能有其他人,自己還顧忌什么?于是我加大聲音,還從腳下?lián)炱鹦∈油锿稊S,終于傳出了聲響,是月渡的大叫聲:“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這叫聲在深夜的黑石埠顯得很恐怖,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噩夢,居然把自己嚇成這樣,干脆重新回到門前拿出了鉗子。
門鼻子確實有松動,可也不像程月渡說的那樣輕松,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門鼻子拔下來。門開了,慘白的月光瞬間撲了進來。月渡聽到了動靜,喊叫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我劃著了隨身帶來的火柴,點燃了馬燈,看到月渡整個人都瑟縮在被子底下,嘴里還在叫喊:“不要打我……”我伸手把月渡身上的被子掀開。月渡雙手投降般抱著腦袋,身子哆嗦得更加厲害。我扯住他的胳膊,說:“月渡哥,是我。你抬眼看看,我是東芝?!痹露煞潘上聛恚咽謴谋е哪X袋上拿下來,轉頭看了看我,說:“是你呀!你給我?guī)У你Q子呢?”我回答說:“我給你帶好喝的了,你喝了我再給你去找鉗子?!闭f著就把水壺遞給他。月渡接住,擰開蓋子說:“這是什么?黑乎乎的,你不會想毒死我吧?我可是未來的大科學家,你要是毒死了我,就沒人知道宇宙的奧秘了?!蔽倚χ逅f:“我怎么會毒死你呢?這里面的藥水就是讓你盡快成為大科學家的?!边@么一說月渡高興了,說:“真的!那我得喝,我成了大科學家就不怕曲珍珍不理我了?!闭f著揚起腦袋,對著水壺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放下水壺月渡似乎才想起什么,忙問:“你是怎么進來的?”這時他已看到了開著的門,“原來你已經(jīng)把門打開了,咱們走吧!在這里面快把我憋死了?!蔽艺卺j釀下一步給月渡治病的情緒,對我來說這個步驟是難堪的,也是茫然無知的。從小到大我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來面對一個男人。見月渡要起身,我有些慌,忙說:“現(xiàn)在是半夜,又在山上,外面說不定會有狼,咱們還是天明了再走吧?!蔽疫@么一說,月渡猶豫了,愣愣地坐在床上,雙手扎煞著,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把身子偎了過去,兩只飽滿的乳房緊貼在月渡的心口上。月渡在明顯地顫栗,嘴巴也似乎不聽使喚了,囁嚅著說:“你這是要干什么?”我貼得更緊了,同時掀起了月渡身上的汗衫,下面的短褲。我的手指繼續(xù)向下,月渡的身下已經(jīng)變得滾燙而堅硬。我開始吮吸月渡的胸脯,然后一點點地往上,月渡不再躲閃,也沒法再躲,就在我的嘴巴快抵達終點的時候,月渡的身子驟然揚起,像一頭靈巧的豹子把我壓在了身下……
這一夜我們很少有語言的交流,有的只是身體與身體的博弈,我們做了很多次。我感到月渡越來越清醒,我們起初交融的時候月渡發(fā)出來的是一種陌生的嚎叫,那是一種動物的本能,之后那嚎叫聲不見了,他的聲音在逐漸清晰,他在叫我,在喊我的名字,他終于回來了,終于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第一次感到了愛的回應,身邊的月渡是如此真實,巨大的滿足與幸福沖撞著我,所有的付出都有了不可替代的意義。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醒來了,猛然發(fā)現(xiàn)身邊空了,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瘋了一般在房子的角角落落里搜尋,天殺的程月渡一個字都沒留,一聲招呼都沒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在山上找了程月渡兩天,后來冷靜下來,我斷定程月渡的病好了,在這種情況下他最應該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師范大學。可我再次來到北京,卻沒有找到程月渡。我抱著一線希望回到村里,村里也沒有程月渡的影子,從此程月渡真正地失蹤了。他的失蹤對我是個災難,對他的父母卻是個解脫,月渡娘從此就說自己的孩子回到了學校,大學畢業(yè)之后又出國留洋了。
從此我變得萬念俱灰,換親的步伐在加快,老聾子頻頻上門,我沒有再抗爭,很快嫁到了趙家,王家的閨女也很快嫁到了我們白家。盡管之前知道這種結合是悲哀的,但對這不幸的婚姻我還是缺乏充分的思想準備,之后所有的遭遇幾乎都是猝不及防的。趙三環(huán)在新婚之夜發(fā)現(xiàn)我不是處女,為此耿耿于懷,經(jīng)常在酒后打罵我。結婚半年之后,趙三環(huán)在工地上從架子上掉下來,經(jīng)過搶救,活了下來卻再也站不起來了。后來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大名趙炎康,是根據(jù)趙家的輩分取的;小名叫月月,是我起的。
以后的日子不說你也應該想得到,我過得很艱難。試想一下吧,一個對生活絕望的女人,一個身單力孤的女人,拖著一個年幼的孩子,還有一個脾氣暴躁的癱子,這日子可怎么過?若不是月月,我那可憐的孩子,我是挨不下去的。那段時間我特別喜歡黑暗,每天睜開眼睛就盼望著黑夜來臨,因為只有黑夜月月才能睡去,那癱子才能停止咒罵,我的心才能稍微放松下來。經(jīng)濟來源當然還是最大的問題,趙三環(huán)雖然癱了,脾氣卻比過去更厲害,整天吵嚷著要酒喝,不給買就破口大罵,逮著什么東西都摔,光月月的奶瓶就摔了五六個,我只好給他換成塑料的。為了活命我一個人種著三個人的地,還養(yǎng)了幾只母雞和一頭母豬。我整天長在地頭,月月沒人照看,我就時時帶在身上。月月小時候長得很瘦弱,我把一床舊床單改成襁褓,把月月捆在胸前,讓他的心臟貼著我的心臟,以此提醒自己不要對眼前的生活放手。
原本盤算著用母雞下的蛋和母豬下的崽來換些錢,可人算不如天算。月月出生的第二年家里遭了次豬瘟,正懷著小崽子的母豬死掉了。買豬的錢本來就是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有人提醒我可以剝皮賣肉。我有些猶豫,知道這樣做是犯法的,沒有經(jīng)過防疫的豬肉是不能買賣的,而且還是遭了瘟的豬肉。可是我太需要錢了,大人還好說,我可以忍受癱子的咒罵,反正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把我怎么樣了,可孩子呢?我的月月沒有零食沒有玩具,連好一點的正常飲食都沒有,現(xiàn)在都一歲多了,一顆牙都沒長,正頭頂上有一塊大的洼陷,頭發(fā)像麥地里的三類苗枯黃無力,夜晚經(jīng)常受驚大哭。醫(yī)生說這孩子明顯是缺鈣,要補鈣。我原本指望等年底賣出小豬崽給月月買鈣片,可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我該怎么辦?我這樣念叨的時候心里已有了決定,只是虛弱地遲疑了一下,現(xiàn)在對我來說道德成了奢侈品,活得連一頭畜生都不如,還會有什么社會道義的渴求?
因為怕碰到熟人,我跑到五十公里以外的東向鎮(zhèn)去賣豬肉。早晨四點我就騎著帶馱筐的自行車出發(fā)了,馱筐里的豬肉很重,有一段路是上坡,我?guī)缀跏怯沧先サ摹_@天恰逢東向大集,我不敢在集市上出攤子明目張膽地吆喝,只能到稍微偏僻的地方叫賣,價錢還要比正常的豬肉價格低。為此我準備好了一套說辭,就說自己是個寡婦,帶著個一歲多的孩子,豬是跌下山崖摔死的。我這樣說不光是為了博得同情,在心里我確實在咒趙三環(huán),他沒有給我留下一丁點的念想,他死了我的日子會更好過一些。
由于價格便宜,豬肉賣得還算順利,到了下午剩下的不多了。這時集市上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想找家做熟食的便宜處理掉,可找了幾家都沒談妥。又拐到一個街口,看到前面有一家包子鋪,就想上前再和他們商量商量??蛇€沒走到門口,就聽到后面有人喊站住。回頭一看,有個穿制服的正朝我趕來,我嚇了一跳,趕緊騎上車子往鎮(zhèn)外跑。跑了一陣再回頭,發(fā)現(xiàn)后面沒人,心里安穩(wěn)了一些。抬眼往周圍看了一下,見自己倉皇之間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再往前是一大片農(nóng)田,左邊是一個澆地用的水道子,右邊是個小樹林,我想自己是迷路了。正準備往回返,忽然聽到后面有摩托車的馬達聲,原來是剛才那個穿制服的人騎著摩托車追了上來。我的血液猛然就往上撞,腦子里一下蒙了,我已無處可逃,我擔心自己會坐牢,如果那樣月月該怎么辦?我不能撇下自己的孩子!我扔下車子就往旁邊的小樹林跑,沒想到后面的人也放棄了摩托車追了上來。
那人在小樹林里追上了我,說我不但賣死豬肉還抗拒執(zhí)法,是要判刑的。我看著他大蓋帽上的國徽,哭著哀求他放過我。我述說了自己的不幸,過去那些藏在心底的東西一旦吐露出來竟然如洪水猛獸般肆虐無忌,哪怕是對著一個讓你害怕的陌生人。在我的哭訴下他的目光逐漸柔和了,我以為他真的心軟了,隨后卻注意到他那目光仿佛帶著鉤子,一直掛在我飽滿的胸部上。我明白他想要什么了,這也是我身上僅有的,我沒有猶豫,我有什么可猶豫的呢?現(xiàn)在這一切在名義上都是屬于那個我憎惡的癱子的,我恨不得除去這種痕跡,任何人想要都可以拿去,更何況現(xiàn)在還事關我的月月!我把他引到一塊平坦的地方,然后就攤開了自己。
我盼著趙三環(huán)死,老天爺卻不幫我,一直又過了七八年,月月九歲那年,趙三環(huán)才突然死了。死于心臟病突發(fā),之前似乎沒有任何的征兆。那天中午他吵鬧著又要喝酒,和以往不同的是,我那天心里并沒有特別厭煩他,不但買來了酒,還破例炒了兩個菜??次疫@樣,他的情緒平靜了許多,只是一邊喝酒一邊嘆氣。酒還沒喝完,我就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扭頭看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從輪椅上跌了下來。他就這樣走了,一個脾氣火爆的人,卻走得無聲無息。他走了,我們之間的仇怨也解開了,送他走的那天我第一次為他流下了眼淚,想想人這一輩子真是不值,費盡心機卻什么也沒有留下。巧合的是,過了不到一年,我那哮喘哥哥也病死了,沒有留下任何子嗣。這兩個男人,費心巴力地活著,費心巴力地討生活、討老婆,最終都成了虛空。
正如之前的預想,我的生活此后果然有了起色。月月已逐漸長大,很懂事,學習也好。我們住的那所老房子被開辟成了商業(yè)街,我沒錢翻蓋新門頭,就把大門改到東面,用原來的大門開了個小門市部,經(jīng)營煙酒糖茶日用百貨,日子漸漸過得平順起來。這中間也有媒人上門勸我改嫁,我從沒動過心思,我的生活有月月就足夠了。
月月沒有辜負我,由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幾乎沒讓我操過心,大學畢業(yè)后先在市里的一家企業(yè)工作了兩年,后來考上公務員,成了一名國家干部。最讓我驕傲的是月月的婚姻。我的兒媳婦叫李奕,和月月一樣都是市民政局的正式工作人員。李奕的父親原來在下面一個縣里任縣委副書記,現(xiàn)在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月月在結婚的第二年就成了民政局的辦公室副主任,這當然與他的岳父有很大的關系。
與此同時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變化。月月很孝順,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墨鎮(zhèn),跟我商量著要我搬進城里。我很高興,月月長大了,有了擔當,可我并不情愿,與兒媳婦生活在一起總是有些別扭,更何況我的兒媳婦還是位城里的千金小姐。可月月鼓動兒媳婦來勸我,我就不好再端著了,只好把門市部一關,鎖上墨鎮(zhèn)的房子來到了城里。一家人相處得很和諧,李奕每天上下班都熱情地喊媽,這一點連親家母都嫉妒,總說自己這個閨女白養(yǎng)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程月渡突然出現(xiàn)了,打破了我正常的生活秩序,讓我的人生發(fā)生了不可遏制的逆轉。
說起來都是該著。那天上午孩子們上班后,我沒來由地有些心慌,打開電視看了一陣也安靜不下來。說沒有來由多少還是有些原因的,今天吃早飯時無意中聊到了孩子,我想早點讓他們要孩子,趁著我身體還行,幫著把孩子拉巴起來,可聽李奕那意思,好像五年之后再考慮,這就大大超出了我的心理預期。我心中著急,又不知道怎么說,只好先憋著。我又打掃了一遍衛(wèi)生,還是感到有些郁悶,就想出去走走,順便把垃圾提到了樓下。
來到垃圾箱前我就看到了那個佝僂的背影。這背影出現(xiàn)得有些奇怪,小區(qū)是封閉管理,平時沒有拾荒者能夠進來。我轉到背影前面,看到的仍然是一個大致輪廓,那人把頭伸進綠色垃圾箱中,只剩下兩個肩頭露在垃圾箱上聳動。我想讓他把身子從垃圾箱里抬起來,以便把手里的垃圾袋子扔進去,還沒出聲就聽得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一聲大喊:“你這個瘋子!怎么進來的?”
我回頭一看,是小區(qū)的保安趕了過來。那被保安稱為瘋子的拾荒者渾然不覺,仿佛保安喊的是一位與他毫不相干的人,直到保安揪住衣領他才機械地把頭抬起來。一瞬間我看到的是一張清晰無比的臉,這張臉跟街頭見到的瘋癲漢子有天壤之別。首先是白凈,這是一張白凈狹長的臉龐, 因其瘦,整個輪廓就愈加明顯,那深陷進去的眼睛在掙扎著跳躍,閃爍出不合時宜的光澤。
我呆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張臉是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一個一直以來長在心頭的名字呼之欲出,月渡!程月渡!這怎么可能呢?三十多年的時光就是一個九曲十八彎的隧道,我通過這個隧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對那個人已經(jīng)塵封了。我竭力攀爬著找回自己,懷疑地大喝,不可能!保安開始往外推搡拾荒者,一邊還歉意地對我笑著說:“不要害怕,這是個文瘋子,不會對人怎樣?!?/p>
拾荒者對我似乎沒有留意,眼睛繼續(xù)盯著垃圾箱深處,一邊掙扎著身子,一邊嘟噥著:“還沒翻完呢!我的大紅畢業(yè)證書就在里面。你讓我找……”這一刻我看到了拾荒者耳朵前面那個被稱為拴馬樁的小耳朵,這是一個標記!這個標記見證了那段難以磨滅的過去!難道真的會這么巧?我不能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想要上前去攔住保安,卻怎么也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保安和拾荒者消失在大門口。
過了一會兒我才清醒過來,趕緊往門口跑,哪里還有影兒?我跑到門口問剛才那個保安,保安隨手往外指了一下說:“走了。”我問:“走哪去了?”保安說:“外面?!比缓缶团ゎ^轉向了旁邊的電視。我狠狠瞪了保安一眼,隨后跑到對面的馬路上。這是一條南北方向的馬路,往北通往悅城大學,往南是一個大的菜市場。我從心里認定,程月渡應該是往北而去,就沿著馬路往北找。一直找到悅城大學的南門,也沒有發(fā)現(xiàn)程月渡的影子。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感到真像是做夢一樣。這怎么可能呢?程月渡,這個已經(jīng)埋在心底的人又活了過來。說實話我現(xiàn)在的內心很復雜,激動是當然的,中間還夾雜著一絲恐慌,我知道我害怕什么,程月渡活了過來,我內心潛藏著的那份情感也被喚醒了。
晚上我又出來了,不由自主地往北走。悅城大學東邊是一條商業(yè)街,好像是專門為悅大的學生建立的,現(xiàn)在正是最繁華的時候,到處擠滿了閑逛的學生。街頭有幾個豎排的垃圾箱,我等了一會兒,果然看到一個拾荒者走過來。我迎上去叫了聲大哥,拾荒者愣了一下,在確定是招呼自己之后站住了。我猶豫著向他打聽程月渡:“大哥,你見過一個長得很白凈的同行嗎?”這話有些不著調,長得白凈還同行,這是對一個撿垃圾的瘋癲者的描述嗎?面對眼前一臉茫然的拾荒者,我準備狠下心用“瘋子”來稱呼程月渡,那拾荒者卻早已失去了耐心,徑直走到垃圾箱前開始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我白天就做好了準備,找了一身破爛衣服藏在樓下的儲藏室里。晚上走出小區(qū)后,再找個沒人的地方換上。
此后幾天我沿著程月渡消失的方向展開了地毯式搜尋,晚上回到家里對本市的社會新聞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盡可能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
七天之后,我在悅城大學北面的一條廢棄的水渠下找到了程月渡。這里是城鄉(xiāng)接合部,水渠應該建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為了響應當時最高領袖大力興修水利的號召而建的。那時候這里應該是純粹的農(nóng)村,還是個收成不好的地方,類似的引水渠墨鎮(zhèn)就有好幾處?,F(xiàn)在周圍的高樓都已經(jīng)起來了,這條水渠夾在中間就顯得更加破敗與凋敝。水渠正面的渠身上寫著無數(shù)個大大的“拆”字,邊角的石塊已被拆卸得差不多了,好像有著殘缺獠牙的牙床,可整個主體還是完整的,下面的拱形洞子顯然是那些無家可歸者的最好歸宿。
程月渡就在從南往北的第三個環(huán)形洞子里。這個洞子跟前兩個都不一樣,從外觀上看它比較完整,上面堆砌的弧形石塊完好無損,背面用木板封著,對面掛著擋風的油氈。我掀開油氈,發(fā)現(xiàn)里面黑咕隆咚的,就隨口喊了一聲:“有人嗎?”沒想到立刻有了回應:“你是誰?”聲音有些陌生,卻分明感到耳熟,我渾身的血液立刻就熱了,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我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里面的光線,看見里面坐著的那個人,還穿著那天的衣服,頭發(fā)還是那樣長,還是那么瘦。我干脆回身把油氈簾子撕了下來,眼前頓時亮堂了很多。里面非常干凈,角落里鋪著一張已不多見的葦席,那個人現(xiàn)在就坐在這張葦席上,身子斜著,兩只手還支撐在下面,顯然他剛才是躺著的,我猛然闖進來的聲音驚擾了他。“你是誰?”他繼續(xù)問道。我走近了,蹲下,問:“你說我是誰?”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那寬闊的額頭,尖尖的鼻子,圓潤的下巴,都帶有原來的痕跡。“你是誰?”他仍然不知疲倦地問,眼睛里閃動著茫然的光澤。我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心中充滿了氣惱,一邊擦著眼角的淚水一邊惡狠狠地說:“我是閻王爺,是專門來捉你的?!?/p>
程月渡似乎被嚇著了,瑟縮著往角落里躲。我感到好笑,心里又有些隱隱的疼痛,站起身看了看這簡陋的空間,這個地方怎么能???我要帶他離開,可去哪里呢?月月家不能去,墨鎮(zhèn)更不能回。平白無故帶個老頭回去,還不叫人笑掉大牙?更何況還是一個瘋子!無論怎樣我決定先出去再說。我說要帶他出去,沒想到卻遭到了拒絕。我感到奇怪,仔細詢問,他的回答不著調,一會說要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一會兒又說誰也不能趕他走。綜合分析這些瘋瘋癲癲的話語,應該還有一個流浪漢晚上住在這個洞子里,這葦席本來是他撿來的,那個流浪漢要強占,還要把他趕走,為了保護這張破葦席,他從昨天晚上就一直在上面躺著。
程月渡說什么也不跟我走。我知道此時他應該是饑腸轆轆了,就說要帶他去下飯店。他說自己堅決不跟閻王爺下飯店。我心里又急又氣,他認不出我也就罷了,還把剛才一句玩笑話當真。干脆就嚇唬到底,我說:“你不跟我這個閻王爺走,我讓牛頭馬面來捉你,到時候給你腳上戴上腳鐐頭上戴上枷鎖?!彼缓ε铝耍@才徐徐起身,臨走還不忘扯帶著那張破葦席,我一下從他手里奪過來扔在了地上。
走出水渠,我找了家小飯館讓程月渡填飽了肚子。從小飯館出來程月渡忽然說:“我認識你,你不是閻王爺。我見過你?!蔽倚睦镆惑@,以為他想到了我們的過去,趕緊問:“你在哪里見過我?”程月渡又打量了我一下說:“我找大學畢業(yè)證書的時候。我真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物理系畢業(yè)的,我現(xiàn)在回學校他們還都認識我……”我的心一下子又涼了??磥硭麖膩砭蜎]有醒過,那我還有什么指望?可他確實又不完全像個瘋子,我想我們還是應該有未來的,他曾經(jīng)那么聰明,怎么會永遠這樣下去?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給了我信心,可下一步該怎么走,我一點兒也沒有想好,只是覺得應該讓他過點像樣的生活,不能這樣下去了。
悅城大學旁邊有很多租售房子的中介,我找了幾家才找到一間滿意的民房。所謂滿意,就是價格不要太高,生活用品要齊全,還要隱秘一些。
當天下午把程月渡安頓下來,緊接著一個難題擺在了面前。我還是要回家的,這段時間出來找程月渡已經(jīng)編造了好幾個理由,好在月月太忙,沒有看出什么破綻,而李奕還是個玩心不退的孩子,根本無暇來管別人,盡管這樣我還是要注意,不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所以我不能在外面過夜。我回家之后程月渡怎么辦?我已失去他太久,找到他又是這么不容易,我不能再讓他跑掉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學他三十年前的父母,把他鎖在這間出租屋里,可是這并不穩(wěn)妥,萬一他狂躁起來鬧出動靜,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是前一個租房子的人留下的那些教科書解決了這個難題。那個租房者顯然是悅城大學的學生,留下了滿地的垃圾,這里面除了一些酒瓶煙蒂破衣爛襪之外,還有大量的書籍。我在清掃房間的時候沒有把這些東西扔掉,整理出來原本是想當廢品來賣的,現(xiàn)在倒可以用它們來拴住程月渡。這其中有《電磁學》《原子物理》等有關物理學的書籍,看來之前的那個學生也是學物理的,這真是太巧了。
我把幾本書拿給程月渡,他眼前一亮,還沒等我說話就主動說:“這些書我都懂,我在大學里學的比這難多了?!边@真是怪了,他對過去所學的知識念念不忘,卻對過去經(jīng)歷的人事模糊不清。我想到了曲珍珍,他對她應該是刻骨銘心的吧?我突然想冒一次險,順著程月渡剛才的思路往下探討:“你在大學里除了學習,也會跟同學交流吧?和你交流最多的同學你還記得嗎?”程月渡說:“我是從農(nóng)村考上大學的,知道爹娘供我上大學不容易,就只埋頭學習,很少跟同學交流?!蔽也凰佬睦^續(xù)往下問:“聽說有個叫曲珍珍的女同學對你不錯?!背淘露煽戳宋乙谎?,然后把頭低下,好像要思考的樣子,稍后又把頭抬了起來說:“我不記得了,曲珍珍應該跟我不是一級的吧?”我定定地看著他,他的眼睛眨巴著,眼球還是那么亮,明顯帶著強烈的生命火焰,可他似乎也不是在撒謊,我總感覺程月渡身上存在著我探究不到的謎底。
當天我給程月渡布置好作業(yè)、留足了吃喝就回家了??赏砩衔以趺匆菜恢?,我擔心他會半夜溜掉,也擔心周圍的鄰居發(fā)現(xiàn)他。還有就是錢的問題,月月結婚后我又積攢了一些錢,這些錢本來是要用在未來的孫子身上的,現(xiàn)在卻動用了這筆錢租房子,可繼續(xù)這樣下去這筆錢也用不了多少時日了。所以目前的關鍵問題是要讓程月渡盡快醒過來,之后才能光明正大地開始我們的生活。
我沒有意識到這只是個虛幻的夢想,以為再次遇到程月渡是上天對我前半生的補償。我困頓焦灼得太久了,我想要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想要正常的愛情,盡管我已太老了。正是這種渴望蒙住了我的眼睛,讓我不知深淺地往下走。
第二天一早,打發(fā)走月月和李奕,我接著就來到了出租屋。程月渡已經(jīng)起床了,一看到我就急著要把昨天做好的作業(yè)交給我。我看著厚厚的一沓演算題,內心涌現(xiàn)出深深的感動,第一次感到程月渡是個多么乖的孩子。更讓我感動的是,他把屋子也收拾了,被子疊了起來,地也掃過了,盛垃圾用的簸箕里堆著從地上掃起來的碎屑。這才是一個正常人家的格局,我真正有了家的感覺。我剛剛離開的不是我的家,那是月月和李奕的。我在墨鎮(zhèn)的那個家也不是家,我一個人孤零零的,那里至多算個安頓之所。
我想程月渡也應該找到了家的感覺,不然他不會這么溫順,不會這么認真打掃房間。我一直堅信程月渡這種病是需要心藥來醫(yī)治的,當年的心藥已經(jīng)無從找起,曲珍珍也許真的從他心中消失了,而溫暖和親情卻能夠喚醒他。這個路子應該是對的,要使一個不正常的人變回正常,唯一的途徑就是要讓他習慣于正常的生活。
現(xiàn)在程月渡就是當年的月月,我開始用自己的生命呵護他。白天我早早過來陪伴他,給他做飯、洗衣,閑下來的時候還給他講故事。故事當然都是關于白東芝和程月渡的,我告訴他我就是當年那個傻傻的白東芝,他就是當年那個趾高氣揚的程月渡;白東芝為了程月渡曾經(jīng)一度迷戀的雙井臺;還有黑石埠那間石屋子……我相信這些記憶在他腦海中沒有丟掉,只是沉睡了過去,它們醒來之日就是程月渡回到我懷抱之時。
這樣一段時間下來,程月渡變得對我非常依戀,有天下午我準備離開的時候他竟然從后面抱住了我,嘴里還喃喃地說:“東芝,我不讓你走。”我慢慢轉身,發(fā)現(xiàn)程月渡那雙飽滿而明亮的眼睛里充滿著不舍,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撫摸他那多皺的面頰。程月渡轉動著自己的腦袋配合著我,臉皮逐漸變成了紅色,臉上的皺紋如漣漪般蕩漾開。此刻我的內心是純凈的,他就是我的孩子——小時候的月月,我昂起頭踮起腳用嘴巴輕輕觸了一下他的下巴。沒想到這動作觸動了他,他往下一探,伸出臂膀一下子就把我圈抱起來摔倒在床上。
這是我們重新走到一起之后的第一次床笫之歡。應該說之前我也是有想法的,租房子的時候就是以夫妻的名義租的,夫妻之間就應該有夫妻生活??墒俏覀円咽桦x得那么久。我原本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卻一直沒有得到過正常的生活。跟趙三環(huán)過了將近十年,他根本就沒有把我當過人,喝了酒就開始虐待我,逼著我做那些豬狗不如的動作,不從就打我。后來他摔傷了,但并沒有傷到關鍵部位,還有那種需要,這時他動不了了,我有了自主權,我不從,他得不到滿足就破口大罵,辱罵夠了就當著我的面手淫。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沒有欲望。沒有欲望并不代表沒有想法,想法在我內心一直就潛藏著,我夢想有一天能做回真正的女人。
程月渡讓我感到了意外也收獲了驚喜,他非常棒,就像我們三十年前一樣。之前我之所以遲遲沒有實踐自己的想法,是有種種顧慮的,這種顧慮與道德無關,我覺得原本自己就應該屬于程月渡,我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是趙三環(huán)的遺孀。我顧慮的是我們的年齡,都五十多歲了,他又有瘋病,還能有那種生活嗎?沒想到我們竟然出奇的好,我的月經(jīng)早就不正常了,他還能讓我重溫三十年前那種幸福和顫栗,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程月渡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對我也越來越依戀。他每天早上等我回家,晚上依依不舍地看我離開。有幾次我故意單獨把他放在家里不再鎖門,我知道這是在冒險,可我收留程月渡本身就是冒險。結果我成功了,他沒有出走。我的心安穩(wěn)下來,真正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
誰知月月在一個下午突然找到了出租屋。
到現(xiàn)在我都沒想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敗露的。按說我每天都是在他們上班之后才離開,下午他們下班之前回去,每天雷打不動從無例外。周六、周日月月和李奕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月月有時加班,李奕有時回娘家,兩個人都有空閑的時候還要出去玩玩,他們是不應該知道我的行蹤的??稍略缕驼业搅四情g出租屋。在后來的反復梳理中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不止一個漏洞。首先是門口的保安。我每次出去都經(jīng)過大門口,我在這里跟兒子住了好幾年,只有最近才頻頻外出,而且還都是在固定時間。他們都知道我是個從農(nóng)村來的老太太,在城里根本不會有那么多的社交活動。還有本院里的那幾個多事的老太太,當然還有我自身情緒上的變化,前幾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月月曾經(jīng)突然問我有什么高興事嗎?我當時吃了一驚,顯得有些慌亂,趕緊用話搪塞了過去。這都是我的破綻,月月都可以從這上面追蹤到我的秘密。
月月是上午找過來的,那時候我剛進門不久。看來月月這天說自己上班是為了欲擒故縱,讓我先按自己的計劃行事,然后他再一路跟蹤。他在外面很急促地敲門,我的心猛然一震,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感覺,這個時間不可能有其他人過來。門越敲越響,還伴著月月的喊叫聲,我不能不把門打開了。
月月走了進來,我看到兒子眼里噴出的怒火,羞愧得把頭低下。程月渡沒有被這個闖進來的年輕人嚇著,反而上前質問月月。月月沉默著,我知道他是在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但程月渡沒有感覺出來,還要攆月月出去。月月?lián)]起了拳頭,我擔心那拳頭真的會落下來,在這個房間里月月那無處發(fā)泄的怒火只能朝向程月渡。我站了出來,對月月說:“你不要對他揮拳頭,他是個瘋子。媽媽這就跟你走,會給你個合理解釋的?!闭f這話的時候我迎著月月那燃燒的目光,月月瞪著眼睛看我,臉憋得通紅,接著眼淚就流了下來。我理解自己的兒子,媽媽在他心中是一塊圣地,現(xiàn)在居然淪陷了,他能不難受嗎?我心疼自己的兒子,第一次在兒子面前感到了內疚??墒俏矣钟惺裁村e!
月月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在外面等我。此時他對我的誤解很深,現(xiàn)在一定跟我一樣,腦子里很亂,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我安頓好程月渡,走出來上了月月的車,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月月雙手握著方向盤,一動也不動,身子挺得直直的,背影既堅硬又冰冷。我想張口向兒子說點什么,剛叫了聲“月月……”,月月仿佛被嚇著了,整個身子哆嗦了一下,猛然就啟動了發(fā)動機。汽車低吼著穿過狹窄的街道向馬路沖去,我的身體有些失控,隨著車子的顛簸前仰后合。來到寬闊的馬路,車子平穩(wěn)下來,月月的身子依然如雕塑般僵硬,我知道月月這是在拒絕我、抵觸我。我只好沉默,車內的氣氛壓抑而沉悶,我?guī)缀醣贿@凝滯的空氣窒息。一路上月月把車開得飛快,外面風撲棱棱地吹過,他是不想給我說話的機會,也不想聽到我的聲音。沖進小區(qū),到了樓下,熄了火,車里的氣氛更加凝重。我死皮賴臉地坐著不動,想找個由頭切入話題,卻怎么也理不清自己。月月也沉默著,這樣過了足足有兩分鐘,月月說:“這事李奕不知道。你下車吧,我去上班了?!闭f完就重新發(fā)動了車子。我只好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此后幾天,我和月月相處得很是別扭,他好像在盡力回避我。過去他無論回來多晚,總會到我門口站站,看我沒睡就進去坐會,如果我睡了就悄悄地離開?,F(xiàn)在我在自己的房間里,故意等到他回來還亮著燈,渴望他能像過去一樣走進來,可每次都會失望。早飯時總是照面的,但這種照面沒有任何內容,月月只是悶頭吃飯,有時李奕說笑一下,他的臉孔也是板著的,李奕不滿地砸他一拳,問他怎么了?他淡淡地回一聲沒怎么!幸虧李奕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不然她應該早就看出些端倪來了。有一天早晨我實在忍不住,悄悄問他晚上是否回來吃飯?那潛臺詞是非常明顯的,我們娘倆要談談。他居然沒有搭話,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目光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冷,讓我感到莫名的心寒。
中間我也出去悄悄看了一次程月渡。一切還好,程月渡沒有出走,只是他的飲食又恢復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書桌上放著一些干裂的饅頭和幾個盛著剩飯的塑料袋子。他知道只要他多做習題我就會高興,這兩天把那幾本書上的習題都解完了,看見我就高興地拿給我看。我表揚了他,他興奮地抱起我就往床上摁。我忽然有了反感,掙扎著要起來,他正在興頭上,把我扔在床上就要給我扒衣服,我有些急了,左手抓住他的手掌,抬起右手就給了他一巴掌。程月渡停了下來,用手捂著自己的臉頰說:“你怎么打我,不是說我是好孩子嗎?”我看到他那一臉委屈的樣子,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就說:“你是好孩子,可現(xiàn)在不行。”“那什么時候能行?”程月渡較真地問。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無論怎樣,我們還不是真正的夫妻,卻已經(jīng)有了夫妻之實,這也是我在兒子面前羞愧的原因。意識到這一點,我隨口回答說:“等我們正式結婚以后?!背淘露捎謫枺骸澳且鹊绞裁磿r候?”我想到月月這幾天那張冷冰冰的臉,心里不禁有些惆悵,嘴上卻應付道:“就要快了?!背淘露闪⒖叹透吲d了,拍著手說:“我們要結婚了,我們要結婚了……”我心里愈加難受,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有那一天。
轉眼到了星期六,兒媳李奕回了娘家,月月居然沒有去加班。我想這應該是個機會了,我們娘倆總可以好好坐下來談談??蛇€沒等坐下,月月就告訴我,一會兒家里要來客人,說著就獨自出去了。過了不大一會兒,月月和客人一起回來了??腿耸且晃缓苡袣舛鹊睦险撸礃幼佑辛鄽q,月月介紹這是李大爺,是一位退休干部。我趕緊招呼李大爺坐,并熱情地張羅茶水。收拾完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間,雖然這客人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顯然是來找月月的,我壓根兒就不認識這人。月月卻強笑著挽留我,說李大爺就是來隨便聊聊,你們年齡接近,應該有話題。
李大爺很健談,一開始是跟月月聊些官場的事,這書記那市長的,隨后話題很快就轉向了我,向我介紹說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身,干過民辦老師,后來參加了民師考試,成了公辦老師,然后才來到機關成為機關干部。聊起這些經(jīng)歷李大爺很是感慨,說自己最想念的還是那些鄉(xiāng)村歲月,雖然日子過得苦,卻感到很溫暖,人心也很純凈。我知道李大爺是想給我找話題,可他這番話一點也沒有喚起我的共鳴。我從來就沒覺得在農(nóng)村的那些苦日子是溫暖的,但出于禮貌,我只得順著他說。這樣聊著差不多就快到中午了,月月留李大爺吃飯,沒想到李大爺竟然痛快地答應了。月月似乎早有準備,接著就把電話打給了小區(qū)門口的飯店。
送走李大爺,月月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我以為可以開始我們的話題了,沒想到月月卻率先問我對客人的印象如何,我心里咯噔一下,沒想到兒子會動這種心思。月月沒等來我的回答,不再繞彎子,開始夸贊李大爺:“這個李大爺?shù)睦习榍皫啄晟∪ナ懒耍约鹤∫惶兹乙粡d的房子,兒女都已結婚,現(xiàn)在每月拿五千多塊錢的退休金,身體也沒什么毛病。我看他對你還是挺滿意的,如果沒什么問題,你們再了解一下。過去都怪我這當兒子的不好,不知道你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辛苦。你若跟李大爺成了,就把墨鎮(zhèn)的房子賣了,李大爺就住東邊市政府家屬院,離這里也不遠……”
月月一直在絮叨著自己的如意盤算,我的心卻一點點地變涼,在兒子心中,我這個母親顯然是思春了,想男人了,所以兒子及時給我送來了,月月你真是媽媽的及時雨!我這樣想著,臉上浮現(xiàn)出來的是徹骨的冷笑。
我的表情把月月激怒了,他沉在心底的怨恨浮了上來,爆發(fā)了。他憤然起身,對著我吼道:“真沒想到你會這樣!你怎么會有這種態(tài)度!給你找個正經(jīng)男人總比找個瘋子強吧!去包養(yǎng)一個瘋男人,這種事情真是聞所未聞。想想都丟人!你要不是我媽,我就不再讓你進這個門了?!闭f著月月似乎還不解氣,順手抓起茶幾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然后摔門而去。
我蒙了,兒子的這番話像一把利劍直戳心尖兒,我感到尖銳的疼痛,眼淚溢出來。媽媽不是缺少男人,是缺少愛!你知道媽媽曾經(jīng)用自己的生命愛那個瘋子嗎?你知道那個瘋子和你是什么關系嗎?我感到渾身痙攣,胸腔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像一條生硬的鐵鏈正絞出來。我慢慢跌落在沙發(fā)上,就這樣離開吧,月月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母巢,不用我管了,而對程月渡,我已無力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外面響起了敲門聲,起初是輕輕的,敲著敲著就有些肆無忌憚了。這不會是月月,也不會是李奕。我本不想動,可那聲響不屈不撓,而且越來越巨大。我掙扎著把門打開,意想不到的是程月渡居然站在門外。他怎么會找了過來?
程月渡一看到我非常興奮,揮舞著手臂說:“終于找到你了!”說著就要往里撲。我有些清醒了,不能讓程月渡進來,月月和李奕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回來。我在月月心中的罪過已經(jīng)夠大的了,再讓他看到我把“奸夫”引到家里,我的天就真的塌了。
我往外推程月渡,想哄他離開,沒想到他犟起來就是不走,要走也得我跟他一起走。我沒辦法,只好跟他一起走了出來。下樓的時候碰到了樓下的鄰居,打過招呼之后,鄰居就用怪怪的眼光看程月渡。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調整,程月渡整體形象有了很大的改觀,從外表很難看出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這也正是我現(xiàn)在的麻煩所在,我跟一個看似正常、年齡相當?shù)哪腥送庾?,肯定會讓人產(chǎn)生很多的聯(lián)想。
回到那個我曾經(jīng)一度認為溫暖的家,程月渡高興得像個孩子,一直追問我們什么時候結婚。我內心很煩,卻又不得不應付他。我忽然有些羨慕程月渡,他有自己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可以隨心所欲,沒有任何的掩飾偽裝,沒有任何的牽絆顧忌,可以一味按照自己的內心走下去??晌夷兀课以撛趺醋??我該怎么往下走?很明顯我現(xiàn)在只有兩種選擇,一是不顧一切帶程月渡走;剩下的就是把他舍棄。這兩條路是背道而馳的,對我而言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會無比艱難。
這天我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程月渡越來越難纏,不讓我走,要走也得帶著他走,現(xiàn)在他真把我當成了唯一的依靠,這讓我感到害怕。月月在家等我,李奕沒有回來。我知道我們終于可以坐下來談談了。
我們坐了下來,月月還給我專門泡了一杯茶,談話前奏準備得很充分,這也是種提醒,我知道接下來的談話會很艱難。月月先回顧我們過去的生活,說自己知道媽媽過去不容易,也很體諒我現(xiàn)在的處境,所以他才想到了李大爺。說到李大爺,月月檢討了自己,說沒提前給我招呼一下,吵架的時候態(tài)度不好讓媽媽生氣了。說完這一切才亮出了自己的觀點,那就是:同意我找個老伴,李大爺不行,可以是張大爺,也可以是王大爺,就是不能找個瘋子。月月長大了,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循循善誘入情入理。我這個當媽的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可他還是太自以為是了,對我的處境分析有所偏差,他不了解一個母親。到了這個年齡,我不會為了自己來改變什么了,如果有所改變,那一定是有復雜的動因。月月說完了,我沉默良久,解釋是肯定的,我在考慮怎么說和說多少。最終我決定還是要有所保留,我感到有些東西我還能堅持,更何況我也不想完全打破現(xiàn)在的家庭秩序。
我講述了我和程月渡的故事,講述當年那個少女為了愛情對雙井臺的迷戀;講述了為給心愛的人治病第一次獨自出遠門;講述了背著家人偷偷熬制夜交藤……但那一夜的儀式我沒有說,我還是想在兒子心中維護那個母親的形象。
我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月月聽完我的講述,沒有表現(xiàn)任何情緒上的波動,沉吟了一會才說:“即使這樣我們也沒有必要養(yǎng)著他吧?現(xiàn)在社會上的流浪漢那么多,我們養(yǎng)得過來嗎?”我有些心寒,我把心中最圣潔的那塊領地展示了出來,沒想到他卻這么不屑一顧。我還想辯解:“可是他畢竟不是普通的流浪漢?!?/p>
“不是普通流浪漢是什么?你能說出他跟你有什么關系嗎?畢竟過去這么多年了?!痹略铝⒖谭瘩g說。
這話真把我問住了,是呀!我們到底是這么關系?前鄉(xiāng)鄰?前情人?好像都不是,即使是,這種關系也是拿不上臺面的。月月緊追不舍地說:“像他這種情況,國家都管不過來,我們小老百姓就能管了?”
我聽出來了,月月一直在忽略我跟程月渡之間的關系,這種忽略顯然是有意識的,月月遵從的是他所在的社會標準,他比我有更多的顧忌。不過月月的話還是給了我些啟發(fā),那就是國家。像程月渡這種情況,讓國家養(yǎng)起來也不錯,更何況月月還在民政局工作,應該有這個便利。
這個想法挽救了我們之間的談話,我提出能不能幫程月渡進福利院。月月一開始不同意,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才答應試試。
兩天之后月月告訴我福利院的人已經(jīng)把程月渡接走了,事情有些突然,可我還是感到高興,心中卸下了一塊大石頭。我這樣出身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奢望更多,程月渡從來就沒有屬于過我。我是一個寡婦,是酒鬼趙三環(huán)的遺孀,是年輕有為的公務員趙炎康的母親。這是我唯一合法的社會角色,這種角色就是我的人生之網(wǎng),就是我的宿命。
此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平靜,每天早早起床給兩個孩子做早飯,他們上班之后我再打掃衛(wèi)生,有時也會看看電視,晚上出去走走。吃喝不愁生活無憂兒子孝順,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女人,我應該知足了??晌覂刃牟]有平靜下來,那些不屈的想法仍然有。現(xiàn)在我看待這些想法理性了很多,人生本來就是遺憾的,出生越是卑賤的,遺憾就會越多,所以我的后半生就是要與這些想法做斗爭,努力把這些想法殺死在萌芽狀態(tài)。
若不是程月渡再次出現(xiàn),也許我就會這樣終老了??沙淘露珊芸煊只貋砹?,才短短四五天的時間,站在我面前的程月渡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一個乞丐,尤其是腳下的那雙鞋——這是我前一陣才給他買的新運動鞋,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子,鞋幫從鞋底上脫離了出來,像一頂破破爛爛的帽子,原來的暗紅色變成了土黃色。他灰白的頭發(fā)都扎煞了起來,嘴唇干裂,眼角塞滿了灰塵。這比我在小區(qū)里第一次撞見他時還要凄惶。
這次我仍然沒有讓他進屋,可又無處可去,那間我們租的房子在送走程月渡的第二天就退了,我只好把他領到附近的一個小賓館。這時我才從程月渡含混不清的敘述中弄明白,月月根本就沒把他送進福利院,而是走了好遠的路,把他帶到了西邊的肥城市(名字是程月渡從街面的招牌上看到的)。這是一個離悅城一百多公里的縣級市。一路上月月哄他說要帶他去個好地方,到了肥城,進了一家賓館,月月就招呼程月渡喝酒。喝著喝著程月渡睡著了,醒來之后月月就不見了,他是靠雙腳憑著記憶找回來的。
看著程月渡這個凄惶樣子,我的內心充滿了對月月的怨恨,沒想到月月會這樣!可我很快就冷靜下來,心中的火焰也漸漸熄滅了。我得承認我現(xiàn)在在月月面前有些氣短,現(xiàn)在的他在我眼里已經(jīng)變得有些陌生。返回頭來想,月月這樣做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媽跟一個瘋老頭同居,尤其是在民政局內部。月月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讓程月渡從這個城市消失,之所以當初答應幫忙送福利院是為了穩(wěn)住我。這樣一想我感到后怕,程月渡變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誰都不想沾他,這是我當初始料未及的。
接下來我只好先把程月渡暫時安置在那家小旅館。當天晚上我回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程月渡的話題在這個家里已變得非常敏感,讓我在這個家里活得膽戰(zhàn)心驚,我擔心月月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更擔心李奕知道這事。一切還好,月月這天回來得早了一些,李奕也沒出門,我們一起吃了晚飯,一切都很平靜??傻诙煲辉邕@平靜就被打破了,程月渡又來了。
單元門的門鈴持續(xù)響起來的時候,我正在廚房里忙活著早飯,我沒急著開門,而是趕緊拉開客廳的窗戶往下看,果然是程月渡站在下面的單元門口。我一下就慌了,這個時間正是城里人準備去上班的時間,開門讓他上來顯然不合適,更何況月月和李奕還在家。這時月月穿著睡衣從臥室走了出來,一邊還念叨著:“誰呀?這么沒禮貌?!蔽壹泵﹃P上窗子,回頭使勁朝他擺了擺手。月月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態(tài),立刻就噤聲了,順手把掛在墻上的話筒摘下來放在了下面的鞋櫥子上。門鈴不響了,李奕也走了出來,問誰呀?月月回答說,樓下的鄰居摁錯了。李奕沒在意,徑直去衛(wèi)生間洗漱了。
趁著這個空當,月月說:“他怎么又找來了?得趕緊讓他走?!闭Z氣帶著厭惡和惱怒。我何嘗不這樣想,可現(xiàn)在根本不可能。程月渡的纏人我早就領教過了,前幾天見著了我還要好說歹說才能把他哄走,這次見不著我他更不會走了。我打開門往樓下跑,程月渡已經(jīng)亮開嗓子開始對著樓上喊我的名字。
程月渡一看到我就安靜了下來,我強壓著心里的怒火,慢聲細氣地勸他先離開。程月渡說什么也不走,非要讓我跟他一起走。這時已經(jīng)有人從單元門里進出,我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最后只好和他一起走了出來。
從此我的夢魘開始了。程月渡把自己當成了一個率性的孩子,或許他真的就是那個孩子,而我就是他須臾也離不開的保姆。他總是能想辦法闖進小區(qū),執(zhí)著地持續(xù)地摁著樓下的門鈴。那家小旅館早就把他趕了出來,他重新在街頭流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乞丐。我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幼稚、無力,以為自己是個救世主,實際上什么都不是,反而惹了一身的麻煩。程月渡沒重新遇到我的時候也許就應該那樣活著。我那時已有了自己不錯的生活,和兒子生活在一起盡享著天倫之樂。我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就應該走不同的路,享有各自的生活。是我太自以為是,高估了自己,硬要把自己和程月渡捏在一起,硬是要和程月渡一起追夢,才破壞了這種生態(tài)平衡。
我和程月渡的事情已不是什么秘密,有幾次他在下面喊我,還說要跟我結婚睡覺覺,整個小區(qū)的人都知道月月的媽是個爛貨,偷偷養(yǎng)了個漢子還是個精神病患者??峙逻€不僅僅是小區(qū),這里面的人要輻射好遠,有很多人是機關干部,這個影響力是我想象不到的。月月對我越來越冷,李奕也不再和我說話,我清楚地知道這個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我準備離開悅城回墨鎮(zhèn)的當天上午,突然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程月渡出車禍了。
我趕到醫(yī)院,程月渡已經(jīng)醒來,看到我就咧著大嘴嗚嗚地哭起來。昨天晚上他在悅城大學周圍撿拾垃圾,過馬路的時候猛然開過來一輛黑色越野車,幸虧他躲閃及時,小車擦著他右邊的身子過去,他被裹挾著摔倒了。傷得不嚴重,只是腦袋撞在了中間的路障上暈了過去,是下晚自習的學生發(fā)現(xiàn)了他才報警叫來了救護車。
出事的時候附近路段的攝像頭恰巧壞了。后來也找到了幾個相關的目擊者,說這輛黑色越野車似乎在后面的街道上停了很久,車牌都包了起來,好像在專門等什么人出現(xiàn)。警察這么一調查,事情就復雜了,有人猜測這不僅僅是一起交通肇事案件,而是一起刑事案。我心里卻犯開了嘀咕,月月開的就是輛黑色越野車,這輛車是李奕的嫁妝。昨天晚上月月回來得很晚,他的車平時就停放在樓下的車位上,今天早上他下樓之后我沒聽到發(fā)動汽車的聲音,在車位上也沒看到車,會不會是把車送修理廠了?我了解自己的兒子,他從小就是個心細的孩子,很少打無把握之仗,攝像頭壞了,把車牌號偽裝起來,這些行為都接近月月的風格。這么一分析,我感到自己的后背直冒冷氣。
警察只是猜度這有可能是個刑事案子,可要這么界定是需要有明確的作案動機的,有誰會對一個無家可歸的瘋子感興趣呢?警察征求我作為“家屬”的意見。程月渡醒來后第一個想到的是我,他也只能想到我,警察才找到了我,我對警察說我們是表兄妹的關系。面對警察我想不出有誰要害程月渡,這應該純粹是個偶然事件。警察認可了我的說法,這個案子就這樣結了。
離開公安局我的心卻沉重起來,現(xiàn)在我?guī)缀蹩梢詳喽ㄊ虑槭窃略伦龅模热魏稳硕枷M淘露上А?/p>
可是孩子你不能?。o論怎么恨他,你都不能?。∫驗樗悄愕挠H生父親,這事我本來想讓它爛在肚子里,程月渡如果醒不過來,讓它爛在肚子里最好。誰都不會要一個瘋子父親,這些媽媽都替你想到了。三十年前,在那個月亮有氣無力的晚上,媽媽為了愛情把自己當成藥來給程月渡治病,你就是那天晚上的產(chǎn)物。后來我之所以很快就答應換親,也不僅僅是因為萬念俱灰,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想把你生下來,因為你是因為愛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那個想法就是在這個時候產(chǎn)生的,我不能讓月月成為殺死自己父親的兇手,不能讓我的兒子坐牢。我對程月渡已經(jīng)絕望,如果就這樣活著,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說實話我下這個決心并沒有經(jīng)歷太多的思想斗爭,關鍵是累了,內心也存有對程月渡的怨恨,想想自己為了他付出那么多,他卻仍然熟視無睹,任誰心里沒有怨恨!
本來我是想跟程月渡一起去赴死的,我買不到安眠藥,只好去市場上買來一種叫毒鼠強的劇毒藥物。我把程月渡帶到賓館,哄著他做了最后一次愛,他非常較真,堅持說只有正式結婚才能睡覺覺,我告訴他我們已經(jīng)結婚了他才同意。然后我打開一瓶白酒,倒?jié)M了兩大杯,又把那兩包毒藥倒進酒杯里。本來以為我們都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沒想到他死了,我卻活了下來。
我的故事講完了。這當然不是最好的結局,可我已經(jīng)滿足了。我有什么不滿足的呢?完美的結局跟我的坎坷人生是不相匹配的,這不是我想要的,卻是我應得的。月月來看過我一次,我們幾乎什么都沒說。臨走的時候他淚流滿面,我一滴眼淚也沒掉,我的兒子,趙炎康!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生活,媽媽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只求你盡快把媽媽留下的陰影抹掉,恢復正常人生。
據(jù)說現(xiàn)在死刑犯都是注射執(zhí)行,說這樣更人性化。我卻不這樣認為,我還是喜歡拉出去槍斃的感覺?!袄鋈寯馈保@是我們小時候看電影經(jīng)??吹降囊痪湓?,遭受這種待遇的往往都是壞人,我們看到這里的時候都感到特別解氣,特別痛快!我是個女人,一樣有追求豪邁灑脫的情結。人立于這個世上不容易,來和去就該帶點響聲!現(xiàn)在我靜靜待在這高墻內,回想我這一生,當然有很多缺憾,可最主要的是我愛過也恨過,來了又走了,我一直沿著自己的心路走,走得盡心盡力,走得筋疲力盡,在該停下來的時候就要停下來。所以我現(xiàn)在充滿期待,期待著那只屬于我自己的一聲脆響。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