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烏嘎:阿爺用過的鍋
在凹村,我有一座泥巴房,一條狗,兩條要走的路。
去年秋天,凹村東口子刮來的風(fēng),吹斷了村口的百年老樹,大樹斷裂的那一刻,風(fēng)剛好走到屋頂,掀落了十幾片青瓦。那時的我,坐在灶臺前,左手握著一把枯草,右手拿著火柴,正為點不點燃這把枯草而苦惱。
點燃枯草,只需要我輕輕劃燃火柴,時間很短,一粒玉米落不到地上,一個跳蚤來不及蹦到我身上。可是,看著空空的鐵鍋,我始終沒勇氣點燃這把火。
這口鐵鍋已有百年歷史,阿爺逃荒時,從南邊一個茅草屋里撿到的。當時,這口鍋被幾個大石頭支撐著,里面有蓋住鍋底的水。水黑里泛黃,阿爺把頭伸過去,水面出現(xiàn)一張臉,他嚇了一跳,急忙縮回頭,左右看了看,沒人,才知道這水里的人臉,原來是自己。長頭發(fā),一副馬臉,脖子跟雞脖子一樣細。這張臉不像人,像鬼。鬼,阿爺沒見過,不過,那時的人們,把害怕的東西,都當成鬼。饑荒年代,人長得奇形怪狀,沒個人型,阿爺說,人比鬼可怕。
鍋底的炭灰沒有溫度,拿在手上,冷冷的。阿爺知道,這口鐵鍋是被人遺棄了。他想去摘一根藤子做繩,把鍋背在背上,陪他一路往南走。他邊走邊想,這個丟了鍋的人,一定是尋到了好生活。要知道,一口鐵鍋,在那時,至少可以和家里還有點底的人,兌換幾個水巴子饃饃。
一簇藤子茂盛地生長在荒坡上,阿爺走過去,邊折藤子,邊自言自語地對藤子說著話:“地底有肉吃?還是一路逃荒人的屎尿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說到屎尿,阿爺苦笑著,饑荒年代人排出來的東西,奢侈點的可能有點肉腥味,那肉可能是老鼠肉、蝸牛肉,可能是黃得燒痛的幾滴尿,還有可能就是幾個沒有力氣的弱屁。阿爺又想,逃荒的人,正是用力氣的時候,哪舍得把力氣耗費在打屁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阿爺傻笑著自己。
阿爺說,那天他有力氣,折起藤子來,一折一個斷,這和他昨天吃了很多沙參有關(guān)。沙參隱蔽地生長在厚皮子樹下,阿爺餓得軟了腳,倒在下面發(fā)現(xiàn)的。他吃了很多沙參,沙參裝進肚子里,像給他打了氣,腳不軟了,手有力氣了。今天,還能對著這簇藤子自言自語,這對于逃荒的人來說,是難以做到的。
“逃荒的人,心里、眼睛里、腦殼里都是空的,像被誰挖空了一樣,他們只知道走,看見能夠下咽的,狼吞虎咽地裝進肚子里,肚子沉了,心就不虛了,又繼續(xù)走,毫無目的地走,走不動了,就躺下,睡著了。睡著了,有的就再沒有醒過來?!卑敽髞碚f。
那天,阿爺在茂盛的藤子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再沒有爬起來走路的人。嘴角發(fā)烏,手里捏著一根沒折斷的藤。他仰面倒在地上,那根枝葉茂盛的藤,牢牢地握在手心,支出手心的部分,藤還在生長,遮住了他的下巴,以后還有可能遮住他的臉,他頭上的天空。
這一路,阿爺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羨慕說死就死的人,能死下去,是好事做得多的人?!八趺磿碚厶??”阿爺想到那個茅草棚,想著自己準備折藤背鍋,明白了一切。他把手里折斷的藤,蓋住倒在地上的人,對他說:“你就放心走,鍋我會幫你保管好的?!?/p>
這口鍋,阿爺用藤子當繩,背了好多地方,里面煮過樹根,煮過老鼠,有次還煮過一個餓死人的腿。阿爺說:“人只要填不飽肚子,連鬼都害怕人?!?/p>
現(xiàn)在,這口鐵鍋就在我眼前,空空的,我不知道該往里面煮些什么,才能填飽我的肚子。現(xiàn)在凹村大人小孩貓呀豬呀多得是,我卻不敢學(xué)著阿爺把什么都煮來吃。
正當我猶豫該不該劃燃火柴,點燃枯草時,屋頂?shù)那嗤呗湎聛?,不偏不倚正好砸壞了鐵鍋的底,黑洞洞的鍋底,冒出一股白色的灰煙,細細的,在我眼前妖里妖精的升上空中。
風(fēng),一直是養(yǎng)活我的人,沒想到今天,它卻毀了我吃飯的家什。如果阿爺看見這一幕,他會不會給凹村的風(fēng),一個響亮亮的耳光?
毛子:主人烏嘎
我的主人叫烏嘎,十歲時,死了阿爸阿媽,凹村唯一個靠風(fēng)養(yǎng)活的人。
凹村人叫烏嘎為風(fēng)娃,但在我心里,我尊重我的主人,主人有姓,干嘛跟風(fēng)姓。
風(fēng)東倒西歪,沒骨氣;風(fēng)嫌貧愛富,到富人家房子,變得黏黏糊糊,阿諛奉承,到窮人家時,一個勁兒的嘶叫,把瓦掀翻,把木門吹得吱吱作響;風(fēng),愛聽凹村人的壁腳,半夜兩口在床上折騰,呼哧呼哧像牛一樣干活,它就偷偷地笑,笑聲把床上的人,嚇得立馬裹住被子,媽呀媽呀的叫;風(fēng)把好聽的話,埋在心里爛掉,把不好聽的話,等到金貴家的大公雞叫三遍之后,挨家挨戶地傳了個遍。
在風(fēng)的眼里,整個凹村的人、畜生、野草都是赤裸裸的,我們整天赤裸裸地活在風(fēng)的眼里,任它偷窺我們的心,任它嘲諷誰的奶大奶小,我們卻抓不著這個可怕的家伙,哪怕是它的一根頭發(fā)絲都不行。
我的主人烏嘎和我,是在一場風(fēng)里認識的。
那場風(fēng),刮得草嘩啦啦地響,我的母親昨晚離開了我。我的母親不要我了,不要我,它還會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孩子,這點,我堅信我那耐不住寂寞的母親。昨晚,她悄悄對著我的耳朵說,它想金貴家的黑虎子了,還說黑虎子是它見到的最帥氣的公狗,能讓她做了那事兒還想做那事兒,真是美妙。母親最后留下的那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愛情,可以讓她拋下一切!”
整個漫長的時間里,我的身邊只有野草被風(fēng)吹動的聲音,我睜不開眼睛。害怕、孤獨,我的叫聲很小,剛從嘴里鉆出來,就被風(fēng)吹散了。我恨風(fēng)。
烏嘎是在風(fēng)的縫隙里找到我,把我?guī)Щ亓思摇;丶业穆飞希覀冇鲆娏藥讉€凹村的人,他們大聲地對烏嘎說:“風(fēng)娃,你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還領(lǐng)條野狗回來,你給它吃啥,鼻屎?還是你的口水?”
“它跟我一樣,早上喝風(fēng),下午喝風(fēng),晚上和風(fēng)睡覺?!睘醺禄卦?。
“喝風(fēng)長大的,骨子里沒有油水,姑娘難得找到,你是準備跟你懷里的狗東西,解決夜里的饑渴吧?”
烏嘎嘻嘻地笑著說:“有油水和沒油水有啥區(qū)別?你喝的是有油水的面糊糊,不也和我一樣說人話嗎?”
對方不說話了,烏嘎湊到我的耳朵邊,說:“以后你就跟我喝凹村的風(fēng),有一口我的,就有你的。”我感激地流淚,眼睛在淚水的滋潤下睜開了。我看見了烏嘎。
烏嘎一副黃牙,眼大鼻小,頭發(fā)干燥燥地往下趴著,蓋住他的額頭。我往他懷里蹭了蹭,想著今后和他喝風(fēng)的事情。
烏嘎: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像一片葉子,掛在樹枝上,搖搖晃晃,沒有定數(shù)。站得高,望得遠,我在枝頭,看著凹村人怎樣生活,怎樣把日復(fù)一日的時間用舊了再用舊。
其實,在凹村,河水是舊的,山是舊的,房子是舊的,山頭的陽光、月光更是被我們的先人用得舊來不能再舊了。
凹村很多人不知道,他們在過別人早就過舊了的生活。他們認為,太陽升起來,這一天就是新的,他們認為新下的豬崽、馬崽、牛崽,就是懵懂的,其實什么都是舊的。我媽還沒有產(chǎn)下我的時候,我就在肚子里,看遍了凹村人的臉,知道誰在我媽背水的時候摸了她的屁股,誰站在媽的前面說我爸的壞話。每當這時,我就在肚子里罵這些下賤的人,為想和我媽睡一覺,就這樣踐踏我爸。我生下來,就知道凹村人的名字,知道誰家的牛打誰家牛的主意。我不在對任何事情,有新的想法,我知道,時間是舊的,人再怎么折騰,都是在舊時間里生活。舊時間就像坡上的路,人的腳踩上去,就和舊時間黏上了,擺脫不了。
凹村很小,村子的直線距離不到兩公里,凹村人生下來的起點就在這兩公里之內(nèi),終點在東坡上——離凹村不過五百米的墳地。凹村人一輩子的命,就是這個兩個的總和,二點五公里。二點五公里,其實我可以用一個小時就走完,而人卻用了一輩子。
我經(jīng)常去東坡,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個早晨。有時,我和我的毛子一天一天地把時間消耗在東坡上,享受陽光、藍天,偶爾還和我已經(jīng)走到終點的阿爺、阿爸阿媽說說話,下午又從凹村人的終點,走回凹村人的起點,我用一天的時間,懶懶散散地把凹村人的一輩子過完了。到目前為止,我自己都記不清楚我過了多少個凹村人的一輩子。我心想,反正我閑得無聊,干脆幫李三、幫楊阿伯、幫張娃子也過一輩子,當我?guī)退齻冞^完一輩子,他們還不知道呢。這些都是幫助過我的人,我暗地里幫他們過一輩子,或許他們現(xiàn)在在凹村生活就會好些??墒俏矣窒?,這幾個人的一輩子我可以很快就給他們過完了,那剩下的時間我干嗎?不是很閑嗎?于是,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幫凹村所有的人偷偷過完一輩子。如果,還剩很多時間,我就在西坡尋一處埋凹村生命的墳地,抽空也幫凹村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過完一輩子,這樣我就忙起來了。
我去東坡、西坡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李痞子看見我去東坡,就問:“風(fēng)娃,是不是生活難熬,急著往你阿爸阿媽的路上趕呀?”
“不急,我都去過好多次了。”我回答。
“那邊的路好走吧?好走就走快點?!逼ψ游募樾β?,跟長了骨頭一樣,敲在我的肩膀上。
“好走著勒,跟你家的豬油倒在地上一樣,順溜溜的,我昨天幫你走了一趟?!?/p>
痞子后來說的話,被凹村的風(fēng)淹沒了。
凹村的人,每天都在忙著放牛放馬澆灌播種,每天都在過相同的生活,而我卻忙著幫他們解決一輩子的大事,他們不懂我在做什么。我每幫一個人過完一輩子,就走到他們家門口,給他說一聲:“我?guī)湍阕咄暌惠呑恿耍憔桶残牡纳畎???/p>
凹村的人,都認為我瘋了,瘋得莫名其妙。
只有我的毛子,知道我在做什么,它每天跟在我身后,聽我說話,聽我在別人的一輩子路上,唱自己的歌,想自己的事。它掌握著我的一切,我蹲下,它蹲下,我放屁,它也跟著放屁。
毛子也在給凹村的所有生命,做著過一輩子的事情。
毛子:人的想法
狗有人的想法,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這一點,讓我和凹村的狗,始終走不到一條道上。
我了解凹村的狗,沒心沒肺,過著一輩子乞丐一樣的生活。它們饑不擇食,把偶爾一處隱蔽地方發(fā)現(xiàn)的人屎,當個寶,囫圇的吞進肚子里。吞進去之后,才去回味屎的味道,水巴子饃饃?攪團糊糊?如果遇見有葷腥味重的屎,就用舌頭,舔一口,停一下,生怕穩(wěn)不住自己,把饕餮大餐給咽進肚子里浪費了。
發(fā)情期的它們,跟火辣辣的太陽天天烤著一般,渴得厲害,見到母狗就上,剛上完,不到幾步,又看一條紅著屁眼的母狗,忍不住又上。夜里睡覺的姿勢,變成白天爬在母狗屁股上的樣子,有時還發(fā)出騷氣十足的喘息聲,弄得土房里住著的凹村人,下身饑渴起來,半夜兩口子迷迷糊糊地干著見不得光的事。母狗倒是出奇的滋潤,屁股后面一直掛著水液,陽光一照,銀閃閃的。
我和它們不一樣,我的主人有大把的時間來給我說話,給我談他的心事,讓我了解他的想法,逐漸我有了人的思想。我看不慣它們沒有節(jié)制的做愛,沒有節(jié)制的憨吃悶脹。甚至有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所做的事情,感到發(fā)嘔。
每天,我和主人烏嘎坐在東坡上,看完太陽,看云朵,看完云朵,看雜草,到最后什么都不想看的時候,我們就靜默著,各自想各自的事。那時,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場景:黑漆漆的,里面有好多條通道,通道口子是我用手感覺出來的,上下左右都有,我不知道我該往哪兒走。后來,我急于走出這個黑漆漆的地方,隨便選了一處通道走出來。結(jié)果,就來到了母親的肚子里。我現(xiàn)在想,自己考慮事情太不慎重,一遇見黑就慌了神,上錯了道,本該投身成人,卻變成了一條狗的命。
我是狗的命,我家主人卻把我當人養(yǎng)著。他吃什么,就往我的碗里添什么,他睡覺,也把我拉進被子里睡覺。我聞不慣被子里他放屁,每次睡下,就把背對著烏嘎。烏嘎不介意,從背后面摟著我。有好幾次,我從主人烏嘎的撫摸中醒來,他臉紅紅的,一個硬東西,像昨天他插在東坡的棍子一樣,直挺挺的對著我。我知道,我的主人做夢了,這個夢和女人有關(guān)。
我感激我的主人信任我,告訴了我他喜歡的女人名字叫英珠。主人說:“英珠是三隊的,大眼睛,粗眉毛,屁股圓溜溜的,扛著鋤頭,走起路來,屁股一上一下,活像是從背后喊他快過去一樣。”
十歲那年,英珠的阿爸阿媽和主人烏嘎的阿爸阿媽,同一天死在一場泥石流里。烏嘎說,當凹村的人把四具泥裹得嚴實的尸體挖出來,擺在東坡上,英珠和我都不知道誰是誰的親人,兩人就坐在四具尸體前,一起哭,兩人哭累了,就一起看四具尸體。
英珠問:“你咋沒死?”
“我去看雞下蛋了,你呢?”烏嘎說。
“我去偷楊家桃子了。”英珠答。
說完,兩人偷偷笑,見人來了,兩人又一起哭。烏嘎說,英珠和他的命,隱隱中有根線系著,這根線結(jié)實,解不開。
我也想女人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主人又一次夢里喊出英珠的名字。
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可怕。我一身黑毛,耳朵耷拉,眼睛憂郁,誰家的姑娘會看上我?但是,我的主人在東坡上給我說過,他家有三座墳,三座墳中,就有一座墳上生長著一棵朝西的歪脖子樹,不管怎樣,奇跡出現(xiàn)的機率也很高。
凹村的母狗,給我獻殷勤的很多,我討厭它們被別的公狗爬了一次又一次的屁股。它們的屁股,跟路邊的垃圾堆一樣,誰都可以往里面扔?xùn)|西。
我要等待我喜歡的母狗,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主人烏嘎想著英珠。
烏嘎:我的糧食
我把凹村的時間看得很淡,跟杉山上流下來的清水一樣。凹村人從小到大的臉,就是時間走動的樣子。
凹村人的命短,不過二點五公里。這二點五公里,對凹村每個人都是鐵板釘釘,誰都別想偷奸?;?,誰都別想自作主張,超出這個范圍。
坐在東坡、西坡的時侯,我把這些事情想得很透。
我七歲時,凹村裹了一輩子小腳的肖家阿奶死了,八歲時,扛了一輩子鋤頭的李表叔死了,八歲下半年,一場塌荒收了啞巴全家的命,他們家從此在凹村拔了根,十歲時,我死阿媽阿爸,我十三歲時,凹村最富有的高四妹死了……
我的生命里,一直有死的人,富有的,貧窮的,吝嗇的,牛多的,雞少的,都會死,這些死在凹村舊時間里的人,很快就被人忘記了。比如我的阿爸阿媽,他們在十歲以前養(yǎng)過我,給我吃過好吃的攪團糊糊,但在十歲以后他們就沒有盡到父母的責(zé)任,把我一人扔在凹村,扔在夜里。我是凹村的風(fēng)養(yǎng)大的娃,風(fēng)是我十歲以后的父母。
我有地,但是生我的父母沒有教過我怎樣去給地除草施肥澆灌播種,凹村的人不會教我,他們抽不出多余的時間來教我,他們忙著該忙的事情,忙著老,忙著死去。只有風(fēng)對我好,它給我?guī)砑Z食蔬菜水果。一時間,讓我過上了餓不上肚子的生活。
凹村的人不富有,衣服縫著巴,鹽巴糖省著吃,鋤頭鐮刀壞了舍不得花錢換,心想,看能不能再磨過一年??伤麄儏s有著窮骨頭中的怪癖:只要不是他們親手收獲或者從指縫里落下的東西,絕不拾起來吃,有的連家里養(yǎng)的畜生,都不準去拾來吃,敗壞了家風(fēng),惹人恥笑。
我沒有家風(fēng),我的家風(fēng)被父母帶到了東坡的墳地里,與我無關(guān)。這些年,我一直過著敗壞家風(fēng)的生活。
任何時間,我可以隨意穿梭在凹村人的田地里,拾她們落在地面上的麥穗包谷蔬菜水果,這些東西,如果我不幫著他們?nèi)ナ?,就會變成一堆臭東西,爛在地里,化成肥料,讓地吃了?!白尩爻粤?,還不如讓我吃,地是喂不飽的?!蔽医o凹村人說。
凹村人相信我,他們知道,我在地里不會干壞事兒,不會故意去踩踏他們的莊稼。凹村的地,都成了我的地,一年四季,我的糧倉里裝著各種各樣的糧食,相同的糧食,我放在一個倉格里。夜靜下來,我聽見里面的糧食小聲地說著話,我想它們可能是在吵架,畢竟全村的糧食都被我裝在倉格里。吵得兇時,我會在夜里罵上兩句:“吵什么吵,金貴家的別去欺負張娘家的,高家的別去欺負李家的?!痹捳f完,里面安靜了。有時,也有不聽話的,我就把凹村所有愛嚼舌根的、愛斤斤計較的、愛挑撥離間的人,通通罵一遍。我想主人是什么樣的,他家種的糧食也是什么樣的,果真,里面徹底沒有聲音了。
偶爾,我也想吃些不是被別人丟棄的東西,比如樹上的蘋果、地里的紅薯。風(fēng)會幫我。
風(fēng)是我的父母,它知道我什么時候嘴饞,什么時候想吃什么??匆娢易咴谔O果樹下,就使勁地吹,吹得滿枝椏的蘋果,在我嘴前晃來晃去,我就趁機狠狠地咬一口,再吹來又咬一口;它把紅薯地里的土吹得滿天飛,根淺的紅薯,就被刨出地面,成了我的食物。
我和風(fēng)偷偷地笑。
凹村人不知道,我不種地,吃的卻比他們豐盛,我的這些糧食足以養(yǎng)活我和毛子。其實,我還想像對待父母一樣養(yǎng)著風(fēng)。
可惜,風(fēng)不吃飯,我不用擔心它肚子飽不飽。
毛子:我們爬過的墻
墻是泥巴墻,不高,兩米左右。墻面上到處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坑,有大有小,坑不是太陽曬出來的,不是凹村的狗刨出來的,是人爬出來的。
坑大的,說明爬墻的人心急,鐵定心了,卯足了勁,用了吃奶的力氣;坑小的,說明爬墻的人天生就老奸巨猾,懂得克制自己偷雞摸狗的心。還有些螞蟻洞一樣的小眼,這是風(fēng)自作主張干的事,非要把這堵墻放在時間里吹,讓人一看這堵墻,就知道它老得快不行了。
墻上了歲數(shù),墻里面長的可沒上歲數(shù),夏天的多拉花怎么開著,里面的人就怎么長著。
主人烏嘎夜里第一次爬這堵墻時,撇下了我,我不干,就在屋里亂叫,吵著鬧著要他帶上我。烏嘎不理我,狠下心,關(guān)上門,踩著月光的路走了。一會兒,我聽見凹村的狗聲,由近及遠的叫著,狗聲匯合起來,鋪成路,很快,我就找到了烏嘎的去向。
我盯著烏嘎沒關(guān)好的窗戶,黑漆漆的,里面裝著凹村的夜,有幾顆星星沖著我擠著眼睛。我退后幾步,一個箭步飛出窗戶,跑進了凹村的夜里。
狗聲鋪成的路,讓我找到了主人烏嘎,他正用難看的動作爬著那堵泥巴墻。此時的烏嘎,跟惡心的蟬、丑陋的蚯蚓、陰陽怪氣的貓頭鷹一樣,讓我心里不舒服。這一夜,我覺得烏嘎的腳在墻上變短了,脖子長長了。他在墻上蹭一下,脖子就往圍墻頂上伸一下,幾根豎立在頭上的頭發(fā),像長在夜里的草,干巴巴的。
烏嘎是個偷夜的人。
烏嘎爬墻,沒有新的想法,他順著別人的腳印爬上去,走的是別人走過的路。別人的路停了,他的路也停了。烏嘎往墻里面張望,頭一會兒伸,一會兒縮,有一陣子,他把頭放在圍墻頂上,一動不動,像凹村的爛木頭疙瘩,放在夜里黑死了。
盡管我覺得烏嘎爬墻的動作丑,立在墻上的姿勢也丑,但烏嘎是我的主人,我想走過去,陪他看墻里面的風(fēng)景。白天,我跟他形影不離,夜里也是這樣。
我知道主人是輕手輕腳爬墻,我也學(xué)著他輕手輕腳地爬墻。我爬墻的地方,是一片生路,沒有腳印坑,人的腳印不適合我走。不過,主人不知道,我天生是攀墻的高手,我們走東坡、西坡的時候,我在他身后,經(jīng)常去攀一些土墻,只是怕主人不高興,才沒有讓他發(fā)現(xiàn)。
我很快就爬到了主人的身旁,我怕主人罵我,做出親昵的樣子,蹭了蹭他的手。天知道,做這一切的時候,我沒有多想,只是想陪陪他??墒侵魅艘娢业哪且豢?,啊的一聲,噗通落在了地上,隨后連滾帶爬的消失在夜里。
院子里,響起狗叫聲,一聽,那就是一條母狗,聲音細聲細氣:“誰,是誰在爬墻?”
我不怕她,我沒做偷雞摸狗的事情,我只是陪我的主人看風(fēng)景。于是,我爬在墻上,昂著頭,回了兩聲,告訴她我是來陪主人看風(fēng)景的。
“有半夜爬到人家墻上看風(fēng)景的嗎?”那條母狗說。
“凹村處處是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難道還要分時間?”我說。
這時,木門嘎吱一聲開了,屋里走出一位姑娘。屋里的燈光,把姑娘的背照得亮亮的,臉卻黑黑的。亮著的背上,一條粗粗的麻花辮懸在腰間。她往我這邊看,燈光斜照著她的半邊瓜子臉。母狗見主人出來,向她告狀。姑娘聽了一陣,說:“別叫了,核桃,進蓬睡了?!?/p>
我趴在墻上偷偷地笑,母狗往我這邊看了看,甩頭進蓬了。
姑娘站了一會兒進屋,嘎吱一聲,關(guān)上木門,把我和夜一起關(guān)在門外。隨后,拉著簾子的窗戶上,映出姑娘脫衣服的影。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莫名興奮,這個姑娘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像從夜里,突然長出來的。凹村的夜,比白天美。我這樣想。
這個夜,還留給我兩個很深的印象:姑娘家尖牙利齒的母狗核桃;主人烏嘎沒責(zé)罵我,反而陰笑著說:“我跟他一樣,變壞了?!?/p>
烏嘎:會發(fā)光的石頭
西坡長相潑辣,到處長著高過人頭的刺巴樹,人碰它,它就咬人,好人壞人不分黑的白的一起咬。謠傳這里有一條蟒蛇,臉大如盆,身形如樹,皮如樹皮,經(jīng)常躺在地上裝朽木,等人坐上去,一口把人裝進肚子里。聽說,剛解放那幾年,就有幾個凹村人,喪命在它肚子里。至今去西坡的人都很少。
我命賤,不怕蟒蛇,也不怕咬人的刺巴樹。西坡是我給凹村水里游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平時不被凹村人重視的生命尋的一處墳地。這些生命大到一頭病死的耕牛,小到我身上的一個跳蚤。這些生命沒人疼,我想疼它們。
我身上有跳蚤,三個、四個或者更多,癢得厲害的時候,我把衣服拿出來,太陽底下曬,它們整天呆在我的身上,陽光見得少,胖是胖,但是病怏怏的,像水里泡久了的爛肉,白卡白卡。陽光是免費的鈣片,這個鈣片可以讓你不用張嘴,不用牙齒嚼,就扎進你的皮膚,把體內(nèi)需要的鈣補進去了。重要的是,陽光不收錢,它是天賜的。我給跳蚤補鈣的時候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衣服上仰躺著一只跳蚤,四肢朝上,肚子鼓鼓的,朝著天,死相極不好看。它是一只笨笨的跳蚤,不會學(xué)著其它兄弟姐妹,補夠了,就知足了,藏進衣服袖子里,它認為不花錢的東西,就可以憨吃悶脹,它就不知道,小便宜占多了會有報應(yīng)的。
我的人生只有三件事情:去東坡、來西坡、拾別人不要的糧食。去東坡,我是給人過一輩子,來西坡我是給平時不被人重視的生命過一輩子。從心里,我更愿意給不被人疼的生命過一輩子。
人的臉和心是兩碼子的事,人做的很多事情比鬼都害怕。需要的,對人來說他們會想方設(shè)法地對它好,如養(yǎng)豬就是想吃豬的肉,養(yǎng)牛就是為他們的耕地著想,養(yǎng)雞就為他們沒有時間的觀念著想。一旦這些生命,得了瘟疫,他們就會豪不留情地嫌棄它們。我是人,不過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早就看透很多事情,我是風(fēng)養(yǎng)大的娃。
西坡大大小小的墳,這些年很多了。它們都是經(jīng)過我的手壘起來的。為了長久考慮,我想把墳地做些擴大,我要在西坡尋一處更好的墳地。
整個夏天,我穿梭在西坡,漸漸和刺巴樹做起了朋友,它們見我自然讓開。它們知道,我是一個好人。
發(fā)現(xiàn)這種奇特的石頭,是一個熱得快要憋氣的中午,一束金燦燦的光,從山腳直射進我的眼睛。我躲進刺巴叢中,偷偷觀察著這束光。
光隨太陽的移動而移動,太陽慢慢西去,光慢慢西去,最后不刺眼了。我穿過刺巴樹,來到石頭前,太陽落下去,石頭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石頭。這個石頭形狀粗糙,尖溜溜的。會發(fā)光的石頭,我是第一次見到,那天我把它帶回了家。放在燈光下,它不發(fā)光,放在窗戶上,它也不發(fā)光,放在黑漆漆的夜里,它還是不發(fā)光。我一下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瓜蛋兒,從那么遠的西坡帶回來一個石頭。
我有一畝地,一畝從來不耕種的地。我想把石頭種在地邊上,攔住地邊一直下滑的泥巴。很多年,風(fēng)吹雨淋,地里的泥巴就跟坐梭梭板一樣,往金貴家地里滑,金貴眼瞎一樣不開腔,心里樂開了花。金貴家的地是個小偷,每天偷著我家地里的泥巴,金貴連聲謝都不說。
第二天,我把尖溜溜的石頭,像種土豆一樣,種在了一直滑泥巴下去的地邊。我想,如果石頭是種子,一直沿著地邊長過去,那么金貴家就別想再偷我家的泥巴了。
我是個靠風(fēng)養(yǎng)活著的人,不關(guān)心地里的出產(chǎn),不關(guān)心土地的肥瘦,一年也難得踏進自家土地一次。但是,自從種了那個石頭,我的心里,似乎對那片土地有了牽掛。
我開始害怕自己,變得跟凹村的所有人一樣生活,我提醒自己:人是走在別人走過很多遍的路上,時間是舊的人是舊的。
第二天,我站在西坡上,看見石頭活了,在陽光下閃著光。
毛子:遇見英珠
自從那次爬墻后,烏嘎經(jīng)常帶我去攀那堵上了歲數(shù)的墻。
烏嘎依然走別人留在墻上的路。我呢,時間一久,也在墻上有了自己的一條路,路窄,坑小,和烏嘎路相比,細得快斷了氣。
以前,我在背后看烏嘎爬墻,覺得烏嘎丑陋無比。如今,我跟著他爬墻,看不見烏嘎的背,只能看見他的臉,烏嘎的整張臉,爬墻時變得和平時不一樣,紅潤潤的,眼神也變得柔柔的。這柔柔的眼神、紅潤潤的臉,總讓我想起烏嘎床上摟著我,喊著英珠的名字。
那條尖牙利齒的母狗,每當聽著土墻上的聲響,就鉆出篷問一句:
“誰,是誰躲在那里?!?/p>
“我?!蔽一卮?。
主人烏嘎第一次聽見我在土墻上叫,嚇破了膽,他想用手捂我的嘴,可手空不出來。“毛子乖,你是我的心,別叫了好不好,回去我給你做面糊糊吃?!睘醺碌穆曇糗浀孟衩藁?,我的心立馬軟了。那條母狗聽出是我的聲音也不叫了。上次主人叫她進篷的事情,讓它沒了臉面。主人烏嘎驚訝地看著我,嘴里說道:“毛子,你的動作比我還麻利,這么快就搞定了墻里的狗?!逼鋵嵨蚁敫嬖V主人烏嘎:“不是我搞定它,是它有自知之明。”
有好幾次,木門嘎吱一聲響,姑娘披著衣服從屋里走出來,朝土墻這邊看。主人烏嘎立馬把頭縮回土墻下面,喘著粗氣。他的心跳聲,我聽得清清楚楚,像啄木鳥啄樹的聲音。我懶得躲藏,哪怕烏嘎拉我尾巴,示意我躲起來??达L(fēng)景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我在這堵墻上看里面的景,說明里面的景漂亮才值得我們來一看,屋里的主人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是。我把頭伸得長長的,生怕主人看不見我。
我相信屋里的主人看見我了,她朝這邊看時微笑著的半邊臉,足已證明她不討厭我。我埋下頭,輕輕地喊主人烏嘎。烏嘎哆嗦著不敢動彈,直到那扇木門嘎吱一聲響,他才冒著粗汗,從土墻下面探出頭來。
沒關(guān)燈之前,姑娘的窗戶像一個戲臺,臺上姑娘一人表演。她一會兒繡花,一會兒剪紙,最后的落幕永遠是姑娘脫衣解帶。那時,我看見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燈滅了,窗戶成窗戶了,主人烏嘎才依依不舍地從墻上下來,和我一起走回家。
烏嘎一路上向我打聽,我是怎么搞定那條狗,怎么讓屋里的姑娘明明看見我站在土墻上,卻不扔石頭驅(qū)我走?他分析了一百種可能,沒有一種是對的。
土墻里的那條母狗,自從上次姑娘罵了它之后,它就對我不那么兇了,好幾次,我甚至聽出,它在問:誰,是誰在哪兒時,語氣都暖暖的。它是一條賢淑的母狗,像它的主人一樣,很少在村子走動。我和她沒有深的交道,只是我在土墻上看風(fēng)景的時候,她出來問兩句,這是出于她的責(zé)任,走走過場而已。
姑娘為什么不討厭,放縱我在她家的土墻上,半夜三更探著頭往里看,她就不怕我天天爬她們家的墻,總有一天把墻爬垮?就不怕,我對她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這點我也像主人烏嘎一樣,一頭霧水。
直到有一次,我在公社門口遇見姑娘。
我每次見姑娘都有夜隔著,遠遠的,只能模糊地看見她的半邊臉。至于姑娘的眼神、牙齒、鼻子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那天,我們偶遇了。偶遇的時候,我正在掛著“凹村公社”的木牌子上撒尿,尿撒到一半,姑娘走過來了。我翹著右腳,尷尬的上下都不是。
“你就是毛子吧?我認得你?!惫媚镄χ?。我知道姑娘說的意思,低下頭,慢慢地把翹著的右腳放下來,“凹村公社”的木牌上,“公社”兩個字濕濕的。
“叫你主人,不要每天偷偷摸摸爬土墻,空了到家里來坐,我給他做火燒子饃饃。”姑娘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走開了。
我急忙跑到西坡上,汪汪地沖著主人烏嘎說。烏嘎正忙著安葬一只螞蟻的尸體,叫我別吵著剛剛離去的魂魄。
烏嘎:帶眼鏡的人
這一年,凹村熱鬧起來了,年歲長的人說,像吃大鍋飯時候的凹村。
凹村人本來好好的走在舊時間里,該干嘛就干嘛,卻在一夜之間變樣,閑了起來。
他們不耕種不勞動,整天坐在爛木頭上曬太陽,曬了前面曬后面,曬了腳趾曬腋窩,我想人多的原因,要不他們可能要把雙腿中間的東西也拿出來曬曬,反正陽光不用花錢買。
每家的圈門敞開著,任由這家的畜生串到那家去。以前可不是,記得李家公豬配了王家的母豬,兩家本來是親戚,就鬧翻了。
李家說:“我家的豬,無論配了誰家的母豬,對方家都要給我們家兩斗糧食,就你家耍賴?!?/p>
“規(guī)矩是那樣,可是這次我們家沒有借你家的公豬,是它自己來搞我家的母豬,怪你家公豬自己騷?!蓖跫一?。
“不騷,凹村的母豬就變成不下蛋的雞了,不騷,你家母豬的阿爸阿媽是哪里來的?!崩罴艺f。
“你家的難纏和刺巴樹籠籠有一比,如果我家的母豬有崽子了,也是從它屁眼里落下來的,和你家沒關(guān)系。”王家回。
……
這事兒復(fù)雜,兩家鬧得很僵,請來公社的人幫調(diào)節(jié),最終解決方案有兩個:一、打掉母豬肚里的孩子,母豬打崽子的費用由李家付;第二、等母豬下崽子,崽子四七分,李家四,王家七,原因,豬懷胎和人懷胎一樣辛苦。后來,兩家選了第二套方案,這件事情才算結(jié)了。
而今年,每家對畜生的管教都不嚴,任由圈門敞開著,豬牛羊馬混合在一起,想進誰家就進誰家,想什么時候干那事兒就干那事兒,想和誰干就和誰干,它們知道凹村的人,現(xiàn)在沒心思管教它們。
凹村人的心,都在那個戴眼鏡人的身上。
年初,凹村來了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背著軍綠色的包,里面裝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一進凹村,凹村的狗就圍著他使勁地叫,做出撲咬的架勢。
會計金貴看見,一聲吆喝狗全散開了。凹村的畜生從娘胎里掉下來,就被凹村人天天念叨,說金貴是凹村掌握經(jīng)濟命脈的頭面人物,書記村長都要看金貴的臉色行事。作為畜生,更應(yīng)該尊重老仙人一樣尊重金貴。凹村的畜生,知道金貴對自家主人的重要,無論狗雞鴨鵝貓等,見著金貴都會讓開一條道。
狗走了,戴眼鏡的人拾起慌亂中掉在地上的眼鏡兒,鼓起腮幫子吹了吹眼鏡上的土戴上,看清了金貴的臉?!鞍即宓墓罚媸穷櫦已?。”他笑著說。他告訴金貴,他是縣上派下來,做地質(zhì)勘探的,需要在這里呆一段時間。
下午,電線桿上的大喇叭響起來了,喇叭一響,凹村的人、畜生都停下嘴上手上的活,跑出來盯著喇叭看,他們擔心只帶著耳朵聽,會漏掉一些重要的話,只有邊聽,邊盯著喇叭看,他們的心才穩(wěn)妥。
“通知,通知,今天晚上八點在公社院壩里開會,晚上耍朋友、翻是非的,今天都放一放,聽見沒有?!苯鹳F前半截說的話掉在凹村的風(fēng)里,沒有了,后半句“聽見沒有”卻像掛在枝頭的蘋果,在凹村里晃來晃去,落不到地上。這句話沒落在地上,凹村人沖著喇叭喊:“聽見了?!庇诛w了上去,里面摻雜著凹村畜生的怪叫聲。
晚上八點,果真凹村人都到齊了,連昨天才生娃娃的三妹也來了。凹村的畜生,能跟著來的也來了,它們是來給主人爭面子的。
村人和畜生坐地上,前面放著幾根木頭凳子,中間坐著戴眼鏡的人,左邊是金貴,右邊是書記村長。金貴咳嗽一聲,下面立馬安靜下來,他首先向戴眼鏡的人介紹書記,再介紹村長,正要介紹自己的時候,下面的人齊齊嶄嶄地喊起來:”金貴,凹村的會計?!闭f完,下面的人啪啪啪的鼓著掌,一只綿羊也摻合在其中,咩咩地叫著。
金貴有些尷尬,把剛才要介紹自己的話,吞藥一樣咽了下去。“這位是勘探專家堯主任,他是縣上派下來給咱們村做勘探工作的?!苯鹳F說到這里,停了停,他認為下面坐的會響起巴巴掌,結(jié)果下面的人和畜生一片安靜,直溜溜地盯著金貴。金貴心里罵著,臉上卻笑嘻嘻地對下面的人說:“請大家鼓掌,歡迎堯主任?!毕旅骓懫鸶砂桶偷恼坡暋P笊徽J識堯教授,難得張嘴歡迎?!皥蛑魅我谠蹅儼即宕粢欢螘r間,這個期間,大家都要積極配合堯主任的工作,像配合我的工作一樣,聽見沒有。”這句“聽見沒有”,是凹村人和畜生最熟悉的一句話,聽見這句話,凹村的人和畜生都會對著這個聲音回答:“聽見了?!薄敖酉聛?,我們請堯主任講話,大家鼓掌?!毕旅娴恼坡暸九九镜仨懫饋?。
堯主任簡單介紹了勘探是什么,勘探對凹村的好處,說自己要在凹村呆一陣子,認真做好勘探工作。
可誰都沒有想到,在大會上說要呆一陣的堯主任,只呆了三天就走了。這三天,他沒有爬山,只到凹村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
那天,我去種石頭的地方看看。自從種下這個石頭,我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了牽掛,我想去看看,會發(fā)光的石頭,有沒有長大長高,下出滿地邊的兒。
堯主任遠遠看見石頭發(fā)光飛奔過來,那跑的樣子,像風(fēng)刮歪了的麥子,偏偏倒倒。他走到我跟前,不看我,只關(guān)心石頭,用手摸,眼睛放光,看夠了,摸夠了,才直起身子,對木頭一樣站在他身邊的我說:“這,這,是哪兒弄來的?”我想起金貴說要配合他工作的話,一五一十地把石頭的來歷說了。堯主任說:“快,快把石頭抱回去,是寶呀,凹村是塊寶地呀。”他轉(zhuǎn)身離去,背后落下他剛才沒說完的半截話:“我得馬上回去,把情況匯報給縣里。”堯主任又像風(fēng)中的麥子,歪歪倒倒、急匆匆地走了。那天,他離開了凹村。
堯主任,讓我把這個石頭帶回去,我拔蘿卜一樣把石頭拔起來,看見地邊的泥巴往金貴地里滑,一陣心疼,又找來一塊石頭,種在那里。新種的石頭呆呆的,不會發(fā)光。
后來,金貴對凹村人說,堯主任臨走時丟下一句話:“今后凹村人,可以什么都不干,靠山養(yǎng)活著就可以過一輩子了?!?/p>
凹村的人把鋤頭鐮刀收了起來,能夠不干活讓山養(yǎng)著,何必還去地里干活呢?
他們閑了下來,閑下來的凹村人,手上腳上的厚皮一層層地掉。他們天天坐在爛木頭上,刮手上腳上的皮,刮干凈了,就在陽光下比誰的手白,誰的腳細嫩。
凹村沉浸在從來沒有過的空閑里,所有人都在等堯主任帶著人來,讓他們過上山養(yǎng)活人的生活。
我也在等堯主任,讓他告訴我,為什么我種在地邊的石頭,讓我拔回來,我還想讓它當種子,繁衍后代呢。
毛子:英珠的家
月亮掛在空中,弱弱的光,鋪灑在凹村。
主人烏嘎做的面糊糊剛熟,往我碗里添了一瓢,又往自己的碗里添了一瓢。面糊糊稠稠的,滾燙的熱氣憋在碗底,發(fā)不出來。我繞著碗轉(zhuǎn)著圈,不敢下口,就聽見烏嘎的嘴里咕咚一聲咽了下去。我轉(zhuǎn)過頭看烏嘎,烏嘎一骨碌從凳子上跳起來,用手捶著胸口,嘴朝天張著,喉管里冒出一股粗粗的熱氣,半天緩不過來。
我走到烏嘎身旁,抬頭看著他張嘴、鼓眼、哈氣的樣子,像只死青蛙。我想幫幫烏嘎,卻無從下手。我著急地圍著烏嘎轉(zhuǎn)著圈,搖著尾巴看他死青蛙的樣子。
烏嘎終于緩過氣來,又像烏嘎了。他伸出舌頭用手摸,舌頭紅紅的,面上長著幾個泡。
“媽的,看來做什么事情還真他媽不能猴急?!彼f完,用筷子攪著碗里的面糊糊,面糊糊的熱氣遮住了烏嘎的臉。
吃完面糊糊,烏嘎關(guān)門要走,我知道他要去爬英珠家的墻。我叫著不肯出門,想告訴他,英珠給我捎的話。
“拖著不走?不走我就關(guān)門了?!敝魅藶醺抡f。
我搖晃著尾巴,盯著烏嘎看,然后又叫了兩聲。烏嘎不懂我在說什么,正要關(guān)門離開時,我一個箭步射出門。我想,從我家到英珠家還有一段路,這段路可以讓我給他說清楚一切。
主人烏嘎走在前面,圓圓的月亮在他頭上,帽子一樣蓋著他。腳下的夜路,我和烏嘎閉著眼睛都能走,烏嘎不看路抬頭看夜。我左右前后地對他說著話。烏嘎實在受不了,停下來厭煩地對我說:“咋了,毛子,你今天有話對我說?!蔽覟橹魅丝炊业男?,熱淚盈眶,急忙點點頭。主人烏嘎停下來,看著我,我汪汪地給他說著話。
我想我的說話聲很有異性的質(zhì)感,還沒把事情說明白,就有一群看家母狗對著我說話的地方殷勤地叫著,那騷氣十足的叫聲讓我心煩。我對著那些母狗罵道:“臭娘們,閉上你們騷氣的嘴。”頓時周圍安靜了下來。
主人烏嘎還是沒有聽懂我說的話,我干脆轉(zhuǎn)身在他前面帶路,直接把他帶到了英珠家的門口。那堵老墻,在月光下直勾勾地看著我和烏嘎,認為我和烏嘎走錯了道。我告訴老墻,以后你就慢慢地老死吧,我們不會再爬它。老墻失望地立在那里,心死的樣子,讓它立馬恢復(fù)成了一堵名副其實的墻。
我知道烏嘎一定會嚇破膽,不聽我的話往后跑。為這事兒,我已經(jīng)費盡了力氣,口都快說干了。老實說,我不想再浪費口水,給烏嘎解釋什么。到門口時,趁烏嘎還沒有緩過神,我用腳敲響了英珠家的門。屋里的母狗聞到我的氣息不叫,來回拖著鐵鏈,在院壩里跑來跑去。那扇木門開了,嘎吱的聲音響在夜里。
“誰呀?”英珠問。
我太了解烏嘎,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么,一口咬住他的褲腿拖著他,用另一只腳繼續(xù)敲門。烏嘎嚇得滿頭大汗,他不敢出聲,用憤怒的大眼睛恨著我,腳使勁地甩我,想擺脫。
我骨子里的拗勁兒,如果不是今晚,連我都不知竟然有這么大的力氣,大得驚住了烏嘎。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英珠站在門口,看著我和烏嘎。烏嘎嚇得直哆嗦,汗珠子從額頭上落在我的頭上?!案陕镅剑L(fēng)娃?!庇⒅閱?。烏嘎全身顫動著,話從他口里出來,顫得斷了線。“我,我,我,路過?!睘醺抡f路過時,英珠和我都盯著他看。他慌了神,低下頭看地。地上烏嘎的影子圓成一坨,沒棱沒角,牛屎一樣。
“我家是單戶,你還真會選路過的地方。進來吧?!闭f完英珠丟下敞著的門進屋了。
烏嘎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惡狠狠地恨了我一眼。那一腳一點都不疼,我擺著尾巴走進英珠家。我看見了那條母狗——核桃。
核桃頭中間是白的,四只腳底和尾巴是白的。我進門的那一刻,她搖晃著尾巴,歪著腦袋看我。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樣的模樣,但在我心里,她簡直美到了天上。我的心跳得厲害。
我曾想過,我有人的思想,就憑這點,凹村的任何一條母狗都配不上我??墒墙裉欤倚奶铀?,面紅耳赤,血管里的血液一下膨脹了起來,我這是怎么了。
核桃看我的眼神柔情似水,她往我這邊走幾步,又害羞地退了回去。核桃很緊張,她在原地坐一會兒,又站起來不知所措??赡芤庾R到自己的尷尬,她慢慢回到篷里,站在篷的一個角落里,悄悄看我。
看見核桃進篷,我心里很空,像掉了什么東西。我慢慢向核桃的家靠近,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到核桃的門前,面對核桃羞澀的眼神。我支支吾吾地想對核桃說些話,可話到嘴邊吐不出來。我像剛才門口的烏嘎。
烏嘎去哪兒了,從一進門我就被核桃吸引,無暇顧及他。
我離核桃越來越近,她往后退了一步。我伸著脖子去蹭她的頭,她先是躲閃,后把脖子伸過來蹭我。挨著核桃我的心很實,我突然覺得只要有核桃,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我們的嘴一不小心對上了。核桃急忙縮回頭,害羞地看著我。我從來沒有親過一條母狗,當嘴對上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無論我有人的想法也好,我最終會屈服于核桃。
我往前走,控制不了我的手去愛撫核桃,我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她,一次一次親著她,我的舌頭觸碰到她的舌頭。她的舌頭柔軟中帶著溫度,這個溫度足已融化我的心。
我的身體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血液膨脹,全身燥熱,私處慢慢變長、變硬。以前我見過很多公狗,伸出它們又長又硬的家伙,不管母狗是否同意,強硬地爬上去,做著難看的動作。不會像它們一樣對待我愛的人,即使我快控制不住自己,即使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快速地進入我從來都沒有進入過的地方。但是,我強忍著,我想讓我愛的人,同意我進去時才進去,這樣才是愛。
月光下,核桃有時爬在我的背上,有時仰在地面上,我們熱吻愛撫著對方很久很久。終于,核桃羞澀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向我發(fā)出愛的請求時,我才爬上她的背,將我硬硬的東西放進她的私密處。天,整個我像走進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這一切,在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如此美妙。我該不是在做夢吧?我開始懷疑起這個美麗的夜,美麗的月光,我多么希望這樣的夜,不會有白天來打擾。
我陶醉在無與倫比的美妙里,迷迷糊糊看見英珠家的窗簾上有兩個人影,一個摟著一個,慢慢倒下去……
烏嘎:等待堯主任
凹村人盼著同一件事情時,心不是自己的,是整個凹村的。
他們從來沒有這么齊心協(xié)力、徹頭徹尾地做過同一件事情。等待堯主任,整個凹村村口的云、葉子、露珠上都仿佛寫著堯主任的名字,它們動一下,凹村人的心就緊一下。凹村人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以前緊巴巴的時間,在這會兒長得無法讓他們消耗。這時,我像突然被他們想起來一樣,成了凹村人坐在樹下、墻邊、豬圈門口的話題。
凹村人問我:“風(fēng)娃,這么多年來,沒見你種過一棵玉米,一?;ㄉ窃鯓影褧r間用過來的?”
“我的時間是在看你們種玉米、種花生,看你們喂豬、罵牛聲中走過來的?!蔽一卮?。
“看,能養(yǎng)活人?”
“能養(yǎng)活人,我就是在看你們中,活過來的?!蔽艺f。
“你的糧倉里有啥?鍋里每頓都煮什么吃?”
他們這樣問,我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像是面對一群剛在路上認識的人,但又覺得心里暖暖的,有種被人關(guān)心的溫暖。
“我的糧倉里,有豌豆、玉米、麥子、大豆、花生、胡豆……鍋里這頓下胡豆,下頓做面糊糊,空的時候做麥子鍋盔?!蔽覜]告訴他們,當凹村出現(xiàn)旱澇時我的糧倉都是空空的,拿著火柴,不知道點燃了往鍋里放什么好。但畢竟那樣的時候少。
凹村人一片驚訝,他們不敢相信一個什么都不做的人,糧倉里的糧食竟然比他們還豐富。
我告訴他們,我的糧食都是從他們屁股后面撿回來的。春天,他們大大咧咧地播種,有些種子還沒有埋進土里,他們就離開了,我挨個去尋那些掉在面上的種子;秋天,他們胡亂地收割麥子,很多麥穗被遺棄在麥地里,躺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哭,看它們哭得傷心,我就背著花籃子背篼,一個一個地把它們帶回家。胡豆、豌豆、大豆它們是我在季節(jié)的縫隙里拾來的。
撿糧食的時候,麻雀、野雞是我的對手,它們的嘴比我的手快,我拾一下,它們的嘴啄幾下,我瞪它們幾眼,它們瞪我?guī)籽?,它們不怕我。不過,我背的是花籃子背篼,比它們的肚子大一千倍。它們不能吃太飽,吃太飽飛不起來,飛不起來,就只有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走不好,可能會摔倒,把腳弄瘸。天上飛慣了的,地上的路再怎么小心著走,也走不好,他們一般吃半飽就走了。整個地里,只剩下我一人拾糧食。所以我有足夠多的糧食裝進糧倉。這些糧食,都是從凹村人眼里、手里落下的,又是從麻雀、野雞的嘴里剩下的。
我給他們講舊時間的事情,我說:“他們現(xiàn)在過的在太陽下刮厚皮的事情,早在很多年之前我就干完了?!蔽疑斐鑫业氖种?,脫下膠鞋,讓他們看我的腳板心,沒有一點厚皮,我的手腳和他們的手腳湊在一起,一個像長在春天里的葉子,一個像冬天的葉子。我還告訴他們,我們活著都是在用別人用過的東西,空氣、水、陽光都是別人用舊了的,我們在田間地頭說的話,夜里干的偷雞摸狗的事,都是前人早就干過的事。別人過舊了的日子,我們太賣力,都換不成新的。
我想,凹村人把我說的話,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想不通的時候,還去和凹村的畜生講。那段時間,凹村的畜生也顯得心事重重,三個五個聚在一起,說著嚼舌根的話。
凹村的地空下來,鋤頭、鐮刀空下來,路邊坐著曬太陽的人多起來,我就知道,他們把我的話裝進心里了。
空下來的時候,他們不去東坡、西坡,只是任由舊時間爬滿他們越來越舊的臉,他們用越來越舊的臉,打發(fā)每天的舊時間。
我對整個凹村人,突然親近起來,他們像無數(shù)個我生活在凹村。
堯主任,還沒有回來,他說的用山養(yǎng)活人的話,一直留在凹村,人們用心記著。
所有舊時間、舊生活里,只有這件事在凹村是新的,前無史例。
毛子:我們的婚禮
太陽烈著性子,呆在凹村好長一段時間,不肯走。
凹村的人、畜生、植物、土地都顯得無精打采。那條通往縣上的路,在陽光下,被凹村人的眼,盯得越來越細,就快看不見了。
我和主人烏嘎,頂著烈日往東坡上趕。一路蟬叫聲陪著我們。蟬是這個季節(jié)凹村里的命,如果沒有蟬的叫喚聲,仿佛整個凹村就快死了。
我不喜歡蟬的長相,天生鼓著大眼睛恨人,像凹村上輩子就欠它的。它的屁股尖而帶圈,一層灰白的東西粘在上面,一叫屁股往上翹。蟬不要臉不要命的群體做愛,一棵樹上就有幾十對,母的背著公的,公的掉著母的。邊做愛,邊一個勁兒的叫,叫聲撕心裂肺,生怕凹村人不知道它們在做愛。
我見不慣它們大白天,毫無羞恥地在太陽光下做愛,更恨它們故意選擇我和主人烏嘎要經(jīng)過的樹下,在我們的頭上猖狂地做愛。它們在我們頭上做愛,臟了我們的頭。我沖它們使勁地叫,它們正在興頭上顧不上我。有時遇見草葉上做愛的蟬,我一口咬上去,把他們吞進我的肚子里,看它們還能不能在我腸子里做愛。
主人烏嘎心善,我不敢當著他咽下那些做愛的蟬。烏嘎在凹村做著幫凹村的生命過一輩子的事情。
烏嘎這段時間變得很怪,喜歡唱歌,走起路來輕飄飄的。烏嘎唱的歌,我聽三妹沒結(jié)婚之前,坐在田坎上唱過:“多啦花開喲/我的心開呦/玉米須須花開喲/我的心樂著呦/凹村的春天來了喲/我的春天來了呦……”烏嘎唱的沒三妹好聽,不過,他的歌聲是從心里面發(fā)出來的。唱完一段,烏嘎停下腳步,回過頭問我:“毛子,咱們明天去給英珠補補那堵老墻吧。”我眨巴著眼睛望著烏嘎,還沒有從他剛才的歌聲里走出來。
那段老墻,自從上次我們從英珠家的正門進去后,就再沒有爬過它。老墻賤得很,每次我們?nèi)ビ⒅榧?,他都示意我爬它的身子,我沖它嘻嘻地笑,說:“現(xiàn)在不比過去了,我有爬的地方了?!崩蠅狭讼氯ィ呥吔墙情L滿了野草。
不過有一次,烏嘎從英珠家出來,去看了看那堵墻,他用食指蘸了一點坑里的土,拿到鼻前聞了聞,眉頭緊皺,氣憤的說:“狗日的,是誰爬過這堵墻,一股騷味?!蔽抑钡販愡^去,用鼻子嗅了嗅土。我的鼻子比烏嘎靈,一嗅就知道是凹村李痞子身上的味道。我對著烏嘎汪汪地說,烏嘎聽不懂。我知道李痞子家有一條色瞇瞇的公狗,李痞子爬墻的時候,會不會也帶上了它?想到這里,我著急萬分。
主人今天提出補補那堵老墻,我當然同意。如果不補,我的心也懸著。
“等墻補好了,我們就搬過去和英珠住,英珠那晚在鋪蓋下給我說的。”烏嘎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正午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皮膚亮堂堂地發(fā)著光。
我心里一陣慌亂,我不知道我的愛人是否答應(yīng)我和她住在一起。我的愛人很愛我,每次見我離開,她都非常不舍??墒钱吘惯@是一件大事,住在一起,就是一輩子的事情,住在一起,我們就要面對家庭、孩子。我突然有點害怕,害怕自己肩負不起一個當父親的責(zé)任。
“我們住過去,英珠就不會孤單了,那些夜里長著壞心眼的人,就再不敢靠近那堵墻?!敝魅藶醺绿稍跂|坡上說。東坡,前兩天沒有熬過夏天的李表叔埋在那里。一股新土的味道,在風(fēng)的作用下,吹得到處都是。
“住過去,我的愛人就不會孤單了,有我的保護,李痞子家色瞇瞇的公狗別想打我愛人的主意?!蔽倚南搿?/p>
修墻的那天,凹村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風(fēng)娃,你不是說,俺們都生活在舊時間里,你干嘛還砌一堵新墻起來?”
“賊是沒有新舊的,不砌墻,怕他來偷東西。”
“偷東西,關(guān)你啥事兒,人家英珠都不怕。”
“她不怕,我怕,英珠是我的人?!?/p>
不到兩公里的村子,一陣風(fēng)的功夫,把這個消息傳遍了凹村。來看烏嘎砌墻的人,擠滿了英珠家的門,英珠在里面忙里忙外,燒茶倒水。
“英珠,你說說,風(fēng)娃你們兩個是什么時候好上的?”
“夜里?!庇⒅橐贿叺共枰贿呎f。
“夜里,是風(fēng)娃來偷你的吧?”擠在一起的人嬉皮笑臉地說。
“是呀,他偷了我,他家的毛子也把我家的核桃偷了?!庇⒅樾χf。
“你家一夜就被盜兩件寶,你不心疼呀?”
“不心疼,好事成雙,我高興還來不及。到時辦婚事時一起辦了?!?/p>
墻砌好了,主人烏嘎和英珠結(jié)婚的那天,順帶也把我和核桃的婚禮辦了。
我和核桃的婚事,遭到全凹村畜生的妒忌。
烏嘎:賣出去的石頭
堯主任,披著凹村的晨風(fēng),踏著越來越細的小路走進凹村,身后跟著縣上的領(lǐng)導(dǎo)。
堯主任到凹村,最先發(fā)現(xiàn)他的是狗,狗喊著狗,驚動了凹村其它的畜生。凹村的畜生,從小教育的好,對自己的主人貼心。一看見堯主任來,有的急著回去給主人報信,有的忙著去村口迎接堯主任。小路上一派忙碌景象。
凹村的人很快聚集在堯主任必經(jīng)的一棵大樹邊,金貴撥開人群,站在前面笑嘻嘻地迎接堯主任。
凹村的人聚在一起,有一股凹村的味道,他們心里的急切、渴望、摻雜著身上的土味兒,風(fēng)一吹,熏得樹葉一會兒正,一會兒反,翻著白眼。
“堯主任,你可把咱凹村人等的頭發(fā)都快豎起來了?!苯鹳F嬉笑著說。
等待堯主任的日子里,金貴老得很快,額頭上的皺紋又深又厚,跟幾條蚯蚓貼在臉上一樣。凹村人也看見了金貴臉上的皺紋,無暇顧及,金貴說話的時候,他們的心順著金貴的話走。
“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縣上的X領(lǐng)導(dǎo),這是開發(fā)公司的X領(lǐng)導(dǎo),這是勘探公司的X領(lǐng)導(dǎo)。”堯主任笑著給大家介紹。
凹村的人和畜生,有個壞毛病生的東西很難記住,比如剛才堯主任說的一串兒領(lǐng)導(dǎo)名字,他們就一個字沒記下來。
堯主任看著滿滿實實堆在大樹下的人和畜生,開口道:“金貴,凹村的人都在這里?”
“你來了,拉了半截屎的人,把后半截屎都夾在屁眼里,騰到一會兒回去拉?!苯鹳F嬉笑著說。
“風(fēng)娃呢?”堯主任四處尋找著我。凹村的畜生和人,齊刷刷地看著我。
“在這里?!蔽液鸬?。擠出人群和畜生,我走到堯主任面前。
“就是他?!眻蛑魅魏退黄饋淼膸讉€人說。
“帶我們?nèi)タ纯?,你家里的石頭吧?!逼渲幸粋€領(lǐng)導(dǎo)說。
凹村人,從來不知道我有個石頭,更不知道上次說要呆一陣子的堯主任,就是因為我的一塊石頭只呆了三天。堯主任呆的三天,讓凹村人和畜生等了一年。這一年,他們的心荒了,眼睛等壞了,心在苦水里熬。
金貴的笑僵在臉上,又厚又深的皺紋突然沒了生命。他的眼珠子不動,一股恨意從他的死眼珠子里躥了出來。
金貴、凹村人、一旁的畜生,他們的眼神扎得我渾身都疼。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一下就變了樣。
我把堯主任、領(lǐng)導(dǎo)、金貴以及凹村的人和畜生一起帶到我破舊的土屋里。土屋光線暗,四面墻被柴火熏得黑黑的。屋里看不清石頭我抱著石頭走到外面。來的人和畜生跟著走到外面。
石頭放在地上,幾個領(lǐng)導(dǎo)蹲在地上,圍著石頭看。石頭被他們翻來覆去,用手摸,輪流用眼睛看,不時細聲說著我聽不見的話。圍著領(lǐng)導(dǎo)的凹村人和畜生,有的墊著腳,有的歪著腦袋往里看。我站在領(lǐng)導(dǎo)旁邊,無所事事,但我不敢四處望,我怕遇見金貴扎人的眼神。
看了好一陣,幾個領(lǐng)導(dǎo)拍著身上的灰站起來。領(lǐng)導(dǎo)拍灰的時候,拍落了一連串落在他們背上的眼珠子。四周的人和畜生收起長脖子立在那里,我的石頭放在他們中間。
“風(fēng)娃,你帶我們?nèi)ツ惆l(fā)現(xiàn)這塊石頭的地方看看。這塊石頭,你拿著沒什么用,就賣給我們吧?你要多少錢開個價?!眻蛑魅握f。
凹村的人和畜生齊嶄嶄地看著我,我站在中間不知所措。
從小,我就是靠凹村的風(fēng)養(yǎng)大的,錢在我腦袋里什么都不是。
我看看金貴,金貴的眼睛閃著光,他厲聲說:“說話呀,這時成啞巴了呀?!?/p>
金貴的眼神從死到活,我一時不知道怎樣理解,對于他,我暗地里恨著,他家的地偷了我家地的泥巴,已經(jīng)好多年了,金貴連聲謝都不說。但是,他畢竟是凹村的會計,上次又說要配合堯主任的話,我就說:“一個石頭,要啥錢,送給你們得了?!闭f完,我看著金貴,金貴眼睛里的恨意又一次躥了出來。我不知道,我的話鉆進他的耳朵里,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惹得他一會兒一個變??烧f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就是舔也舔不回來了。
凹村的人和畜生都不出聲,他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怎么能白拿你的石頭,這樣吧,給你五千,你看可以嗎?”堯主任說。
聽到五千這個數(shù)字我嚇壞了。周圍的人和畜生騷動起來。五千是我從來就沒有聽到過的數(shù)字,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給英珠買件衣裳?給我們的新家重建個豬圈?買幾個好的碗?還買什么呢,我想了半天都不知道。我的心從來沒有過的愁。
“不夠?那就六千?!?/p>
我嚇得連連擺手,急忙說夠了,夠了。周圍的人和畜也學(xué)著我點頭。金貴黑著臉,悶在那里不說話。
“那就這么定了,這個石頭歸我們,你帶我們?nèi)タ纯次髌掳??!眻蛑魅芜呎f邊請人用布包好石頭馱在馬背上。
堯主任讓金貴告訴大家,西坡大家就不用去了,那么多的人去,會把我為凹村的生命砌的墳給踩壞了,死了的東西最需要安靜。堯主任的話讓我感動。
金貴對著屁股后面想跟上來的人和畜生說著什么。我今天心里裝著太多事情沒在意,只聽見后面?zhèn)鱽碥洑獾穆曇簦骸奥犚娏?。”我也軟軟的,?xí)慣性的說:“聽見了。”
金貴、堯主任、幾個領(lǐng)導(dǎo),我們一起上的西坡。陽光很薄,我們沒找到一個會發(fā)光的石頭,不過堯主任說:“會發(fā)光的石頭,西坡一定還有,石頭像人一樣,應(yīng)該有阿爸阿媽,有阿爸阿媽,就應(yīng)該有很多個娃,目前找到的石頭,可能只是娃中的一個。”
后來他們商量,把我為凹村尋的墳地圍起來,讓凹村的人都到西坡尋這種石頭,尋到的石頭無論大小,他們直接收購。
石頭的家在西坡,它們有阿爸阿媽、弟兄姊妹,如果凹村的人都來西坡尋石頭,尋著的石頭不都會被堯主任帶走,離開西坡分散在各地,全家面臨著別離嗎?想到這些,我傷心起來。
我的心,結(jié)下一個死疙瘩,沉沉地壓著自己。
毛子:見不得光的事
至從我和核桃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我的新主人英珠就解開了拴著核桃好幾年的的繩子,她是信任我的,她把我看成了一個能保護好愛人的男人。
我感激英珠給核桃自由,給核桃自由,就是給我們的愛自由,這點比什么都重要。
核桃從沒出過遠門,對什么都好奇,我?guī)е颂掖┧笤诎即?,給她挨個介紹房子的主人,東坡、西坡是我?guī)е厝サ?,那里落著我和烏嘎看天、聽風(fēng)、想心事的無數(shù)個日子。我給核桃講我們在東坡西坡做的事情,核桃一臉驚訝地問我:“你給我過一輩子嗎?”
“當然,不止是一輩子,我都幫你在西坡過了好多個一輩子。我的主人說,我們悄悄幫別人過一輩子,別人就會在凹村的日子好走得多。我一直暗戀你,怕你在這世上受苦,有事沒事就來這里給你過一輩子?!蔽艺f。
核桃眼里噙著眼淚,又問:“你的主人也給英珠過了好多個一輩子吧?”
“是呀,過了我都不知道多少個一輩子了,不過他不敢給英珠說,他只希望他所做的事情,能讓英珠在這世上好走就是了。”
“如果我們沒在一起,你也不會告訴我,你給我所做的一切?”核桃樓著我說。
我沒回答核桃的話,心想:“愛,是不需要掛在嘴上的?!?/p>
風(fēng)從凹村的腹部刮上來,帶著凹村的味道,吹彎了西坡的草。我和核桃躺在彎了腰的草中央,光天化日之下,做了一件見不得光的事。
烏嘎:凹村的變化
我半夜爬起來,搖醒睡在旁邊的英珠,給她講自己的夢。
夢里,凹村的畜生和人得了病,坐下去,站不起來。凹村人的臉,變成了牛羊馬的臉,讓人分不清楚他們給我說話是笑著在說,還是哭著在說。他們碗里放著剁細的草,一嚼草的汁液綠綠地掛在下巴上,順著落在破舊的衣服上。他們不像以前,喜歡扎堆坐著,一個個隔得遠遠的,仇視著靠近他們的人。凹村公社里,堆著一堆堆生銹的鋤頭、鐮刀,會計金貴坐在旁邊傷傷心心地落著淚。天,灰撲撲的,烏云壓著山頭,一只只烏鴉停在枯死的樹枝上,叫得整個凹村就快死下去了。
我的額頭、背上全是汗,心里說不出的暗。英珠起來給我倒一碗清茶,讓我喝下去,說:“夜里的夢,沒有腳,它是到不了天亮的。放心睡吧。”她給我蓋上被子,摟著進入了她的下一場夢。
我睡不著,心里發(fā)慌,這個夢和我死阿爸死阿媽時做的夢很像。那年,我的夢里經(jīng)常飛來滿樹的烏鴉,一個勁兒地沖著我叫,我用石頭打它們,烏鴉用嘴啄我。周圍有很多凹村人,他們圍著我看熱鬧,我向凹村人求救,凹村人的臉全變成了牛羊馬的臉。那一年,我成了孤兒。
這些日子,凹村的變化裝在我心里。凹村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
他們不再像以前一樣,說貼心的話,做貼心的事兒,看人的眼神,不真誠,疑心病重,經(jīng)常為一點小事情又吵又鬧,重則大打出手。弟兄姊妹之間,為了爭奪房產(chǎn)、土地、畜生六親不認,老人贍養(yǎng)問題推卸責(zé)任。
我走在凹村,每家每戶都關(guān)著門,只有一些看家狗,聽見我的腳步聲,防賊一樣沖著我叫。畜生是人教出來的,我在凹村生活快35年了,這些狗早就該熟悉我,而現(xiàn)在卻把我當成賊一樣對待。想到這里,心里一陣難過。凹村的其他畜生都跟主人上西坡去了,西坡曾經(jīng)是我常去的地方,我現(xiàn)在不去了,我不敢去看西坡被人和畜生踩踏得亂七八糟的樣子。
雖然金貴聽堯主任的話,把我為生命埋的墳地用竹子圍了起來,可是不到一天,圍起的竹子就被人拔起,扔得滿山都是。他們說:“我給堯主任說了謊話,會發(fā)光的石頭,被我藏在墳地里。”他們腳上的力量很重,手的力氣也很大,那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墳,被他們掀開土露出腐化的尸骨,他們毫不在意,扔在一邊繼續(xù)挖。這些尸骨中,有些是他們家的,他們認不出來。尸骨認得他們,凹村人扔它們的時候,它們死拽著凹村人的手舍不得離開。挖墳地的時候,凹村人的眼睛和希望都是長在土里的,一鏟子鏟出來的是土,他們心想,下一鏟子可能就是發(fā)光的石頭了。有些尸骨,他們是找不到的,像我埋下的虱子,進土就化了,生怕染臭了土。
我開始回憶,我去東坡、西坡時說過的話:我想為凹村的人和生命做些事情,幫他們偷偷過一輩,我認真做著這件事情,唯一的偏私就是給我的英珠多過了幾次一輩子,其他的都一視同仁。我希望凹村的人和生命,在我為他們過完一輩子時,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路好走些。我給他們講舊時間的事,希望他們不要把自己的一輩子過得太辛苦,輕著點走,選好走的路走,一輩子很快就走完了。每個人的一輩子都在自己的手里握著,不管你捏緊點、拿松點,你的一輩子,在凹村也只有二點五公里的路。
可是,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舊時間,我有很多錯誤的看法,舊時間里不一定只長出舊的東西,比如,現(xiàn)在凹村人的心,就是舊時間里長出的新東西,難看、寡淡。
我想改變一些東西:舊時間里,做個新的烏嘎。拿著鋤頭、鐮刀去開墾我的一畝地,種瓜種豆種希望;我學(xué)著舊時間里的人,用他們愛過的方式去愛我的英珠和毛子、核桃,還有即將來到舊時間里的我的娃;我不想再去東坡、西坡了,我想任由凹村的人和生命過自己的一輩子,命和路都是自己的,誰也幫不了誰。
凹村人的心越來越硬,現(xiàn)在快變成石頭了。這跟夢里死了的凹村,沒什么區(qū)別。
一輩子的事兒,在凹村雖然只有二點五公里的路,但是,在舊時間里,卻很長很長……
三十五歲,我要走在舊時間里,開始我新的生活。
毛子:舊時間里的我們
我和核桃結(jié)婚后一年,核桃產(chǎn)下了七個孩子,有的像我,有的像核桃。我們的孩子很快長大,各自找到了心愛的人,后來我和核桃當上了阿爺奶奶、公公婆婆。再后來,我連自己的孩子都記不得了,只認識核桃、主人烏嘎、英珠。核桃死在一場暴風(fēng)雪里,雪太厚,很多凹村的房子都塌了。主人烏嘎、英珠和我,焦急地等待太陽快出來,雪快融化。核桃的尸體在后院找到,找到她的時候,核桃睡著了一樣,頭朝著西坡。
自從凹村的人,拼了命地在西坡去找賣錢的石頭,主人烏嘎就沒再踏進西坡一步。金貴人前人后都罵主人烏嘎:“瓜的人就是瓜,能讓山養(yǎng)活人了,卻非要下地干活。沒福氣的人,這輩子都別想粘上福氣的邊。”
主人烏嘎聾了一樣,不把金貴的話放在心里。每天經(jīng)營著地里的莊稼,他說:“風(fēng)養(yǎng)活了自己前輩子,后半輩子需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才行,不能像粘粘草一樣,粘著風(fēng)不放,自己已經(jīng)拖累風(fēng)很久了?!?/p>
核桃的死,讓主人烏嘎踏上了西坡。核桃這一輩子,走得平坦,他要去西坡尋一處核桃的安身之處,讓核桃不要在那邊被雨淋著,火辣辣的陽光烤著。
那天,凹村起風(fēng)了。主人烏嘎抱著核桃,走在風(fēng)中。風(fēng)吹一下,他偏一下。主人烏嘎的身子骨,沒有往年硬朗。我和英珠走在后面,英珠不說話,嘴一直閉著。我想開口,安慰他們,讓他們不要太為我的愛人傷心,我的愛人核桃已經(jīng)走完了她的一輩子,下一輩子還等著她去過。
核桃埋在烏嘎找到會發(fā)光石頭的地方,他說:“埋下核桃,就用一條命把這個坑堵上了。核桃的墳,或許能把凹村人變硬的心換回來?!?/p>
第二年,主人烏嘎死了,我們都沒有發(fā)覺烏嘎的死。早晨,英珠叫他三聲,不見他應(yīng)一聲,英珠用手去拉他的手,才發(fā)現(xiàn)烏嘎的手涼涼的。英珠坐在門檻上喊著我的名字,我歲數(shù)大了,眼睛不好,腳一只用不上力氣。我慢慢走過去,趴在英珠面前,英珠用手摸著我的頭,手有些顫抖,她輕輕地說:“走了,老頭子走了。”英珠的表情很淡,對待走完一輩子的烏嘎,她有太多想說的話,卻一直沒有說出來。我們在門檻上坐了很久。
第三天,烏嘎的尸體被凹村人抬著送上東坡,二點五公里的一輩子,烏嘎終于走完了。
主人烏嘎的女娃,埋完烏嘎后走了,她幾年前嫁到了別的村子,那里才是她的家。老屋里,只剩下主人英珠和我。凹村的舊時間,突然在烏嘎離去之后,變得很慢很慢。
落日,月光和雪。越來越多的孤獨,遺在我的生命里。
東坡、西坡,離我和主人英珠很近,輕輕抬頭,就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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