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弟小車給我發(fā)來微信說:“哥,告訴我媽,我死不了,手機快沒電了,讓她別再找我?!?/p>
他的媽是我姑,看到小車的這條微信時,我姑正坐在我們家的沙發(fā)上抹眼淚,她說她不活了,養(yǎng)了這么個討債的東西,不活了,活不成了。
我爸爸陪著她唉聲嘆氣,他對我說:快出去找找吧,找不著,你姑就真不用活了。
我爸給了我五百塊錢,我說太少了,也許不夠,他又給了我二百。七百塊錢去趟花城,我覺得應該夠了,再說,我的哥們小白在花城賣拖拉機配件,我投了他去。
三天前,我的表弟小車離家出走了。走時給我姑留了一個紙條,說他拿了五千塊錢,要出去闖一闖,要他們不要為他擔心,他定會混出個人樣來才回家。
小車沒告訴我姑他要去哪兒,不過,他小子只是覺得自己聰明得像個猴,其實就是一頭蠢豬。第二天,這小子就發(fā)了一張花城的朋友圈,他倒沒說自己在花城,只是在朋友圈里顯擺說:“我來了!”
多霸氣的話語,多像當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時激動的心情,不過是個花城么,就成了他的新大陸了?這個傻子小車,肯定沒發(fā)現(xiàn)朋友圈下面帶著地址的呀,即使去了美國,你只要開著百度位置功能,也能顯示出你是去了哪兒呀。
我姑說:呀,真神來,他去了花城?他從來也沒去過花城呀,那里他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他去花城干嘛去?
我搖著頭說:那誰知道呀,看著沒,姑?微信上顯示得十分清楚來,他現(xiàn)在就在花城破爛胡同橋。這地方我不知道在哪,小白肯定知道在哪兒,他在那兒干了七八年了,賣配件七八年了,肯定很熟。
我姑抹干了眼淚說:那,那快去把他找回來吧,找晚了,那五千塊錢一分也剩不下了。這個討債鬼,這個私孩子!
我表弟是不是私孩子我姑應該最清楚,但是,他的離家出走,我想只有我最清楚。他不出走誰出走,就是一個精神病,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動不動就問道:“表哥,你說人真的有來世嗎?”要不就猛然問道:“哥,你說,人為什么活著?”
我的天??!這個傻子讓人真受不了,難怪他上小學時就一個人一個課桌,沒人愿意和他同桌,也沒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上了十幾年學,他竟沒有一個朋友。我覺得他真是白活了,我就拿我和小白的友誼刺激他,告訴他要主動參加集體活動,打個籃球,羽毛球什么的,再不就培養(yǎng)點個人愛好,實在不行,談次戀愛也行啊!他定定地看著我笑了,他說:“哥,你就是我的朋友?!?/p>
我可不想和他做朋友!沒辦法呀,誰讓我就這么一個姑哩,誰讓我小時候我姑整天背著我哩,誰讓我小時候受了欺負總是我姑替我出頭哩,現(xiàn)在是我報恩的時刻了!報恩歸報恩,我可和小車做不了朋友,兩回事兒。我爸說:哎,看在你姑的面子上,你就幫幫她那個傻兒子吧。所以,到花城去找小車,就成了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了。雖然我一百個不愿意出門,我和小蒸近十年的愛情到了關鍵時刻,盡管她還一直沒松口,盡管我也看出來了,其實小蒸一直像貓捉耗子似的玩著我。可是,這有什么呢?我有兩天不理她,她就給我發(fā)個微信表情逗引一下我。一看我像狗見了骨頭似的撲上來,她又跑遠了,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來。這都是些小孩伎倆,我很可憐她。但是,有時她做得也挺過分的,例如我前些天給她買了一串青金石手串,花了我好幾百塊,她收了,結果第二天,我就見到這手串戴在了她弟弟手上。我發(fā)誓不再給她買任何東西。我要和她攤牌,不成功即成仁!沒什么了不起。
坐在火車上我給小白去電話,小白說:太好了,早就想你了,來吧,我去車站接你。
聽聽,這就是哥們,沒二話,多讓人感動!
去花城得先到歡城。歡城我沒有熟人,小蒸有熟人。她十九歲就只身去往歡城,據(jù)說在那里掙過大錢,搗鼓外貿(mào)服裝呀。在歡城,她認識了香港人皮瑞,他們整天到春湖上喝酸酒。小蒸說如今的酸酒坊呀,酸酒估計是沒法喝了。酸酒坊的老板殺了他弟弟全家,為了一個什么酒的配方,連他弟弟家不到五歲的小侄女也殺了,太狠了,釀出那么好喝的酸酒的人,怎么就是個窮兇極惡的人?小蒸扁扁嘴,嘴角的皺紋這時就會暴露出她的年紀——小蒸比我大十二歲,我們都屬兔,十月的兔子,這個季節(jié)沒有草了,而且還是早上生的,注定奔波命。老女人小蒸說:我老嗎?我老你還整天當個寶似的,嘁!告訴你,覺得我老,就離我遠點!我就趕緊訕笑著說:不老,一點也不老。你在我眼里永遠十八歲。
沒辦法,小蒸于我就是個魔咒,我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到歡城時已經(jīng)是傍晚,我從火車站走出來,好多黑出租圍著我讓我打車,我第一次來歡城,覺得十幾年以前,小蒸肯定也像我一樣從人流如織的火車上下來,看到火車站對面高大的德國式建筑,那個黑乎乎的鐘樓上被圍上了藍色閃爍著的LED燈帶,有點夢幻味道。我不知道春湖在哪兒,據(jù)說春湖的北面是冬湖,走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垂柳夾蔭的小道,聽著此起彼伏的蛙鳴,上了廊橋,出了一個拱形的小門口,再踏上一條垂柳夾蔭的小道,就到了春湖,在春湖的另一端,就是酸酒坊。小蒸說,有時人們從冬湖乘船到春湖去,穿過湖水中間一片片高大的蓮藕,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古人。那個景色,美極了!當年,不到二十歲的小蒸和香港人皮瑞坐在船上看風景,白鷺在天上飛,鯉魚在水底游,人們坐在船弦上聽船人吹笛子。小蒸說,皮瑞愿意穿一條年仔褲,天藍色的T恤衫,人顯得清爽而憂郁,迷死個人!
皮瑞怎么把小蒸迷死我不知道,我只見過皮瑞留給小蒸的那把吉他,是小蒸的弟弟拿給我看的,一把紅棉牌吉他——香港人也用紅棉牌,可見那個皮瑞不是什么真正的港客,也許是個水貨。我和小蒸的弟弟是同學,他長了一臉粉刺,一激動,就像被蒸熟了的大蝦,只有粉刺頭兒是白的,有點嚇人。
我想給小蒸去個電話,問問她到長途汽車站我應該打車還是坐公交,一想,還是算了,這點事兒我都要問她,她會更瞧不起我。當我坐在出租車上,司機對我說去往花城的大巴車早沒了,最早的是明天早晨四點的。沒辦法,我只好在歡城住一晚。我對出租車司機說:去春湖。司機扭頭看了我一眼,說:酸酒坊?哈哈。酸酒不行了,李桂友殺了他兄弟全家,他也早就被槍斃了。他老婆在家弄著那一攤子,味兒不行了,奇怪的是,那買賣卻越做越好,現(xiàn)在成了大酒店了,來歡城的人,不去春湖喝上幾杯酸酒,那根本就不算來過歡城!司機顯然很健談。我不打算理他。這時小白來電話問我到哪兒了,我說我在歡城,沒有去花城的大巴了,得明天早上走了。小白在電話里笑了,他說他就知道沒有去花城的大巴了,他現(xiàn)在就在歡城。他說:你在哪兒?在那等著,我去找你。我說我在酸酒坊。小白哈哈大笑,說:十分鐘到。
從高架橋上下來,轉了一個大大的彎,塞了將近半個小時的車,到了春湖時小白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一看他混得就不錯,人顯得很清爽。我們才短短兩年沒見面,倒給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小白笑著與我握手,牽著我走進酸酒坊。他的手還是那么柔軟,不像個爺們的手。
一進酸酒坊的大門,一面人工瀑布迎面撲來,水主財——看來李桂友的事兒并沒有影響他們的生意。
小白顯然是常客,領著我往里面走,穿過一道廊橋,腳下的水聲潺潺,錦鯉游戲其中,荷花零星地分布于水面上,出了門,豁然一片大水——這才是真正的春湖了。我還以為是傳統(tǒng)的酒店,原來他們的酒店是在湖上。迎面走來一個女子,近了一看,嚇了我一跳,我差點叫出聲來,我以為是小蒸來了,細看卻不是。真是太像了。這女子和小白認識,他們倆人站在湖邊上聊著什么,女人不時還拍打拍打小白的臉,小白一臉燦爛的笑容。女人從我身邊款款走過,她瞄了我一眼,向我輕輕點了點頭。我看到她眼角的皺紋,像微風刮過的湖面。
小白說她是酸酒坊的老板娘,老板早被斃了個蛋子啦,她現(xiàn)在絕對是富婆!小白一邊搖頭一邊上了船,船上站著兩個穿著紅衣紅裙的服務員,高高的個子,白凈的臉龐。小白大咧咧地坐到船上,船就開了,開到一處,船停下來,服務員將酒菜端了上來。原來,他們將廚房也設在湖中央了,這樣即保證了船在水上不停飄蕩,又不影響客人的需要。真是太會琢磨了。
酒菜即已上好,其中有一個服務員便開始吹起笛子,是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笛子吹得說不上好,但說得過去,服務員嘟嚕著小嘴,吹得挺費勁。小白拿出一百塊錢打賞,將錢塞進吹笛子服務員的胸里,一臉壞笑!服務員推了他一把,又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另一個服務員不干了,吵著也要小費,小白一邊笑,一邊搖頭,說:妹妹,你什么也沒干呀。另一個也親了他一口,還在他那里摸了一把。小白說:這不行,你得有真本事!另一個服務員笑盈盈地站在了我的身邊,用眼看著我。我的臉紅到了脖子根兒,還好,這酸酒果然名不虛傳,喝到嘴里的第一感覺是酸的,細一品嘗有股子中藥香,下了肚,熱氣上升,直沖頭頂——這酒好厲害。小白將站在我旁邊的服務員把拉到一邊去,他說:這是我同學,我給了小費,他的就免了。服務員又嘟嚕起小嘴來說:什么呀,他也聽到我吹笛子啦,聽到了就得給小費。小白故作姿態(tài),沉下臉來說:再胡攪蠻纏,把你們都扔了湖里喂王八!服務員這才笑了,吹笛子的就繼續(xù)吹笛子,倒水倒酒的就繼續(xù)倒水倒酒。
小白摟著我說:這酸酒,不能喝多了,壯陽!你還是處男吧?哈哈,喝多了也沒用。
我只覺得暈頭轉腦,心花怒放。看來小白做拖拉機配件掙了不少錢。
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我一杯又一杯地喝著著名的酸酒,越喝越覺得心情舒暢。小白卻始終穩(wěn)如泰山,定力了得。小船兒忽然停了下來,原來小白還約了別人——來人一看即非等閑,我敢保證,任何人看了他的面相都會覺得他非等閑之輩,大概是可以用地闊方圓、天庭飽滿來形容他。我酒醒了大半,忙站起身來相迎。小白介紹說此人是邱部長,歡城的大小事兒,沒有邱部長辦不到的,歡城大了去了,當然也包括咱們老家呀,五市十縣,地面上的事兒邱部長門清。小白向邱部長介紹了我,聽說我來自柴城,他眼睛一亮,說,噢,你們柴城有個某某,你是知道的吧?我當然知道他說的這個某某,那可是我們柴城的一把手,新聞上沒有一天是不上鏡的。我頓時肅然起敬,忙敬邱部長酒,邱部長很和氣,和我碰了杯,一飲而盡,他看了看酒杯說:這杯太小了,換大杯子!服務員趕緊去換杯子。邱部長又揮了揮手,對著吹笛子的女子說:妹妹,別吹了,怪累的。外面的風很好,你們倆都吹吹風去,“江南可采蓮,蓮葉荷田田”哈哈,妹妹,咱們這兒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當然也可以采個蓮,你們倆人一人采個蓮,有賞!
服務員樂得清閑,笑著就出了船艙,撩開簾子,外面的水聲渺渺,讓人忍不住要到湖里游上一圈。
邱部長開始領著喝酒,小白也來了興趣,我覺得有點不自在,卻不好離席,強忍著和他們碰杯,還好,我一直自負酒量可以,心里并不害怕。邱部長和小白好似在談判著一件事情,別說,兩年不見,這個小白也讓我刮目相看了。邱部長說讓小白開個中醫(yī)診所,就開在歡城,所有手續(xù)他來辦,保準沒問題,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的收成,如果小白覺得虧,三七都成。邱部長畢竟是領導,一臉笑容,說出這一席話來,真真假假,讓人摸不著頭緒,卻又讓人聽了心里直癢癢。我覺得這個邱部長的提議靠譜,像小白這樣的神人,真不該去賣個什么破拖拉機配件,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馬路上才跑幾輛拖拉機呀,能掙幾個錢?
我忘了向大家介紹小白的身世了,在我們柴城,小白家可謂中醫(yī)世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特別是小白家的正骨術,更是遠近聞名。直到現(xiàn)在,小白他大爺家依然是門庭若市,從早晨七點,一直到下午五點,去小白大爺家求醫(yī)問藥的人還要排到街上去。就在前幾天,小蒸她媽傷了腰,我還領著她娘倆去看過腰。由于我和小白的關系,我是從后門進去的,他們家的后門輕易不會給外人開,我去了,當然是例外。小白的堂姐把著門,我站在后門舔著臉叫了聲:姐。小白的堂姐在監(jiān)控器里認出了我,但,她還是在揚聲器里說:排隊去,不知道今天人多?我趕緊說:姐,看到當年我為了你打了好幾架的面子上,打開門吧。揚聲器里沉默了,過了足足有一分鐘,門開“咔”一聲打開了,小蒸這才不向我翻白眼,也不說我吹牛逼了。她的臉接著露出了笑容,她拍拍我的臉說:還以為你是個廢物哩,沒想到還有點用。
在這里容我插段往事,我和小白的堂姐也是同學,而且在一個班,其實,小白的堂姐只比小白大三天,所以,我們都在一個班。小白天生是一副軟骨頭,如果上高中那幾年,沒有我,小白早讓人家打個屁滾尿流了。小白倒是從來都不是個惹事生非的主,但是,他天生是個情種,不光我們班的女生看好他的有一半,就連別的班的女生也瘋狂地追求小白——誰讓他們家名聲大哩,這也怪不得小白。結果,幾乎就有一多半的男生對小白心生不滿,好幾個人揚言要閹了他。我們可敬的男同學就找一切機會要揍小白一頓,說來奇怪,幾乎每到這個時候,小白的堂姐都在場,她瘋了一樣撲向這些男生,像個母獸一樣保護堂弟。她披頭散發(fā),十指怒張,逮著誰就在人家臉上搔一把,指甲蓋里絕對藏著鮮肉的,別的班里的男生不了解底細,不知這個瘋婆娘是小白的堂姐,有的被搔急了,就推她一把,將她推個屁股墩。這時,小白的堂姐就會大叫我的名字——誰讓我是小白的死黨哩,這個時候不上,什么時候上?我就沖出來。很自然地將他們擺平了。當然,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我會武功,我屁也不會,但是,這樣的架我肯定百戰(zhàn)百勝,因為,小白的堂姐同樣是個情種,我們班有一多半的男生看好了她,盡管她的姿色平平,甚至有點小吊眼,但是,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班里的男生追求她——原因很簡單,誰讓他們家的名聲太大哩。所以,一看小白的堂姐吃了虧,不用我招呼,就會有三五個同學一塊和我站在了一起,這樣的場景絕對“古惑仔”,打起來也過癮,沒有不勝的道理。
我扶著小蒸的娘進了門,小白的堂姐坐在收銀臺后面斜著眼看我,她說:告訴你一萬遍了,你打的那些架,都是為了你哥們小白,跟我有個屁關系?她這時看到了小蒸,向我努了努嘴說:你媽?不對呀,你媽我認識呀。我的臉羞得通紅,小蒸的臉都氣綠了,可是,沒辦法,她還得給她媽看病,只能不尷不尬地冷笑。小白的堂姐并不理會小蒸,站起身來,從收銀臺里出來,推開他爸的診室,將我們領進門去。
當時,她爸正在給一個開放性骨折患者正骨,場面絕對血腥,小蒸只看了一眼,就差點吐出來。我也強忍著不適,看到小白他大爺咬著牙說:有點疼,您忍住了!病人的上臂不知如何骨折的,一段白森森的骨頭從肉里戳出來,骨頭上連著肉,像我們常啃的豬大骨。
小白大爺手上一刻也不閑,只聽“咯啦咯啦”一陣響,那病人差一點沒把小舌頭喊掉了,臉上的汗成了雨水,渾身篩糠,差點大小便失禁——骨頭重新回到肉里,肌肉處翻,像腫脹了的大嘴。小白大爺已經(jīng)坐定了,用手揭開一貼膏藥,用酒精爐燎了,在傷處貼了。那病人的家人說:神醫(yī),真是太感謝您了,回頭我給您傳名!
小白的大爺一臉笑容,說:得了,名是不用您傳了,我這兒根本忙不過來,再傳名就得累死我。這膏藥貼滿三個月,好不好的,您不用回來了。保好。如果好不了,回來,我也治不了了。
傷者的家屬似乎還要說什么,聽他這么一說,就將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但,還是忘不了給小白大爺鞠了一個躬。扶著傷者退了出去。
小白大爺一手的血,他去洗手。中醫(yī)的好處就這樣,連西醫(yī)的那種硅膠手套都不戴,親近,有質(zhì)感。再說了,戴上那個勞么子,手都不是自己的手了。小白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他正骨時也是不戴手套的,戴了手套哪塊骨頭是哪塊骨頭都分不清,還正個屁骨?
對了,小白也會正骨,后面我再詳細說。
小白的大爺竟然還認識我,他向我笑了笑,說:都說技不壓身,你大爺我快被這一身的技術壓垮了,真他娘的干夠了,看看外面的病人,看看他們的痛苦,我能說不干就不干了?小白大爺搖頭嘆息,讓人看著可憐。他一邊擦手一邊招呼小蒸的媽近前去。小蒸的媽一臉笑容,又一臉的痛苦,表情轉換得飛快。小白大爺用手摸了小蒸媽的腰,用手細細地按了,然后讓小蒸媽到簾后面趴下。這時,我看了看小白的堂姐,她一臉冷漠,化著淡妝,描了眼影,比上學時白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她翻了我一個白眼,轉身走出門去。
這一切都被小蒸看到眼里。小蒸細聲對我說:這個蹄子看好你了,說,你們有過什么事兒?
我驚出一身的冷汗,趕緊搖頭說:同學,能有什么事兒?小蒸冷笑了兩聲,不再理我。
哪位哲人說過:女人是天生的偵探家!一點錯不了,這個小蒸一眼就看出了我和小白的堂姐有過事兒?其實,我們早就沒事了。上學那時我的一個同學倒是看好了小白堂姐,讓我給她傳過幾次信。后來,小白的堂姐說:你整天給人家做信差,做跑腿的,也不問問我看沒看好他?我一想,她說得也對,就說:那你看沒看好他呢?結果,小白的堂姐說:我看好你了!要不,我們談個戀愛吧?真的。她的表情即堅決,又真摯,還把她熱乎乎的小手伸進我的臂彎里,靠在我的肩上。我的大腦一陣發(fā)暈,盡管小白的堂姐長得一般,可是,如果和我談個戀愛倒也不錯吧?我就將我那個同學的信捎了回來,對我同學說:人家沒看好你,她看好我了……
如今想起這段往事來,我還有點臉紅,我的同學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可是,我們的友誼瞬間翻了船。
我被小白的堂姐給耍啦!
過后,我跟小白說了這事兒,小白笑了,他搖著頭說:就你這智商,跟她斗?早著哩!
話說到這兒,我不得不說,小白實在是個可憐人,別看著他們家那么有錢,可是,小白的爹早就死了,是讓小白他大爺氣死的。他娘也一身的病,得吃中藥。小白有很長一段時間上學前都得像魯迅小時候那樣去抓藥,好在小白有輛拉風的摩托車,從城南開到城北,抓了藥,再從城北開到城南,放下藥,再騎到城西去上學。小白是個可憐的孩子。我和小白家離著一條街,那些日子,都是我陪著他去抓藥的,他在我們家樓下按門鈴,我就跑出來。他載著我,像一陣風一樣開到城北去。我們從南湖的小路穿過去,迎著大風,看到末結冰的湖面上飄著一群水鴨子,它們不怕冷,在冰冷的水上飄啊飄。我趴在小白的身上,雙手插在他的上衣兜里,鼻涕被風吹了一臉。
我們之所以要受這份子罪的原因是那個階段藥房里總是缺藥,好在小白家與藥房的關系密切,要不然,小白想給他媽抓全了藥都難。見我們凍得跟個紫菇子似的,藥房里的抓藥人總是搖頭苦笑,他說:真是怪了蛋了,在我們柴城,連密柴胡都缺?見了鬼了!不光是缺密柴胡,就連普通的黃芪、天麻都缺。
他說的沒錯,我們柴城之所以叫柴城,就是我們是一座柴胡之城,曾經(jīng)滿山遍野的長滿了密柴胡。因為我們這里的水土特別適宜生長柴胡,所以,柴城的柴胡是歷來的一級品,全國著名。如今,盡管我們?nèi)越胁癯牵墒遣窈鷧s不見了,仿佛這些中草藥一夜之間變了戲法,在柴城的大地上,全部逃亡!藥房的人每天清早要從歡城來的大巴車上接藥,每天就那么一點兒,來晚了,草藥就不全了。所以,我和小白每天都早早爬起來,去藥房等藥,等歡城來的大巴車。我們站在藥房的柜臺外面,看到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霧霾,樹梢上垂著濕漉漉的灰塵,感到嗓子眼里發(fā)緊發(fā)干,想像著我們的肺葉里被澆上了混凝土——一副上好的千年不腐的水泥肺慢慢誕生,再過千年,人類的基因克隆技術已經(jīng)成熟,我的子孫突發(fā)奇想,從水泥里提取了他們先人——也包括我的DNA,讓我轉世!天啊,見了他們我該跟他們說些什么呢?
小白顯然沒有我這么無聊,他忽然對我說:總有一天,我非讓柴城長滿優(yōu)良的柴胡不行,看著吧!他的雙眼發(fā)著狼一樣的光芒,無肉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是用腹語對我說了這句話。
事隔多年,我和小白在歡城的春湖上喝著酸酒,小白的新朋友邱部長要和小白合伙開家中醫(yī)診所,別的不治,專治跌打損傷,正骨貼膏藥。小白對邱部長的提議竟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借著酒勁說他想租片地,就種柴胡。而且,他還要開家學校,就教正骨術!聽到這兒,我都覺得他瘋了。我的天爺,他們家的正骨術,據(jù)說有二百年的歷史了,一直就傳男不傳女的,持續(xù)至今,容易嗎?他小白要冒祖宗之大不韙,而且還要弄個翻天覆地呀!他的大爺那邊不翻了天?
我覺得小白一定是喝醉了。想要制止他,邱部長一聽卻來了精神,拍手稱好!這個事兒,我更要入股,入大股。邱部長笑著說。小白卻情緒低沉,默默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推到了邱部長面前,我看到是一張土地租賃合同。小白說,能拿下這塊地,我投二百萬,算你百分之二十的股。邱部長依然微笑,默默地將合同收了。小白這才笑起來,吵著要酒。邱部長卻揮手,說:回吧,喝多了沒法開車了。
小白一直就是個有抱負的人,沒想到短短幾年,他竟掙了這么多錢。二百萬?天爺。我們從酸酒坊出來,外面微風襲面,頓感酒勁上撞,渾身燥熱,卻又舒服異常。真是好酒。剛才小白去買單,我特意留意了一下,一千八!想想我身上這七百塊錢,我竟敢到這里來喝酒,禁不住倒吸涼氣。小白的車在賓館里放著,邱部長執(zhí)意要送我們,小白推脫不掉,上了車。我坐在后座上,看到馬路上橙紅而溫暖,忽然覺得活著真好,能感受到如此美酒,感受到如此溫暖的夜。
車子剛啟動,一輛電動車闖紅燈過來,邱部長一腳剎車。嘴上禁不住就罵:混蛋!看著沒,有法不依啊,命真不值錢。她就以為沒有人敢撞她,她不知,都有保險的,撞了也不用花個人的錢!哎,全民素質(zhì)啊,從這小事兒上就看出來了,要不怎么能騎個電動車呢?趕命似的,安全不顧。要不魯迅先生怎么棄醫(yī)從文呢?中國人要命的不是身體,是素質(zhì)啊。小白同志,我贊同你開學校,素質(zhì)教育缺不得!邱部長直搖頭,嘆息。
小白也嘆了口氣,說:也許我們不知道她的難,也許孩子一個人在家,她不急誰急?再說了,她再快能快了哪去?我們都開上汽車了,還不允許騎自行車的著著急,再不急,不永遠騎下去,子子孫孫騎下去。
邱部長冷笑,說:兄弟,任何事兒,都是欲速不達啊!
忽然想起我和小白一起認識小蒸的十年前。那時我和小白都還是少年。雖然那時的小蒸已經(jīng)不是少女了,但是,顯然要比現(xiàn)在年輕很多。那時的小蒸剛從歡城回來,據(jù)說,她的錢還有皮瑞的錢,都給炒黃金輸?shù)袅?。皮瑞血本無歸,孤身回了香港,只給她留了一把吉他和一只小鳥——小鳥本是他們共養(yǎng)的,可是,出了事兒,皮瑞沒了心情,將吉他和鳥都給了小蒸,孤身一人灰溜溜的回了香港。那把吉他皮瑞曾經(jīng)給小蒸譜過一首歌,小蒸唱歌很好聽,但,她從來沒有唱過給我聽。
那一年,我和小白都在上高中,早上去給小白的娘抓藥,騎著小白那輛拉風的雅馬哈100,穿過南湖的小路,上了外環(huán)。天氣陰沉,開始飄起雪花,路面上一片濕滑。遠遠的我們看到白雪覆蓋的馬路上躺著一個人,近前一看,一輛大踏板摩托車底下壓著一個女的,動彈不得——這個女人就是小蒸,摩托車旁邊還站著一只烏鴉,紅紅的眼睛。我們?nèi)シ瞿ν熊?,烏鴉發(fā)出尖銳的剎車聲,然后是小蒸的尖叫聲。原來這是只八哥,八哥顯得自得而優(yōu)雅,它說:我受傷了,我受傷了,疼死我了。是個女人的呻吟聲,想必是小蒸摔倒時說的話。小白和我將摩托車扶起來,看到小蒸的腿上流著血,肌肉外翻,露著白色的骨頭,小白捏了捏,小蒸大喊大叫,像被殺的豬一樣嚎叫。小白說:骨折了。小蒸哭起來,說:小屁孩,你懂個屁,快打120。八哥緊跟著說:小屁孩,快打120,快打120。小白并不理會她,讓我按住她。我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個陣式,有點手忙腳亂,我不知道應該怎么按住她,一只手按著她的頭,另一只手按著她的胸——小蒸的胸部熾熱而柔軟,像個無底洞。小白看了我一眼,說:按住她的手!我就去按住小蒸的手,只聽到小白手里咯啦咯啦的一陣響,小蒸已經(jīng)昏死過去。小白站起身來,說:讓她在這躺會吧,千萬別動她,你按住她的腿。說完小白就騎起摩托來,向他家疾馳而去。我知道小白是回去拿膏藥去了,不敢讓小蒸動彈,蹲下身來按住了她的傷腿。八哥顯得無助而膽怯,它飛到摩托車上,嘴里發(fā)出剛剛啟動的摩托車的點火聲。我說:你還怪能哩,你還會什么?你個烏鴉。八哥歪歪頭,抖擻了抖擻羽毛,說:你才是烏鴉!
我哈哈大笑,看到小蒸雪白的臉蛋逐漸恢復了血色,好看的眼睛眨動了兩下,接著流下了淚水。
我一動不敢動,按住小蒸的腿說:你的命好,遇見咱們柴城最牛逼的正骨世家的公子了。千萬別動,他回家給你拿膏藥去了。
小蒸睜開眼,一臉的痛苦,楚楚動人——那一刻,我即愛上了她。
我曾無數(shù)次向小蒸描述我見到她慢慢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在那個被霧霾鎖住了的清晨,她那輛踏板摩托車把手上站著一個濕漉漉的烏鴉,不對,是八哥。狹窄的馬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仿佛進入了夢境。小蒸睜開眼睛,目光凄楚,如從春秋而來的美人,不光不知魏晉,更不知秦楚!清純、高潔,如仙子降臨!小蒸說:滾你媽個蛋!我是被撞暈了,腿都折了,人還不暈?
是的,一輛滿載石子的大貨車將她撞倒后逃之夭夭,小蒸躺在馬路上暈死了不知多長時間。那天的情景就是這樣。
那天,喝了酒的邱部長將我們送回賓館,沒想到小蒸竟坐在大廳里等著我們——她怎么知道我們就住這家賓館的?我扭頭看了一眼小白,小白若無其事,見到小蒸,他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也沒有表現(xiàn)出驚喜,一臉平靜。小蒸從賓館大廳的沙發(fā)上站起身來,她一臉的不耐煩,甩著她慣有的小臉子,說:你們怎么不玩到天亮?你們知道等人是啥滋味不?你們就他媽的是天生的渣男!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我趕緊跟上去——我的確就這么賤!我還沒問她怎么來的哩,她還生氣,我他娘的還生氣哩!但是,守著小白的面,我不敢問什么,只管裝模作樣的生悶氣。上了樓,小蒸頭也不回地按了房間,將門開得山響,然后,“碰”地一聲關掉了門。她就住在我們隔壁!她既然開了房間了,還等我們干嘛?真是女人心海底針,真是精神??!小白看了我一眼,豎豎肩,打開房門,進屋去。我喝得有點多,大腦一片混亂。我說:哎,小白呀,就這樣一個女人,我竟愛上了她!真是要命啊。小白合衣躺在床上,雙目緊閉,一言不發(fā)。
我拉開門,去敲小蒸的門,她將門打開一條縫,我看到她濕漉漉的頭發(fā)。她看了我一眼,說:喝死吧,你們就喝吧,總有一天就喝死啦!說完這話,她“碰”地一聲將門關上,不再理我。還好,她還是關心我的,生氣我喝酒。想到這兒,我的心里溫暖而柔軟,幸福得要命。
上高中時,我曾聽小蒸彈過吉他,一邊彈一邊唱,唱的是《小路》。說實話,長這么大,我第一次現(xiàn)場聽到一個女人唱歌這么好聽,唱得這么動情,唱得這么讓人傷感。當時,我和小白坐在小蒸家的門樓里,門樓是青磚砌成的,灰色的“人”字小瓦,帶著雨漬的雪白的墻。門樓里灰暗而涼爽,琴聲叮叮咚咚,像雨點敲打著寂寞的窗。我內(nèi)心莫名惆悵,覺得,人活著就是要嘗試這滄桑的失落的。小白將頭夾在兩腿之間,手里捏著一只精致的海馬干。小白家有許多海馬干,他爹活著的時候,每天都要小白推小磨,將這些海馬干,穿山甲都磨成棉絮一樣柔軟的面粉。我也經(jīng)常幫著小白干這活,干不完活,我們撈不著出去玩。用來磨藥的那藥碾子沉得嚇人,海馬干在碾子底發(fā)出枝條斷裂的聲音,有時也發(fā)出“哎呀”的一聲,像你猛然踩到了一個睡熟了的人的腳,這時,你的手會禁不住抖一下,渾身汗毛直豎,猛地站起身來。一臉平靜的小白歪著頭看我,一言不發(fā),看著看著,就笑了,他說:你聽到海馬說話了吧?我狠勁點頭。小白說:海馬都很風趣,你細心聽,會聽到許多故事。
小白家的膏藥里有海馬,有穿山甲,有黑狗骨,有恐龍石,還有鷹隼筋,這些都需要磨碎了。我全磨過,最難磨的是鷹隼筋,得一點一點磨,磨得你頭腦發(fā)脹,手臂發(fā)麻,渾身無力,再看,鷹隼筋一點沒變樣!小白的爸爸躺在搖椅上——他爸仿佛整天躺在搖椅上,我從來沒見過他爸給誰正過骨,也沒見他爸出過診。他面色紅潤,“顴弓”上方布滿細細的紅血絲,小白說那是血壓高加上喝酒所至。當然,我這里提到了一個詞叫“顴弓”,估計非專業(yè)人士根本不知這塊骨頭在哪兒,因為我和小白是至友,所以,得益于他老爸的教育,人身那二百零六塊骨頭,七百二十個穴位,我閉著眼也能給你畫出來,這就叫耳濡目染?
小白的爸爸整天半躺在搖椅上看書,看豎版的,從左向右翻看的古書。我翻動著看了看,上面滿是之乎者也,我瞬間頭大如斗,趕緊將老先生的書放回去。小白的爺爺死后,小白的大爺和小白的爸爸分了家,小白家從老宅搬出來,在城南另立門戶。小白大爺在老宅,繼續(xù)他們家的正骨奇術。說來奇怪,小白爸爸在老宅時,給許多人正過骨,貼過藥,許多人也無不是手到病除??墒牵詮乃麖睦险岢鰜?,卻鮮有人到小白家來正骨的。人們說小白家的老宅里的人才是真正的正骨傳人,小白爹是因為手藝不好才被趕出老宅的,所以,沒人愿意去找小白他爸爸正骨。更有甚者,慕名而來的求醫(yī)者到了門前了,看了看小白家的紅磚小樓,鋁合金明亮的窗戶,人家就搖頭說:找錯了,找錯了。人家說是青磚門樓,是黑漆大門,雪白的山墻。這全不是呀,哎呀,找錯嘍。來者一邊說著一邊領著傷者向外走,小白爸倒背著手出來,看著來人向他抱歉地微笑。他一臉怒容。小白爸轉身回屋,氣呼呼地直奔搖椅。見我們倆人正在伸著頭看熱鬧,他將手里的書向小白的頭一敲,說:哪里是志室?小白趕緊摸腰。他爸啪地一聲又敲了他一下,你都摸了腎盂去啦!其實小白摸得很對,他爸爸這是故意找茬煞氣。我和小白吐了吐舌頭,趕緊繼續(xù)磨我們的鷹隼筋。
鷹隼筋不會說故事,只有海馬干會說故事。它們的聲音很尖銳,像嗓子里含著一塊不銹鋼哨子。有的海馬說:停下,歇會,讓我伸伸腰。我說,你聽到?jīng)],別磨了,都讓你把我的骨頭給磨酥了,怪癢癢的。我磨磨你,你不癢癢?快停下來吧,你把鹽粒子都磨進我的嘴里了。討厭??!
這聲音像極了小蒸的聲音,也許就是小蒸的聲音。我停下來,看到磨碎的海馬粉發(fā)著藍瑩瑩的光。
那天我和小白還有小蒸在歡城住了一晚,我喝了太多的酒,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小白卻不見了。我按著暈乎乎的腦袋去敲小蒸的門,沒人理我。我給小白打手機,這小子竟關機了。一陣頭暈,我又回房睡了,一覺睡到中午。小蒸給我送來了早飯,捏著我的鼻子說:打呼嚕,煩死人了。起來吃飯!我猛然起來,看到小蒸化了妝,美麗的的臉上毛絨絨的,像早晨露水打在粉紅的花瓣之上。我問她小白去哪兒了。小蒸扁著嘴說:小白早和那個什么邱部長下鄉(xiāng)去了,說是看什么地。懶得問他們!小蒸躺在床上,一頭秀發(fā)鋪了一床,胸部起伏,小腹平坦。真是迷人。我撲向她,她抬起腳來說,滾一邊去,趕緊吃飯,吃完飯陪我去一趟春湖。
刷牙時我還在想,我來歡城一天多了,差點忘了,我是來找我的表弟小車的。不知道他還在不在花城。
正想到這兒,我姑打來了電話。我趕緊說:別急,我剛見到小白,有他在,一個小小的花城,找個人不難。放心。我姑說:這樣就好。我不是急,是怕你出了什么事兒。我說我能出什么事兒,放心吧!說完我就掛了,心里直笑,我姑是怕她那傻兒子出事兒才對,怕我?她哪還有心思怕我出事。
小白他爸被小白大爺氣死的經(jīng)過我親眼目睹。不知誰告訴小白他爸說,小白的大爺對別人說,他們家老爺子——也就是小白的爺爺根本沒把真本事傳給他,他一天到晚瞎胡弄,還把膏藥里加上鷹隼筋!鷹隼筋是什么,你們不知道,你們知道三十年后鷹就脫一次胎換一次骨吧?就得將爪子搔碎,鷹嘴敲爛吧?它不這樣就活不下去啦,只能自己弄個渾身的毛脫個精光,遍體鱗傷,然后都長出新的來才行——對了,你們說得對,這個鷹隼筋就有再生能力,而且,是猛藥,問題就是在這猛藥上,骨頭折了,用上這鷹隼筋,接茬的那個地方長得太快,還不長出一個大疙瘩?別的地方好說,萬一傷在關節(jié)上呢?那不就廢了?
小白他爸聽了這話后,眼睛都差點氣冒了。他咬著牙說:走,孩子們,跟我去老宅!
我一聽去老宅,以為小白他爸要去和他大哥拼命,我最喜歡打架,這種架不打白不打,誰讓小白是我的發(fā)小哩。我將鞋帶扎得緊緊的,在腰里別了一根搟面杖,還在口袋里裝了一把彈簧刀。小白垂頭喪氣,永遠是那種待死不活的樣子。小白他爸對我的表現(xiàn)贊賞有加,看了一眼小白,禁不住就搖頭嘆氣。小白他爸摸摸我的頭說:小子,你是個仗義的好孩子。走!
我們?nèi)齻€人一路步行向老宅而去。
我們踩著南湖的石板路前行,南湖里鋪滿了荷花,從荷葉間扎出來的蒲子隨風搖晃。路邊上種著美人蕉,開著大紅的花,像誰淌出的血。老宅在一排柳樹后面,黑色的瓦片上零星地站著幾只白色的鴿子。小蒸家就在這片老宅里,看不清是哪一家,她家院子外種著一棵高大的榆樹,一根粗大的枝干長到了她家門樓的的齊心枓上,快把整個華拱給擠碎了。我爬到樹上去將那根枝干鋸了下來,小蒸仰著臉看我猴子一樣在樹上,樹葉間漏出的光斑打在她的臉上、胸上,像電影《阿凡達》里的某個畫面。
那天下午,小白他爸帶領著我和小白一路向小白家的老宅走去。沒人發(fā)現(xiàn)小白的爸喝了酒,他只是顯得興致很高,一路上談笑風生,見了鄰居還主動打個招呼。小白他爸身穿白衣白褲——是小白他媽為他做的說中式不中式,說西式不西式的人造棉睡衣。微風從湖面上刮過,吹起小白他爸的褲角,頓顯仙風道骨之氣韻。我們沿著青石臺階穿過胡同,老街上坐著幾個老人,小白他爸與老人們打了招呼,老人們站起身來,和他握手,還捏了捏他的手腕子,說:老二呀,你小子從小手勁就大呀!現(xiàn)在也不見老,好樣的。你爹要是活著,他會高興。那個老東西,好人!
我們爬上臺階,穿過菜市場,遠遠就看到了小白大爺家的門樓子。看到他們家十公分厚的紅松木板上雕刻的“桔井流得三世業(yè);杏林飛雨萬家春。”的對聯(lián),是蒼勁的漢隸,出自解放前我們柴城的一位縣老爺之手。如今,大字被重新鎏金,松板被噴了啞光的聚酯漆,更顯得氣派非常。
小白他爸領著我們踏門進去,那一天來老宅看病的人很少,一只黃狗爬在臺階上,門廳上擺著的茶案也沒擺出來,迎門擋上也沒掛排隊牌。只有一只黃銅風鈴隨風叮咚。轉進院子里,才看到七八個來醫(yī)傷的人坐在院子兩邊,人們屏聲靜氣,等候正骨。
小白他爸蹬蹬地進了屋去,屋里有些黑暗,眼睛有些不適應里面的光線,我看到小白的堂姐站起來,但,接著又坐了下去,她小聲地叫了一聲:叔!小白他爸不理她,氣勢洶洶地往里面走,小白的大爺正在簾子后面給人家按腰,說:疼就說,不疼,別瞎吆喝。接著又說:你這個椎二椎三突出得厲害,也鈣化了,拍不拍CT的都那么回事兒,不壓迫神經(jīng)才怪,你現(xiàn)在只是屁股疼、腿疼,下一步,很快就到腳后跟了,那時才是真疼!病人一邊提褲子一邊坐起來,說:神醫(yī),那得怎么辦?小白大爺回過頭來——這才看到我們仨人站在他后面,他哼了一聲,說:貼上一貼膏藥吧,七天一個療程,兩貼就能見效,繼續(xù)再貼兩個療程,不見好,你就別來了。
他彎腰去洗手。病人千恩萬謝地退了出去。
小白他爸這才說:聽說,你說我沒把老爺子的手藝學全?
小白大爺頭不抬眼不睜地說:對,我說的。
小白他爸說:那意思是,你學全了?
小白大爺坐下來,抬頭看著他的弟弟,說:我沒那么說,但是,你不能堵了別人的嘴,讓別人也不說,人在做,天在看。我沒胡亂改老爺子的配方!
小白他爸點頭,說:好。聽說,你還說,我的方子非把人給治廢了?
小白大爺又哼了一聲,說:鷹隼筋,虧你想得出來!
小白爸忽然從我腰上抽出搟面杖來,他咬著牙,只聽“咔嚓”一聲,僅僅一下,小白他爸就敲斷了自己左臂尺骨。
小白大爺嚇得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也呆了,趕緊將小白他爸手里的搟面杖搶了下來。這時,小白的堂姐“呀”地一聲闖了進來,她說:你們這是來砸場子來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小白他爸冷哼了一聲,說:這個家,什么時候也輪不著女孩子說話,老祖宗的規(guī)矩,傳男不傳女!你就是長子也不行!說完,小白爸用右手拖過一把椅子來,坐了下來,又從懷里掏出一貼膏藥來。說:看著沒?這就是用鷹隼筋配的,一個月,我還來,我割開了讓你看,看是不是長出個大疙瘩!
小白大爺沒有兒子,祖訓一直將正骨術傳男不傳女,這一直是小白大爺?shù)囊粔K心病。小白他爸這是哪疼往哪戳他呀。
小白大爺?shù)难劬χ樽佣伎烀俺鰜砹?,他冷笑了兩聲,說:咱爹早就看出你不是好東西,也知道我就一個閨女,怎么樣,他把祖?zhèn)鞯拿胤絺鹘o了我!說完,小白大爺進了屋去,一會兒,手捧著一本厚厚的古書抖著給小白他爸看。看看吧,他臨死時給的我,怎么不給你?
小白爸整個身子瞬間頹下去,像一只煞了氣的皮球。然后,他在椅子上一歪——那一刻,我就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完了!
小白撲向他爸,趕緊掐人中。又飛快地將他爸的尺骨正好,手忙腳亂地貼了膏藥。這才將他爸放到床上去,放平了,一把脈,脈象全無。
小白他爸就這樣死了。死于常見的高血壓并發(fā)癥?還是心肌梗死?不知道,小白和他媽都沒在這事兒上糾纏,總之,人是死了,怎么死的都一樣——都是小白他大爺氣死的!得治他的罪!小白娘咬著牙對小白說。小白搖頭,說:治他這么一個罪太輕了,我爸不能背著手藝不精,亂改祖宗配方的黑鍋死了。那樣就真是太虧了!我爸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說著說著,小白和他娘一起哭了起來。我的鼻子也禁不住陣陣發(fā)酸,多么可憐的一家子呀。
小白他爸葬了的第三天里,小白又去了他大爺家,當時,我沒陪著他去。后來的事兒我是聽小蒸說的,是小蒸領著柴城司法所的所長老陳,還有法院的老冷,公安上的老王他們一起去的。這些柴城的大佬級別的人物都是小蒸她爸的老部下,都曾跟著小蒸她爸一起當過兵。小蒸她爸是空軍的參謀長,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是看著人家在天上飛的,我就是在地上給天上飛的畫圖紙的。畫了一輩子作戰(zhàn)線路圖。說來是不是挺沒勁?哈哈。這時,小蒸的那只吊在屋檐底下的八哥也會跟著哈哈大笑,笑聲簡直學得惟妙惟肖,讓人忍俊不住。小蒸他爸就拿起棍來打八哥,八哥就在橫欄上跳,一邊跳還一邊說:打不著,打不著。老頭兒!這些話都是小蒸教的,她爸對小蒸有些溺愛。
小蒸爸很能喝酒,一頓一斤半燒刀子不在話下,一邊喝一邊哈哈大笑,晃腦袋,半光的頭上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暈。小蒸她爸很喜歡我,喜歡跟我聊什么是“連續(xù)飛行”,什么是“作戰(zhàn)半徑”,什么是“超低空飛行”。說起來就停不下,還總有例子,有故事。他和小白的爸爸一樣,都喜歡半躺在搖椅上,頭頂上的大榆樹將陰涼灑下來,他晃動,身上的光斑不動,整個人如同浮在水面上的小船兒。
小蒸說,當時她根本不知道小白要到他大爺家的真實目的,她以為他讓她找?guī)讉€公、檢、法部門的人,是給他撐門面去的。畢竟死了人,總得有個說法。沒想到,這個混蛋是找人給他做見證人去了!小蒸怒氣沖天地說:小白就是個瘋子,真看不出來,文文弱弱的,原來是個瘋子!
我問小蒸小白怎么瘋了。小蒸說:他就是個精神病,進了他大爺家,二話沒說,就用搟面杖敲自己的胳膊,敲一下不行,還要連續(xù)地敲,等我們搶下他的搟面杖來,他的骨頭茬子都露出來了,這個混蛋!嚇死人啦!
我一聽,壞了。這小子是真瘋了。
據(jù)小蒸說,他們那天去往小白大爺家理論,沒想到進了門,小白當著所有的面,臉上帶著笑,從腰里掏出一個搟面杖來就敲自己的胳膊,像打鐵一樣狠狠的一下子、一下子地砸??床〉模€有小蒸領去的那些人都呆了,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小蒸反應過來,去奪小白的搟面杖,奪下來了,小白左胳膊尺骨也從肉里戳了出來,血流了一地。敲完了,小白也拖過一把椅子來,自己坐下,然后,自己給自己正了骨,然后,又從懷里掏出一貼膏藥來。他在酒精燈上烤了,向已經(jīng)嚇得退到了墻角的他大爺面前晃了晃,說:看好嘍,這是我爸改進的膏藥,我貼了,一個月,我還來。到底要看看,你那貼三個月的膏藥和我這個貼一個月的膏藥有何區(qū)別!小白又向小蒸領來的人及來看病的人說:各位辛苦,給做個見證人……
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想,如果當年,我和小蒸別極力地攔著小白,別不讓他拿了刀子去他大爺家剖開自己的胳膊,讓他大爺親眼看看他的胳膊到底長沒長好,也許事情就不會像今天這個樣子了,小白也用不著跑了花城去賣了七八年的拖拉機配件了。命運這東西實在是太捉弄人了,做為朋友,我們有義務讓朋友別遭受這些血光之災,盡管你小白對人身上的經(jīng)絡、穴位、骨骼了如指掌,這樣的事兒也太傻了。傷也傷了,正骨也正了,還非得再剖開一次自己?讓他大爺滾蛋去吧!嚴格上來說,從小白骨折那天算起,只到二十七八天里,我們就領著小白去醫(yī)院拍了片子——X光下,小白的傷骨除了一圈淡淡的黑影外,竟長得完好如初!小蒸當時都驚訝得哭起來,她跳著高給她爸的那幾個老部下打電話,說:天啊,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有神醫(yī)!我們親眼所見呀,要不怎么能夠讓人相信?
她要他爸的幾個老部下趕緊到小白這里來,他們要徹底商量商量如何清算小白他大爺。
讓人失望的是,小蒸她爸的那幾個老部下似乎得了同一道命令一樣,誰也沒來。小蒸再打電話過去,他們都關了機。
過后小蒸他爸對我說:是我讓他們別再跟著攪和這事的。小白那孩子哪兒都好,但是,還是太年輕了,把事兒做過頭了。要永遠記住啊,兔子急了也咬人啊……
事實證明,小蒸他爸是對的,當我們號召了一班人馬——多是我們的同學和他的家人們,我們手里拿著小白的X光片子——這是好不容易才勸止了小白不要切膚看骨的替代辦法,我說:都什么年代了,我們得相信科學,用不著弄得血腥愚昧。我想也許是“愚昧”二字敲醒了他,最后,他妥協(xié)了。
我們帶領著“親友團”浩浩蕩蕩地來到小白他大爺家時,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小白的大爺在門前搭了臺子,臺子上擺著小白爺爺?shù)恼掌瑹銧T。臺下坐滿了人,其中就有小蒸那天領來的那幾個“見證人”。我冷笑兩聲,說:正好,他倒把人給召集齊了,省了我們的事兒了。我要上前去,讓這些人見證見證奇跡。小白攔住了我,他說先看看這個老家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于是,我們一班人馬就站在臺下看小白他大爺葫蘆里到底要賣什么藥。
小白大爺向臺下的人作揖,他說:先父將祖?zhèn)鞯恼切g傳給我,要我每日必讀秘方,必做功課。在下不才,有愧先父。今天,為了告慰先父在天之靈,也算是向老爺子交個作業(yè),我將大家請來——感謝大家賞臉,我將大家請來,亦是請大家代先父給在下批批作業(yè),如果作業(yè)做得不好,請大家批評!
說完,小白大爺向臺下一揮手,就有人抬了一副用白布包了的骨架上來。小白大爺說:各位放心,這是一副石膏的原人大小的骨架,絕不是真的人骨。他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根木棒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是一根搟面杖!小白大爺用搟面杖將這副人造的骨架敲了個稀巴爛,然后,又在上面用腳碾了碾。小白大爺向臺下作揖,說:有人喜歡拿真人做試驗,這是先父最不喜見的,所以,各位見諒了。一邊說著,他一邊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毛巾,他將自己的眼睛捂了!然后,他用白布將那堆剛剛被敲得粉碎的石膏模型包了,只見他的手在白布上不斷游走,如彈奏鋼琴,或者或按摩嬰孩,或是遭了雷擊般不停地飛快抖動。然后,小白大爺將捂在眼睛上的毛巾解了下來,他輕輕掀開白布——嘩!臺下一片嘩然,小白大爺竟將剛剛還是一堆粉末的石膏骨架給拼接了起來!然后,小白大爺從臺下面端起一個砂罐來,他向臺下晃了晃,說:各位,這即是先父的中藥秘方,這是可以喝的!說完,小白大爺仰頭喝了一口。他抹抹嘴說:有點苦。臺下發(fā)出了笑聲。然后,小白大爺將這砂罐里的藥細心地一點一點灑在了那石膏的骨架上。他灑得極其細心,沒有放過任何一處破碎之處。灑完了,小白大爺向臺下再次作揖。說:各位,盡管是石膏的,我們祖宗也能給他接起來!
話音剛落,就有兩個小伙子從臺下跳上來——他們竟將那石膏骨架再次扶了起來!人們發(fā)出一片喧嘩。有人大喊:神醫(yī)、神醫(yī)!甚至我們這邊的親友團的人也跟著大喊起“神醫(yī)”來。
小白的面色鐵青,雙眉緊鎖,小蒸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說:這他娘的不是魔術?
小白他大爺既然連石膏都能接上,更不用說人骨了。一時,他的名聲大噪,小白他爸已經(jīng)死了,小白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子,中醫(yī),中國人歷來是信服老先生的,小白的本事再牛逼,老百姓也不買他的賬。這些都是始料不及的。小蒸他爸似乎早就看到了結局,他直搖頭,八哥也跟著他搖頭。小蒸氣得摔東西,我趕緊去撿回來,放回原處。小蒸說:簡直是不要臉!八哥扭扭脖子說:不要臉,不要臉!
小白的舅舅在花城是賣拖拉機配件的,他決定投了他舅舅去,在離著他舅舅不遠的地方,也開了一家拖拉機配件門市部。當年小白去賣配件時,是我送他去的火車站,我的心情很不好,以為他肯定能接了他爸的班,將他們家的正骨術發(fā)揚光大下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小白卻笑嘻嘻的,一臉的毫不在乎。他讓我想辦法和他的堂姐接觸接觸,打探打探他爺爺真留下一本秘方還是假留下一本秘方。小白說:我爺爺死的時候我就守在旁邊,他還拉著我的手讓我多跟我爸學正骨,一定要把俺們家的正骨術傳下去。怎么忽然又多出來一本秘方?
小白懷疑那本秘方是假的——可是,話又說回來,那石膏骨架也真是夠神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小白說,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相信。
小白臨走了又扔給我一個大難題。經(jīng)過這個變故,我怎么去接觸小白的堂姐?再說了,如果讓小蒸知道了,我們就完蛋啦。
但是,多年來,我聽小白的話聽慣了,他肯定有他的深意,接觸接觸又不是談戀愛,怕什么?于是,小白去了花城后三個多月,我就開始約小白的堂姐出來吃飯了。當然,剛開始,我肯定得借助其他同學的力量,大家見了面嘻嘻一笑,所有的恩怨也就過去了,畢竟我和她又沒有什么深仇大恨。而且,小白已經(jīng)“放棄”了正骨,他們家完全可以對他放心了。他們勝了,勝利者總要有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
在酒桌上,誰也不提小白他們家的事兒,大家都在回避著。小白的堂姐似乎也不愿提這事兒,她只招呼著喝酒,說今天的酒錢全是她的,菜她不管,因為菜點得實在是太爛了,除了肉就是肉,你們怎么不照顧照顧我們女生?小白的堂姐顯得酒量很大,又擼著袖子,又將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一口一杯地喝啤酒。我們男同學也和她拼酒,一會兒的工夫就拼倒了好幾個,我那時不怎么會喝酒,心里也有事兒,所以喝得少。我眼睛始終盯著小白的堂姐,堅持到最后,我順理成章地送她回家。
走出酒店時小白的堂姐似乎還算清醒,她拍著我的肩膀說:喲,看不出來,你小子還能當回護花使者!不回家,我不想回家,你帶我找個地方玩去!她又推了我一把。我們真像一對戀人!想想吧,我們一直同學,可謂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誰什么毛病誰不知道?我們太清楚彼此了,雖然,這喪失了最基本的神秘感??墒牵衩馗杏袀€屁用?小蒸于我倒是充滿了神秘感,可是,我整天患得患失的,這感覺真讓人要發(fā)瘋。還是小白的堂姐好,實在,真實,雖然有點母夜叉的性格,但是,也不乏是個美女。如果真和她成了,當然非常不錯!既然她提出來讓我找個地方玩玩,我在所不辭。我說:我們?nèi)ド蠉u喝咖啡如何?其實,我從來沒去喝過咖啡,據(jù)說那個地方適合談戀愛。
小白的堂姐推了我一把說:滾蛋!喝個屁咖啡,我要喝酒,你還得陪著我喝酒!
當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我不知道還有哪家酒店會開門,我們柴城是個小地方,也沒有一家像樣的酒吧。我有些為難,忽然想起小白總是深夜和我一起吃燒烤的攤子了,那里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小白的堂姐把嘴一扁,說:好吧,吃就吃。
我們打車到了燒烤攤,仿佛整個柴城睡不著覺的人都在燒烤攤一樣。小白走的時候還是春天,如今已經(jīng)立秋,涼爽的秋意并沒有減少人們吃夜宵的熱情。小白的堂姐摟著我說:呵,這兒人多,這兒好!走,開喝。她緊緊地貼著我,身上暖烘烘的,小手汗津津的。我們坐下開喝,自然地就說起上學時候的事兒,說起上五年級時老貓得了白血病死了,他媽整天到他的墳上哭。說起海燕老師又再次離婚了,她最為著名的一堂課讓我們至今記憶猶新——她講主、謂、賓時給我們造了一個千古絕句是:“西面的太陽在東面冉冉升起?!钡降资菛|面的還是西面的?我們誰也不談小白,就當他從來也沒有存在過。我和小白堂姐如一對正常的戀人一樣齊頭喝酒,喝著喝著,我倒喝大了,小白的堂姐起身去結賬,我是個大老爺們,怎么可能讓她去算,我拉開她,說:多少錢?人家對我說一百五。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還好,我身上還有一百五十塊錢。我很大方地將錢付了。小白的堂姐扁扁嘴,說:身上就那么幾個錢還裝大頭,真瞧不起你!
我拍著胸膛說:夠了就行唄,沒出洋相。如果不夠,還真得借你的。嘻嘻。
小白堂姐冷哼了兩聲,說:一會兒開房怎么辦?開房也要我拿錢?
我的頭轟地一聲大了,我,沒聽錯吧?
她從包里掏出五百塊錢來塞給我,說:拿著。窮光蛋!我要是嫁給你了,是不是也得接濟你?
我很不要臉地接過錢來,沒問為什么,也沒向她表示什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媽的,這樣多好,比我和小蒸那樣拉過來扯過去強了一萬倍!高興!
我很“在行”地去開了房,扶著小白的堂姐進電梯時,我就開始吻她,她差點把酒吐到我嘴里。我扶著她進了房間,她沖進洗手間,大聲嘔吐。她的酒量真好,喝成這樣還一直保持清醒。我仰躺在房間的大床上,內(nèi)心充滿了幸福與希望……
在我和小蒸去往春湖的路上,我表弟小車的微信終于發(fā)了過來。他在微信上說:“哥,沒事兒,我在花城找了個發(fā)財?shù)拈T路,而且,我很快就有朋友了。你放心!也轉告我媽,不要擔心。”
他沒有發(fā)朋友圈,我不清楚他在花城的什么地方。小白忙成這樣,只有等到晚上見了面再說了。到了酸酒坊,沒想到小白坐在大廳里正等我們。酸酒坊的老板娘從水簾洞一樣的屏風后面走了出來,看到小蒸,她也愣了一下。小蒸徑直走過去,將老板娘拉到了里屋去。我和小白坐下來,小白說:沒看出來?這倆人長得一模一樣。呵呵,她倆是姊妹倆!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我問小白買地的事兒怎么樣了,小白微笑,說應該沒問題,路是人走出來的,慢慢來。
小白說:錢不夠,我們可以貸款。種地,我沒那么多人手,不是要招學生嗎?學的就是中醫(yī),先從中藥的種植上著手,人手也就有了。人有了,錢有了,也就齊了。退一萬步說,我們要種的就是原生態(tài)的,不加任何農(nóng)藥與化肥的,土質(zhì)也要極力保持原藥生產(chǎn)地的PH值。這是個大工程,我為什么要去賣拖拉機配件?我打交道的那些人,都是種地的呀。這就是資源。我們的學生首先要學會怎么培育中藥,這也是他們的課程之一。他們的學費,我們再投入到中藥養(yǎng)殖上來,你說,還怕我們以后中藥短缺嗎?這個事兒,我想了多年了。就像當年我考慮我爺爺?shù)哪潜久胤揭粯?,根本就不會存在,騙局!
小白到花城去的這些年來,他根本沒有停下過對正骨的研究。他甚至還動手做了一個石膏模具,用以來制作真人大小的骨架。他敲碎了無數(shù)副這樣的骨頭,蒙上眼睛,一次次不斷地拼接這些碎掉的粉末。剛開始,他無處下手,石膏生澀的顆粒讓他的頭皮陣陣發(fā)麻。但是,他知道這道坎沒人能幫了他,只有他自己咬著牙挺過去。
每天夜里,小白像捧著心愛的女人的軀體一樣將骨架立到地板上,溫潤的白熾燈打到這白森的骨骼上,一切都會靜止,你會忽然忽略了這骨架本身的質(zhì)地。小白說:你會禁不住回想這副骨骼的過去和來生。所有的一切都曾來過,然后必然消逝,運往來處或者前往未來的輪回。石膏骨架發(fā)著淡淡的青色光芒,體內(nèi)發(fā)出一聲飄渺的嘆息。
沒有毀滅,就沒有再生。小白拿起手中的錘子——他不再使用毫無威脅、甚至帶著嘲諷的搟面杖,小白揮舞起手中的錘子,將眼前的骨架敲碎,癱蹋的骨頭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直到第二年里,小白已經(jīng)能很快地將這堆粉塵重新歸位,如果你不去碰它,你不會知道它們是由數(shù)以億計的顆粒組成。甚至,小白的手法更加詭異。他蒙著雙眼,燈下的雙手仿佛一下子成為千萬只手,各只手各負其責,頭骨是頭骨,趾骨是趾骨,絕對分得清晰明了。
可是,小白無法讓石膏的骨架重新站立起來,他想破腦袋也無法得知當年他大爺用了何種法術,讓這些碎末合而為一……
我忽然越發(fā)對小白刮目相看!短短的幾年時間里,那個不茍言笑,男生向他約架就嚇得不行的小白不見了?,F(xiàn)在的小白身上有股子讓人不得不重視的沖勁,從他拿起搟面杖不斷敲擊自己的尺骨時,這個小白就已經(jīng)讓人不可忽視了。有點讓人害怕。
我說:為了搞垮你大爺,你不用連身家性命都豁上吧?
小白冷笑了兩聲,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呀,干什么事兒都是個打醬油的!
小白忽然面色冷峻地問我:你覺得我一直把我大爺當回事兒嗎?
這時,小蒸也笑吟吟的走了過來,身后跟著酸酒坊的老板娘。小蒸說:小汽兒答應了,她為你擔保!
噢,小蒸的妹妹叫“小汽”,這姊妹倆是一對“蒸汽”兒!難為了小蒸她爸那滿頭白發(fā),想出這么有技術含量的名字來。
小汽說:好了,我欠你和皮瑞的,今天就全還清了。這事兒一直在我心里梗著,現(xiàn)在輕松了?;厝ジ蠣斪诱f,他可以到我這兒喝酸酒了,隨便喝,管夠!
原來這個酸酒坊的老板娘欠著小蒸和皮瑞的人情呀,看來還不是個小人情——給小白擔保,那可不是三萬兩萬。
小蒸看我一頭霧水,她眼睛看著我,我卻分明感覺到她是在向小白解釋著什么,她說:當年,小汽兒為了救她老公,騙了我和皮瑞所有的錢。說是炒黃金輸了。其實,如果小汽不說,我到現(xiàn)在還認為我們的錢就是炒黃金輸了。還成,小汽兒不是個沒良心的,還知道姐妹情深。
小蒸終于將頭轉向了小白,她說:我支持你的事業(yè),不光將小汽還我的錢全部投上,還讓小汽以這個酸酒坊作抵押,也算是她的一塊投資。你可別弄瞎了,我姐妹的全部身家性命可都在你手里了。
小白的眼圈都紅了。他站起身來,可以看出來,他是激動的。他舉起自己的雙手,說:只要有我這正骨的手藝在,我保證不會讓你姊妹倆走到窮途末路!
陽光從西窗的格子里漏進來,正照在小白的顴弓上,這讓我想起小白他爸的布滿紅血絲的顴骨,想到小白他爸因為看到小白大爺手中那本所謂的秘方時絕望、驚訝而又灰心的表情。那一刻,他以為是被埋在土里的父親拋棄了,他成了徹頭徹尾的棄兒!
那天,我和小白的堂姐喝了好多酒,我拿了小白堂姐的五百塊錢去開了房。小白的堂姐吐了酒,又洗了澡。我聽著洗澡間里嘩嘩的水流聲響著,像春雨打在窗上,一滴一滴的水珠全都澆向我燥熱的身體。我悄悄下了床,想去看看不穿衣服的她是個什么樣子,結果我剛走到門口,就被小白的堂姐抓住了胳膊,我甚至沒看得清她的“真實面貌”,她就卸下了我的兩條胳膊。那動作絕對稱得上完美,比功夫片里的李連杰還要瀟灑自如。我甚至沒有覺著疼,她就拎著我的耳朵將我放倒在床上。我的兩條胳膊酸痛無比,像有一萬只螞蟻同時爬向兩肩。小白的堂姐一絲不掛地俯在我身上,渾身滾燙,像一只燃燒的豹子。我越來越看不清她,直到等待著自己的爆炸……
待小白的堂姐將我的胳膊重新安放到我的肩臼里,她就是我的圣母,她就是我的親娘了。我感激得差點哭出來,她讓我重新回到了人間!小白的堂姐卻一臉不屑,她搖著頭說:真是個窩囊廢!小白都敢自己敲碎自己的骨頭,看看你,只是個脫臼,至于的嗎,你?
小白的堂姐接著又嘆了一口氣:我爹也是,耍場小魔術,卻害了自己的親弟弟……
我將這事兒跟小白說了,小白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十二分的驚訝,他平靜地在電話里對我說:好了,知道了。
為了小白的這場求證,我背叛了小蒸,我甚至開始有些愛上這個變態(tài)的小白的堂姐了,每每回憶起那晚的一幕,我倒犯賤地懷念起那脫臼的麻痛!可是,從那晚以后,小白的堂姐開始對我冷若冰霜,她再也沒和我出去吃過一次飯,更不要說再一次給我脫臼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
還好,小蒸并不知道其中的隱情。
小白開車拉著我和小蒸去花城。路上我跟他說了我表弟小車的事兒。小白笑著說:讓小車來我們的學校吧,他算第二個學生,第一個學生是你!先說好了,學費照交。
我笑了,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正骨術啊,中醫(yī)國粹啊,我當然喜歡。而且,我堅信小白一定會成功的??墒?,為什么小白不收小蒸做學生呢?不會是因為什么狗屁的傳男不傳女吧……
【作者簡介】高玉寶,山東高密人。199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祭祀魚》,散文《時間的工具》,評論《暗笑者》等。濰坊市首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