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水墨
車前子
有時(shí)候我想:筆、紙、水、墨,既是物質(zhì),又為精神,它們?nèi)谇ⅲ娃D(zhuǎn)換出另一種精神——東方——被紙筆想象過的水墨家園。
古代畫論有“墨分五色”的說法,其實(shí)這是水的功德。像風(fēng)穿行于藤蔓之間,使藤蔓“疏可走馬、密不透風(fēng)”地錯(cuò)落變化,水使墨枯濕濃淡起來。
于天地之間,筆、紙、水進(jìn)行著神秘的交流,墨錄下它們的對話,這一切,再加上硯的話,我以為它們是中國從古至今最有才情的文藝社團(tuán)了。駕扁舟一葉,上能追溯宇宙洪荒,垂釣絲一線,下可探尋鱗潛羽翔。筆紙為扁舟,水墨作釣絲。那駕舟人呢?那垂釣人呢?陳子昂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只有水在高處,墨才能留住水淡然的夢痕。水像少女,當(dāng)她通過墨被表達(dá)出來時(shí),我們看到的也就是叫“墨”的這位新娘。
我喜歡的墨,并不很黑,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最好能有一絲青氣,青氣隱隱泛出,清風(fēng)頓生腋下,不需連飲七杯茶。
據(jù)說“刑夷始制墨”,人搞發(fā)明是為了自身的需要,也就是說,是需要促生了墨的發(fā)明。發(fā)明者,無非是這種需要的代名詞而已吧。但墨的發(fā)明,其中似乎還有一種宇宙觀在眼波流動。
白為陽,黑為陰,黑白相因?yàn)殛庩?,也就分明。墨書于紙,符合《道德?jīng)》中的“道”,“負(fù)陰而抱陽”,對于紙來講,是負(fù)墨之陰;對于墨而言,是抱紙之陽。韓愈“文以載道”,沈德潛“溫柔敦厚”,這兩人雖以儒學(xué)行世,卻不料紙墨使他們悄悄入了老子法門,看來儒與道,只是一句話的兩種說法。
陰陽都在這里,五行更是座無虛席,而墨本身就是這么一個(gè)世界。
松林里,蘇東坡和他的兒子蘇過砍著松枝(木)。斧頭(金)一下接著一下,蘇東坡后頸的肉褶子里,汗已涔涔,他停下斧頭,蘇過看看父親,使勁地?fù)]了幾揮,也把斧頭擱到腳邊,“不如歸去”,布谷叫了。蘇東坡說:“總不能把一座松林都砍回家去,也要讓以后的人們有墨可造。”他馱上一捆少一些的松枝,東坡已老。蘇過馱上一捆多一些的松枝。一大一小兩捆松枝在路上移動。他們可以燒煙(火)制墨了。煙積一層,如灰如塵(土)。聚煙和膠(水),一錠一錠墨就這樣成了(這當(dāng)然是一種省事的記敘,為了戲說墨本身就是個(gè)五行小世界。讀《墨法集要》后知道,制墨的工序繁瑣得像解方程式)。就在這時(shí),余燼雄起,燒去半壁房子。蘇過很是沮喪,東坡于一旁說道:“不要緊,不要緊,墨成便好?!?/p>
水與墨的關(guān)系的確有趣。水在暗處,水像格律,在這格律內(nèi)所填的詞句一如墨跡,這墨跡無處不映出水之格律的粼粼波動。有時(shí)候我想:筆、紙、水、墨,既是物質(zhì),又為精神,它們?nèi)谇?,就轉(zhuǎn)換出另一種精神——東方——被紙筆想象過的水墨家園。