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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江右

2016-12-20 20:13張品成
延安文學(xué)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船山長官師長

張品成,湖南瀏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赤色小子》《永遠(yuǎn)的哨兵》;長篇小說《可愛的中國》《紅刃》《北斗當(dāng)空》等二十余部。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四屆、第五屆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第十三屆中國圖書獎,第十四屆冰心文學(xué)獎。

書童崔工利那時不知道他已經(jīng)做了人家的書童,他坐在破屋前的大石頭上看天。他哥崔工勝一臉的心事重重的樣子,灰褐色的天空和蝗蟲弄出的滿地狼藉,讓他心上更塞滿亂草。哥哥心里惦著的是弟弟今后的日子。那天,呂大每說跟了他去當(dāng)兵吃糧,他還覺得事情很遙遠(yuǎn),當(dāng)兵吃糧呀,餓不了肚子喲。擱過去,隊伍上招兵買馬那是個難事情,要抓丁。可現(xiàn)在不一樣,這一年先是澇,后是旱,然后是蝗蟲。你看蝗蟲把糧弄了個精光,隊伍上也沒糧的,還多添那么多嘴?鬼信!人都擠破了頭想去隊伍上。當(dāng)兵有衣穿有飯吃,總比逃難要好。

崔工勝不知道蝗蟲漫天飛舞那天,洪天禹站在窗前得意地笑著。

許世魁那些天陪了他的長官。譚副官死后,許世魁一直陪伴在洪天禹的身邊。除了洪天禹上窯子他不隨身外,基本就貼身做陪同和保鏢。

許世魁看見洪天禹莫名的笑,說:“要死人的,這蝗蟲過去皇帝都怕,你還笑?”

“是我洪天禹走運的時候了?!焙樘煊碚f。

許世魁后來明白他說的是人馬。

洪天禹趁了天災(zāi)擴充了他的人馬,是他開心的理由。崔工勝也因此入了隊伍從此衣食無憂,也是他開心的理由。

不開心的是想到弟弟。

崔工利十一歲,但人長得瘦小,看去不到十歲樣子。人小心卻大,鎮(zhèn)上有說書的來,擠進去聽,恨不得每一個字都不漏了。說三國說水滸說薛仁貴征西,心上一些芽芽就冒呀冒的,常?;孟肓藦能娮鲈獛泴④?。

富前來了隊伍,他亢奮了幾天,天天看人家操練。

他哥崔工勝和富前的一幫后生入了隊伍,崔工利的臉黑了有幾天。有人說:“哎哎!是誰欠了你的米還的是糠吧?”

他說:“沒人欠我米谷我也沒欠人米谷?!?/p>

“那你臉拉成這樣?”

崔工利朝人翻白眼,“為什么隊伍上就不要我呢?”

有人牽過那匹馬,指了指馬背,“你騎上去我看看?!?/p>

崔工利試了好幾回,他沒法騎上那馬背,不僅沒騎上去,連那馬都欺他,揚起蹄子扎實地給了他兩下,害得他屁股痛了近半月。出門,走路一瘸一拐,身后就有許多指戳嘻笑。他羞丑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了。他恨死了那個人恨死了那匹馬。后來他知道,他不該恨那人那馬,沒有他們,也沒有他崔工利后來的一切。

他真的入了隊伍,事情像做夢一樣。他哥跟他說,你給我記住了,從今后你要管住你那張嘴,師長要找個石頭嘴的書童,你嘴多話多,你不管住你這差事就丟了,不僅差事也許命也丟了!崔工利很堅決地給他哥說,就當(dāng)我的兩片嘴皮叫刀割了喲,我會管住的。他哥說,你要管不住,信不信我真割了你嘴皮。

他們給了他一套小號軍服,他穿了還耷拉出好長一截。他哥要給他剪裁下,說你這么的不好看。但崔工利不肯。說師長給我的衣服我不能改,我要好看干嘛?我要我是個兵。

他成天穿了那身衣服走上竄下的,屁股眼里三把火燒了,坐不住。忙上忙下,拎了水煙壺,說:“師長,我給你點撮煙?!绷嗔怂畨兀瑝刈焐蠠釟怛v騰,說:“師長,我給你泡杯茶。”拎了酒壺則說:“師長,來一口來一口!”

然后就是去找書。師長說:“工利,你要多費點心思給我找書?!?/p>

崔工利就屁顛屁顛地四處跑,走村串戶給師長收書。

很多人大眼小眼地看了他,“當(dāng)兵打仗,搶地盤,攻城略地稱霸一方,要書干什么?”

“我們師長他要?!?/p>

“噢?!你們師長也不識幾個字,他讀什么書?”

他朝人家噘嘴翻白眼,“誰生來就認(rèn)字的?”

人家看他那架勢再說下去就要發(fā)飆使性,收住了嘴。有人就把一些閑書散頁敷衍了塞給他。崔工利當(dāng)然也不識字,分不清書高低好壞,有成冊的紙,紙上印有字就是書。就全盡收到匣子里,他總是滿載而歸。他挑了那兩只書匣,大汗淋漓卻興致沖沖地把擔(dān)子撂到洪天禹面前。

洪天禹一臉的燦爛,揀起幾本書翻了翻,朝他的書童豎起大拇指:“好小子!”

柜頂上有包棗,洪天禹抓過來拋給崔工利,“周長官送給我的山西交城駿棗,賞給你吃吧!”

崔工利打開,紅紅的棗色澤鮮亮。他不吃,他把棗包了一層又一層,用麻繩纏綁了掛在胸前,晃蕩了到處走。

人說,“你脖上掛了什么?”

“師長的棗,師長給我的棗?!?/p>

“師長的棗也是棗,難道能是金子?”

“那不一樣!”

“來,拈顆我們嘗嘗,看一樣不一樣?”

崔工利不肯,他脖子上吊著那包東西晃蕩了一天,把富前角角落落全走了個遍。黃昏的時候,他坐在場坪處廢石磨嚼食棗子。有人過他就會遞上一顆?!鞍グ?!洪長官的棗喂!”

又說:“你不是要嘗嘗師長的棗的嗎?來你拈一顆?!?/p>

大家都那么嚼了,崔工利這個看看,那個看看,覺得大家都嚼出滋味,心里花就開了。還剩了一把,他抓掌心里不肯給人。

“我要留了我哥嘗。”他說。

他哥崔工勝去了火車站,他要送下二舅潘耕晨。到天黑人才回來,他弟那把棗一直捏在手心,遞給崔工勝時,那棗軟成了泥。

師長的屋子里堆滿了書。這讓崔工利很開心。他這本翻翻,那本翻翻,人不識字,辨不出書的好壞,只有新舊之分。

師長說:“初八要開拔了,你把書給我裝箱了?!?/p>

崔工利就一心一意整理那些書,新舊的分開,新的用木箱裝了,舊的呢,能裝箱的裝箱,不能裝的就用草繩隨意捆了。

他做得很認(rèn)真,一絲不茍。

崔工利做的另一件事是去遛馬。他永遠(yuǎn)記得那馬的事。第一次他想親近那馬,那馬卻揚起蹄子扎實地給了他兩下,害得他屁股痛了十幾天,重要的是讓他丟人現(xiàn)眼。他想著有一天要好好地教訓(xùn)那畜牲,但那只是想想,他知道那一切遙不可及。馬是師長的馬,打狗還欺主哩,他敢動那馬?另外,那馬很機靈,說不定還沒等他下手,又會給他來那么兩下,他有些害怕。

他沒想自己能做師長的書童,書童的另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給師長做馬夫。師長的馬夫老了,師長說你也到了該休歇的年紀(jì)了,讓別人來做這些事吧。

崔工利又一次要走近那匹棗紅馬。他小心地往那馬身邊挪步,但很奇怪,那馬很本分,他抓住了那根韁繩,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盯著馬的那兩條后腿。那兩條腿很安靜馬也很安靜。他拍了拍馬背,“伙計……”他說,“原來你也是個勢利眼的呀,也知道我做了師長的書童就另眼相看了嗎?”馬打著響噴,很友好的樣子,他們成了朋友。

成了朋友就無話不說,那當(dāng)然說的是人,和馬就是真成朋友也不能無話不說的嘛,馬又聽不懂人話,馬更不會說人話。

崔工利牢記了他哥給他說的話。在師長身邊,把兩片嘴皮管得牢牢的,把那些話憋在肚子里。他想,憋了憋了話就爛了變成了空氣,煙消云散。但事情卻不是那樣,那些話像些小鬼,關(guān)在他肚子里也不安分,他常常覺得憋得難受。他想,他得想辦法,不然,他真的會被話憋死。那些話一天一天在他肚里堆了積了,他感覺自己要被什么撐成一坨老樹蔸。

那不成,工利是做將軍的料,有一天會成張飛關(guān)云長趙子龍,他跟自己說。

我還能讓肚里那些閑言碎語壞了我事情?他想。

他找他哥說,他哥沒接話,直接就刮了他一巴掌走了。

崔工利去遛馬,臉上還掛了他哥的掌印,紅胖起一片。

他們不讓我說話!他們都狗東西不讓我說話……人又不是馬,長了嘴光用來吃東西,人長嘴除了吃東西得說話。

我又不是啞巴,我得說,我不說這張嘴就壞了廢了。嘴壞了將軍就做不成了,這不成,我得說!不能跟人說我跟你說總成,我以后就跟你說吧!

那天,他終于找到辦法了。他想,跟人不能說我還不能跟馬說嗎?

他跟馬說,他只能跟馬說。

他對那匹棗紅顏色的馬說:“他們說隊伍要往南邊去哩,可是一直就沒動靜……,我看這兩天該動了喲……為什么?你問為什么?哈,這不明擺了么?沒吃的了,蝗蟲把一切都?xì)Я耍犖樯线@么多人喝西北風(fēng)呀……”

隊伍確實在第三天開拔的。

崔工利跟那些大人們想的不一樣,他腦殼里沒塞麥秸棉稈,塞的是那些夢境一樣的想象,是那種戰(zhàn)火硝煙槍林彈雨里自己各種沖殺的想象。那么一大片的麥田,兩軍對壘,互相大瞪了眼,一片寂靜,但卻彌漫了殺氣,殺氣騰騰。將軍舉了令旗,當(dāng)然洪長官,人高馬大的師長騎在那匹棗紅馬上,手里的令旗在風(fēng)里張揚,急不可耐。突然,師長一揮手,軍令如山呀,將士奮勇。崔工利想象中的自己也夾在隊伍里。拿了刀,一掄扯一道光,對方腦殼就落了地,西瓜一樣滾;拿了槍,一摳火子彈就在對方身上穿胸而過。天兵天將呀,千軍萬馬,那呼嘯而涌的哪是兵馬?是一團風(fēng),風(fēng)卷殘云,摧枯拉朽……然后,是那片場坪,戲臺前一塊場坪,隊伍里的人都齊整整列隊那地方。師長坐著,還有那些軍官站在師長的身邊。然后是一些士兵,衣服當(dāng)然齊整,風(fēng)紀(jì)扣什么的一絲不茍,不一樣的是他們胸前都戴了花,大紅的花。他們是英雄,當(dāng)然戴花。他想他得把胸脯挺得高高,他得讓那大紅花更醒目,他想,他哥看得到呂司務(wù)長看得到隊伍里的兄弟都看得到全鎮(zhèn)的老少都看得到,不僅活了的看得到,就是墓里的爺娘也看得到。他們看到的是兩朵花,一朵在胸前,一朵是自己的臉,自己的臉笑得跟花一樣……

呂大每終于貼著崔工利的小耳朵說:“就這幾天的事,隊伍要有動靜了?!?/p>

崔工利說:“鬼曉得,叫給書裝箱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也沒動靜?!?/p>

“你看就是,就這幾天?!?/p>

那兩天,崔工利給棗紅馬加了些料,“說你多吃點,吃了有力氣,要行遠(yuǎn)路了。”

果然,三天后,師長集合隊伍下了開拔的命令。可師長騎上那馬沒多久就下來了,隊伍也行軍沒多久就用不了那雙腳了。他們上了火車,還有那匹師長的坐騎和那些書。

崔工利一直噘了嘴。

“哦!你哥罵你了?”崔工利搖了搖頭,“他們不讓我上前線……”

“那是,那地方也不是你們毛孩子去的地方?!?/p>

“為什么不是?!”

“要死人的嘛?!?/p>

“你們死得我就死不得?”

呂大每側(cè)過頭認(rèn)真地看了看崔工利,“你小嘛!”

“小就怕死?!”

“沒人說你怕死……是你太小,不適合去那種地方?!?/p>

“那我是兵不?”

“是呀,你穿了軍服在隊伍里吃喝怎么不是兵?”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

“這話沒錯呀?!?/p>

“沒錯長官不讓我去?”

“還有一句你也知道的……軍令如山倒,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崔工利翻白眼了,他朝呂司務(wù)翻了好一陣子白眼。“我知道了……你們是怕我搶功,你們怕我做英雄好佬,風(fēng)頭蓋過你們……”

呂司務(wù)笑了起來,手里那籮筐砰然落地,他笑得前仰后合的,“你個鬼工利喲,你要笑死我了,你腦殼里塞的是什么喲……”

崔工利滿腦子想的是能征戰(zhàn)沙場,滿腦子是戰(zhàn)馬嘯嘯殺聲震天的刀光劍影火光沖天那些場面……到隊伍里的第一天,他腦子里就裝滿了這種想象。那些東西,像酒一樣發(fā)酵,越來越濃烈。他以為到了這地方,怎么說洪長官也會帶了他在身邊。他是隨從嘛,隨從當(dāng)然形影不離??伤麄冋姘汛尢炖?dāng)成書童,書童應(yīng)該在書房,而不應(yīng)該在戰(zhàn)場。他們就是這么想的。

但不管崔工利怎么想,他還是和幾個傷病留在了后方。

隊伍是清早出發(fā)的,沒有帶上炮,一是因為沒有路,那炮就不能動彈,不能動彈就成了一堆鐵沒了用場。不拉炮,那些馬還是有用場的,拉別的東西。裝備和糧草多多益善。棗紅馬當(dāng)然是洪天禹的坐騎,馬走險路安穩(wěn),在山里,馬是好東西。

他哥和譚多年幾個在喝酒。他們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事,雖說沒放一槍,連對手的影子也沒看見,但到底是上過戰(zhàn)場了。他們覺得很走運,沒像那一營人一樣被紅軍截了生死不明,也算是大難不死吧,看起來必有后福。然后他們就聚一起打平伙湊份子買酒買菜,他們正喝著酒。

聽崔工利說那些事,聽來聽去的也聽不明白。他們說:當(dāng)兵的管那么些事干什么?當(dāng)兵吃糧,一條命吊在褲腰帶上,長官說東往東,長官說西往西,死了一堆黃土埋身,二十年后又是條好漢;不死,拼出點名堂論功行賞……都看命,是不?

他們說喝酒喝酒,操心那些事干什么?管他誰鷸誰蚌誰漁翁呢。

崔工利有些憋悶,“就知道喝酒,長官的事不是你們的事嗎?”

崔工勝和幾個兄弟對視了一下,覺得這個弟弟話來得突然。他朝他弟瞪眼睛,但他弟不懼他,他弟不朝他看,崔工勝知道呂大每在,他弟就敢和他對了來。崔工勝說:“你個娃,你管那些事?”

崔工利說:“我沒管,我只是問問?!?/p>

崔工勝說:“你要我撕你嘴皮子揪你耳朵嗎?”

呂大每護住崔工利,“你個工勝喲,你就曉得拿你弟出氣!”

“我出什么氣?!”

“他們說你今天手氣背,輸了錢……”

“那是……但我沒什么氣,牌桌上的事,有輸有贏那沒個什么喲……我是說工利他沒記性,他把你的話忘腦后了?!?/p>

呂大每和崔工利都看著崔工勝。

“你沒記住呂大哥過去是怎么跟你說的?”

“說什么了?”

“在洪長官身邊,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聽的不要聽……看了,就當(dāng)眼前云,不要在腦里過;聽了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不要在肚里藏……這話你忘了?”

呂大每說:“是喲是喲……工利呀,你真把大哥給你講的話忘了?”

崔工利臉就白了,他知道這一次,他將失去呂大每對他的保護,他確實犯了錯不是一般的錯是大錯。他想,他這一回在劫難逃的了,他要挨他哥那么幾下了,不是一個耳光就是一個“栗子”,他們管捏緊了拳頭在腦門或者后腦上猛敲那么一下叫給你一栗子。他沉默了,把眼閉了,就是說他默認(rèn)了。人倒霉鹽缸也生蛆。我忍了喲,我下次再也不這么了。

有人在他頭上磕了一下,沒那么疼。

崔工利睜開眼,給他一“栗子”的不是他哥,是呂大每。

呂大每黑了臉,“你要是還想在洪長官身邊呆了你記住了!”

淚從崔工利兩眼里涌出來。

“我……不,不想走的喲……”

“那你聽好了……還是那句!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聽的不要聽……看了,就當(dāng)眼前云,不要在腦里過;聽了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不要在肚里藏!”

“我記住了!”

書童崔工利不太愛讀書,但他是書童,所以必須陪了洪長官讀書。

因此,他不喜歡讀書,但還得有模有樣地讀,有板有眼咿呀地吟。手里捏著一卷書,眼睛盯在書頁上,但那些字如蝌蚪,總在那小小的一方紙上游,沒有一個能游進他的眼里。

崔工利找他哥崔工勝,他說:“哥,你手里的槍都要成燒火棍了?”

他哥瞪大眼睛看他,“成燒火棍成燒火棍了嘛,你操心個什么?”

崔工利想跟他哥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那句話,他先前也曾跟他哥說過,得到的是一記耳光。他想他要再說那句話的話,他哥那只巴掌會風(fēng)一樣掠過來在他臉上開花。他沒跟他哥說出那話,但他跟呂大每說了。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他說。

呂司務(wù)長笑了,“用呀,誰說沒在用?”

“哪用了嘛?哪交火了嘛?”

“哦!非得交火才算用?你看大家守著這條防線,你看大家不是都在忙,也沒看有人閑了……”

崔工利說:“是沒人閑了,玩牌九也是忙嗎,喝酒逛窯子也是忙嗎?還有人上山打獵,下河摸魚……都是忙嗎?”

呂司務(wù)抬起手張開巴掌,他沒掄過去,他伸過去輕撫了一下崔工利的額頭。

呂司務(wù)長說:“你看你這小腦殼里,裝的都是些什么喲?”

“我說錯了嗎?”

“你不該想這事的……”

“我怎么就不該想這事了?我穿了這身衣服就是士兵了,士兵就該想這事?!?/p>

“洪長官都不操心,你操心個什么?”呂司務(wù)說。

崔工利沒把心里所想說出來,他不是操心,他是急切,沒有仗打,沒有刀光劍影,哪來的英雄?崔工利滿腦子都是將軍夢,也許男孩都這樣,好斗尚武,喜歡沖沖殺殺的事兒,喜歡冒險逞能。不知道天高地厚,更不知道憂愁滋味……

沒人理會崔工利的話,并不代表沒人理會他。大家覺得這娃兒小,就想帶了他去船山玩。他們說,去船山趕集喲,那是個好地方。

崔工利常聽呂司務(wù)和他哥崔工勝那些隊伍上弟兄說起船山,他們說那里的煙好酒好人更好,他沒聽出他們說的“人”有具體的含意,他們注意到那些士兵說“人”字時臉上有隱晦的什么顯現(xiàn),有莫名的笑。崔工利弄不懂,他只覺得他們怪怪的。船山是個鎮(zhèn),當(dāng)然有人呀,不僅有人,而且是有很多的人。鎮(zhèn)子是個大鎮(zhèn),鎮(zhèn)子上住了很多人。還不時有四面八方來的客商,他們隨水而來。還有那些山里的農(nóng)人,男女老少逢墟趕集而來,那天人就更多了,人山人海。

他弄不懂他們說“人”,不懂不懂吧,人并不是什么都要弄個水落石出。而且,他看出或者說感覺到,呂司務(wù)他哥他們那些隊伍上弟兄總是對他隱瞞了什么。隱瞞什么呢?他不知道,但隱隱感覺。

他只知道呂司務(wù)他哥他們那些隊伍上弟兄喜歡去船山,開始他沒想去那地方,但呂司務(wù)他哥他們那些隊伍上弟兄對那地方說得多了,崔工利就上心了。

他跟他哥說,“你帶我去船山?!?/p>

他哥說,“你去那地方干什么?”

他說:“你們?nèi)サ梦揖腿ゲ坏???/p>

他哥不理他了,繃了臉。他最怕他哥崔工勝繃臉,就不吭聲了。

他不明白他哥為什么不愿意帶他去。崔工利找到呂大每。

他說,“叔,我為什么不能去船山?”

呂大每說,“誰說你不能去船山了?”

崔工利說,“我哥他不帶我去,為什么你們?nèi)サ梦胰ゲ坏茫俊?

呂大每笑了,“你哥是擔(dān)心洪長官不給假吧,你是洪長官的書童,你得陪了洪長官。你沒看洪長官他不去船山的嗎?”

不說,崔工利還真沒留意這事,呂大每一說,他真就注意到了,是的喲,沒見洪長官去過船山的呀,而且,洪長官挑了那么個地方做團部。誰都大惑不解,那里離船山很遠(yuǎn)。呂大每說,人家長官,人家不會把指揮部放在防線上。這么說,大家就釋然了。但遠(yuǎn)是遠(yuǎn)了點,可洪長官有馬,路途不是個事。就是步行,走也就兩三個鐘點的事嘛。

洪長官為什么就不去船山呢?

崔工利搞不清楚,那些士兵也搞不清楚。

崔工利跟長官洪天禹說起這事,他想請一天假去那地方耳聞目睹。洪天禹側(cè)過頭眉頭皺了一下,說:“你個娃兒去那地方干什么?”

長官洪天禹沒準(zhǔn)崔工利的假,崔工利后來發(fā)現(xiàn)長官洪天禹自己從不去那個叫船山的地方。為什么不去,他弄不明白。但長官不去,自己要去那地方的想法就有些非份了,他是長官的書童,他就是長官的影子,長官不去他當(dāng)然不能去。

長官洪天禹沒再說什么,起身往那邊拱了下下巴。崔工利心領(lǐng)神會,他走過去取下掛在墻壁上那支匣子。

洪天禹一直喜好火器,也就是喜歡收集各類槍。當(dāng)然,火器中包含有炮,也是他所喜歡,但他只弄了門迫擊炮,別的炮搬不動,那些山炮他格外青睞,可他沒辦法。他只有收集槍。在他看來,槍炮是天下最好東西。他有句口頭禪經(jīng)常掛嘴上,人說話不如槍說話炮說話。他有間存放槍支的屋子,里面擺滿了槍,四壁都掛有各類槍。有洋的也有土的,那有幾桿銃,有打鳥的也有打獸的土銃,有長銃也有短銃。有人說那幾桿銃就算了吧,放在洋槍堆里扎眼。他說銃也是火器呀。其實他沒把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與人說,他拉人進山時使的就是一桿銃。就是說起家時用的就是銃,他怎么能把銃忘了呢?

那些槍都是從四面八方收集來的。也有別人送的,那些鄉(xiāng)紳知道洪天禹嗜槍如命,都想了法子到處弄槍作為禮物送給他。送錢送物的洪天禹司空見慣也就點個頭作個揖淡淡的一個謝。但送槍就不一樣了,洪天禹眉開眼笑,無論長的短的,都要拿了在手里把玩好一會兒,然后說:好東西!謝謝了噢!

因此,書童崔工利的另一項工作是給長官洪天禹擦槍。開初他覺得做那事有點那個,槍干凈得很嘛,干嘛要擦?弄兩手油乎乎的,有時還沾在臉上身上。但聽洪天禹跟他講槍,看長官洪天禹拆槍裝槍,就看出興致來了。覺得事情很玄乎神秘,就那幾砣鐵,拼裝了就能成一支槍,就能射出子彈把活跳跳一個人的命給收了。他也喜歡上那些火器,有事沒事他就想擺弄那些長槍短槍。

槍放在屋子里也難得沾上灰,崔工利擦槍總要找理由?!澳憧茨憧础彼殚L官說,“天落了幾天雨喲,那些槍得擦下上上油,不然就銹了嘛。”

“擦嘛!”洪天禹說。

天要是不下雨,連了大晴天,崔工利一樣有話說。

“我聽到老鼠在那屋子里唱戲喲還打架嘛?!?/p>

洪天禹很淡定,說:“那也沒米谷,老鼠要在那瘋讓它們瘋好了。那一屋子的槍,難道老鼠能咬鐵?”

崔工利說:“老鼠咬不了鐵,但老鼠到處屙尿的嘛……”

洪天禹依然沒當(dāng)回事,說:“屙尿讓它屙就是?!?/p>

“你看你說就是……你以為呀?”

洪天禹又那么睜大眼看他的小書童,“哎哎……以為什么?!”

崔工利說,“老鼠尿壞東西,鐵沾了長銹生斑……”

洪天禹一聽就急了,“擦槍!快去擦槍!”

崔工利就鉆進那間屋子,他擦槍是假,但在里面玩槍是真。

洪天禹喜好火器,潘普昭當(dāng)然投其所好,保衛(wèi)局也好邊貿(mào)局也好,諸多的任務(wù)中一項重要任務(wù)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弄來槍支彈藥。白軍方面的封鎖,于軍火來說不言而喻,嚴(yán)密防查,滴水不漏。這給潘普昭他們帶來很大困難,有不少同志因此而犧牲性命。長官喜歡槍,給洪長官弄槍也就成了個最好借口。所以,潘普昭常常在洪天禹面前談槍,有時帶一本兩本關(guān)于槍械的書來給一大一小兩個學(xué)生講槍。

崔工利也是從潘普昭的嘴里知道槍還有那么多的名堂。比如花機槍,潘普昭說那是莫辛納甘;比如擼子,在他口里說是勃朗寧。還有什么曼利夏,卡爾卡諾,毛瑟什么的。其實不就是漢陽造老套筒?潘普昭說那可不是。他跟洪天禹崔工利說槍,說得頭頭是道。他說,知道不?什么漢陽造三八式,元年式、四年式、遼十三式、鞏造98式和中正式,都是仿照外國的槍械制造的。什么蘇俄的莫辛納甘,奧匈的曼利夏,意大利卡爾卡諾什么什么的,照了人家的樣子做的。還有我們說的槍牌擼子馬牌擼子花口擼子其實說都是勃朗寧嘛,只是槍的型號有別……

說得洪天禹眼前天花亂墜,說得崔工利心里山搖地動。

洪天禹說:“你別盡是洋名兒一串一串,你就說槍吧?!?/p>

崔工利說:“是呀是呀,說槍……”

潘普昭就說槍,他見多識廣,也博覽群書,關(guān)于槍,他能說出很多洪天禹和崔工利沒聽說過的名堂。

洪天禹心花怒放,“你給我搞幾支來看看?!?/p>

潘普昭于是就去了香港。

槍械一般是從香港進貨,雖都是黑市買賣,但那地方各種新式武器都能找到,且還便宜。潘普昭珍惜這種機會,洪天禹要找某種槍,設(shè)在香港的蘇區(qū)邊貿(mào)局的同志迅速行動起來,他們不僅要盡快找到這批貨,重要的是要找到紅軍所需的零配件。紅軍在蘇區(qū)有兵工廠,但因條件所限,只能修理一般的槍械。對于一些關(guān)鍵零部件,還得想辦法從別處弄,尤其是一些洋家伙,那更是物以稀為貴。潘普昭當(dāng)然珍惜這種機會,以洪天禹的身份弄些緊俏的槍和重要零部件。

每回潘普昭取貨回來,洪天禹總要在師部擺一桌酒席,把手下那幾個重要軍官請了一起喝酒。先是夸槍,說:“好槍好槍!”

潘普昭說:“洪長官,這是最新一款自來得了,當(dāng)然好!”

洪天禹接了夸他的曾經(jīng)的副官,“潘副官手眼通天,這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喲?!?

潘普昭笑,大家都笑。

洪天禹說:“別笑別笑!我還是要數(shù)落你潘副官的……”

潘普昭收起笑,大家都收起了笑,盯盯地看著洪天禹。

“你名堂多嘛……”

“我玩什么名堂了?長官,我怎么敢跟你玩名堂?!”

“你看你……叫盒子炮也行叫駁殼槍也行大不了你叫匣子槍叫二十響呀,你叫什么自來得?”

“噢噢,香港那邊這么叫來著……叫盒子炮叫盒子炮……叫什么它都是條好槍。”

洪天禹說:“大家喝大家喝,我忙點事去了。”他把崔工利扯了起來。大家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一提好槍,洪天禹坐不住了,他要試槍。

他們?nèi)チ税袌觥?/p>

洪天禹在鎮(zhèn)子后面的山里找了個地,叫手下平整了,做了靶場。平常供士兵練習(xí)用,但一有新槍到手,洪天禹就扯了崔工利去那地方。他要試槍。崔工利往那把匣子壓子彈,壓了很多顆,朝長官喊:“還要不?還要不?”洪天禹說:“壓滿壓滿!”崔工利就一直壓滿,是整整二十粒子彈。他壓得指頭生痛,放嘴里吸吮了。

那邊。洪天禹已經(jīng)打了一匣子子彈,槍口冒了青煙,他往槍口吹著氣。崔工利聽得槍聲停歇,拔腳往那邊跑,回來時扛了那只靶。數(shù)了那上面的槍眼?!岸畼?,槍槍都在八環(huán)內(nèi)?!焙樘煊聿豢月?,也往匣子里壓子彈,壓好,把槍丟給崔工利。

那時候,崔工利就不是書童了,他繃了臉,模仿了洪天禹的樣子。他想,好漢都應(yīng)該是那么種樣子。臉上得有威嚴(yán)。他不知道那東西叫殺氣,在洪天禹,刀槍在手,那殺氣就騰現(xiàn)臉上,人說殺氣騰騰。洪天禹據(jù)說天生就這樣,所以他能在眾好漢里出人頭地做了頭目,現(xiàn)在又做了長官。他想,崔工利人小小,就當(dāng)兒子待,老子英雄兒好漢。我?guī)€傳人。

所以,洪天禹有意無意都跟崔工利講殺人的事。他說:“大刀殺人最痛快,斬人者痛快,受死者也痛快?!?/p>

“怎么就痛快了?”

“一刀劈去切蘿卜樣,血飆出幾丈遠(yuǎn),人還笑笑的,魂飛魄散……矛就不一樣了,矛和子彈戳一洞洞,戳到地方那痛快,一口涼氣進去,一股熱血出來人就沒了。戳不到地方那就生不如死受盡苦痛。”

崔工利起初聽到背脊處還透了涼氣,手心汗津津的。聽多了,覺得那些生生死死的事就跟兒戲一樣,他信洪天禹那句話,生當(dāng)做豪杰,死亦為鬼雄。死不算個什么,但要死得轟轟烈烈,不枉人在世一場。

人死燈滅,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洪天禹真就改變了崔工利,人雖小小,讀書是正事,卻還被洪天禹扯上“武”,他陪長官讀書,也陪長官習(xí)武。每到洪天禹在靶場要試槍練槍,崔工利就忙上忙下。

有一回洪天禹跟他的書童說,“你就不想玩玩槍。”

崔工利說,“我?guī)湍悴翗尵桶褬尞?dāng)玩耍東西了哩?!?/p>

洪天禹說,“是說叫你試下打槍?!?/p>

崔工利第一次用槍就是拿的盒子炮。他想單手舉,那槍有些沉。

洪天禹說,“你兩只手握呀!”

崔工利就兩只手握緊。

“你瞄準(zhǔn)靶心……”

崔工利睜大眼看著那邊的靶,看成了一片糊影,他努力地扣著扳機,槍響前竟然緊閉了雙眼,然后,他扣動了扳機。他沒想到槍聲那么響,他更沒想到那槍竟然有那么大的后坐力,盡管他兩只手握了,還是沒抓住。那支盒子槍從他手里飛了出去,重重地掉在崔工利身后的石頭上,在那砸出個小坑。

他以為長官要罵他,沒有,長官捂了肚子蹲在那笑得天翻地覆昏天黑地。他覺得長官的笑像一只無形的巴掌,狠抽著他的臉,抽了一下又抽一下。他看見長官洪天禹站了起來,拈起地上那把匣子,在衣襟上揩了揩,又對了槍口吹幾口氣,說:“這槍給你了!”

“給我!”

“嗯,給你!”

崔工利帶了哭腔,“又沒摔壞,那么摔下就能摔壞?”

“是沒摔壞,摔壞了給你?”

崔工利小心地接過那只匣子,他說,“謝過長官了。”

洪天禹丟下一句話,“有一天,我要看見你那個坑是個洞洞出現(xiàn)在靶心上?!?/p>

那以后,崔工利一天除了日常的事務(wù)外,基本就兩件事,一是讀書,二是練槍。讀書,讀得進讀不進是另一回事,但卻有模有樣地在讀了。其實崔工利讀書天資很好,潘普昭教什么幾乎都進了耳里,從耳里走到了心里,就烙在心上的那塊大石頭上了。但每每崔工利在讀書什么的都得心應(yīng)手,洪天禹臉色就不好看。慚慚,崔工利明白其原因,明白原因后,在讀書上就再不那么上勁了,看書里把那些字當(dāng)成蠅蟲,任了在眼前飛。洪天禹畢竟愛面子,一個娃兒,讀書都比你強,你個長官在人前沒臉子啦。

崔工利學(xué)槍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盡心盡力。練槍他拜了兩個老師,一是洪天禹,長官槍法了得;二是潘普昭。潘普昭也有一手好槍法,起先大家都不知道。有一天洪天禹扯著潘普昭進山打獵。閑著沒事時洪天禹會起打獵的興致,所以隔三差五洪天禹就要帶了幾個進山一趟。這一帶的山里有野豬麂子豪豬豺狗……。那是冬天,下雪后的第三天雪要融不融時候,洪天禹說,我們打獵去弄點好吃的去!

贛南就是冬天也難得下雪,下了雪也就三兩天就融了。雪困了山里的獸,餓了幾天,融雪時候就出來覓食。這時候是最好的打獵時機。

客家人獵獸的辦法很多,多是安置機關(guān),做各種的套套那些野物。他們管走獸飛禽都叫野物。用鐵做鐵夾,用木頭和竹子做出許多的機關(guān),總能套住野物。

但最難的卻是做踩彈,其實就是制了硝摻了碎瓷片用浸了香豬油的布扎成一種炸彈。這種特制的炸彈對于饑餓的野物來說很見效。炸彈也就雞蛋大小,但制作很講究,先是選了上好的木炭,磨成粉末。贛南農(nóng)戶大多住土磚屋,放置尿桶的角落往往會長一層白毛,隔些日子就會成粉,掉下一層層來的浮土。有人就看上這些末末了,小心地掃了,在自家屋檐下搭個土灶,土灶上支一口大鍋。灶臺邊幾口大缸,上邊架著篩子,硝水就從那些土里濾到缸里了。然后,生火熬硝。有了硝,就有了點眉目,所謂“一硝二黃三木炭”,黃就是硫磺。這三樣?xùn)|西摻和一起再加以碎瓷片,然后就是包扎的功夫了。一般人不敢做那事,這踩彈包扎太有講究。不能包太緊,太緊了會在扎制時就爆炸。也不能包太松,太松了那野物咬嚼了不會爆炸一切都是空的。不緊也不松恰到好處。然后包裹了豬下水,有野物叼咬了,以為是塊美食,咀嚼間那瓷片摩擦了起了火星那東西就炸了。

洪天禹喜歡用槍。

師部有很多報紙,有從南京來的也有廣東上海和省城南昌來的,甚至有從香港來的。五花八門。有軍方派定的,也有洪長官指定要訂的。反正洪長官的師部不缺報紙和書,這兩樣,讓洪天禹的師部與別處格外不一樣。

每隔幾天,就有人從船上捎來大堆的報紙。那個郵差不是由驛站送信送郵件,是由船捎了來。船也并不必??看a頭。報紙里包上一塊卵石,一扎扎地往巖上拋。那哨卡的沿岸,都七零八落的遺有“報紙”。

那一天只要不下雨,崔工利總會出現(xiàn)在那條岸堤上。他撿報紙,這是他分內(nèi)的事。

他把那些報撿了,就會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把報紙一張張鋪平,把皺巴巴的地方弄平整。那弄出一大疊的報紙被風(fēng)吹得歡歡地跳。他會抓一張報在手,揀幾塊卵石把那疊報紙四角壓了,然后,悠然自得地坐在那棵香樟樹下看報紙。他并不急了回鎮(zhèn)上。

我為什么要急了回呢?他想。

這里很好,非常好。我多呆會兒。他想。

那地方離哨所不遠(yuǎn),他擺了姿勢給那些士兵看。他當(dāng)然是故意那么,他覺得自己很吸引人,他覺得那么弄一下臉上光亮亮的神采奕奕。

有時候,真會有三兩個哨兵會走過來跟他說話。他們都認(rèn)得這個小兵,不要說做師長的“書童”早就在師里成了名人,就是作為崔工勝的弟弟,這些士兵對崔工利也格外熟悉。他們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

他們很愛跟他開玩笑,有人說,“看嘍看嘍,船上那漂亮妹子在脧你哩……”

崔工利不往河里看,他心無旁騖讀報紙。

他們說:“今天船山墟集哩,一會跟我們?nèi)ツ堑胤???/p>

崔工利說:“我不去!”

他們會掏出煙稈,在那抽煙,也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說起船山的新鮮事,他們也故意那么說,讓那些話語鉆進那個少年的耳朵。他們說那些鋪子,鋪子里琳瑯滿目的貨;他們說起那些作坊,說那些手藝人了得;他們說那些窯子,說得若隱若現(xiàn)欲說還休;他們說聽?wèi)颍f那些角兒那些唱詞還有那種氣氛……

崔工利終于抬起頭了,他聽到他們說戲。他在老家里就愛聽?wèi)蚩磻?,那大小的戲班子走村串?zhèn),崔工利從無遺漏,不管風(fēng)呀雨呀霜呀雪的,他會纏了他哥帶他去看戲。其實也不是纏。崔工勝也是個戲迷。他也那么癡戲,逢戲必看。但他不喜歡他弟看戲時嚷嚷,所以,常常拋了那條尾巴。他弟精了,他弟總能制服崔工勝的擺脫。對戲的愛好是自幼開始的。他記得娘在世時愛抱了他去看戲,他們那地方唱的是豫劇,崔工利在娘懷里時看不懂劇情也聽不懂唱詞,但那曲調(diào)卻種子樣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有很長一段日子就是睡夢里他也聽到那些曲調(diào)流星雨一樣在他腦子里躥飛。

崔工利坐在那,翹了個二郎腿,把報紙翻得嘩啦嘩啦地響。他故意那么。士兵跟他說話,他愛理不理那么。他看報紙。嘴里呢喃了,時不時跳出個“啊”“呀”什么的,眉動眼眨。

士兵大多不識字,那疊報紙對他們來說都是廢紙,和腳邊的落葉差不多。

士兵看崔工利驚驚詫詫那么,心上難免起了好奇。

問,“報上說什么呢?”

他說:“要交火了!還有……還有……”

“噢???”

“你看你們噢?!這有什么好噢的?”

有人甚至唉了一聲。

“你看你嘆氣?!嘆個什么鬼氣嘛……”

還是一聲長長嘆息。

崔工利得意了,他說:“想知道嗎?”

士兵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個工利短命的喲,你跟你大哥們賣關(guān)子呀!”

他們那么說,心里卻覺得自己很那個,這個娃,一起入的隊伍,才多長時間呀,崔工利竟然跟家里財主少爺樣能識文斷字了。他們這時候不能跟崔工利較勁。一較勁他躥起就一走了之,身都不回。那他們就不知道報上那些事情了,他們每回都讓崔工利讀報,報上有世界各地的消息,什么新聞都有。他們很愛聽,他們聽出了癮。所以,一有機會就來纏了崔工利。

他們顯得很那個。說:“工利工利,你讀來聽聽?”

有人就掏出一塊兩塊點心或者糖果給他,說:“報上說個什么呢?”

“還有什么?”

“蔣委員長到南昌了。”崔工利說。

“到南昌到南昌呀……蔣委員長是什么人,皇上呀,皇上來來去去都坐飛機,他到哪不是一句話的事?”有人說。

“報上說蔣委員長到南昌不是說開火的事,是成立了個新生活運動促進會,他要搞個運動……”

“那不打仗了?要搞新生活了?”有人問。

崔工利白了那人一眼,“要么你來讀?”

那人不吭聲了,臉上擠一絲笑又?jǐn)D一絲笑,他不敢再多嘴,沒人敢再多嘴,他們擔(dān)心崔工利卷了報紙拍拍屁股走人,已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次那種情形,一句話對不上崔工利脾氣,他就發(fā)飆走人。當(dāng)然,他哥崔工勝在他不敢那么,不知道為什么,他哥崔工勝在他從不讀報,早早地卷了報紙找個借口回師部了。

“蔣委員來南昌建行營,不打仗建行營做什么?”

沒人回答,周邊很安靜。崔工利抬頭看大家一眼,沒人說話他又覺得很那個了,他拿眼睛橫人家?!皼]聽到我說什么嗎?”他說。

有人點了頭,輕輕的那么。

“啞了呀啞了呀?!”他朝那些男人大聲大氣說。

“蔣委員來南昌建行營,不打仗建行營做什么?……我讀這段你們沒聽到?……”

“聽到了……那是那是……不打仗建行營做什么?”有人小聲附和。

崔工利翻著報紙,他抖動了一個那張報,報紙發(fā)出“嘩啦”的響聲,顯然,報上有什么吸引了他。

“日本人進軍承德,熱河省政府主席湯玉麟不戰(zhàn)而逃,熱河失守……”

“他娘的!”

崔工利說:“你罵我?!”

那人說:“你看你,怎么會罵你?我罵日本人。”

“狗日的日本人!”大家就都罵了起來。

后來,他們想起些什么,他們有些憤怒,有些沮喪,也有些莫名的憂傷。崔工利把報紙卷了起來,“洪長官等了我的報紙哩,我得走了?!?/p>

然后,他們又等了十天半月,雖然五天來一次報崔工利也到這取一次報,但不是每一次他都會讀報。

今天不是一塊兩塊點心糖果了,有人備了一大捧炒栗子,板栗很香。他聞到那股清香了,那人從提籮里拈出幾顆,朝崔工利扔了過去。崔工利接了剝一顆放嘴里又剝一顆放嘴里,連嚼了三顆。但那個男人手不動了,崔工利心領(lǐng)神會,他得讀報了,不讀那板栗沒他份了。

他咳了幾下,算是清清嗓子,開始讀報。

這一天,崔工利終于讀出興奮,整個早晨,他的臉眉開眼笑就像那輪秋日。

洪天禹去臨川開會,崔工利沒跟了去。他以為洪天禹當(dāng)天能回,卻沒有,凌晨時分,聽得長官屋里有響動。心想,長官半夜歸屋了?翻身起床,去洪長官屋邊探動靜。卻是一只貓。趕了貓,關(guān)好門窗。卻是再睡不著。

想到是取報紙的日子。我取報去。他想。

天未亮不亮?xí)r分,就飆起,往江邊去。到江堤正好山窩里日頭要拱出一線邊緣。他站在霧嵐里,看著那些小舟梭一樣在江里順流而下。一些是漁舟,在河流彎道處漂悠。河灣處有旋流,天長地久就旋出處深潭。深潭中藏有各種各樣魚,清晨,魚也愛起早覓食。漁人清晨往潭里撒網(wǎng),每有收獲,魚不在多,在于新鮮??偰苜u出好價錢。

有一條扁舟卻不載客不載貨,是專門送報送信。自古有驛車驛馬,但很少聽見人說驛舟??菟畷r節(jié),入秋時分,雨水少了,大船走不了,但報紙和信依然要定時送,驛舟就應(yīng)運而生。其實可以有驛車甚至驛馬的。但似乎船山一帶貢江兩岸書信報紙一直是由商船運送,所以驛舟隨流而走,輕便快捷。信是送往驛站,洪長官的報紙依然那么往岸堤甩拋。

洪長官不讀報,但要的卻是某種張揚,三五天來一次,起初士兵不大理解為什么要這么,郵差有義務(wù)直接把報送到鎮(zhèn)上,但洪天禹說你丟岸堤上就是。洪天禹的理由很簡單,郵差一周送一回,等讀到報也沒個意思了。

起初村人也不知道那些紙捆是什么,人說是報紙。有人就撿了一扎,那是個放牛的老倌。老倌覺得紙好,裁成巴掌大小小紙片。

人說,“薄老倌,你裁了做票子么,這票子能買棟樓的吧?”

姓薄的老倌說,“我卷煙哩,我也抽個紙煙喲。”

在鄉(xiāng)人看來,抽紙煙是體面人上等人,是那些富人官家抽的,鄉(xiāng)下人只有抽煙絲。有人就想也用紙卷一根兩根的試試,其實并沒有煙斗用起來方便,也有股紙味和油墨的雜味。但薄老倌一類人,要的是那架勢作派。

崔工利取了報,天還早,士兵們在堤上操練,橫成一排,先是喊了口令小跑,還有哨子聲音,堤岸邊林里的鳥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那些噪聲,在枝葉間躥跳鳴叫,相安無事。

但士兵聽到了一串的笑聲。

看去,是崔工利哩。

這么早崔工利竟然出現(xiàn)在堤岸那塊石頭上,手捧了報,笑出了哈哈哈的一串聲音。士兵們的操練就進行不下去了,探頭探腦地往那邊脧?fù)?。?zhí)勤官就說:“看什么看的呀!”也往那邊看,看見崔工利讀報,就知道操練要黃弄不下去。說了聲:“立正,稍息……解散!”

士兵圍住了崔工利,他甚至沒抬頭看他們一眼,聚精會神的樣樣。

士兵嚷嚷了,“哎哎!工利喲……你看你來這么早,沒備糖果糕點的嘛,這么早,集還沒開張喲……”

崔工利抬起了頭,“誰討要糖果糕點了?!”

“沒有沒有!……根了你胡說哩!”

肖根了說:“是喔是喔!我胡說!……我是想知道報上有什么好消息嘛……你看你工利那么笑?”

“是有好消息……這里有好消息……我說我怎么雞還沒叫就醒了……”

“讀來聽聽讀來聽聽……”

崔工利清嗓子了,崔工利很響地讀了,“二十三日,蔣委員上廬山了……”

“天氣熱,蔣委員長上廬山避暑?!?/p>

“何止避暑嘛……”

“那干什么?”

“部署呀……”

“你看你個娃……說話咬文嚼字的……”

崔工利咳了幾下,又捧了報讀著:“……蔣委員長攜各軍事將領(lǐng)云集廬山,商議圍剿贛閩之境紅軍之策……”他抬起頭,一臉的歡天喜地,他燦燦地那么笑。

肖根了說:“你看你笑?!”

“有仗打了呀,要交火了呀!”

“要交火你看你樂成這樣?”有人憤憤地說。

崔工利看那些臉,那些臉陰沉了。他想,養(yǎng)兵千日呀,養(yǎng)你們干什么的?就是打仗上前線的嘛。但他沒說,他覺得有些掃興,站了起來拍著屁股。以往,士兵們會求他多呆一會,今天卻沒有。

他想,他們怕死哩,一說打仗就沉了臉。

他沒再看那些士兵,他拍拍屁股走了。

崔工利給那些士兵讀報,添油加醋,他似乎這方面很有才能,他把那些事渲染得神乎其神。他讀了會抬起頭看那些面孔一下,那些臉,齊齊地湊到他的跟前。聽到精彩處,有人會情不自禁嘖嘖幾聲。也有不識趣的,忍不住問這問那。崔工利都不作答,問得多了,他會皺了眉頭一臉的不耐煩神情說:“哎哎,你問個什么?有話等我念完了問不行?!”有時會說,“這也問這也問?你看你……”有時也會回答人家?guī)拙?。說什么話,全看他心情。

但他有時也笑笑地回答每個大哥的話,拒絕人家的點心糖果。

那時候,士兵們就會知道崔工利一定會說那句話,“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戲呀,你們都答應(yīng)多少回了?!?/p>

士兵們說:“好的,一定!”

崔工利說:“你們又答應(yīng)了一回,一共三十二回了哈!”

最后帶他上那地方的還是呂大每。不是那些大哥不帶崔工利去船山,是他哥崔工勝不讓他去。

對于崔工利來說,船山充滿了神秘。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哥和那些隊伍上兄弟口中的印象,何況他們跟他說時說得很含糊。在崔工利心目中,船山是若隱若現(xiàn)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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