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清

十六歲那年，我輟學參加了工作，來到了父親所在的工廠。

工廠掩藏在一座繁華的大都市里，這對于過慣了每天從學校到家兩點一線生活，從未見過世面的我來說，無異于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立刻驚呆了。我仰著頭數(shù)那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仰得脖子都酸了，也沒數(shù)清楚它的層數(shù)。

還有那遍布大街小巷的美食小吃，時令水果。在以前，我只下過一回館子，花兩毛錢吃了一碗炒涼粉，現(xiàn)在，我掙錢了，就有了一點屬于我自由支配的資金，我可以品嘗屬于這個城市特有的美食，也可以為自己置辦一兩件新衣衫。很快，我就脫去了學生時代的土氣，從穿著到做派，都融進了大都市的氣息，成為這個城市時髦的一員了。

然而，走在大都市繁華熱鬧的街頭，我卻常常感到莫名的孤獨與寂寞。我聽不懂人家說話的口音，我不了解人家日常生活中有哪些禁忌與講究，更遑論人家的歷史、資源和城市特點。我雖然在這里工作，但我就是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闖入者。這座城市開闊了我的眼界，豐富了我的閱歷，給了我衣食無憂的物質(zhì)保障，我卻不是它的子民。它不接納我，我也不認同它。

唯一接納我，認同我，能深入到靈魂深處撫慰我的，是我的故鄉(xiāng)。

我常常想起東稍門外盛在大圓篩子里紅艷艷的蘋果，土墻根下，這些紅蘋果就像一盞巨大的酥油燈，照亮了古城滄桑的容顏。常常想起西門口麒麟河灘里那些直插云天的楊柳樹，它們仿佛是一枝枝巨大的筆，記錄著我的故鄉(xiāng)漫長的歲月。我還想起北山上巨大的閃佛，在茫茫煙雨中默默地注視著這座城市，注視著湟水河像一條白色的帶子一樣，在他的腳下蜿蜒流淌。

故鄉(xiāng)不繁華，故鄉(xiāng)也不熱鬧，但它用敦厚樸實的泥土和溫潤純凈的河水養(yǎng)育了我，給了我血濃于水的感情。離開了它，我成了無根漂流的浮萍，我找不到依靠心靈的港灣。

我義無反顧地回來了。很多人罵我傻，人們都削尖腦袋往大都市里鉆，你已經(jīng)到了大都市，卻要放棄如此難得的人生機會，返回你的家鄉(xiāng)。難道你的家鄉(xiāng)有那么好嗎？

我說不上我的家鄉(xiāng)有多好。一腳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我的心便踏實了。聽著滿耳親切的鄉(xiāng)音，我能聽懂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是這塊土地上同生共長的兄弟姐妹。

從此，我心有所依。

我的家鄉(xiāng)有明麗燦爛的陽光。從每年開春河水融化之際，溫暖的陽光便一直普照著這座高原小城。人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生活，工作，心情也如陽光一樣開朗活潑。每當天氣晴朗時，人們聚集在城市廣場，街心花園，跳鍋莊，跳健身舞，優(yōu)美的音樂在陽光中悠悠穿行，流淌出一串明亮的旋律。有喜好唱曲兒的“唱家”們則把攤子支在光線斑駁的樹影之下，各自拿出自己的樂器，琵琶、胡琴、弦子、還有古箏和竹笛，一起吹打彈奏起來。唱平弦，唱賦子，也唱太平秧歌。小桌上放著蓋碗茶和大板瓜子，陽光的影子透過樹的縫隙灑在他們身上。唱曲的人則完全沉浸在自娛自樂的氛圍中?！鞍耸睦蠞h花園里站，手把個花樹淚珠兒不干，問老漢為什么淚流滿面，我想老容易想少難?；ㄩ_花敗年年有，人老了不能轉少年?！睒闼氐某~，卻飽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唱到情濃處，便有人合著節(jié)拍敲碟兒盞兒，眾人齊聲幫腔，完全沉浸在表演之中，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郊區(qū)的農(nóng)民則大多喜歡倚在土墻根下曬太陽。他們在沐浴著陽光的同時也翻曬著自己的精神。在曬太陽的人群中，不乏有鄉(xiāng)村文人，有表演天賦的藝術家，他們曬著太陽，也創(chuàng)作出神奇的鄉(xiāng)村故事，這便是流傳在村夫農(nóng)婦中的平民歷史。這些歷史比史書記載的更鮮活，更有人情味。文成公主走到日月山，把手中的寶鏡摔碎，眼淚流成了倒淌河；樊梨花西征的糧草堆成了山，變成了今天的虎臺；二郎神和孫悟空決戰(zhàn)，一個跟頭翻到青海草原上，二郎神又渴又餓，找了三塊石頭架起鍋準備做飯，沒有水，他就用劍刺向地下。瞬間，一股泉水噴涌而出，淹掉了二郎神的石頭鍋灶，流成了茫茫大海，這就是青海湖的來歷。要不，青海湖里面為什么有三塊石頭的海心山呢；孫悟空被壓在五臺山下五百年，寂寞無助時，就唱歌解悶。因此，留下了民間最喜歡傳唱的民間花兒，“西天取經(jīng)的是唐僧，白龍馬馱經(jīng)著哩；留下少年的孫悟空，勞動人寬心著哩?！?/p>

倚在土墻根下曬太陽的農(nóng)民，發(fā)揮著他們無窮的想象，演繹人間神奇又浪漫的故事，所有的聽眾都是創(chuàng)作者，所有的創(chuàng)作者也都是聽眾。神話故事的美麗，就在于它的殘缺，它的不確定和它可以隨意地被講述者更改。城市里的人們喜歡辦沙龍，喝咖啡，品洋酒，談天說地，以為很時髦。殊不知，我的家鄉(xiāng)一堆堆在陽光下唱歌跳舞講故事的人，他們舉辦的是真正的藝術沙龍。

家鄉(xiāng)明麗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我們的臉蛋紅撲撲的。陽光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胭脂，全部涂在了我們的臉上，我們開朗活潑美麗，我們沐浴在家鄉(xiāng)溫暖的陽光中，我們有著最明媚的心境。

我的家鄉(xiāng)有燦若云霞的花朵。清明節(jié)一過，各種花草慢慢地就長起來了。首先盛開的是碧桃、探春、連翹。碧桃和探春粉嫩，連翹鵝黃，盛開一樹的艷麗，鋪張又熱烈。在明媚的春光里，那一樹樹燦爛的花朵，姹紫嫣紅，美艷撩人，它們是我的家鄉(xiāng)最早的春天。之后，丁香花就開了。我們把丁香叫做輪柏，家家戶戶都種植，而且不止一兩棵。外面的街道、山坡、河溝邊也是搖曳多姿的丁香花。因而，西寧人把丁香定為自己的市花，已經(jīng)很多年了。丁香的枝干柔柔弱弱，一掰就斷，但生命力極強，就是在這些柔弱的枝條上，盛開著成片的丁香花。丁香花也很小，是白中帶紫的四瓣小花朵，但成片的丁香花盛開在樹上，就成了氣勢。遠遠望去，丁香花就像紫色的云朵，散落在各家各戶的小院里，街道旁，山梁上，河溝邊。走到哪兒都被扶風弱柳般的丁香花包圍，空氣里流淌著一股濃烈的花香味，沁人心脾，惹人迷醉。整座城市都變成了丁香花的海洋。丁香花也頗有家鄉(xiāng)人的性格，看似平淡，不張揚，不出色，但透出來的是暗暗努力的心勁兒，是認死理不服輸?shù)木髲?。最后，終于以自己獨特的魅力彰顯自己的價值。

到了五月端午，我們的花園里已是郁郁蔥蔥，鮮花盛開了。門前的刀豆秧子已經(jīng)很長，拉上繩子吊在房檐上。櫻桃、蘋果、楸子、花椒樹已開過花，正在結出青澀的果實。此時盛開的花朵有芍藥、牡丹、沙棗花。沙棗樹上滿是金黃色的小花朵，發(fā)出更加濃烈醉人的香氣，迎接端午節(jié)的到來。

端午節(jié)這天，家庭主婦們都要用鮮花和樹枝來裝扮自己的家。劈一些柳枝和艾葉，柳枝插在大門和房檐上，艾葉插在窗戶上，房門上。遠遠望去，整個村莊都像是變成了花園，分不清哪兒是房子，哪兒是樹木。

家里也要裝飾一番。把堂屋的面柜米柜及錢桌擦抹干凈，采來沙棗、艾葉、丁香花插在花瓶里放在面柜上，屋子里頓時芳香四溢，春光爛漫，大紅面柜上也盛開著一叢叢美麗的鮮花。然而，沙棗艾葉和輪柏都不是今天的主角，端午節(jié)盛開在大紅面柜上的鮮花是芍藥和牡丹，還有一種叫荷包牡丹的心形花朵。主婦們找來兩只大碗，里面注滿清水，再從院子里的花叢中折來最好的牡丹花和芍藥花，把芍藥花拿到廚房里，在灶火門前用火把花根燎一燎，據(jù)說這樣做芍藥花開得會更長久一些。而在養(yǎng)牡丹的清水里，滴入幾滴白酒，據(jù)說牡丹花會開得更加妖嬈，讓人迷醉?；馃纳炙?，酒醉的牡丹。霎時，大紅面柜也變成了花園，酒醉的牡丹雍容華貴，溫婉柔美?；馃纳炙庻r艷欲滴，嬌俏嫵媚。荷包牡丹挑著一串串鮮紅的心，引人遐思，說不盡人世間平民百姓的純潔與善良。

我的家鄉(xiāng)有蒼翠如畫的田野和河流。古老的湟水河自西向東，穿過巴燕峽谷一路奔流下來，美麗的蘇木蓮河自北向南，沿著達坂山麓一路奔流下來，神秘的麒麟河自南向北，繞過佛教圣地塔爾寺，一路奔流下來。

最終，三支河流在一條兩山夾峙的峽谷中匯合了，匯成一股更大的河水向東流去。從此，這條長長的峽谷變得水草豐美、人煙稠密，這里便是我的家鄉(xiāng)，美麗，恬靜，牛羊嘶鳴，炊煙裊裊。

湟水河翻滾著波浪向前奔流，滋養(yǎng)了兩岸的土地，浸潤了人們的心田，也給我的家鄉(xiāng)增添了無盡的美好、浪漫的文化氣息。我的家鄉(xiāng)因了這條河而變得潤澤、清新、活潑。

每當春暖花開時節(jié)，人們喜歡到北面的土樓山上登高望遠。登上土樓山，極目遠眺，湟水河像一條潔白的絲帶繞城而過。河面上波光閃閃，河兩岸田疇縱橫，樹影婆娑。春光明媚的時候，河邊楊柳依依，麥苗青青，油菜花飄香，丁香花像紫色的云霧一樣飄散開去，好一派充滿詩情畫意的田園風光。人們欣賞著古城里的美景，天高云淡，心曠神怡，深深地陶醉在美妙的景色里。當時的文人雅士便留下了很多描寫湟水河風光的詩篇，比如清代詩人張思憲的“湟流一帶繞長川，河上垂柳拂翠煙。把釣人來春漲滿，溶溶分潤幾多田？”河水流過之處，草長鶯飛，彩蝶飛舞，明媚的陽光使大地一片春意盎然，生機勃勃?！颁伊鞔簼q”是我的家鄉(xiāng)古老的八景之一，也是最有活力，最充滿詩情畫意的一處景色。清朝雍正年間在西寧做官的遼寧人楊應琚寫下了這樣的詩篇：“溪外一群沙鳥白，麥中幾片菜花黃……但愿吾民勤且儉，何妨湟水做桐鄉(xiāng)……”

麒麟自南向北穿城而過，流淌出了另外一番別致的風景。

民間傳說，在一千多年前的東晉十六國時期，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小國家，叫南涼國，是鮮卑族中姓禿發(fā)的弟兄三個建立的。有一天，他們駐扎的軍士們看見從南到北流淌的這條河流里，有一只麒麟在游動。“麒麟游于綏戎，故名麒麟河”。麒麟是傳說中的祥瑞之物。古城里出現(xiàn)麒麟，是多么好的預兆啊，麒麟河也因此得名，一直沿用了下來，已經(jīng)叫了一千多年。

留在我記憶中的印象，是那會兒的麒麟河很寬闊，河水也比現(xiàn)在大得多。這條由積雪融化后流淌下來的河水，流到這里時依然清澈透明，河中石子歷歷可見。在這些五顏六色的小石頭中間，快速地游動著一種通體透明的小銀魚，人們給這種小魚起了個形象的名字，叫“明將兒”。每到夏天，在麒麟河里撈明將兒，是我們這些孩子最大的樂趣。

麒麟河兩岸是茂密的樹叢和草坪，草坪上開滿了金黃色的蒲公英花，就像天上的星星灑落一地。一些老奶奶們坐在綠草鮮花編織成的地毯上，聽盲藝人演唱曲兒。三弦和二胡錚錚鏘鏘的聲音和唱家們高亢激昂的聲音在樹林間婉轉流淌，樹上的鳥兒們也在嘰嘰喳喳地歌唱。悠閑的人們散坐在草坪上，抬頭看藍天上云聚云散，聽身后粗大的楊柳樹葉子發(fā)出細碎的嘩嘩聲，身心完全沉浸在美妙的環(huán)境里，不知今夕何夕。

麒麟河邊上還有泉。那會兒的泉水也很旺，四處漫流。泉水所到之處，地上便長出一片片碧綠的青苔，青苔散發(fā)著濃濃的硫磺味，有的人就用小勺潷出青苔下面的泉水，據(jù)說這種泉水能治百病。

泉眼頭一般不好發(fā)現(xiàn)，而如果發(fā)現(xiàn)了，人們都懷著敬畏的心態(tài)，在泉眼頭上煨上桑，有的還獻上鮮花水果等，極其小心地呵護起來，輕易不動泉眼頭的水。虔誠的心態(tài)讓人感動。所以那時候，麒麟公園里還常常飄蕩著淡淡的柏香味道。

現(xiàn)在看來，那會兒的人雖然沒有環(huán)保意識，但對泉水的珍愛，卻非常符合環(huán)保的理念。因為，麒麟河的泉水養(yǎng)育了周邊很多村莊的村民。

冬天，雪花一場又一場地鋪天蓋地而來，麒麟河兩邊的樹木都掛上了潔白的雪霧，玉樹瓊枝。地面都凍硬了，干枯的荒草在寒風中蕭索。媽媽們會帶著自己的女兒，蹲在樹下揀麻雀糞，用來做晚上敷面的材料。小男孩們淘氣，支上一個扁圓的篩子。篩子下撒一點秕糧食，自己遠遠地趴在雪地里，麻雀走進篩子，把支篩子的小棍一拉，麻雀就罩在里面了。不過，家鄉(xiāng)的人一般不傷害生靈，也沒有吃麻雀的習慣，麻雀套住后，還會放走。玩的就是掏麻雀的樂趣。

我的家鄉(xiāng)有豐富美味的美食小吃。在這座農(nóng)業(yè)區(qū)和牧業(yè)區(qū)交匯的高原古城里，我們能吃到漢族的飯食，也能品嘗到各個少數(shù)民族獨具特色的風味美食。早晨，我們能吃到漢族人的鍋盔，能吃到回族人的粉湯，能吃到藏族人的牛羊雜碎，還能吃到各民族風味聚集在一起的牛肉面。

中午，遍布在大街小巷的餐館里，有外地特色的川菜、魯菜、湘菜館，更多的是本地特色菜肴，我們可以品嘗家鄉(xiāng)人最愛吃的各種面食，面魚兒、拉條兒、寸寸面、筒筒麻食、燃窩面片。用各種粗糧做成的保健食品，青稞面搟的破布衫、豌豆面打的攪團和馓飯，洋芋粉做的津津兒。還有本地特色菜肴，羊肉蓋被、發(fā)菜蒸蛋、羊肉筏子、糊羊蹄、烤全羊、蟲草蒸土雞。更是有代表本幫菜的最高宴席八盤席，其中的兩道菜葛仙湯和酥合丸還有著凄美的傳說故事。

晚上，各處的燒烤攤、羊肉攤都點亮了他們的燈火。燈火下，是座無虛席的食客?？狙蛉?、烤羊腰、烤肋巴，白條手抓、焦疤手抓，配了洋芋粉條和青椒燴炒在一起的手抓。小桌上是滿滿當當?shù)难蛉庀盗?，再來一碗炒面片，或者一碗麥仁飯，那滋味，那享受，是我的家鄉(xiāng)以外的人體會不到的。近年來，隨著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家鄉(xiāng)的風味小吃驚艷亮相，贏得了一致的稱贊。就像養(yǎng)在深閨的美艷女子，輕啟眼眸，回顰一笑，竟然是那樣的動人心魄。太多的旅游者對我家鄉(xiāng)的酸奶、釀皮、甜醅、油餅和烤羊肉贊不絕口，回味無窮。

生活在我的家鄉(xiāng)，就像依偎在母親的懷抱，她帶給了我綿長深沉的溫暖。我在這塊土地上行走，走到哪里，我都能聞到她充滿泥土味和煙火味的體香，看見她樸實無華又挺拔俊美的身姿。我唱歌，我跳舞，我發(fā)瘋，我撒嬌，我胡言亂語，我亂發(fā)脾氣，她都以滿懷的慈愛和寬厚接納我，包容我。生活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很幸福，她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西寧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