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藍

語言學

貴州水西地名三考①

李 藍

地名中蘊藏著豐富的地域文化信息。地名來源的解讀，就是地域文化的歷史考察。本文考察了貴州省原水西地區(qū)的三個地名，三個地名代表水西地區(qū)地名來源的三種類型：“畢節(jié)”得名于彝族一個古老部族“比躋”，是彝族家支名用作地名?！奥淠_河”來源于五代時的“祿州”，本是彝族地方，漢語名稱，然后又經(jīng)過彝語、漢語的來回轉寫，最后變成一個字面義與本源義毫無關系的地名。“珠場”完全是漢語地名，但不是普通的漢語地名，而是中國特有的生肖地名。生肖地名形成的原因是漢族與彝族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通約的結果。

畢節(jié)；落腳河；珠場；地方志；地名考釋

導語

（一）應《光明日報》語言文字版編輯的邀請，筆者寫了一篇“地名：檢視地域文化的歷史窗口”（《光明日報》二〇一六年四月七日）的小文，以“酂”字在河南永城、湖北老河口兩地的地名讀音為例，說明地名在研究中國歷史、語言及地域文化中的特殊作用。因篇幅所限，文中只討論了一個字，討論范圍限于中部漢語和中部漢族地區(qū)。

（二）地名問題在西南地區(qū)又是另一種面貌。從區(qū)域文化史的角度看，中國西南地區(qū)的歷史，大致而言就是彝、藏、苗、漢四大民族的互動史。這種歷史文化關系影射到地名上，同一個地方，不同民族有不同命名，不同時代反復命名，同一地名經(jīng)不同語言來回轉述后形成復雜的音轉現(xiàn)象，因而一地多名現(xiàn)象非常普遍。在這種情況下研究西南地區(qū)的地名，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西南地區(qū)民族互動史的語言學解讀。下面，本文即以這一歷史文化視點為基礎，主要參考地方志文獻資料，討論畢節(jié)、落腳河、珠場三個地名的來源。

一、畢節(jié)考

（一）和北京有“大北京”、“小北京”的區(qū)別一樣，今天的畢節(jié)也有“大畢節(jié)”和“小畢節(jié)”之分。“大畢節(jié)”指的是今天下轄一區(qū)七縣的畢節(jié)市，原為貴州省畢節(jié)地區(qū)，現(xiàn)為貴州省的六個地級市之一?！靶‘吂?jié)”指的是今天的七星關區(qū)，二〇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更名之前的畢節(jié)縣。因本文的討論主要涉及原畢節(jié)縣歷史，因此，以下行文如果未經(jīng)特別說明，“畢節(jié)”均指原畢節(jié)縣。

（二）據(jù)《畢節(jié)縣志》（畢節(jié)縣志編纂委員會，一九九六），畢節(jié)位于東經(jīng)104°51’-105° 55’，北緯27°3’-27°46’之間，地處貴州省西北部，縣境東北與金沙縣搭界，東面毗鄰大方縣，南與納雍縣接壤，西南與赫章縣、云南省鎮(zhèn)雄縣相聯(lián)，北與四川省敘永、古藺縣隔赤水河相望?？h境東西長約一百二十公里，南北寬約八十公里，總面積約為3414.91平方公里。人口1078406人，除漢族外，還有仡佬、彝、苗、布依、白等二十二個民族。其中，少數(shù)民族人口將近十萬人，占人口總數(shù)的9.34%。全縣劃為三十六個鄉(xiāng)鎮(zhèn)（十六個鎮(zhèn)、十五個民族鄉(xiāng)）、五百九十二個村、四個街道辦事處、四十六個區(qū)委會。

今畢節(jié)縣地漢代為平蠻郡治，東晉為平夷郡治，元代設置驛站，明代設畢節(jié)衛(wèi)，清康熙二十六年（公元一六八七年）衛(wèi)改縣，一九九三年建畢節(jié)市（縣級市），二〇一一年縣級畢節(jié)市更名為七星關區(qū)。境內有七星關古遺址、大屯彝族土司莊園、中華蘇維埃川滇黔革命委員會舊址、紅二六軍團政治部舊址、貴州抗日救國軍司令部舊址等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三十余處。

（三）作為一個地名，“畢節(jié)”得名之源頗多說辭。

（乾?。懂吂?jié)縣志?形勝》：“畢節(jié)在萬山之中，四面有水環(huán)聚。東至雪山關而下，南至雙山而上，地勢平衍，至百里坦途。近城一水瀠洄，由東而南而西折，逼近城垣，儼若壕塹，昔人謂之畢川。邑之得名以此?！?/p>

這是第一種說法，認為畢節(jié)周遭地勢平曠，原來就有“畢川”之名。

但（乾?。懂吂?jié)縣志?形勝》又列了一種說法：“或云自元時已設驛，建置之初，時逢除夕，故名曰‘畢節(jié)’”。

按這種說法，建驛站時本來是沒有名稱的，因建驛站時正好是除夕，所以就將其稱為“畢節(jié)”，大致取其“畢于此節(jié)”之意。

（光緒）《畢節(jié)縣志》卷之二“城池”：按方志謂，畢節(jié)筑城以十二月晦日始成，因名畢節(jié)云。

光緒版《畢節(jié)縣志》和乾隆版不同的地方在于，光緒版認為是修畢節(jié)城時完工于十二月晦日（即除夕），所以叫畢節(jié)。

（道光）《大定府志》不同意這兩種說法。在引用（乾?。懂吂?jié)縣志》的觀點后，《大定府志?卷十八》認為：“夷書‘畢節(jié)’稱‘龍更’，又稱‘裸巨’、‘裸革’。又云‘比躋’系‘白羅羅’之名，因號其地為‘比躋’，久之訛為‘畢節(jié)’。蓋‘平夷’、‘平遲’、‘比躋’、‘畢節(jié)’為一聲之轉，‘祿州’、‘龍更’、‘裸巨’、‘裸革’亦一聲之轉?！?/p>

《大定府志》既不同意《畢節(jié)縣志》的兩種說法，也不同意《夷書》所載“白羅羅”原名“比躋”，后來由彝族“比躋”族名演變?yōu)榈孛爱吂?jié)”的意見，而是從語音演變的角度，認為“畢節(jié)”就是從“平夷”、“平遲”、“比躋”一路變來的，一直是一個漢語地名，與彝族沒什么關系。

一九九六版《畢節(jié)縣志?歷史沿革》：漢唐為彝族比躋系世居。元朝初年，平遲安德長官司修建驛館，開館之日適逢除夕，是一年里最后一個節(jié)日，因古稱“畢躋”，故轉音取名畢節(jié)驛。

這個說法顯然是把《大定府志》關于《夷書》“比躋”的記載，和（乾?。懂吂?jié)縣志》志書上所說元代修畢節(jié)驛適逢除夕的說法捏一起了。

以上是見于正統(tǒng)志書的幾種說法。在畢節(jié)民間，還認為是明代洪武年間修畢節(jié)城時，完工時正好是除夕夜，于是就“畢于此節(jié)”了。這種說法應本于光緒《畢節(jié)縣志》。

（四）《大定府志》否定《畢節(jié)縣志》的觀點，這是正確的。但《大定府志》在引用《夷書》所載畢節(jié)源于彝族白彝家支“比躋”后又將其否定，認為“畢節(jié)”應源于秦漢時期的“平夷”，這個觀點值得商榷。

先看音轉條例?！捌健迸c“畢”，聲母方面：“畢”為古全清聲母，“平”為古全濁聲母；再看韻母：“平”為古陽聲韻，“畢”古入聲韻；古聲調：“畢”為古上聲，“平”為古平聲，聲韻調全都發(fā)生音轉，這不符合通常的音轉條例。

畢節(jié)得名源于彝族家支名的記載見《大定府志》卷四十九“水西安氏本末下”“夷書十二則”之十“比躋”條：

比躋，系白羅羅之名，因號其地為比躋，久之訛為畢節(jié)。比躋地與水西、烏撒、播勒三家界相聯(lián)，三家俱來越占。比躋潛逃至募役司，后又遁至楚雄，家焉。

按相關資料記載，舊時彝族分黑白兩種，黑彝“骨頭重”，是貴族；白彝“骨頭輕”，是彝族中的平民百姓。夷志中所說的“水西”就是以今大方、黔西為中心的安氏，是雄霸貴州全境的大貴族；“烏撒”是以今威寧一帶為中心的彝族貴族，“播勒”是以今織金、安順一帶為中心的彝族貴族。由于這三家時常劫掠以今畢節(jié)為中心的“比躋”部族，比躋先是投奔募役部（在今關嶺一帶），最后回到云南楚雄。在歷史長河中，雖然這個彝族家支離開了，但記載著這一段歷史的地名卻永遠留傳下來。

在西南地區(qū)，因彝族家支而得名的地名并不罕見，遠如云南省會昆明，近如烏蒙、烏撒，鹽倉，都得名于在當?shù)鼐幼〉囊妥寮抑Вò湍⒁酪痪虐似撸?。相關研究可參牛汝辰（一九九〇）、吳光漢（二〇〇〇）等。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根據(jù)明生榮教授（二〇〇七：二十一）的研究，畢節(jié)東北部鄉(xiāng)鎮(zhèn)的古入聲今歸去聲，相當于其他方言的ie韻母，包括畢節(jié)城區(qū)在內，畢節(jié)南部地區(qū)都讀i韻母。于此可見，早年畢節(jié)應該像這些地方一樣，“節(jié)”與“躋”是完全同音的，而“畢”與“比”只是聲調小有不同，聲母韻母完全相同。

綜合以上證據(jù)，可以確認“畢節(jié)”來源于早期彝族“比躋”家支名。

二、落腳河考

（一）據(jù)《大方縣志》（大方縣志編纂委員會，一九九六），大方縣地勢中西隆起，以九龍山、公雞山、火燒箐、海馬箐、龍昌坪等山脈為分水嶺，北部屬赤水河水系流域，南部、西部、中部為六沖河流域。

赤水河水系位于縣境東北部，主要河流有二道河（亦稱馬洛河、格里河、聶爾第河）、油杉河、母都河、螞蟻河、果瓦河等六條，流域面積八百〇七平方公里，占全縣土地總面積的23%。

六沖河流域屬烏江水系的，主要河流有六沖河、上壩河、冷底河、哥搓羅河、八堡河、涼水河、拉魯河、新基河、落腳河、木弄河、木白河、西溪河、安樂河、米底河等十四條，分布在縣境南部、中部、西部，流域面積2337.2平方公里，為全縣土地總面積的67%。

上列十四條河流的名稱，有的是根據(jù)用字即可理解的漢語名稱，如六沖、上壩、八堡、涼水、西溪，有的應該是來源于少數(shù)民族語言，根據(jù)用字，很難理解其地名含義，如哥搓羅、拉魯、木弄、木白、米底等，現(xiàn)在很難。其中，“落腳河”看似很好理解，似乎可理解為“歇息”的意思，但究其來源，這個名稱卻與字面義絕不相干，究其原因，其本來是一個平實易曉的漢語地名，但在經(jīng)過上千年漢語與彝語的來回轉述，經(jīng)歷了漫長曲折的歷史演變后，最后變成了這個面目全非的特殊地名。

（二）現(xiàn)在從大方開車去畢節(jié)，走貴畢路，過落腳河大橋只要一分種，平穩(wěn)通暢，不會有人覺得這可以算是一段經(jīng)歷。但如果回到人背馬馱的年代，過落腳河卻是一段步步驚心、筋疲力盡的旅程。

按原來的老驛道：出大定府城北門，爬黃土坡，經(jīng)螺絲塘，下烏龍坡，過湯粑哨、兩路口，下沙子坡，十五里路，就到了奢香九驛中的第七驛——閣鴉驛。到閣鴉驛必須打尖。因為接下來的一天：從大閣鴉出發(fā)，先要走一段五里路的“大轉彎”，大轉彎地勢險竣，頭上是懸崖峭壁，腳下是濕滑的石板路，下面是湍急的河流，到小閣鴉就該吃午飯了，接下來要過落腳河，從小閣鴉下山到落腳河渡口是五里，等渡船，過河，再爬山五里，到雙山，這時天色已晚，無法趕到第八驛歸化，只能住在雙山。過了雙山，經(jīng)歸化驛直到畢節(jié)城，基本就是一馬平川了。

落腳河的重要性可從這張兩百年前繪制的大定府全境圖中窺見一點端倪。

在這張地圖上，落腳河被標識得非常突出，這主要是因為以下原因。

第一個原因，龍場九驛是元明清勾連云南、貴州、四川的交通要道，是經(jīng)貴州進入云南的重要通道，而落腳河是龍場九驛所有路段中最為險要的一個關卡。落腳河東面的閣鴉，西面的雙山，兩處常年駐兵，目的都在守護落腳河這個險要路段。

這種情況在古書中史不絕書。

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一百二十三“貴州四”：

閣鴉洞，在大方西南，近畢節(jié)之閣鴉驛?！吨尽吩唬郝湔鬯援吂?jié)流徑此，謂之閣鴉江，流頗盛。渡江而北，即至大方，有閣鴉洞。俗名牛皋子洞。懸崖絕壁，下臨巨川，舟行洞中，深廣不可測。登降以梯乃得上。夷人常保此，以為大方之障蔽?！兜峒o》：由閣鴉至大方，洞凡三十有四，而閣鴉最險。

所謂“閣鴉最險”，實際上是從大閣鴉到落腳河這一段路最險，山大坡陡，草深林密，河流湍急，行路艱難。

第二，明清時期的貴州，水西地區(qū)有“九驛十八站四渡”之說，這些重要的歷史地名全都與落腳河相關。

九驛即龍場九驛，也有人稱為水西九驛，奢香九驛。這三種說法所指地點相同，但命名的著眼點不同。龍場九驛是以起始驛來代指其它八驛，水西九驛著重九驛的分布區(qū)域，奢香九驛著重在于修建者。明代一般按六十里設驛。驛站有館驛、床鋪和驛馬。床鋪位有二十至四十不等，驛馬跟床鋪匹配，也有二十至四十匹不等。這是明清時期西南地區(qū)一條重要的交通線。綜合《大明一統(tǒng)志》、《貴州圖經(jīng)》及《貴州通志》等書的記載，“龍場九驛”及其所經(jīng)路線是指：

1.龍場驛（今修文縣城）→宅吉（今折溪村）→哨上→蜈蚣坡→二槽溝（今二朝溝）→楓香橋（今楓箱橋）

2.陸廣驛（今修文縣六廣鎮(zhèn)）→五顯臺→五里壩（今鐘山鄉(xiāng)）→谷里驛（今黔西縣谷里）→楊柳塘→打鼓寨

4.水西驛（今黔西縣城東南水西公園內）→箐頭→以那壩（今野壩）→新鋪塘（今清鋪塘）→楊家?！蓸錅?/p>

5.西溪驛（又名奢香驛，今黔西縣西溪）→大渡河橋（又名奢香橋）→干堰（疑為今堰塘壩）→簸箕箐（疑為今黃泥塘鎮(zhèn)）→烏西（烏溪）→羊場壩

6.金雞驛（今大方縣東境金雞村）→九里箐（今羊場鎮(zhèn)穿巖村坡頭組）→大定城（今大方縣城）

7.閣鴉驛（今大方縣閣雅村）→落折河（今落腳河）→雙山→沙子哨

8.歸化驛（今大方縣西境歸化）→梨樹坪→二步

9.畢節(jié)驛（今畢節(jié)縣城附近頭步）

十八站。“站”，指的是兩驛之間較小的驛站。在龍場九驛之間，還有九個站，合稱九驛十八站。據(jù)《貴州圖志新志》，十八站指的是：卜野拏、木閣箐、龍場、蜈蚣（草塘）、陸廣、青崗（箐崗）、谷里、垛泥（朵妮橋）、水西、雨那（今野壩）、楊家海、西溪、烏西（烏溪）、金雞、閣鴉、落折水（落腳河）、老唐、歸化等驛站。

四渡。據(jù)《貴州通志》記載，水西四大渡口為：陸廣渡（今修文陸廣）、黃沙渡（今黔西縣境）、沙溪渡（今黔西縣北境）和落折水渡（今大方縣落折河上）

這四渡是通往水西的四大咽喉之地。

從九驛來說，落腳河是九驛之間的咽喉要地；從十八站來看，落腳河為十八站之一；從四渡來說，落腳河為四渡之中最險峻的一渡。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古代，大約是漢唐時期，落腳河是古平夷（漢代）、古祿州（唐及五代）與水西（彝族管轄地面）的界河。（乾隆）《畢節(jié)縣志?形勝》：

東連赤水，西接烏撒，洛折帶其北，鎮(zhèn)山抱其南，扼滇蜀之咽喉，掣夷倮①此處原文為反犬旁。之肘腋，最為黔中州縣沖要之區(qū)。

其中的“洛折帶其北”，指的是畢節(jié)北面以今落腳河為屏障。據(jù)此可知，古時落腳河屬畢節(jié)，是古代的畢節(jié)與大方之間的界河。

（三）由于落腳河原屬畢節(jié)，因而其得名與畢節(jié)的歷史舊名密切相關。據(jù)《畢節(jié)縣志?歷史沿革》：

（畢節(jié)）周為蜀國東南境，秦為巴郡之屬地，漢屬益州之牂牁、犍為兩郡所轄，蜀漢分屬牂牁、朱提郡，晉分屬益州、寧州之牂牁、朱提、建寧三郡，宋齊梁為寧州所轄，隋代系爨蠻之盧鹿部，唐代先屬昆明國后為黔州都督府屬地，五代時分屬郝州、暉州、龔州、寶州、祿州，宋時東部屬羅氏鬼國、烏撒部、毗那部……

以上所列畢節(jié)舊名中，“落腳河”在隋代先從彝族先民“盧鹿部”得到“祿”字，五代時盧鹿部成為“祿州”，祿州與水西之間的界河被稱為“祿州水”，這是落腳河得名之始。據(jù)《大定縣志?水道?落折河》，落腳河源出畢節(jié)縣北三十里，初名“響水河”，于水牛屯入大方縣境，名飛雄河，再下五里稱法則河，南下二十五里稱落折河，再下流經(jīng)閣鴉驛這一段稱閣鴉江，南下五里流經(jīng)對江屯這一段稱對江屯河，再下一段稱白布河，于往下則流出大方縣境，成為烏江上源之一。

據(jù)《大定府志》卷十五“落折河”：

落折河，夷書謂之錄遮逸。“逸”者，水之訛轉故，夷語謂水為逸；“遮”即“州”之雙聲，“錄遮逸”即祿州水也。

根據(jù)地方志記載，落折河的名稱很多，計有祿州逸、祿水、祿州水、洛折河、落折河、洛腳河等。在（道光）《大定府志》還是落折河，直到民國《大定縣志》引用《黔江篇》，“落腳河”才首次出現(xiàn)在正式文獻中。至于民間口語，畢節(jié)、大方等地均稱“落腳河”［］，反映的是“落腳河”的讀音。這說明，直到晚近，志書才采用民間口語的讀音和用字。

（四）從音變關系來看，“祿”得名于彝族的漢稱“羅”，“羅”和“落”在大方話和畢節(jié)話中都是同音字；“州”是漢地行政機構通名，漢名用于彝族地區(qū)，說明“祿州”是一個羈縻州，即本地居民是少數(shù)民族，在地區(qū)自治的前提下認同中央政府的管轄權，與中央政權保持朝貢關系。“州”的讀音何以變成”腳“，其間可能經(jīng)歷了古代彝語和古代漢語方言來回轉讀的復雜音變，由于資料欠缺，現(xiàn)在已很難理清其中的音變關系了。但地名義理化可能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所謂地名義理化，主要指的是一些地名，尤其是源于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地名，用漢字轉寫后，前后字在意義上往往無關聯(lián)關系，比如像“洛折河”這種，由于這種前后字在意義上無關聯(lián)的地名難于理解，不好記憶，這時就會把原地名用字改成有意義的組合。從“洛折”到“落腳”，“落腳”有休息義，這很符合負重上下洛折河的販夫走卒的期待，從洛折到落腳，可能就是這樣改變讀音的。

三、珠場考

（一）從出大方城西門，經(jīng)大屯和小屯，過石墻院、龍皇廟、財神，約三十里地，就到達白步河東岸的一個鄉(xiāng)間集鎮(zhèn)：珠場。

和“落腳河”一樣，“珠場”這個地名和珍珠也沒任何關系，這個地方不產珍珠也不買賣珍珠，查查地方志即可知，直到民國《大定縣志》上，也還是把這個地方稱為“豬場”。珠場其實是一個生肖地名。

《大定縣志》卷二“建置志?道路”：

（大定）通水城路又：出西門（坤行），十里至新鋪，十里至石墻院，十里至龍王廟，十里至小豬場。

《大定縣志》卷二“建置志?市集”：

中區(qū)場二：本城 小豬場。

注：上面的“本城”指的是大定縣城。

《大定縣志》卷二“建置志?村寨”：

中區(qū)西廂：金魚橋 茅栗園 銅關口先家寨 艷山紅 大屯 打鐵巷 小路坡 小寨 石墻院 阿烏溪 喻家寨 吳家寨 墮拱龍王廟 小豬場

上面引文中的“小豬場”，就是今天的珠場村。

作為一個生肖地名，珠場符合生肖地名的一般規(guī)律。

（二）“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是中國人的十二生肖，中國人用這十二種動物來記出生年分，因此，十二生肖也稱十二屬相。在中國西南地區(qū)，主要是云南和貴州兩省，十二生肖還用作地名。就全世界范圍來說，這種地名命名習俗目前僅見于中國西南地區(qū)，是一種非常特殊、非常富于地域特色的地名文化景觀。

生肖地名的構成規(guī)則如下：

（鼠等十二）生肖+場（貴州）

（鼠等十二）生肖+街（云南）

因云南集鎮(zhèn)的通名是“街子”，所以云南的生肖地名是“生肖名+街（子）”；貴州集鎮(zhèn)的通名是“場”，所以貴州的生肖地名是“生肖名+場”。

在分布上，雖然生肖地名分布范圍非常大，橫跨云貴兩省，但不管是云南還是貴州，生肖地名沒有大地名，很少占據(jù)縣城以上的城鎮(zhèn)。直到現(xiàn)在，生肖地名主要是出現(xiàn)在遠離中心城鎮(zhèn)的鄉(xiāng)村，像貴州納雍城關鎮(zhèn)由生肖地名（納雍城關雍熙鎮(zhèn)原名“大兔場”）成為縣城的情況非常少見。本文所討論的珠場現(xiàn)在仍只是一個行政村，在地理分布上符合生肖地名主要出現(xiàn)在農村的規(guī)律。

（三）從上引《大定縣志》的記載可看出，“珠場”原來的名稱是“小豬場”，前面是帶著修飾語的。這也是生肖地名的又一重要特點：前面往往帶“大、小、新、老”或更高一級的行政區(qū)劃等修飾成分。

《大定縣志》卷二“建置志?市集”列舉大定縣的八十四個市集，其中就有“小龍場、大兔場、小兔場、海子羊場、新貓場、新猴場、老鼠場、大龍場”等添加了修飾語的生肖地名。

生肖地名添加修飾語是有原因的，最重要的原因是這種地名非常多，從云南到貴州，僅據(jù)現(xiàn)在可從地方志中查到的資料而言，將近一千個。由于通名是固定的，只有一個；而生肖名最多也只有十二個，而且，也不是所有的生肖都好用。比如，貴州歷史上山高林密，野生動物種類繁多，虎狼成群，虎患非常嚴重，人人談虎色變，老虎進城食人的事幾乎史不絕書，在鄉(xiāng)下，虎侵害家畜甚至吃人就都不是新聞了。此外，蛇也多，幾乎各種毒蛇都有，被毒蛇咬傷的情況也很常見。因此，各地很少用虎和蛇作地名。因此，生肖地名重名現(xiàn)象非常嚴重。前加各種修飾語，主要目的是解決生肖地名的重復指稱問題。

（四）從早期的“豬場”到現(xiàn)代的“珠場”，這個名稱變化還代表了生肖地名變化的“雅化”規(guī)律。地名雅化，和地名義理化一樣，也是地名演變的重要規(guī)律之一，指的是在地名的使用過程中，后世會把直白、土俗的用字換成委婉、文雅的用字。這種情況在大城市尤其普遍。如北京原來有四條“狗尾巴胡同”，后來分別改成“高義伯胡同、高伯胡同、壽逾百胡同、溝尾巴胡同”。此外，北京老地名中凡涉及到“豬”的，后世也無一幸免：①北京地名主要參考多田貞一《北京地名志》。

原名 今名 位置母豬胡同 梅竹胡同 王府井老母豬斜街 楊梅竹斜街 前門豬尾巴胡同 朱葦箔胡同 西四豬市口 珠市口 前門

其中，把“豬”按諧音關系雅化為“珠”或“朱”，和貴州人的想法幾乎如出一輒。在貴州，織金原來的“豬場”現(xiàn)稱為“珠藏”，連后面的“場”都跟著沾光了。畢節(jié)原來的“豬場”則雅化為“朱昌”，清鎮(zhèn)原來的“狗場”現(xiàn)稱為“久長”，“牛場”稱為“流長”，納雍原來的“羊場”現(xiàn)稱為“陽長”。等等。

地名雅化也不是完全隨心所欲的事。雅化實際上是更名。后世之所以要更名，除了“面子”的原因外，也有實際理由。最直接的理由是原地名標識的用途和功能都已消失。如北京的“豬市口”早已不殺豬不買豬肉，現(xiàn)在還留著這個名稱，看著非常礙眼。名不符實，這是地名雅化的客觀條件。生肖地名發(fā)生雅化也是同樣道理：因場期早已更改成一周一集或十日兩集，原來用來標記集市日期的生肖遂失去其實際意義，更改名稱就找到了很好的理由。

（五）根據(jù)現(xiàn)在的研究，用動物名稱記年，是一種非常古老的習俗，在全世界都有發(fā)現(xiàn)。根據(jù)記載，古巴比倫人早在五千多年前就用的是十二獸歷。一些研究者認為，世界各地的獸歷記年習俗應該是源于古巴比倫人的這種習俗（郭沫若一九八二；李樹輝一九九九）。中國境內各民族也都使用十二獸歷（李樹輝一九九九）。表一是我們根據(jù)相關資料整理的。

表一 中國及世界各地十二生肖對照表

從表1所列情況可以看出，雖然有一些名稱和順序的差別，但肯定是一種同出一源的文化現(xiàn)象。根據(jù)中國與東亞地區(qū)其他國家的歷史發(fā)展關系看，其他東亞國家生肖文化的源頭都在中國。

本文不討論十二生肖的起源、傳播路線，名稱變化等問題，我們只是用其說明生肖記年在古代社會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但是，只在中國西南地區(qū)才出現(xiàn)生肖地名，或者說，為什么在經(jīng)濟欠發(fā)達的云南地區(qū)才用生肖來給農村集市命名，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

周振鶴、游汝杰（一九八六，二○○六）在描述云貴兩省的生肖地名后指出，這種地名主要出現(xiàn)云南和貴州的彝漢混居地區(qū)。張寧（一九八九）認為云南出現(xiàn)十二獸地名，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二是彝漢兩種文化結合的產物。侯紹莊（一九九三）、張明仙（二○一二）等人也有類似觀點。

上列觀點均失檢地方志。周、游的說法雖接近事實，但生肖地名形成的歷史文化背景不限于彝漢關系，而是漢族與周邊包括苗族在內的各少數(shù)民族的經(jīng)濟共生關系。

（道光）《大定府志》卷十三“場市”：

城鄉(xiāng)市集之日謂之“趕場”，猶他處云“趕墟”“趕集”者。大定各場多以十二辰配象名之。子日場期謂之鼠場，丑日場期謂之牛場，由寅卯以次推之，有虎場、兔場、龍場、蛇場、馬場、羊場、猴場、雞場、狗場、豬場之名。大率村寨之成聚落者，附近民苗各以牲畜、米鹽、貨布諸物市集。交易必有定期，故以十二辰日輪流分配。苗人記年月皆呼配象，蓋倮羅夷俗也。至異地而同名者，或以“大、小、新、舊”別之，或冠以地名。

注：這段記述中，“民”指的是編戶納稅的漢民?！懊纭被颉懊缛恕敝傅氖前缱?、彝族在內的少數(shù)民族?！百懒_”專指彝族，“倮羅夷俗”意指彝族的少數(shù)民族習俗。

這是一段非常珍貴的記載。這里明確指出，十二生肖地名直接來源于彝族記時（包括年、月、日）的十二配象。在地點選擇上，這種場市又是位于漢人聚居村寨附近。這段記載既解釋了生肖地名的來源，也解釋了為什么在四川大、小涼山、云南楚雄，以及大方百納等彝族聚居區(qū)沒有生肖地名的原因。

從經(jīng)濟方面看，貴州的彝族、苗族以及其他各少數(shù)民族在明代還處于游牧采集與農耕定居的過渡期，與江南來的、完全農耕的漢族移民在經(jīng)濟上有很大的互補性，漢族和比鄰而居的兄弟民族都需要這種定期集市來滿足雙方的貿易需求。

從文化規(guī)約的角度看，雖然漢族傳統(tǒng)上是用天干地支記時，但至少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漢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十二生肖記年的習俗（周慶基一九八九；麻根生一九九三）。在彝族和漢族約定集市時間時，漢人或把原來記年的十二生肖改來記日，或把記日的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改成十二生肖“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就可以和彝族記日的十二配象形成完全匹配。

漢族與彝族、苗族等其他比鄰而居的民族在生肖記時上這種文化規(guī)約的相通性，為生肖地名的產生提供了便利條件。

（責任編輯 劉 瀏）

李藍，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① 本文為參加“首屆水西建制史高峰論壇”（貴州省大方縣，2016年7月30日）提交的論文。畢節(jié)市政府和大方縣政府資助本屆論壇，一些師友提出了很好意見和建議，在此一并致謝。文中如有錯誤，概由作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